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劉宗周在德州接到朝廷的詔書,來看望他的好友和弟子們一致認為,小人溫體仁又在搞鬼了,把告病返鄉的從二品侍郎趕到塞外做從五品的提學僉事,這分明是整人嘛!劉宗周卻不以為意,傳播聖學且教化四方本來就是讀書人的責任,雖千難萬險也不足懼,那個割據一方的歸化總兵無法無天、肆意妄為,正好可以借此機會教他禮義廉恥,他老人家義無反顧地掉頭趕往太原。
劉宗周名氣太大,沿途州府的官員、士人聽說他路過,紛紛拜訪求教,書院、學堂也爭相邀請他講學,一路走走停停,十二月初才到了太原,山西巡撫吳牲勸他開春後再去歸化,趁這段時間可以在太原講學傳經,山西學子也仰慕他久矣,另外還向劉宗周介紹了一個人——豐州書院的孫奇逢也正好在太原,可以先找他了解些歸化的情況。劉宗周大喜過望,孫奇逢是直隸大儒,雖未見過麵但神交已久,若得此人相助則事半功倍。
孫奇逢是帶著弟子趕到太原參加今年四月的鄉試,十幾個弟子中李曜、張之耀考中舉人,豐州首次出舉人本來是件可喜的事,但他高興不起來,而且還覺得臉上無光——主考官悄悄說,如果不是上麵打招呼,必須讓歸化出舉子,他的弟子很可能一個也考不中,朝廷也為教化歸化憂心啊!孫奇逢發飆了,把弟子們挨個臭罵一頓,平時不聽教誨亂看雜書,寫出的文章丟人現眼,都留在太原苦讀一年,免得你們回去胡思亂想。
見到劉宗周,孫奇逢似乎找到了知己,把一肚子苦水向外倒——豐州肯定歡迎老大人,但未必接受教化,關內人讀書是為了做官報效朝廷,而豐州人讀書是為了吃飽肚子,根本不去想修齊治平那一套,宋統殷、鹿善繼兩位前輩和他苦心教化多年,豐州反而越發不倫不類,您瞧瞧這些弟子,在太原混了半年多,書沒讀多少,打架卻出了名,兩個中舉的弟子還是領頭的,他們的狗屁文章都不好意思拿出來給人看,斯文掃地呀!他不想教這幫不爭氣的家夥了,今年東虜入掠,鹿伯順前輩在定興為國殉難,容城老家也一度失守,他想回家去看看,順便給鹿老前輩上柱香。
劉宗周當然不會放孫奇逢,耐心勸慰一番後,拍胸脯誇下海口,豐州人能為吃飽肚子讀書就說明人性還在,歸化總兵據你所說也應該有良知,老夫的“慎獨”之學最適合他們,你我同心必能正本清源、摒退邪說,還聖學以正統。孫奇逢無奈,把不爭氣的弟子們都叫上,一起陪劉宗周回歸化——老實說,給豐州拿到兩個舉人功名是長臉的事,這份榮譽他還舍不得呢,至於文章好壞倒無所謂,反正那幫糊塗蛋也弄不明白。
孫奇逢創造了奇跡,豐州學問底子太爛,學子們又是初次參加鄉試,大家本來對他們沒抱希望,隻要不丟人現眼就算有交代,誰也想不到這幫人竟然拿回兩個舉人功名,豐州人為此歡欣鼓舞,聽說自己的文曲星回來了,紛紛走出家門爭相一睹為快,一路上處處可見歡迎的人群,孫奇逢和李曜、張之耀還被請上一輛敞篷的四輪馬車,接受豐州官民的歡呼,其場麵之熱烈讓劉宗周也大吃一驚。
