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入冬之後,豐州人沒有清閒下來,地裡沒活乾就出門打工,大家已經習慣這樣過日子,有人還自願移民包克圖,那裡工廠、作坊多,掙錢的機會也多。豐州官員也在忙碌,李榆從多倫諾爾回來不久,大統領府就宣布明年開春後西進,而且告誡官員們,清國不會給豐州太多的時間,征服朝鮮之後下一個目標無論是明國還是喀爾喀,豐州都無法置身事外,必須儘快擺平西邊,然後掉頭全力對付清國。
西進早有預案,無非就是調撥人員、糧草及軍械,豐州今年還攢了些錢,官員們執行起來並不費力,但李榆交代的另一件事讓官員們很頭痛——豐州大業如何傳承?老百姓的想法簡單,豐州是李榆打出來的,天是李家的天,地是李家的地,除了李家直係子孫誰有資格當大統領?商人們的意見也很一致,他們投在豐州的錢都記在李榆頭上,誰當大統領都不如李家子孫靠得住,父債子還嘛,李家子孫總得認祖宗的賬吧。
但問題是李榆要求實行公舉,而且還把兒子和一大堆義子都列為候選人,這就麻煩了,選擇大統領繼承人是個要命的差事,誰也不願意得罪人,於是豐州兩府一院一法司開始相互推諉——李槐首先宣布回避,總理府隨即以此為借口不再過問此事,大法司則表示隻斷是非不問政務,如何推舉大統領與他們無關,議事院也不傻,明確表態隻要是李家直係子孫一概支持,具體哪一個繼承大位還是大統領府說了算,李榆大怒,事情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哪還公舉個屁,拿回議事院重議。
李榆等得著急,幾次跑到議事院連求帶罵,要求儘快拿出大位繼承法案,否則他就甩手不乾了——薩哈廉的死給他又提了個醒,權柄太重會死人的,該放棄的必須放棄,絕不能搭上子孫後代的性命。議事院也被逼急了,向李榆提出條件,要他們推舉大統領可以,但大統領府、總理府、大法司也必須參與進來,有風險一起擔,誰也彆想躲開。於是李榆又把兩府一法司的主要官員叫到議事院,盯著大家連續商議了半個多月,在發生無數次爭吵打鬨之後,才勉強通過了一個各方比較認可的《大統領繼位章程》。
《大統領繼位章程》明確了從參選人中確定繼位候選人的優先秩序,首先是直係子孫、其次為兄弟、子侄、義子,其他參選人排在最後;繼位候選人不得少於三人,均由總理府提名,大法司審查候選人資格,但凡有傷害親人、虐待部屬行為的人一律取消資格,退回總理府重議,議事院就大法司審查通過的候選人舉行公議,選賢與能確定繼位者;在未確定繼位者或繼位者年幼無法執政之前,由兩府一院一法司主官共同理政。同時還規定,未經議事院公議通過,兩府一院一法司主官以及議事院議事官在任期間及卸任後不得抓捕、議罪,以此保護大家暢所欲言、秉公議事。
李榆像得了寶似的跑到黑河邊,帶領豐州官員和百姓刑烏牛白馬誓,劉之綸對此不屑一顧——朝廷不認可你們再費勁也沒用,不過他沒敢把話說出口,正好新任宣大總督盧象升到任後找他議事,拔腿就去了陽和,豐州這些爛事最好眼不見為淨。
