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大明崇禎五年十二月中,寧夏後衛在一場大雪後,邊牆內外白皚皚一片,黃河上也結一層厚厚的冰,凜冽的朔風吹過,明軍大旗獵獵作響,長城上卻見不到幾個哨兵影子。花馬池三邊總督行轅的書房內寂靜無聲,燒得正旺的炭火冒著熱氣,洪承疇俯在書案上。聚精會神地揮毫潑墨——依照大明軍製,三邊總督駐節固原,每年秋季為防套寇趁馬肥入邊劫掠,則移駐花馬池秋防,不過自從西北民變之後,秋防往往敷衍了事,但今年不同了,虎墩兔憨流竄西北邊外,隨時有可能入掠,洪承疇在慶陽取得南墺大捷後,急急忙忙趕到花馬池部署各鎮官軍嚴加防範,好在虎墩兔憨除了死攪蠻纏要錢要糧外,呆在寧夏、甘肅兩鎮邊外還算老實,反而是尾隨虎墩兔憨進入榆林邊外的豐州人給他添麻煩。
“覺得熱就把皮襖脫了吧,本官這裡不必拘謹,朝廷沒給你發官服?”洪承疇瞟了一眼站在一邊的李榆,這家夥披著件老羊皮襖正在擦汗。
“巡撫大人除了一顆總兵關防,空著手就來了,大人,您說朝廷是不是欺負人?”李榆憤憤不平地脫下皮襖,露出打著補丁的圓領直開青布軍衣,胸前還鑲著三隻張牙舞爪的蒼鷹。
“算了,你還是把皮襖穿上吧。”洪承疇對李榆擺擺手,這家夥大冬天的留個短發,還穿著一身花裡胡哨的破布衣,哪有半點大明總兵的風采,說他是邊外的馬賊還差不多。
洪承疇繼續低頭疾書,李榆披上皮襖,默不作聲站在一邊——豐州最近乾過火了,杜宏泰過河後,缺糧缺錢心裡發慌,顧不得舉人的麵子,偷偷摸摸向關內販運私鹽。掌管西北邊鎮官鹽專賣的靈州鹽課司不好惹,他們有花馬池的幾個鹽池,還能從四川調用部分川鹽,鹽源不是問題,朝廷那點鹽稅也容易敷衍,拉幾個同夥就可以打著官鹽的招牌假公濟私,獨家生意錢好賺,有人企圖搶他們的金飯碗,豈能善罷甘休。大明央企一發威,豐州的鹽販子就倒黴,不斷有人落入法網,杜宏泰臨時客串私鹽老板,對此束手無策,隻好偃旗息鼓。李榆到了河西,拍案大罵靈州鹽課司,混賬鹽官把官鹽炒到七八百文一斤,還讓不讓老百姓活,我的鹽成色好價格低,隻要有人買我就要賣,敢動手老子也不客氣。撲天雕張鼎、混十萬馬進忠接過賣私鹽的活,聯絡老家的親朋故友、徒子徒孫一起入夥,拿著刀子販賣私鹽,靈州鹽課司的鹽商、官府的差役哪裡是這幫馬賊、刀客和兵痞的對手,吃了幾次大虧之後漸漸被擠出延綏市場。氣急敗壞的鹽官們找到延綏巡撫張福臻,要求調動官軍報複,張福臻一查才知道對方的後台是歸化鎮總兵,而參與販賣私鹽的人裡還有榆林鎮的官軍,斷人財路的事他可不敢乾,又把球踢給三邊總督。洪承疇嚇了一跳,流寇、插漢已經夠頭疼的了,再去招惹豐州純粹自討苦吃,馬上回複張福臻不得妄動,同時把李榆叫到花馬池。
洪承疇寫完了,拿起文稿細細品讀起來,李榆覺得有機會說話了,張口為自己辯解道“大人,末將在邊外無衣無糧,僥幸手裡有點鹽,誰給錢就賣給誰,所得錢財也是用於守邊糧餉,彆人把鹽買去做什麼非末將所能掌控,請大人明察。”