載譽歸來的孫奇逢一行花了三天時間才到達歸化,老百姓敲鑼打鼓夾道迎接,豐州三大書院——豐州書院、豐州工商書院和豐州西學書院的師生在歸化廣場列隊相迎,巡撫劉之綸大吹豐州教化初見成效,今後一定會出更多的舉人,進士及第也是指日可待,然後那木兒代表大統領府宣布為孫奇逢和李曜、張之耀各記軍功一次,雲榮代表總理府宣布晉升孫奇逢為四級上品銜文官(相等於副將上品)、李曜、張之耀授六級下品銜文官(相等於遊擊下品),綽爾濟喇嘛也向孫奇逢授予“豐州賢師”匾額,把孫奇逢的臉都臊紅了,李曜、張之耀卻臉皮厚,滿不在乎地向四處招手。
我當年是靠著杜家才考中舉人,李曜這小子八股文比我還不如,初次鄉試就榜上有名,這可有點蹊蹺——李槐看著兒子皺起了眉頭,劉之綸向他耳語幾句,李槐臉色一變,整理了一下衣裳,恭恭敬敬跟著劉之綸向劉宗周走去。
歸化人真可憐,兩個舉人功名就高興成這樣,老夫以後教出幾個進士,豈不要樂翻天——劉宗周一邊默想著,一邊冷眼旁觀,覺得其中一個官員比較眼熟,另一個向後躲的家夥也似乎認識,他想了一會兒大叫起來“好啊,朱大頭,原來是你,咦,笑麵虎,你也躲在這兒,我說歸化怎麼怪事多,原來都是你們兩個小人在搗鬼。”
“老大人,我什麼也沒乾,清白得很呢,您可彆冤枉好人。”周愕硬著頭皮站住答道。
“在下李富貴,字念豐,老大人口下積德。”李富貴說著朝周愕使個眼色,兩人架起劉宗周躲到僻靜處嘰嘰歪歪。
劉宗周把李富貴、周愕痛罵了一頓,覺得心裡舒服了,才答應暫時放他們一馬以觀後效。這時,劉之綸、李槐從人群中擠過來自報名號、躬身施禮,劉宗周鼻子哼了一聲“你們乾得還算不錯,尊師重教理當如此,歸化總兵何在?他也應當露個麵嘛。”
“這個嘛,他入關了。”李槐吞吞吐吐說道。
“入關了,他到底是關內的總兵還是關外的總兵?巡撫大人,你是怎麼管他的?”劉宗周很不滿地瞥了一眼劉之綸。
“此子就是這樣,天馬行空隨意遊蕩,”劉之綸是崇禎元年進士,在劉宗周麵前隻能算晚輩,無奈地苦笑一下,恭恭敬敬說道,“老大人不如隨我去館驛休息,晚生自會派人叫他回來。”
“聽說歸化百戶所以上皆設學堂,老夫要去看看,讓歸化總兵快回來,就說老夫想見見他。”劉宗周擺擺手就走,劉之綸、李槐趕緊跟在後麵。
李榆一時還無法見劉宗周,他還在屯田軍大營焦頭爛額呢——豐州采用招募出關和發糧遣散等辦法分流,把屯田流民減少到二十五萬人,依靠秋後收的那點糧食,還有發行債票籌集到的二十萬兩銀鈔,勉強讓老百姓吃個半飽,除此之外就無能為力了,入冬以後,衣不遮體的百姓隨處可見,老弱者凍餓而死的事也時有發生,白顯誌、拓養坤急紅了眼,幾乎到了逢人就乞討的地步,掌管錢糧的高賀差點又當了逃兵,幸虧發現得早,才把這個人才留住。
新總督到任後,把白顯誌叫去見了一麵,明確指出歸化總兵越境屯田實屬膽大妄為,懸崖勒馬交還霸占的衛所田才是出路,不過對老白卻是大加讚賞,稱他心存百姓、治理有方,今後必會受到朝廷重用,臨走還給了一百石雜糧。白顯誌嘗到甜頭,隔三差五就去陽和彙報情況,總督大人很快察覺到老白的不良企圖,把他大罵一頓趕回去。老白好處沒撈到多少,還在上官那裡落了個貪財的印象,見到李榆就大倒苦水,勸李榆把衛所田和流民交給官府算了,豐州犯不著為明國背這個包袱。
李榆思考再三,發現自己不得不認輸,明年開春要西進,這是關係豐州未來安危的大事,絕對不可再拖延,實在無餘力同時支撐大同屯田,實在不行隻能放棄。李榆還在猶豫之際,盧象升又施一記重拳,宣大總督府宣布查禁豐州銀幣、銀鈔,這一招正中要害,李榆再也坐不住了,硬著頭皮寫信求見盧象升。