幾天後,劉之綸一臉苦相回來,給李榆帶來總督大人的信。盧象升在信中讚揚李榆年輕有為,以一人之力支撐邊外,可謂勞苦功高,大明第一名將今後非他莫屬,同時也批評李榆不守法度、抗拒上官,收容不良之徒擾亂朝綱,名為朝廷一鎮之總兵,實為割據一方之諸侯,如此下去必身敗名裂禍及子孫。大明萬曆朝的馬芳、哱拜就是很好的例子,兩人同樣出身貧賤,也都是大明的悍將,但前者忠於朝廷、恪守法度,終成一代名將,子孫世代富貴,後者不改蠻性、野心勃勃,最終落個身死族滅的下場。前車之鑒不可不察,他表示對李榆以往的所作所為都可以原諒,並且願意視李榆為弟子加以教導,為大明再造一個棟梁之才,但要求李榆痛改前非,從此謹遵朝廷律法,何去何從由其自擇。
“師傅,盧大人寫這麼多廢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李榆不解地問道。
“盧大人乃我朝廉明乾練之臣,受皇上重托總督宣大四鎮,每日布衣素食、殫精竭慮,一心想整頓邊務,為朝廷練出一支強兵以掃平內憂外患,歸化鎮有錢糧可充軍餉、有強兵駿馬可以征戰,他很看重你,希望你跟隨他為朝廷建功立業,功成之日青史留名……”劉之綸為盧象升說了一堆好話,悄悄瞟了一眼李榆,壓低聲音又說道,“盧大人以為歸化孤懸關外形同割據,此非長久之計,回歸大明一統天下才是出路,所以,他想在歸化逐步推行大明律法,歸化的官製、軍製必須符合朝製,原屬文武官員一律錄用授予朝廷官職,衛所之青壯招募入營為兵,在鄉之軍戶繳納屯田籽粒,夷人之馬駝騾驢實行大明馬政,銀庫中之銀兩移交總督府,另外歸化鎮在大同所屯之田原屬朝廷衛所,人丁及土地也應移交當地官府,歸化鎮擅自駐軍關內實屬擾亂地方,必須從速撤回,否則就地收編為大同官軍。”
“這位盧大人是想要我的命,要豐州人的命,好一位廉明乾練之臣!”李榆冷笑著答道。
劉之綸歎了口氣說道“我也向盧大人說了,豐州地貧人窮、族群複雜,推行大明律法不宜操之過急,可盧大人也難啊,關內三鎮糧餉兩缺,官軍已不堪一戰,而百姓連逢災荒,也拿不出錢整軍練兵,盧大人欲助天子中興大明顧不了許多,隻能把希望寄托於歸化鎮。漢民,我想了很久,天下一統乃大勢所趨,你不能長期割據一方,不如就此交出歸化,然後縱馬天下精忠報國,做一代中興良將,這也是你和歸化官員的一條出路啊。”
“荒唐,那個盧某人應該做的是整頓吏治、革除弊政,先養民而後整軍,以關內富饒之地必大有作為,我豐州乃貧瘠之地,豈有餘力助他中興大明,”李富貴冷笑著搖搖頭,一拍桌子說道,“豐州救不了大明,報效皇帝請他自己想辦法,我們不會給一兩銀一鬥糧,要收回關內的屯田人丁、土地可以,但我們背了二十萬兩的債,投入的人力、物力無數,一個子不少給我還回來。”
趙吉也在一旁叫道“他把我們當什麼了,想招安我們嗎?我呸,就明國那個熊樣,我招安他們還差不多。”
那木兒、常書捧腹大笑,李榆向他們擺擺手,站起身鄭重地說道“我說過豐州不是我的,而是全體豐州人的,我無權把豐州交給任何人,不管他是皇帝還是總督,就按李協理的意思給總督大人回信。”
李榆說完就走了,李富貴瞟了一眼還在發呆的劉之綸,輕聲低語道“巡撫大人,豐州的家底你知道,能維持今天局麵談何容易,總督大人報國心切,但卻不懂邊事,他這樣做除了毀掉豐州,對朝廷沒有半點好處,您應該勸勸他。”
