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遼東開原,漆黑的夜色中,蒙古敖漢部的牧場周圍突然出現星星點點的火光,很快大隊的八旗兵出現了,不等牧人們反應過來,鐵騎就疾馳而過,把敖漢首領瑣諾木的幾頂蒙古包團團圍住,不一會的功夫瑣諾木一家和他的幾個親信家臣就被趕出來。
“大汗有諭,捉拿逆犯瑣諾木、莽古濟等,其他人等一概回避,凡敢抗拒者格殺勿論。”領頭的八旗軍官向出門看熱鬨的老百姓大喊,嚇得人們又躲了回去。
“你們這幫大膽的奴才,竟敢誣我謀反,我是父汗的三格格,休想讓我進囚車?”莽古濟努力掙脫抓她的八旗兵,揚手給了軍官一個大耳光。
“三格格,是您的家奴冷僧機告發了您,就彆為難奴才了,您是大汗的姐姐,有什麼話回盛京再說吧,”軍官捂著臉哀求莽古濟進囚車,又大聲對士兵們說了句,“小的們,路上侍候好三格格!”
“我真是冤枉啊,大汗最清楚,我們兩口子從來就不是一路人啊。”瑣諾木也在大叫,軍官毫不客氣一腳把他踹進囚車,瑣諾木進了囚車就嚎哭起來——他是夠倒黴的,脫離察哈爾汗投靠金國後,天聰汗硬把守寡多年的莽古濟塞給他作福晉,表麵上是恩寵,實際上是在他枕頭邊安插個眼線,兩口子從沒好過一天,現在又被莽古濟拖累進謀逆案,實在是想不通啊。
“喪門星,自從你進了家門,我們家就沒好過。”瑣諾木的妻妾們也指著莽古濟罵,還向她吐口水。
莽古濟沒有爭辯,仰天大聲呼喊“阿瑪,您睜眼看看吧,老八要殺光我們兄妹,您在天之靈救救我吧。”
莽古濟,努爾哈赤的三女,與莽古爾泰、德格類都為富察氏所生,最初嫁給哈達首領烏爾古岱,為金國招撫哈達人歸附立過大功,頗受老汗生前寵愛。烏爾古岱死後,她閒在家裡守寡多年,又被天聰汗打發改嫁瑣諾木,這時她已經是做姥姥的人了,兩個女兒就是豪格、嶽托的福晉,瑣諾木既討厭她又怕她,兩口子誰看誰都彆扭,平時坐在一起都難得,這回卻一道成了謀逆犯。
莽古濟倒黴在這張嘴上,前些時候天聰汗把察哈爾的苔絲娜伯奇哈屯賜給豪格,她按耐不住火爆脾氣,跑去質問天聰汗為什麼許豪格另娶而把她女兒扔到一邊,天聰汗對這個潑辣多嘴的姐姐曆來討厭,理都不理她,莽古濟一怒之下扭頭就走,路上又被大貝勒代善拉到家裡,兄妹倆一起吃了頓飯,順便也一起發了頓牢騷。天聰汗得知此事立即翻臉,召集起諸貝勒、大臣甚至侍衛、阿哈一起開批鬥會,把代善的曆史問題一一翻出來逼他認錯檢討,嚇得代善痛哭流涕,莽古濟當然也跑不了,平時愛說閒話、傳八卦以及信謠傳謠這些毛病都上綱上線成在貝勒中挑撥離間,隨著揭批深入,嶽托、豪格、德格類也被卷進去受到批判。開完批鬥會,天聰汗聲稱難負眾望,回宮閉門不出,請諸貝勒、大臣另立新君,這下把大夥都嚇住了,以最快的速度議罪,免去代善和碩貝勒爵位、奪十牛錄,幽禁莽古濟於家中反省,嶽托罰銀一千兩,豪格、德格類各罰銀五百兩,然後一起跪在宮門前請大汗親政。天聰汗在諸貝勒、大臣再三懇請下才答應繼續領導大金國,而且很寬容地免除了對代善的處罰,莽古濟和嶽托、豪格、德格類的處罰雖然詔準,但也是無關痛癢的事,隻是代善徹底嚇焉了。
