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陽明之學門派眾多,有王門七派之說,大致可歸成兩大派,其中的一派號稱王學正宗,成員主要以官紳為主,比如大學士徐階、張居正等人,這一派與朱子理學相融合,在官僚中迅速發展,並且一直延續至今,所謂外儒內釋就是指這一派。另一派被稱為販夫走卒之學,成員以下層官員和平民為主,因為創立學說的王艮是泰州人,也被稱為“泰州學派”,李贄、何心隱是其中的代表,與空談心性的王學正宗不同,泰州學派主張“百姓日用即道”,“人人皆君子”,極端反對朱子理學,喊出“無父無君非弑父弑君”的口號,公然蔑視王權、族權,官府視之為異端邪說竭力打壓。何心隱、李贄兩位先生死後,泰州學派在關內逐漸消聲滅跡,但有趣的是在關外卻成為豐州發展的指導思想。
“豐州人幾乎清一色是窮人,泰州之學能在這裡開花結果不足為奇,但為什麼同樣是心學,在關內淪為空談心性,而在關外卻大放異彩?愚以為乃是官府橫加乾涉才導致驅良逐惡,世間萬物盛衰皆有定數,學問如此民生大事也是如此,世人自會擇其善者從之,官府何須相擾生事,所以豐州倡導民治,限製官治,民間的事就由民間來做。”李富貴最後說道。
“豐州倡導民治,那麼設義倉、開公學也是老百姓自己乾的?”黃宗羲有點疑惑地問道。
“對,這還是明國的想法,不過明國朝廷要派糧、派捐、派丁,必然侵擾民間,想法雖好卻做不到,而我們實行地方自治,百戶所、千戶所官員由百姓公舉,衛所官員雖然是總理府下派,但也要經議事院批準,田賦、市稅和勞務稅隨事權也下放地方,這樣一來百姓可以自主繳稅、自主用錢,也就沒了怨言,還願意出錢補充義倉、擴建公學,彆以為百姓不知道好歹,沒了官府他們活得更滋潤。”巴圖笑著答道。
“我早就說過官多亂政、兵多亂國,以眾治代替官治才是解決治亂之源的好辦法。”顧絳一拍大腿說道。
雲榮使勁搖頭道“忠清錯了,百姓看重眼前而不求長遠,最容易受奸黨、刁民蠱惑,大權在握絕對會濫用,民治隻是以民為本而已,執政者還須選賢能,所謂天下為公、選賢與能就是這個道理,但權柄的誘惑太大,賢能久居高位也會腐化,所以豐州為政實際上采用製衡之策,中樞與地方製衡,民與官製衡,族群之間製衡,各種力量平衡,誰都不敢輕舉妄動,隻能相互妥協達成共識,因此得以實行善政。”
顧絳和士人們都低下頭沉思,楊廷麟突然開口了“我不得不承認你們治理有方,但這種治理之策隻適用於小國寡民,如果今後地方大了、人口多了,你們該怎麼辦?”
楊廷麟的話一針見血,豐州過去隻有巴掌大的地盤,人口也不過四五十萬,日子過得雖苦卻平平安安,但如今西至吐魯藩、東至多倫諾爾都納入掌中,人口超過百萬,總理府越來越感到治理乏術,察哈爾、喀爾喀還有明國的西寧衛哭著喊著要加入豐州,都被拒之於門外,理由竟然是影響豐州人民的福祉。
“也許我們忽略了一個問題,聖人從來沒提過天下一統,而是主張各國封建而治,尊天子而習周禮。”李槐今天一直沒開口,這時突然冒出一句話。
“玉山大謬矣,封建而治必然導致諸侯相爭、生靈塗炭,進而外敵入掠、中國不保,天下慘禍目不忍睹,唯有真命天子一統天下實現大一統,才能使中國強大繁榮開創太平盛世。”劉之綸驚訝地站起來說道。
“是啊,唯有大一統才能集中國力辦大事,比如抵禦外侮、救災濟民等,偏邦小國做得到嗎?”劉宗周也不禁搖頭道。
“可是集中國力也可能辦蠢事,而且危害更大,當今大明發生的一切不就證明了這一點?有大一統就必然有暴政、苛政,也必然有分裂,而每次分裂導致的大亂都使一半以上的人口喪生,前朝積累的財富也損失一空,其慘烈遠遠超過諸侯相爭,二千年了治亂循環反複不斷,今後一定也是如此,”李槐痛苦地搖搖頭,握緊拳頭向眾人大聲說道,“聖人從來沒有說過大一統,這是那個暴君搞出來的,始皇帝把我們都耍了,他留下了大一統,也留下了暴政和治亂循環,這個惡棍死了二千年,卻腐臭未去,還在遺害後世。”
“我讀過的漢書不少,爭奪天下的梟雄沒一個好東西,最後獲勝的真命天子一定是惡棍中的惡棍,中原百姓付出沉重代價獲得大一統,卻又不得不忍受惡棍的暴政,最後還是得麵臨治亂循環,我算過了,中原一百年一小亂,二百年一中亂,三百年一大亂,兩千來從來如此,你們一定是走錯路了,我想也許統一與大一統完全是兩回事。”鄂爾泰說道。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在座的士人都是學者,明白李槐、鄂爾泰講的是實話,但二千年沒解決的問題,誰又有能力解決?過了好一會兒,黃宗羲向李槐拱手說道“玉山兄,在下以為天下之治亂,不在於一姓之興亡,而在於民之憂樂,改封建為郡縣實為始皇帝化天下為私有,其固然不可取,但以封建治理地方又如何治理山河之害、製止諸侯之爭、抵禦外寇之辱?玉山兄可有解法?”