劉之綸猶豫了很久才點點頭,心裡考慮給山西巡撫吳牲、大同巡撫葉廷桂和宣府巡撫陳新甲去信尋求支持,宣大各鎮好不容易太平了,可彆因為這個新來的總督惹出大禍。
一場大雪過後,幾路人馬悄悄到了新平堡,來人全部身著便裝卻騎著戰馬,隨身還攜帶兵器,新平堡參將孫四旺親自把這些人接進參將府,隨後就在新平堡內外布置了嚴密的警戒。
低調俱樂部又開張了,前山西鎮總兵王國梁作為老前輩成了發起人,歸化總兵李榆、大同總兵王樸、宣府總兵楊國柱,新任山西鎮總兵虎大威和他的前任王忠一起到場——王忠躲在豐州一直沒回治所,虎大威代替他去京畿混了兩個月,還是山西巡撫吳牲會做人,向朝廷奏報王忠老邁昏庸免職了事,保舉虎大威為山西總兵,把另一員悍將猛如虎也推薦為總兵援剿湖廣,如此一來,虎大威和猛如虎升官、王忠發財,互不耽擱皆大歡喜。
李榆和虎大威見麵就抱在一起,虎大威一直在做豐州的私鹽生意,兩人交往不斷,但見麵卻很難,大呼小叫好一陣後,才被王國梁吆喝著和大家一起坐下。今天吃的是火鍋涮羊肉,外加王國梁帶來的汾州杏花村老酒,幾碗酒下肚,大夥就忍不住大倒苦水——新總督來了之後,嚴飭各鎮整頓軍紀、練兵備戰,還派人清理各部空餉,鬨的上上下下雞飛狗跳,軍頭們過得都不舒心。
“整軍就要有糧餉,他是兼理糧餉的文臣,不去乾正經事卻找我們的麻煩,弟兄們都不想乾了,這樣下去我們如何帶兵?”王樸恨恨地說道。
虎大威向楊國柱問道“楊老哥,你是關寧軍出來的人,入關剿過流寇,比較清楚盧象升的底細,我聽說這個人打仗有一套,弓馬嫻熟非文人可比,曾在鄖陽以不足萬人擊潰流賊四十萬,可有此事?”
“文人吹噓而已,你我都是一刀一槍拚出來的人,打仗可不是在家裡看幾本兵書、學點武功那麼簡單,流寇怎麼回事你還能不知道?男女老少湊在一起有一百萬也說得過去,反正有兵器的沒幾個,有盔甲的一定是賊頭,隻要你手狠不怕死的人多,肯定能打跑流賊,再說他手下還有祖寬、李重鎮的幾千關寧鐵騎呢,這幫家夥見到東虜就逃跑,搶劫、殺戮老百姓卻很在行。”楊國柱輕蔑地答道。
“就是嘛,我當年在河曲打王嘉胤,鋪天蓋地的老百姓看著就頭暈,實在下不了手啊,盧象升這家夥夠狠,殺的人準不少,難怪有個‘盧閻王’的綽號。”王國梁也想起自己兵敗免職的經曆。
楊國柱低著頭繼續說道“盧象升為官清廉,又以知兵自詡,這種自以為是的文人才最可怕,他想建功立業青史留名就會拿我們墊背,落到他手裡我們以後有的是苦要吃,說不準宣大各軍那天就毀在他手裡,其實仗該怎麼打我們才最清楚,關鍵還是要有糧餉啊。”
其他人紛紛點頭稱是,平心而論,王樸等人做生意、吃空餉也不全是為了自己,主要還是用於自己的部隊——朝廷連年欠餉,當兵的生活窮困不願意流血賣命,官軍將領不得不絞儘腦汁撈錢補貼家丁、親兵等少數精銳的家用,這樣好歹能維持部分戰力,文臣往往自以為是,掐著軍官的脖子從嚴治軍,結果大家一塊受窮,軍隊反而成了一盤散沙。軍頭哀歎一陣又為前總督梁廷棟叫屈,這個人熟悉邊事也當過兵部尚書,對官軍的弊端一清二楚,平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與清軍對壘也絕不求戰,明軍還能維持住相峙不敗的局麵,朝臣們不明就裡指責他怯戰,可大家都清楚以官軍的現狀去和清軍硬拚必敗無疑,而官軍一旦潰散成亂兵,其對京畿的禍害絕對遠甚於清軍。
