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眾人對鹿善繼所言連連點頭,劉之綸哼了一聲也不說話了,其實他不過說幾句氣話,根本沒打算彈劾李榆——豐州對朝廷來說就像個火藥桶,要拚命掩著蓋著,誰敢去點燃它誰就是眾矢之的。
鹿善繼清清嗓子繼續說道“吾在此常聞‘人人皆可為聖人’、‘吃飯穿衣,即是人倫物理’、‘無父無君非弑父弑君’、‘孔夫子也庸眾人類’之言,無一不是出自心學泰州一派何心隱、李贄等人之口。陽明先生創立心學本意是彌補理學不足,倡導實踐求知,然世間智者少而庸者眾,隨意曲解以致雜說紛起,尤以王艮之泰州學說大行於市井,其學說不能說沒有道理,但易使人心惑亂、不辨是非,理學中人早已將其摒棄,隻是沒想到幾十年後卻在關外出現,老夫以為豐州問題的根本在於心學。”
心學肇始孟子,開啟於宋之程顥、陸九淵,由陽明先生王守仁集其大成所創,強調“心即理”,主張“知行合一”從內心中感悟道理,以達到“致良知”的目的,反對將人欲與天理完全對立。心學自創立之初便對程朱理學形成衝擊,響應者雲集,並形成眾多流派,各派雖然見解不同,但總的來說分成兩大類一類相對保守,主要存在於大明高官中,如聶豹、徐節、張居正等,主張提高個人休養,通過內心感悟致良知,以理解並實踐聖賢的言行,這一類流派喜談心性而不求實務,逐漸被士林冷落,最終回歸理學正統,但也把空談心性之風帶進大明官場之中;另一類比較激進,尤以泰州人王艮創立的泰州學派為甚,主要存在於下級官員和讀過書的百姓中,如王艮、何心隱、李贄等,他們公然以離經叛道自居,反對程朱理學,反對綱常禮教,反對官府管束、反對貴賤不均,總之現實存在的就是他們反對的。泰州學派提出“自然天則,不著人力安排”,“凡涉人為,便是作偽”,倡導發揮人之自由天性,主張眾人平等——“聖人不曾高,眾人不曾低”,“庶人非下,侯王非高”。這一流派太過狂悖,被朝廷視為“逆端”嚴厲打壓,張居正暗使湖廣巡撫殺何心隱於獄中,給泰州學派沉重一擊,多年以後李贄也入獄自殺,這一學派煙消雲散,不過誰也沒想到,沉寂多年後,泰州學派的言論會出現在關外,並且還在指導豐州不斷發展。
鹿善繼的分析讓眾人恍然大悟,宋統殷說道“伯順言之有理,那個李富貴曾放言‘衣冠華夏未必在關內’,難道他也想當聖人自創一派學說?這等狂悖之言也說得出口,的確像是泰州一派,伯順說說我等該如何應對。”
“心學主張‘知行合一’,力行實踐以求大道,與豐州現狀確有大補,但難在致良知,求利而不求德的結果必然是百姓唯利是圖、肆意妄為,他們肯定也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我們才有一席之地,理學正統非爭不可。豐州糧食不足,以商濟農理所當然,開工商書院對解決豐州生存確有必要,這是攔不住的,但須將其納入我們掌中,所謂經世致用之學也要符合理學正道。”鹿善繼語氣堅定地答道。
“前輩高論,我們就是要爭理學正統,春耕之後開議政官會議,我去和他們談。”劉之綸起身向鹿善繼行禮——在豐州做官就是不自在,劉之綸也不得不向公議大會和議政官會議低頭,這個巡撫算白當了,還是大明好呀,小官聽大官的,大官聽皇上的,隻要權柄夠大,坐在馬桶上也能決策大事。
