大明之朔風疾!
《歸化誓約》在鹽官、鹽商手裡傳看著,大家悄悄議論起來,大老王的話還是起作用,有錢人比窮人更怕亂世,尤其是他們這些身上不乾淨的,流賊肯定不會放過他們,朝廷一翻臉也會抓人抄家,像大老王這樣撈足了錢還能找到退路,其實大家心裡都羨慕。
“王大人,這個《歸化誓約》確實好,可究竟算不算數,萬一總兵大人毀約怎麼辦?”
“歸化已經開鎮,朝廷還派去了巡撫,《歸化誓約》與《大明律》全然不符,朝廷絕不會認可,總兵大人會造反嗎?”
……
大老王揮了揮手,有點不屑地說道“你們知道總兵大人如何發誓的嗎?那是殺了白馬、黑牛向天發誓,誰敢不遵守要受天罰的,才不是你們效忠皇上、朝廷那些沒人信的屁話。諸位放心,豐州與明國完全是兩回事,豐州法令唯以《歸化誓約》為準,《大明律》算個屁,尊奉皇上不過是給他個麵子,不過總兵大人也絕不會造反,大明朝廷搖搖欲墜,還用得著造反嗎?否則以天下第一的豐州軍,拿下sx如探囊取物,就是京師恐怕也不保。”
眾人的情緒上來了,摩拳擦掌看著劉主事,大老王又補充了一句“這年頭兵荒馬亂,關內哪都不保險,我幸虧提早把錢和家小轉移到豐州,才有了全身而退的機會,現在河東鹽運使司、sx太仆寺分司的人也都學我了,這才叫聰明,你們也考慮一下後路吧,誰知道朝廷還能挺多久?”
“乾了,老子好不容易花錢撈個肥缺,憑什麼跟著朝廷一塊完蛋,王大人,以後我們就聽您的!”劉主事紅著眼喊道,其他鹽官、鹽商也齊聲響應。
大老王的家丁舉拳高呼“發財、發財,大家發財!”,在一片口號聲中,豐州和靈州鹽課司同流合汙了。
神水灘,鄂爾多斯濟農的老窩,從這裡向南穿過一片大沙地,可抵達榆林鎮邊牆,東、西、北三麵被黃河包圍,套內方圓數百裡,沿河肥沃的土地可以耕作、西部豐美的牧場可以放牧。王徵老先生考察回來後,驚喜地告訴李榆,這裡不但有煤、鐵,硫、硝,還有眾多的鹹水、堿水海子,水利、耕地、牧場、礦產應有儘有,條件甚至好於豐州,豐州人運氣太好了,白撿了一個大便宜。
撿了大便宜的李榆卻高興不起來,察哈爾汗這個敗家的大舅子,逃到鄂爾多斯隻做了兩件事,拜謁先祖成吉思汗陵,順便自封為呼圖克圖巴圖魯汗,然後把能看見的人和牲畜席卷一空。察哈爾汗把地皮刮得太乾淨,杜宏泰過河後心裡涼了一大片,下令在黃河岸邊紮營,全力以赴地搶種土豆——撿便宜也得先能熬下去,否則就準備滾蛋吧。漏網的鄂爾多斯人更慘,聚在神水灘眼巴巴望著河邊的豐州人,想搶,武器、訓練遠不如人家,每次動手都吃大虧,想降,對方大多是漢人,兩百多年的仗打下來實在拉不下臉。打不過又不願降的鄂爾多斯人隻好硬熬,眼看要命的大雪天快來了,他們幾乎要絕望,幸好救星李榆出現了,鄂爾多斯人幾乎是哭著喊著跑來投奔——李榆是右翼三萬戶領袖阿勒坦汗轉世、又是蒙古的洪巴圖魯,鄂爾多斯人認為李榆有義務拯救饑寒交迫的他們。
四五千麵容憔悴、衣衫襤褸的鄂爾多斯人圍上來,領頭的大漢抱住撲天雕張鼎嚎啕大哭,孟克驚叫一聲也湊過去哭,最後還把李榆拉來陪著落眼淚——多年未見的馬賊寶榮格出現了。這家夥連嚎帶比劃向李榆訴苦鄂爾多斯的貴人都被察哈爾汗帶跑了,他年輕力壯、能打能殺,手下還有一幫兄弟,搖身一變成了神水灘的首領,原以為可以過上作威作福的日子,可老百姓太窮,缺衣少食隻能向他要,從此厄運降臨了,寶榮格哪有本事變出糧食、牛羊,愁得覺也睡不著,老百姓還天天纏著他,想跑都跑不掉,自從當了這個首領,就沒一天好日子過,連多年積攢的那點錢也賠光了,寶榮格哭著對李榆說,以後讓他乾什麼都行,就是彆讓他管老百姓。杜宏泰聽了也大為傷感,太理解這個馬賊了,過河後他也想獨當一麵,可現實太殘酷,最基本的吃飯穿衣就壓得人喘不過氣,豐州的官太難當!現在總算解脫了,就讓大統領去做噩夢吧。