莽古濟開始並不在乎,在開原她就是土皇帝,想上天也沒人敢管,隻是奇怪芝麻大的事怎麼被老八鬨得如此興師動眾。沒過多久,德格類突然在盛京病逝,而且死狀和莽古爾泰一樣口不能言,莽古濟聽到消息不禁毛骨悚然,感覺到危險正在降臨,卻沒想到這是一場大風暴來臨的前兆。
大金國各處同樣在大搜捕,包括死去的莽古爾泰、德格類家中也被搜查,正藍旗措手不及,重要人物糊裡糊塗就落入法網。刑部是濟爾哈朗掌管的,他親自出馬督促官員日夜不停地加緊審訊——冷僧機告發莽古爾泰、德格類蓄意謀反,雖然死無對證,但這樣天大的案子寧枉勿縱,刑訊逼供是少不了的,一人開口就牽出一串人,盛京的牢獄裡人滿為患,撕心裂肺的哀嚎聲每日不絕於耳。
隨著事態的發展,正藍旗的人也反應過來,大汗這是打算吞並正藍旗,跟莽古爾泰一家沾邊的人都活不了,拒捕逃亡的情況越來越多。八旗中人也紛紛表示與莽古爾泰劃清界限,豪格最積極,回家就殺了自己的老婆——莽古濟的長女,徹底拋棄了丈母娘。
大搜捕十幾天後才停止,莽古爾泰的親信黨羽幾乎無一漏網,天聰汗隨即發出汗諭——正藍旗深陷逆案,不宜繼續維存,即日起撤銷正藍旗,旗下人丁編入兩黃旗,至此正藍旗被徹底吞並,剩下的就是如何處理關在獄中的數千人,一場大屠殺在所難免。
大政殿內一片肅然,天聰汗端坐寶座,冷冷地向下望去,大殿兩旁的諸貝勒、大臣及勳貴一個個老老實實站立,連自稱前些日子扭傷了腳的代善也拄著拐棍不敢坐,這家夥的頭發好像又白了許多。
濟爾哈朗正在稟告逆案審理情況本案由逆犯莽古濟家奴冷僧機告發所起,據查,逆犯莽古爾泰生前曾與德格類、莽古濟、瑣諾木及正藍旗官員屯布祿、阿達禮等起誓造反,並多次密謀刺殺大汗,莽古爾泰之子額必侖、十六阿哥費揚果(富察氏與老汗所生,莽古爾泰之幼弟)、昂阿拉(富察氏與前夫所生,莽古爾泰同母異父之兄)也參與其中,從莽古爾泰家中搜出的十六塊刻有“大金國皇帝之印”木牌,瑣諾木也自首招供,莽古爾泰、德格類雖死,但人證、物證俱全,此案確鑿無疑。
“真沒有想到啊,莽古爾泰、德格類是本汗的親兄弟,本汗對他們那麼好,兩隻惡狼還想殺本汗!諸貝勒、臣工還有什麼異議。”天聰汗痛心疾首地問道,誰敢有異議,大家排著隊跳出來咬牙切齒痛罵莽古爾泰、德格類罪大惡極,雖死也不能放過,應該刨墓挖墳挫骨揚灰,天聰汗滿意地點點頭,對眾人大聲說道“我大金起於山野之中,雖國事蒸蒸日上,律法卻粗陋不堪,莽古爾泰、德格類膽敢圖謀作亂,就在於心存僥幸,以為無法可治,刑部可曾會議如何處置叛逆餘黨?”