盧象升,字建鬥,常州府宜興人氏,天啟二年進士,曾以右參政兼副使負責整飭大名、廣平、順德三府兵備,募兵組建“天雄軍”,崇禎四年西北流賊入山西,以太行山為據點四處流竄打劫,直隸境內也遭侵擾,盧象升治軍有方,屢敗流賊從而一舉成名,被朝臣視為“知兵”之才。“澠池渡”之後流賊南進中原,崇禎七年初洗劫了湖廣鄖陽一帶,並且西入四川攻下夔州,天下為之震動,盧象升奉調撫治鄖陽,依舊威風不減,打得流賊聞風喪膽。憑借卓越的剿賊戰功,盧象升在文臣中鶴立雞群,崇禎八年八月加右副都禦使銜,接替陳奇瑜總理江北、湖廣、河南、山東、四川五省軍務,兼理湖廣巡撫,關內形成洪承疇督西北、盧象升督東南的剿賊局麵。
盧象升的名氣越來越大,這次清兵入掠京畿,朝廷馬上就想起這員悍將,下詔明令他率軍勤王,皇帝甚至有意讓他督領各鎮勤王軍,但盧象升的剿賊大軍八月中旬才到真定,而且就此止步不前,皇帝對此沒說一句責怪的話,還給他加兵部左侍郎銜,改任宣大總督,但盧象升按照以往朝廷督撫出鎮地方的慣例,請求入京陛辭卻遭到拒絕,隻是催他速去就任。盧象升很無奈,他剿賊依靠的是祖大樂、祖寬、李重鎮三人的數千關寧鐵騎,這些家夥原是祖大壽的部下,奉調入關剿賊,平日驕橫跋扈、軍紀敗壞,禍害地方百姓尤甚流賊,但剿賊卻很得力,幾乎所向披靡,離了這幫人還就打不了仗,他們畏葸不前,其他各部也絕不敢靠近清軍一步,盧象升再心急火燎也沒有辦法。
盧象升到了陽和,總算擺脫了祖寬這夥人,下決心要練出一支強兵,歸化總兵李榆自然引起他的注意——此人有錢有地盤,手中的鐵騎悍卒屢敗東虜,實力非同一般,但也無法無天,漸成一方割據之勢,如今竟然把手伸進關內,這種人要麼為己所用,成為大明一代良將,要麼及早鏟除,否則必為大明後患。盧象升看得出財用不足是豐州的致命弱點,步步緊壓迫使李榆就範,李榆果然害怕了,擺出一副求饒的姿態,盧象升卻不吃這套——一個小小的總兵還敢無法無天,簡直是不自量力,就在關內慢慢等著吧,何時見你由本官說了算,隨後又下一道命令,邊牆各關口加緊盤查,嚴禁白銀出境。
李榆也不會傻等著,老實說盧象升的舉措對他確實有威脅,但還遠遠談不上要他的命,豐州與宣大各地的官員、士紳早已綁在一起,盧象升的政令出了總督府就會走樣,不過未雨綢繆,他還是通知大統領府、總理府早做打算,豐州兩府聞訊,立即調張國基入陽和,郭秀入陽和口,提前為李榆安排警戒,同時還籌集了一些糧食送進關內。李榆陪屯田百姓過了個能吃飽飯的年,一直等到正月初十接到總督大人召見的通知,才帶領飛虎騎趕往陽和。
宣大總督府,盧象升盯著李榆看了一會兒,這個年輕人個頭好高呀,黑瘦的臉顯得淳厚和善,見不到一點邪氣,穿著也很樸素,腳上的皮靴已經磨舊,身上的粗布軍衣還打著補丁,他不像是割據一方的軍頭,倒更像一個悍勇的士兵。李榆也在偷偷觀察這個新總督,此人身材高大,體魄雄健,雙眼炯炯有神,舉手投足都散發出一股逼人的氣勢,他不像儒雅的文臣,反而更像一名武將。