李榆在百姓的歡呼聲中進了神水灘,其中的酸苦隻好自己擔了,好在他的神經已經夠堅強——自從有了記憶,饑餓始終困擾著他,在烏拉山要為部落的人尋找食物,在豐州則要為更多的人闖出活路,美好的回憶反而是在金國,那裡輪不到他操心,而且還可以蹭飯吃,李榆有時甚至想,老汗最後那幾年是不是被折磨得發瘋了?自己可千萬彆落個同樣的下場。
天開始下雪的時候,李榆的處境更為不妙,投奔的人絡繹不絕,既有被官軍打散的關內流民,也有從察哈爾汗那裡逃出來的人,望著不斷擴大的隊伍,他覺得頭皮發麻——這個冬天肯定要死不少人。杜宏泰也是一籌莫展,搶種的那點土豆不夠吃,豐州也無力太多的援助,四萬多人有上頓沒下頓,困境逼得他不得不向關內求援,連洪承疇也沒有放過,儘管人家已經給過糧食、布匹,李榆看著信就臉紅,捂著頭歎息自己和察哈爾汗一樣是要飯的命。
察哈爾汗這段時間也在要飯,不過洪承疇是個狠角色,一個大子不給,還要趕他走。nx邊外的冬天不好過,察哈爾汗又打起大妹夫的主意,專門派人送來一封信,對李榆擊退金軍大加讚賞,很肉麻地吹噓李榆是草原有史以來最了不起的英雄,同時痛罵明國吝嗇,對他這個盟友一毛不拔,請求援助他一些過冬的錢糧,還暗示開春後會回來和妹夫一塊過日子。李榆拍案大怒,立即給他回信你還要不要臉,我可以認你是大汗,但被你拋棄的蒙古人還會認你嗎?如果你身上還流著先祖的血液,就請鼓起勇氣拔出戰刀,重新打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你還好意思向我伸手,鄂爾多斯已經被你刮地三尺,我哪裡還有糧食、財物?想回來就回來吧,我們一起餓死算了。
臨近過年時,大老王得意洋洋回來了,他不但在鎮北台把靈州鹽課司一幫人拖下水,而且大膽包天到榆林城和老家綏德晃了一圈,張鼎接他回來時,後麵還跟了幾十輛大車和一大群人。
“榆子,老叔這次沒白跑,咱們的鹽以後再也不愁賣了,鄉親們聽說你受苦,還送了不少東西,彆小瞧這些雜糧和用過的衣被,頂用著呢!你瞧,他們來看你了。”大老王激動地說著,李榆向他身後望去,每輛大車上都裝得滿的,鄉親們正向他走來,領頭的還是榆林城的馬大伯、秦大叔老哥倆。
“馬大伯,大年兄弟沒了,我把他埋到了蠻漢山下,我對不起您老人家。”李榆跪在馬大伯麵前抽泣起來。
“娃可不興哭,咱西北人打了兩百多年的仗,哪家沒有死過人,光薩爾滸就死了一萬多人,這回咱們總算打贏了,大年死得好,我們馬家覺得光彩,”馬大伯老淚縱橫,拉起李榆仔細打量著說,“咱娃比上回見到時瘦了,有難處就該早說,榆林鎮的人知道好歹,不會忍心看著自家子弟受苦挨餓。”
“老馬哥,咱娃出息了,年輕輕的就當了總鎮總兵,大年追隨他戰死疆場也值了,咱們老軍戶人家還羨慕著呢,榆子,你告訴我家小子秦虎,當兵吃糧就不能慫,如果做了丟人現眼的事,以後彆想進老秦家的大門。”秦大叔說道。
李榆和鄉親們聊了一會兒,有人走過來咳嗽幾聲,鄉親們打個招呼就散開各乾各的事去了。來人背著手走到李榆麵前,微笑著望著還在發愣的李榆說道“榆子,認不出老叔了?”