“信口雌黃,沒有你撐腰壯膽,鹽販敢拿刀舞槍對抗官府?自從你到了河西邊外,軍中兵痞及不法之徒氣焰陡升,公然叫囂誰敢讓他們日子不好過,就出邊牆投靠你這個老鄉,你販賣私鹽、擾亂軍心,究竟該當何罪?以為沒人管得了你嗎?”洪承疇拍案大怒道,老實說,他對販賣私鹽的事不是很在意,靈州鹽課司隸屬於戶部,地方督撫管不了,山高皇帝遠,假公濟私中飽私囊的事沒少乾,為地方出錢助餉卻比割他們的肉還難,也就是李榆這種無法無天的人治得了他們,洪承疇看到鹽官們倒黴甚至有幾分幸災樂禍,但李榆的出現讓軍中的榆林人覺得有了後路,頂撞、冒犯上官的事時有發生,這才是洪承疇憂心之處。
“冤枉啊,末將邊外的事尚且顧不過來,關內的事哪容得了末將插手,一定是有人胡說。”李榆矢口否認。
“不認賬無所謂,本官放你一馬,還可以向百姓說你的好話,然後打開關門放他們去找你屯田,你這個好人就做到底吧!本官在西北殺戮甚多,不在乎驅民出關的惡名。”洪承疇冷笑一聲說道。
李榆的臉白了,他怕的就是這一手,關內流民蜂擁出關之日,絕對是他崩潰之時,定了一會兒神,才紅著臉說道“大人,末將知錯了,請大人指教!”
“給你一個月的時間,把惹出來的事都擺平了,彆給本官找麻煩,你和大同鎮、河東鹽運使司不是處得很好嗎?本官希望你在榆林邊外也能如此,”洪承疇揮出一個手指,繼續嚴肅地說道“你腳踏兩條船的事天下皆知,本官知道事出有因,也不怪罪於你,但你必須明白大明才是根本,關內若是糜爛,你也休想有活路,守住榆林邊外,虎墩兔憨回來了,也絕不許後退一步,聽明白了嗎?”
李榆不敢再強嘴,垂頭喪氣地點點頭,洪承疇這才換成一副笑臉,拿起桌案上的文稿說道“漢民在邊外大敗東虜,斬首數千級,赫赫武功震動天下,本官也高興啊,見到你就忍不住賦詩一首,還是用白話寫的,漢民拿回去念念。”
“蠻漢山下赤旗揚,我兵威武鐵騎強;將軍恩重萬民幸,同袍情切軍紀明;邊牆大漠烽煙起,金戈鐵馬從征急;喋血壯烈國有殤,強虜已滅奏歌還。”李榆讀著不禁激動起來,連忙推脫道,“大人,末將受之不起啊,請大人收回吧!”
“怎麼受不起,大明三十歲以下掛都督銜的總鎮總兵唯你一人,本官沒有看錯你,大明第一戰將非你莫屬。”洪承疇答道。
李榆說曹文詔也是大明頭等戰將,洪承疇卻笑著搖搖頭——他和曹文詔的關係有些微妙,曹文詔是他一手提拔到臨洮總兵位置上的,地位還高於李榆當時的屯田總兵,但這個人太好名利,對朝廷百依百順,對老恩主卻有些三心二意,在慶陽打完南墺一戰,招呼也不打就奉旨跑去山西,全然不顧西北剿滅殘寇也同樣兵力緊缺,最近又受命督領鄧玘、左良玉、李卑諸將,看樣子不想回來了。相比之下,洪承疇覺得李榆就好得多,雖然腦子簡單愛惹事,但誰對他好就認誰,而且敢不顧王法兩肋插刀,這樣的人最靠得住。
洪承疇拉著李榆坐下,兩人開始促膝長談,李榆哀歎自己命苦,拚命朝前掙紮,卻總是到不了頭,豐州好不容易有些起色,人口壓力又逼得他進套內尋找出路,可解決套內幾萬人吃飯穿衣太難了,每天都有如履薄冰的感覺。
“大人,屯田不易啊,土地好辦,但農具、種子、牲口,還有人住的房子、穿的衣物、秋收前的口糧,樣樣都要花錢,您擔心榆林鎮官軍投奔我,其實我更怕,多來個人就多張嘴,您要是放個兩三萬人出關,我隻能拔腿逃了。”李榆苦笑著說道。
“漢民不必過於憂慮,河套之地沿河沃土千裡,運作得當可養活二十萬人以上,你已經沒有退路,知其難而為之吧,本官也會儘力幫你一把,”洪承疇也很不好受,陝西同樣缺糧缺棉,想幫忙卻無能為力,他有些淒苦地說道,“陝北貧困,又逢天災人禍,朝廷無力救濟百姓,人口損失在所難免,食肉者坐視百姓餓殍千裡,而西北百姓怨恨本官殺戮過重,可本官又能怎麼辦?不剿賊陝北人都得餓死,剿賊也許還有一半人能活下去,本官也沒有退路了。”