“本官雖是初次見李帥,但也早有耳聞,你的來曆眾說紛紜,有人說你是忠良之後,有人說你是邊外北虜,還有人說你是東虜逃人,你究竟是何許人?”盧象升終於開口了。
“末將腦子壞了,隻記得曾經流落草原給人打雜掙口飯吃,幸好烏拉山父老收留才沒被餓死,山中窮頓全靠種地打獵維生,老天不給活路,遇到春寒無雨長不出莊稼,山裡又鬨瘟疫,隻好進遼東求條活路,但金國暴虐,末將看不下去,呆了大半年就逃到豐州川,蒙鄉親們不棄才有今天,歸化父老恩重如山,末將以為自己就是歸化人。”李榆很老實地交待了個人曆史。
“李帥是苦命人啊,本官似乎沒聽說你打過敗仗,你可曾學過兵法?”對腦子壞了的可憐蟲還是該寬容一點,盧象升麵色稍緩問道。
李榆搖著頭答道“末將哪懂什麼兵法,在烏拉山為爭奪糧食、獵物經常和野人部落打,那隻能算械鬥,到了金國才從四貝勒,也就是當今大清皇上那裡學了些打仗的皮毛,其實末將打勝仗是逼出來的,不拚命就沒活路啊。”
“胡說,什麼大清皇上,東虜建酋而已,”盧象升嗬斥一聲,隨後微微一笑又問道,“這麼說,你與建酋很熟,說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陰險無比、心狠手辣,一翻臉就六親不認……”李榆心裡還恨著,把清國發生的暴虐之事向盧象升一一揭發,不過他對四貝勒的感情有點亂,最後又畫蛇添足說,“四貝勒真了不起,雄才大略、睿智無比,而且還愛護百姓,從不欺負窮人,末將每次和他對壘,心裡都怕得慌。”
“夷狄,禽獸也,偶爾有些小恩小惠不過是欺世盜名罷了,你莫要受他迷惑,”盧象升覺得李榆是非混淆,必須給他講清道理,“中華為正,所用者,道也,夷狄為邪,所用者,術也,自古邪不壓正,我中華以道製術,何懼那建酋雕蟲小技,他若是敢來,本官帶你迎戰。”
李榆稍一露怯,盧象升就覺得興奮,站起來大談他的用兵之策——撫治鄖陽之時,他以不足萬人被數十萬流賊圍困,但身為大將須臨危不亂,越是強敵越不可示弱,他與將士們同甘共苦、上下一心,以攻代守各個擊破,期間還運用騎兵長途奔襲直搗賊巢,使流賊無立錐之地,最終不得不四散奔逃,盧象升最後說道“用兵之妙存於一心,李帥雖擅力戰,卻拙於謀略,故隻能為將,本官久曆戰事,尤為知人善用,比如祖寬、李重鎮驕橫跋扈、軍紀敗壞,但他們長於征戰,本官以德服人、耐心勸導,終於使他們俯首聽命,跟隨本官效命朝廷,如今都已積功做了總兵,李帥,你不到三十便做到總兵,資質遠在此二人之上,本官可將一身的學識教給你,將來少不了你的高官顯爵。”
李榆越聽心越涼,他終於明白楊國柱為什麼會說宣大各軍有可能毀在盧象升手裡,到底是個文人啊,打仗哪有那麼複雜,實力強就尋找戰機狠打,實力弱就避敵鋒芒壯大自己,玩計謀有可能得一時之利,但絕不會改變戰局,還以德服人呢,李榆敢肯定祖寬、李重鎮兩個家夥在耍盧象升,兵營裡混成精的人是憑感覺打仗,能撈便宜的仗絕對會打,吃虧賠本的仗肯定會躲,實在躲不了就糊弄上官,當兵出身的都會這一手,鬼才聽文臣講大道理。
總督大人出牌了,我也不是傻子,討教還價早就學會了,反正我不會上你的船——李榆想著,打起精神應付盧象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