春耕、秋收是豐州的頭等大事,各有十天公役修繕水利,公役之後再由百戶所組織大家勞作,一般要持續一個月以上,在此期間各級官署隻留老弱值守,其他人都得下到田間地頭,春耕過後才會回來。劉之綸對農耕還是很重視的,不下去看看總覺得不放心,休息了幾天覺得沒事了,又扛著鋤頭出去乾活,這回跟在他後麵的除了劉二,還有兩名巡檢,而且專門給他挑了塊菜地種蘿卜。
劉之綸種了幾天蘿卜,鄂爾泰、李槐、李富貴三人找到巡撫府,身後還跟了個提塘司知事張世安——這家夥也升官了,現在是錦衣衛千戶,不過劉之綸一向討厭錦衣衛,兩人雖然同是朝廷命官,卻從來沒說過話。
“大人,京師出了點事,有人要找我們的麻煩,讓老張向您說吧。”李槐低聲說完向後一招手,張世安立刻上前稟報。
事情還得從頭說起,去年忠義救國軍入關,方谘昆下令抓了一些辱罵他們的讀書人,交給邊牆守軍看管,本意是讓他們吃點苦頭接受教訓也就罷了,可大家出關時都把這些倒黴蛋忘了。邊牆守軍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欺負一下讀書人,那肯輕易放人,你們平時不是很神氣嗎,今天兵爺就叫你們站崗放哨、洗衣做飯、打洗腳水,不聽話就打。這幫讀書人被兵痞像奴仆一樣使喚了幾個月,年底時大同巡撫張廷拱病死任上,新任巡撫胡沾恩上任後接到狀子才把他們放回家,這時已經死了好幾個人,其中還有兩個秀才。事情惹大了,夷人、兵痞也敢欺負到讀書人頭上,這還有王法嗎?大同的讀書人抱著孔子牌位到官府門口示威,要求嚴懲凶手並揪出幕後黑手,太原的讀書人以三立書院為首也積極聲援。大同巡撫胡沾恩、sx巡撫許鼎臣被讀書人鬨煩了,不約而同把罪名全推到歸化鎮頭上,並致信劉之綸,指出歸化難逃乾係,他必須迅速擺平此事。
劉之綸大發雷霆,嚴令抓捕肇事者從重治罪,大統領府被逼急了,把方谘昆不輕不重打了七鞭子,然後全力以赴解決危機。大同的事好辦,那裡的官場大多是自己人,找人嚇唬一下領頭鬨事的,再給苦主塞點錢也就打發了。太原卻有些麻煩,讀書人越鬨越起勁,還發出揭帖指責豐州通賊,還是李建極看出貓膩,其中肯定有當地士紳鼓動——這幾年平陽、澤潞商人和豐州合作,白道黑道一起上,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而太原人卻舉步維艱,他們一定眼紅了。李建極派人找到太原府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明確告訴他們,馬上把鬨事的讀書人擺平,生意可以讓給他們一份,頑固對抗也好辦,絕對讓他們的生意出不了太原城——豐州有sx鎮的官軍做同夥,還與流賊暗中有往來,確實不好惹,太原士紳麵對威脅利誘認慫了,太原城的風潮迅速平息。但背後的主謀好對付,衝在前麵的讀書人可不買賬,太原鬨不起來,他們又自籌路費跑到京師告狀,大有不達目的不罷手的架勢,朝廷的清流也興奮起來,主動出手予以相助,還唆使國子監的監生參與其中,似乎想把事情鬨大。
“巡撫大人,這幫腐儒堵在通政院門口攔官告狀,罵我們是通寇的漢奸,還夥同京師的無賴混混砸了幾處我們的店鋪,連賣我們鹽的小販也挨了打,不能容他們再胡鬨了。”張世安氣惱地說道。
劉之綸鼻子哼了一聲沒說話,心裡卻罵了一句活該,張世安性子急,惡狠狠地又說道“這幫醜類膽大包天,不收拾一下是不行了,隻要巡撫大人點頭,我就去弄死幾個。”