洪承疇站起來踱了幾步,回首對李榆說道“漢民,你能在豐州養二十幾萬生民,在河套也同樣能行,把察罕腦兒衛重新建起來,本官向你開放榆林城外的紅山馬市,還會設法支援你一些錢糧,河套土地好於延綏,經營幾年定能成氣候,如此一來流民多了個活命去處,也許西北危情能有所緩解。”
李榆使勁地搖著頭,不住地說道“我做不到,做不到呀!”
洪承疇按住李榆的雙肩大聲說道“漢民,你能做到,也必須做到,看看那些垂死的西北人吧,給他們一些希望!”
李榆昏頭昏腦答應了,以後三天裡洪承疇總把李榆帶在身邊,教他熟悉大明各地的風土人情、地貌物產,還分析講解大明的國製、軍製。令李榆驚奇的是,洪承疇毫不隱晦對大明的批評,認為大明開國之初就隱患叢生,就比如眼前的邊牆,修築萬裡之長,養兵百萬之眾,耗儘了大明的國力,臨戰之時卻無兵可用,幾乎就是天下的笑柄,而這卻是出自太祖守成持家思想,洪承疇反而讚揚豐州朝氣蓬勃,假以時日未必不能開創出一條治國新路。李榆也被洪承疇的才乾所折服,覺得劉之綸師傅的書生氣實在太重,洪承疇卻認為劉之綸能到豐州是李榆的福分,此人雖然迂腐,但廉明剛正、才華過人,幾乎是當今完人,豐州靠夷人、流民、馬賊和逃犯創立了基業,但下一代人不可能像父輩那樣討生活,而需要明是非、知廉恥,劉之綸就是效仿的楷模,李榆馬上明白了,回去後要把他師父像聖人一樣供起來。
李榆走的時候,洪承疇還送給他五百石糧食和五百匹青布,感動得李榆幾乎落下眼淚,千恩萬謝後才離開花馬池。洪承疇望著李榆的背影也鬆了口氣,榆林邊外的李榆穩住了,虎墩兔憨孤掌難鳴,已無力掀起風浪,垂死之徒不足為懼矣。
十二月下,豐州參議大老王,也就是前太仆寺主事、現任大明通緝犯王登道大搖大擺到了紅山馬市附近的鎮北台,鎮北台操守以前跟張鼎乾過馬賊是自己人,恭恭敬敬把大老王請進堡內,剛過正午不久,靈州鹽課司主事帶領一幫官員和鹽商同夥也趕到了。這場分贓談判是事先約好的,儘管主事大人瞧不起私鹽販子,但大老王不一樣,人家是賜同進士出身的正五品,當過央企總部高管,算得上是前輩,而他不過是個舉人出身的正七品、央企地方分公司的頭目,這個麵子不能不給,雖然人家出了事被通緝在案,但還能全身而退,這就不能不佩服,檢舉揭發那就算了吧,大家都是生意人,江湖的規矩都懂。
“王大人,下官久仰大名,今日得見,幸會、幸會!”靈州鹽課司主事恭恭敬敬向大老王行禮——隻要人還沒有下大獄,官場的規矩就得遵守。
“劉主事免禮,本官現為歸化總兵府參議,特奉總兵大人之命與爾等商談鹽務事宜,”大老王官倒架子不倒,板著臉訓斥道,“爾等膽子不小呀,連我豐州的鹽都敢查禁,總兵大人的虎威豈容爾等冒犯,立刻把抓的人都放了,查獲的鹽也一律歸還。”
大老王太張狂,簡直目中無人,上來就讓對方俯首稱臣,劉主事的臉色立刻沉下來,他的同夥氣得跳起來,他們搶市場可是死了人的,要不是打不過對方,地方官府又不出力,根本就不想和對方坐下來談,朝廷的鹽司與私鹽販子談判說出去都丟人啊。
“休得口出狂言,大明自有律法,販賣私鹽即為重罪,你等套寇想死嗎?”