“大汗已詔準將文館翻譯的《大明律》及《大明會典》變通為大金律法,臣與刑部諸臣工會議,以為我大金應依法治國,依《大明律》凡謀逆者無論主從一律淩遲處死,其家中年十五歲以上親屬及同居者男丁斬首棄市,十五歲以下及婦人處流刑。”刑部漢承政高鴻中看了一眼濟爾哈朗,戰戰兢兢出列奏道。
“高鴻中,你這奴才好大的膽子,用明國的律法處置我大金貴胄,究竟是何用心?”嶽托站出來怒吼道,高鴻中嚇得立刻躲到濟爾哈朗身後。
這案子明顯是個假案,冷僧機不過是個奴才,瑣諾木曆來懼怕莽古爾泰兄妹,他們倆如何能參預莽古爾泰謀反?更荒唐的是還翻出木牌作證據,莽古爾泰是粗貨不假,但也不至於刻一堆木片做禦印吧,大汗想吞並正藍旗也就罷了,何必對自家人下毒手——性格耿直的嶽托再也忍不住了,向天聰汗說道,“大汗,莽古爾泰、德格類已死,此案死無對證,不如到此為止以免傷及無辜。”
“胡說,此案鐵證如山,如何會傷及無辜?”天聰汗拍案大怒,聲嘶力竭地吼道,“我大金若想國勢永昌,就必須學習明製依法治國,對犯上作亂之徒決不可姑息。”
大殿裡立刻有人腿一軟坐到地上,淩遲處死對諸申並不陌生,明國抓住他們的人就愛用這一手,而諸申因為人口少很少適用死刑,反而允許以軍功、財物贖刑,更不會以酷刑殺人,對於勳貴還往往免死,比如那個阿敏也算罪大惡極,直到現在還關在家中混吃等死,大汗是怎麼啦?鬼迷心竅要用明國的酷刑處死自家的親人,這個先例一開就太可怕啦!
“大汗,使不得呀,老汗生前曾令諸貝勒向天起誓不殺同胞骨肉……”薩哈廉漲紅臉說道,代善一把就捂住他的嘴。
天聰汗臉色變得很難看,向濟爾哈朗瞟了一眼,濟爾哈朗馬上就會意地一笑,對嶽托說道“此案雖然死無對證,但人證、物證俱在,捕獲逆犯也幾乎都有招供,嶽托,你是想包庇丈母娘吧?你的福晉也難逃乾係啊。”
嶽托恨恨地瞪了一眼豪格,轉臉向天聰汗說道“臣是為大金鬥膽直言,絕無私心雜念,臣的福晉與臣相伴多年,不忍親手加害,大汗如欲處罰,請大汗自便。”
老代善突然像抽風一樣抽搐起來,腿一軟就要倒下,薩哈廉踹了一腳嶽托,兄弟倆急忙扶住阿瑪,天聰汗冷笑著瞟了一眼這父子三人,揮手對眾人高聲說道“我大金立國已久,諸貝勒、臣工卻拿不出一部律法可依,本汗以為參詳明國律法理所當然,就依刑部章程議罪吧。”
天聰汗定了調子,還有什麼好議的,諸貝勒、勳貴及大臣都怕沾上禍水,隻管把人犯朝死裡整,再也顧不得血脈親情。天聰汗仁心大發,非常寬容地表示,莽古爾泰、德格類隻須刨墳即可,不必挫骨揚灰,兩人親眷除莽古濟、費揚果、昂阿拉、額必侖等少數主犯淩遲外,其他革除宗室廢為庶人即可,屯布祿、阿達禮等少數莽古爾泰死黨須淩遲處死,從犯皆斬首棄市,家人發配披甲人為奴。天聰汗賞罰分明,有人倒黴就有人獲益,冷僧機告發有功給予重賞,瑣諾木自首揭發表現不錯,免罪準予回家,豪格收獲最大,大義滅親忠心可嘉,正藍旗與兩黃旗混編後再分出一個新正藍旗,讓豪格去當旗主。
議罪結束,眾人心事重重各自回家,代善一家又悄悄聚到一起,嶽托滿臉淚痕仰天長歎“大汗變了,我們把他扶上汗位,卻沒想到他如此冷漠無情,對親人也下毒手,看來額魯走的路是對的。”
“常書逃脫了,幫他去額魯那裡吧,我們答應過額魯送他回歸化。”薩哈廉垂頭喪氣地說道。
“你們兩個傻小子,現在還想去救彆人,替你們自己想想吧,下麵就是你們,還有你,碩托,不要再惹禍了,我老了,死活無所謂,但不想替你們收屍。”老代善老淚縱橫,突然舉起拐杖打自己的兒子們——大哥褚英的死嚇住了他,從那以後處處小心,不但甩掉了太子之位,還把嶽托、碩托哥倆趕出家門,處心積慮為兩紅旗多留條後路,現在阿敏、莽古爾泰都完了,兩紅旗今後的路也更加艱險。