“大膽,讀書人為天下傳承聖學豈容爾等肆虐,你身為朝廷命官,卻販賣私鹽、私貨東虜,彆說罵你是漢奸,砍你的頭也理所當然,你若敢亂來,本官就先治你的罪。”劉之綸拍案而起,指著張世安的鼻子大罵。
“巡撫大人說得對,讀書人當然不可加害,不過‘漢奸’一詞出自於建酋多爾袞,他們居然用來罵我們,中間難保沒有東虜奸細,對這些家夥用不著客氣。”李富貴拉住要發火的張世安,皮笑肉不笑地對劉之綸說。
鄂爾泰皺著眉頭,揮揮手大聲說道“張世安,你立即去一趟京師,請你的錦衣衛朋友幫忙,把煽動鬨事的金國奸細抓出來,一個也不許放過。”
劉之綸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麵前幾個人說不出話,李富貴又接著說道“張世安,你在去金國的商隊裡麵安排人手沒有?要叮囑他們,務必查清東虜今年的動向。”
“下官已經安排好了,這次由範二喜帶隊,他在金國人頭熟。會設法去沈陽聯絡遼東提塘所的人,”張世安點點頭,遲疑一會兒又說道,“不過,我們雖然策反了幾個諸申俘虜當提塘,可他們的官職太低,很難打聽到確切消息。”
李富貴把手一揮“那就想辦法讓他們立功當大官,大統領府再給提塘司加個差事,以後凡向遼東輸出大宗糧食、布匹均由提塘司審核,硝石、精鐵及軍器所用則由提塘司操辦,你知道該怎麼辦了吧?”
“下官明白,就是創造機會讓我們的人升官發財。”張世安笑著答道。
打發走張世安,鄂爾泰、李富貴、李槐三人又恭恭敬敬等候訓示,劉之綸斜靠在座椅上,冷冷地說道“你們早已商量好了,還演什麼戲,是來向本官示威的吧?”
“屬下不敢,我等隻想讓大人明白,豐州沒什麼可向大人隱瞞的,有些事大人現在也許想不通,但總有一天會明白的,請大人相信豐州絕不會背叛大明。”李槐起身拱手說道。
“那本官就拭目以待了,”劉之綸冷笑一聲,隨手把一封公文扔在桌案上,“這是察罕腦兒衛建議設立工商書院的章程,你們打算如何處置?”
“請巡撫大人示下。”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答道。
“天下正理在於儒學,書院乃傳道授業培養賢才之所在,豈能胡亂開立,”劉之綸輕蔑地拍拍公文,想了想又說道,“歸化不同於關內,以商濟農也不為錯,這樣吧,豐州書院的生員不多,欲學工商者儘可進書院受教,所需教習人等也可引入,本官以為工商書院就不必設了。”
“就依巡撫大人。”李富貴馬上同意,他早就在暗罵諾敏,這個人老實厚道也肯做事,但土生土長沒什麼見識,李榆、巴圖也是拍腦袋亂想,工商書院是那麼好開的嗎?且不說經費從何而來,單是教習就不好找,豐州能傳授西學的恐怕也隻有高一誌、王徵和韓霖三人,而這三人說不準哪天就入關了,還不如先把人先塞進豐州書院,能學多少算多少,其他的事以後再說吧。
劉之綸沒想到對方答應得如此痛快,楞了一下揮手示意三人出去,自己恍恍惚惚回到臥房,這次是身體真的受不了了。傍晚,金聲來探望,他才從床上坐起來,雙眼含淚拉住金聲的手,把一肚子苦水向外倒。
“正希,這裡比我原想的還要糟,簡直是個賊窩,站在台麵上的是李槐,鄂爾泰、李富貴在台下如同謀主,李榆卻好似打手一般,他們目無王法、肆意妄為,說不定哪天還會倒向東虜,可我卻無能為力,我想去找李榆談談,如果他不聽話,那就隨他的便,這個弟子我們不認了,我和你一起辭官回家。”劉之綸沮喪地說道。