“姓王的,彆以為我們不知你的底細,朝廷海捕文書上就有你的名字,你這數典忘祖的東西竟敢送上門來,以為沒人敢抓你。”
鹽官們七嘴八舌大罵起來,大老王怒火中燒,跳過去掄起巴掌就抽,身邊的家丁見狀也立即大打出手,靈州鹽課司的一幫人沒想到對方敢出手打人,嗷嗷叫著撲上來,雙方扭打在一起,門外的明軍衝進來,連拉帶扯才把雙方分開。
“此人是京師大貪,刑部通緝的重犯,把他抓起來,有重賞!”鹽官們指著大老王向明軍大叫道。
“本官奉命前來商談大事,卻有人尋釁滋事,把這兩個給我綁了,”大老王也指著兩個鬨得最凶的鹽官叫道,明軍毫不猶豫就把這兩個家夥五花大綁拖出去,鹽官們被驚得目瞪口呆,大老王還不罷休,朝身後的一名壯漢一揮手,“老七,把你的身份亮給他們,指條道給他們走,免得以後說我們欺負人。”
壯漢從懷裡摸出塊牌子,得意地向眾人揮舞“看清楚沒有,大明錦衣衛總旗,專門查你們這幫狗官,我想說誰是貪官誰就是貪官,想說誰通賊誰就是通賊,哪個屁股上沒屎的站出來瞧瞧,聽說過大同幾十個官員、商賈被斬首抄家的事吧,那就是我們乾的,收拾你們比踩死隻螞蟻還簡單,想保身家性命的就得乖乖聽話。”
鹽官和鹽商們一個個麵無人色,手足無措地傻站著,劉主事定了定神,滿臉堆笑地說道“王大人息怒,大家都是生意人,和氣生財嘛,您老人家有話隻管說。”
“其實本官也不想難為你們,千裡做官隻為財嘛,京師的大官有肉吃,你們這些芝麻官尋口湯喝也在情理之中,劉主事,你靈州鹽課司開出的鹽引、鹽票有多少實的多少虛的,你清楚本官也清楚,本官在太仆寺主管馬政時玩的花樣比你多得多,”大老王抿了口茶,不緊不慢地說道,“豐州有句話‘霸王生意做不得’,所以我們要自由貿易,你靈州鹽課司的鹽賣到哪裡,我豐州的鹽也要賣到哪裡,如果有地方官府阻攔,你還得給我開出鹽引、鹽票。你們哆嗦什麼?我不欺負人,劉主事,自從陝西民變,你花馬池鹽場的灶戶跑了不少吧,每年產鹽恐怕還不到過去的五成,從河東、四川進鹽也必定力不從心,我沒說錯吧,你和我們合作就可以從豐州進鹽,手裡的貨足了,賺的錢才會多,劉主事,這種好事乾不乾?”
“好事到是好事,就是朝廷……”劉主事有些猶豫。
“朝廷算個屁,你能當幾年朝廷的官?撈到個肥缺不抓緊大賺一把,你腦子有毛病,”大老王嗬斥了一句,站起身把幾份《歸化誓約》塞給眾人,然後大聲說道,“諸位,當今乃亂世,腦子要活一點,誰能保住我們的身家性命,我們就跟誰乾,還有一個天大的喜訊告訴你們,襖兒都司西麵有眾多大小鹽池,依照豐州法令私人也可采鹽販賣,山陝有錢人已經準備動手了,膽子大的就投錢入股,這可是留給子孫後代的金飯碗呀,要不是看你們在西北太苦,我才懶得跟你們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