大家又羨慕起李榆,手裡有兵有地盤,還有能力自籌軍餉,割據一方渾身帶刺,朝廷的號令想聽就聽,不想聽也沒人敢管,神仙過的日子啊。
“總督大人也打起我的主意了,要我交出豐州跟他乾。”李榆苦笑著把盧象升的意思告訴大家,然後揮手說道,“我才不乾呢,他還想見我一麵,我一直找借口拖著不去陽和。”
“對,不給他,自己打出來的基業憑什麼讓他占便宜,你上了他的船就會變得跟我們一樣。”王樸拍桌子大吼道。
王忠如今是包克圖泥料作坊的大東家,正想大乾一場,最怕有人攪了他的生意,激動地站起來叫道“絕不能把豐州給他,我們的錢可全存在你那兒呢,他準是衝著銀鈔局的銀子去的。”
“漢民,老哥年歲比你們都大,最清楚官場上的事,朝廷的文臣一向把武人當狗使喚,惹急了他們會殺人的,毛文龍就是先例,你必須防著點,千萬不能去見他。”老謀深算的王國梁壓低聲音提醒道,眾人被嚇了一跳,不過想想都覺得有道理,大明文臣內鬥慣了,整人的套路深,下毒手比武將還狠,不可不防啊。
“有人想做袁崇煥,可我絕不是毛文龍,想動老子沒那麼容易。”李榆猛地把一碗酒喝下去,瞪著血紅的眼睛說道。
軍頭們邊吃邊罵,私下訂立了攻守同盟——這段時間風聲太緊,大夥暫時不要見麵,手裡的生意也先停一停,王國梁、王忠沒有官身便於行事,要擔負起聯絡任務,各方務必保持進退同步,新總督若是識趣,大家相安無事,若是欺人太甚,大家一起把他攆走。商談結束時天已經黑了,軍頭們不敢滯留太久,頂風冒雪各自散去,李榆也在飛虎營的護送下打起大同官軍的旗號趕往屯田軍大營——白顯誌、拓養坤那邊也必須先去通通氣。
李榆秘密入關之際,豐州迎來一個客人——山西提學道僉事劉宗周,此人字啟東,彆號念台,時人尊稱蕺山先生,紹興府山陰人氏,萬曆二十九年進士。其人性情耿直、剛正不阿,在官場中時上時下,萬曆朝時就因看不慣朝政敗亂、小人當道,兩度辭官返鄉治學,天啟初年再受起用任職禮部,依舊秉性不改,在朝中最先彈劾魏忠賢、客氏亂政,而後又上疏為楊漣、左光鬥等東林黨六君子鳴冤叫屈,痛斥魏忠賢誤國,惹怒了皇帝被免官削籍。
這個人資格老學問大,年輕時長於理學,中年後又轉習心學,以“慎獨”一說名揚天下,是當今巨儒之一,又因與東林黨前輩顧炎武、高攀龍等人交往甚密,被清流視為領袖,丟官的次數越多,名氣也就越大,想不出來做官都很難,在崇禎朝又是兩起兩落——崇禎初年撥亂反正,他回京做了順天府尹,因與皇帝政見不同,乾了一年就告病辭官,這是第一次棄官;今年初又被起用為工部左侍郎,如果不是溫體仁說閒話,很可能還會進內閣,但他與皇帝總是不合拍,皇帝認為他迂闊空談,他認為皇帝求治心切,談不攏就一拍兩散,這是第二次棄官。
不過,劉宗周是個閒不住的人,回老家路上正逢清軍入掠,滯留天津避過風頭之後,他再次上疏朝廷,矛頭直指首輔溫體仁——“八年之間,誰秉國成,而至於是!臣不能為首揆溫體仁解矣。語曰‘誰為厲階,至今為梗’溫體仁之謂也”。皇帝實在不能忍受這個家夥了,既然你自以為是,那就去教化那幫北虜吧,把劉宗周一腳踢到歸化,以山西提學道僉事職專理歸化學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