“元誠,你已經無路可退了,朝廷就是要把我們和漢民綁在一起互相牽製,這一點上漢民看得很清楚,所以刻意回避你,”金聲握著劉之綸的手,麵容嚴肅地繼續說道,“豐州所發生的一切根本不是漢民掌控得了的,其他人也不知道以後會走到哪一步,但他們無路可走,隻能硬著頭皮摸石頭過河。讓二十多萬人在苦寒之地生存下去太難了!漢民所能做的也隻是儘量維持內部穩定,其他的聽從天意,他見到你又能說什麼?漢民倒向東虜絕無可能,豐州人不會走大明的老路,也絕不會上東虜的船,他們為了生存必須麵對現實,打仗歸打仗、生意歸生意、交情歸交情,絕不會混為一談。其實在我看來,大明暮氣沉沉,已經無力對付東虜,和議也許更為現實,所謂平息遼亂癡人說夢而已,而豐州朝氣蓬勃,‘自由、平等、仁愛’更能被普通漢夷百姓接受,今後東虜之勁敵非豐州莫屬。”
劉之綸捂頭沉思,金聲語氣激昂地又說道“不要對朝廷抱希望了,官員貪墨成性,官軍怯戰懦弱,百姓揭竿而起,大明如同一輛破車,就快要散架了,而豐州人心向上,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家園流血流汗,漢民自己也在察罕腦兒衛吃苦受累,有他們戍邊,大同、榆林兩鎮才可保平安,元誠,漢民是我們的弟子,他是什麼人你清楚,我們應該信任他、幫助他!”
劉之綸驚訝地看了金聲好一會,才緩緩開口道“也許你說得有理,但我還要多想一想。”
劉之綸冥思苦想之際,離巡撫府不遠的一座新宅院內正上演著一出針對他的鬨劇——這裡是豐州商會,有一座磚木三層樓閣和前後兩個大院。窮得蓋不起房子的農牧會眼饞,也厚著臉皮硬擠進來,李建極一度為其取名為“鄉賢院”,趙吉從此路過,看到門上掛的牌匾大為惱怒,命人摘下來下來砸個粉碎,還把商會和農牧會的人臭罵一頓——你們識字懂禮嗎?,還好意思稱自己為“鄉賢”,我都替你們臉紅,馬上給我把稱呼改了。李建極不怕李榆和大統領府,就怕這種不講理的馬賊,找人疏通趙吉後,又把這裡又改名為“議事院”。
劉之綸到了豐州之後,議事院一直惶惶不安,商人在豐州陸續投下去五十多萬兩白銀,除非舍棄錢財否則沒有退路,而流民、夷人則明白朝廷的黑手伸進來,他們絕對沒好果子吃,原先還指望李榆和大統領府對抗朝廷,可李榆躲在鄂爾多斯不回來,大統領府隻求維持現狀,大家都害怕呀!劉之綸要改大統領府為總兵府就是個信號,如果大統領府沒有了,保護他們的《歸化誓約》也就沒用了。本來巫浪哈作為商會會長,應當出麵領導他們和朝廷作對,但巫浪哈也不傻,帶著馬大嫂、劉娜仁、楊婉三員女將去議事院露個麵,表示自己隻想做生意不想管政事,而且提醒他們,在草原上公議還是很起作用的,不如在這方麵多想點辦法,如果支持他們的人夠多,誰也奈何不了他們。
議事會頭疼了,他們也沒什麼好辦法,好在商會、農牧會的架子還在,於是派人四處許好處、拉人氣,儘量忽悠老百姓聽他們的話,這也很不容易,大家各有各的打算,尤其是農牧會那幫人,要錢要房子時拍胸口保證聽話,可他們也怕得罪鄉親,一旦涉及到具體利益就毫不相讓。
議事院裡天天吵個不停,把住在附近的趙吉吵煩了,連喊帶罵又出麵乾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