大金國建國以來最淒慘的一幕發生了,盛京一夜之間變成屠場,離汗王宮不遠的刑場上每日傳來毛骨悚然的慘叫聲,莽古濟是天聰汗的姐姐,費揚果是天聰汗最小的弟弟,屯布祿更是一員金國猛將,在柳河之戰中以兩百多丁壯、健婦大敗孫承宗的七千多明軍精銳,成為八旗中家喻戶曉的勇士,他們被千刀萬剮,和上千正藍旗的將士一起死於這場內訌中。
這場空前的浩劫其實早已注定,老汗處心積慮製定了四大貝勒輪值國政、八旗貝勒共和議事的朝製,也給他心目中的繼任者留下了實力強勁的兩黃旗,但他一死就全亂套了。四貝勒在一幫小貝勒的支持下搶班奪權成功,但這位新汗卻是四大貝勒中實力最弱的,手中的正白旗實力在八旗中倒數第二,以後訛到手的鑲白旗實力則是倒數第一,換旗成為兩黃旗後還是遠弱於兩白旗(原兩黃旗)和兩紅旗,他的手隻好伸向兩藍旗,但鑲藍旗是二王舒爾哈齊留下的班底,一向很抱團,雖然老旗主阿敏倒了,接任旗主的濟爾哈朗卻老奸巨猾,根本不給天聰汗下手的機會,相比阿敏和濟爾哈朗兄弟倆,莽古爾泰和德格類哥倆就差得多,一個好勇無謀、一個生性怯弱,最終葬送了正藍旗——兩黃、正藍三旗在手,天聰汗的實力驟然躍居諸貝勒之首,他的誌向高遠,終於有機會大展手腳了。
父汗,我違背了不殺親族同胞的誓言,但這不能怪我,是你先拋棄了我,我要拿回本該屬於我的一切,誰擋我的道就必須去死,因為隻有我才能帶領大金國走向輝煌——天聰汗站在大政殿前心潮澎湃,卻找不到一絲勝利者的歡欣,一陣冷風吹來,遠處的慘叫聲傳入耳中,他忍不住打了幾個寒戰,仇恨的種子已經埋下,八旗將士麵對明國會儘情發泄怒火,但在蒙古草原上還有另一個滿、漢、蒙三族共同創立的國家,今後該如何麵對他們呢?
盛京以北一處山林中,數百諸申抱在一起放聲痛哭,常書沒有哭,眼裡卻噴射出怒火,手裡的刀攥得更緊了——他是這場大屠殺的漏網之魚,一年多不在家竟然被遺忘了,等刑部想起他也是莽古爾泰死黨時,已經讓這家夥逃進山裡。冬天在山裡活下去很難,但至少能暫時保住性命,逃難者陸續聚集到這裡,也把各種噩耗帶來。
“常書,你是二等梅勒章京,這裡數你的官最大,你帶著我們造反吧。”
“拚了吧,留在這裡不被凍死也要餓死,殺回去讓他們知道正藍旗的人不怕死。”
幾個正藍旗的軍官大吼著,常書走到眾人麵前,揮舞著拳頭大聲說道“大汗變了,變成了暴君,他拋棄了老諸申,現在我們也要拋棄他,但我們不能白死,正藍旗的血海深仇必須要報,我們離開這裡,一直向西走,到豐州投奔額魯巴圖魯。”
“可是我們的糧食不多呀,從遼東到豐州好幾千裡路,這大雪天,女人和孩子們怎麼辦?”幾個老人擠上前問道。
“諸申是從山裡走出來的,再苦再累也不怕,反正都是一死,為了報仇豁出命也要逃出金國,兄弟們,過了遼河就是蒙古人的地界,開春就有豐州的商隊,他們會幫助我們的,”常書說著走到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麵前,抱著她們低語一陣,然後擦乾淚水又向眾人說道,“老弱婦孺回盛京去,隻要不死就咬牙活下去,再大的屈辱也要忍受,豐州的諸申兄弟說過以後要解放遼東,你們一定要等著我們打回來。”
“投奔額魯巴圖魯,解放遼東報仇雪恨。”——風雪之中,兩百多個正藍旗的兄弟揮淚告彆親人,跟隨常書上路了,他們知道此行艱險,但還是義無反顧踏上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