“我是沒想到王老叔會來這裡,怎麼沒人通報一聲,好讓我去接您。”李榆不好意思地笑著行禮,來人居然是退職還鄉的前山海關南部總兵王世欽。
“我不出麵,這麼多人如何出關?正好我也有事找你,順便就來看看,我們是自家人,用不著那麼客套。”王世欽在神水灘海子邊信步走著,一邊欣賞風景一邊對李榆說著話,“神水灘,我年輕時來這兒搗過套寇的巢穴,可惜那是在打仗,顧不得仔細看,是個好地方啊!大明開國之初察罕腦兒衛就設在這一帶,站不住腳又退回去,就因為丟了這片土地,榆林人和蒙古人打了兩百年,你來我往不知死了多少人,現在落到你手裡,再也丟不起了!”
“前輩們做不到的,我也很難做到,在這裡立足少不了興修水利、開荒種田,這些都必須必須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我恐怕也堅持不了多久。”李榆搖頭歎息道。
“必須堅持住,有你守在這裡,榆林才會堅如磐石,必要時還是榆林百姓謀生的一條出路,絕對不可放棄,哪怕丟了豐州也在所不惜,”王世欽表情嚴肅地一揮手,隨後拍著李榆的肩膀小聲說道,“弢武兄(杜文煥)來信了,朝廷越是打壓,我們越是要有自己的地盤,可惜榆林將門後繼無人,現在隻能靠你了,我和榆林將門各府商量過,無論如何也要支持你,後麵的大車上藏了五千兩銀子,銀子不多但也能救急,以後再想其他辦法。榆子,這是英雄輩出的亂世,將來的事很難說,咬牙挺過這一關,必要時我們接應你入關,西北本來就應該是我們西北人的,也隻有我們才最愛這片土地,朝廷就滾蛋吧!”
王世欽接著向李榆講道,榆林將門目前情況不妙,在任總鎮總兵隻有尤世威一人,剛由昌平總兵轉任山海關總兵,但關、寧兩鎮實際控製在以祖大壽為首的遼西將門手中,尤世威孤掌難鳴,早晚也要被趕回家,尤世祿、尤人俊父子倆被宣大總督張宗衡請去協助剿賊,隻相當於打零工,張應昌稍微好一點,但最近被人告發通賊,惶惶不可終日,其他人都在家裡呆著呢,鼎盛一時的榆林將門被打壓得奄奄一息,唯一的亮點就是出自杜家的李榆,無法無天又掌握豐州鐵騎的李榆成了榆林將門最後的翻身本錢。
李榆的頭疼了,榆林將門又在打鬼主意了,而且把主意打在他身上,可這幫西北的地頭蛇還不能得罪,當天夜裡他做了噩夢,夢到榆林將門拿刀逼他造反。李榆從夢中驚醒,再也睡不著了,開始想念豐州,想念自己的老婆孩子。
大統領府也在想方設法援助鄂爾多斯,可惜他們那點錢糧總是入不敷出,那木兒下令開動宣傳機器,王昉帶著宣教司的人四處奔走,打出“鄂爾多斯就是第二家園”的口號,號召百姓捐糧捐物,豐州的老百姓通情達理,都明白豐州形勢險惡,大統領未雨綢繆尋找今後的退路,大家都應該支持,你捐一升糧,他捐一件衣,湊齊了上百輛大車的東西,趕在正月十五前送到神水灘。
來鄂爾多斯的人比較多,歸化府和各衛所都派了人,烏蘭和巫浪哈商量後,也帶著孩子來陪李榆一段時間,一行人由那木兒做領隊,哈達裡的飛虎營少年哨隨行護衛,趕著馬車、雪橇浩浩蕩蕩到了東勝衛。巴圖籌備了一批給養正要送過河,見此情景乾脆也帶著自己一家人上了路,說是要和李榆家一起過正月十五。
隊伍涉冰過了河,立刻受到了熱烈歡迎,人們激動啊,河東的兄弟沒忘記我們,來看望我們了,鑼鼓聲、歡呼聲響成一片。李榆親自到河邊迎接,與巴圖、那木兒緊緊抱在一起,哈達裡帶著他的小夥伴們也圍上來嘰嘰咋咋,這家夥胸前鑲上了兩個狼頭的千總標誌,其他李察哥、馬世忠、李暄還有劉石頭的弟弟劉雙喜的胸前也鑲上了一顆狼頭——他們都是飛虎營少年哨的軍官,這支由武選營童子哨的大孩子和陣亡將士遺親組成的隊伍,雖然未列入飛虎營正式編製,不過將來的飛虎營肯定是他們的。
李榆沒理會哈達裡,卻盯上了他的手,哈達裡臉一紅,趕忙鬆開了手——他的手剛才正拉著一個小女孩,巴圖問李榆還記不記得他的女兒烏婭,李榆笑著點點頭,心裡琢磨著哈達裡今年滿十八歲,也該為他張羅一門親事了。
粆圖指揮著幾輛轎車走來,烏蘭、巫浪哈下了車就大喊李榆,高一誌樂嗬嗬地跟在她們後麵,一手拉著李晉,懷裡還抱著李秦。李榆迎上去從老人手中接過李秦,很奇怪他這麼大年紀怎麼不入關過冬,高一誌笑著回答,這裡山好水好人更好,老頭子在這兒還能多活幾年呢。
以後幾天,神水灘大營裡充滿了歡聲笑語,老百姓每家都得到一兩鬥糧食、幾件舊衣被,東西雖然不多,但讓人心裡暖呼呼的,嚴寒也變得不再可怕,正月十五那天,漢人和蒙古人還湊在一起吃了頓難得的飽飯,李榆走到百姓中間,向大家保證以後的日子會越過越好,老百姓覺得有了盼頭,心裡更高興了。
那木兒這次來帶了大統領府的公文,大統領府議政官會議同意設立察罕腦兒衛,暫編五個千戶所,正式任命杜宏泰為衛指揮使,王登道為僉事,寶榮格為守備,另外還決定將歸化府的重建委托給商人,大統領府集中財力於鄂爾多斯,一定要在此站住腳,並且將其建成“第二個家園”,王徵老先生被委以工商司同知和察罕腦兒衛同知兩項職務,專司鄂爾多斯農牧工商事務,為了減輕老先生的負擔,還特意調東勝衛教諭諾敏到察罕腦兒衛任同知,協助老先生處理政務,此人教書匠出身,當過順義王府的書記,是個做實務的人才。
大事安排妥當,李榆特意找來大老王談話,這個人老家在綏德,在延綏人脈極廣而且做事乾練,不用太可惜,可他又是個明國巨貪,李榆很害怕這家夥再犯老毛病,還是得先提醒一下。
“老叔,你知道的,豐州做官俸祿不高,卻要拚死拚活為大家做事,我從來下不了手處罰官員,以後也不想處罰誰,您老人家能不能給我個麵子,以後彆叫我為難。”李榆吞吞吐吐說道。
“榆子,你就這樣看老叔!不錯,我以前是貪了不少錢,可那是在明國呀,彆人都在撈錢,誰清廉就彆想在官場混,老叔是有良心的人,隻貪朝廷和官員的錢,你何時聽說過我打老百姓的主意?”大老王覺得很委屈,拍著胸脯大聲保證,“以後你發現我有貪墨之舉,就把我的腦袋砍了當球踢,用不著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