“無解,再過五百年還是一樣,”李槐搖搖頭,呆呆地看了一會兒遠處,若有所思地答道,“豐州有《富民強民令》,也許等到民間力量足夠強大,一切都好解決了。”
“玉山兄,受教了,在下讀過《富民強民令》,農牧為本,工商優先,民可享其利,而官不得專其利,實乃真知灼見啊,民間力量如果強大到可以製衡朝廷,那麼就不會有暴政、苛政,大一統也就變成統一,也許這真是解決封建之弊的良方妙藥。”顧絳突然站起來鼓掌大笑。
眾人的情緒都被調動起來,紛紛獻計獻策,會議一連開了三天才結束,劉宗周最後得意洋洋宣布實學社成立了。士人們提議仿效複社也舉行一次慶祝集會,於是大家跑回歸化,召集豐州書院、工商書院和西學書院的弟子共二千餘人遊行,老百姓都看傻了,讀書人上街遊行還是第一回見到。
常書接受了《自由報》、《公民報》的專訪,明確指出實學社的成立證明“衣冠華夏未必在關內”的觀點是正確的,豐州人有了自己的學說從此就是文明人了,他還解釋了“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的含義,聖人所說的諸夏是指道德禮儀之國,而夷狄是指野蠻暴虐之國,豐州最講道理懂禮儀自然屬於諸夏之國,清國肯定是夷狄之國,而原來的諸夏之國一旦變得野蠻暴虐則是失敗之國——雖然沒明說,但誰都聽出來失敗之國毫無疑問是指明國。
亂哄哄鬨完,士人們作鳥獸散,成群結夥返回關內,此時沒人想到,這場鬨劇一般的昭君墓會議將給曆史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黃宗羲、顧絳被留住了,雲榮、常書一定將這兩位青年才俊引薦給李榆——大統領正在關內焦頭爛額,一時還回不來。
八月初,李榆首先到達新平堡與關內三鎮總兵秘密會麵,今年旱蝗嚴重程度超出想象,持續的大旱造成汾水、漳河枯竭,大片田土絕收,百姓紛紛淪為流民,餓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景象觸目驚心,也幸虧這三個家夥講義氣,使出全力設卡堵截,把流民儘可能擋在邊牆之內,否則李榆恐怕要急得上吊。四大軍頭都覺得前景不妙,王樸緊挨著豐州還可以做點生意,混一天算一天,虎大威的防區災荒最嚴重,實在熬不下去了,打算跟隨楊嗣昌去湖廣剿賊,楊國柱則堅持要把張家口堡讓給豐州,以便再開辟條商路讓他也沾點光。軍頭們唉聲歎氣談了一天就各自散去,李榆又趕往陽和去見宣大總督。
陳新甲對新出爐的歸化伯非常客氣,聽李榆說明來意,馬上表示自己原本就對盧象升強行收回衛所田持反對意見,歸化伯想要就都拿回去吧,反正土地也拋荒棄耕了,不過屯田的花費你隻有去和大同巡撫商量,陽和窮得一個大子拿不出來,前些時候還因為欠餉鬨了場兵變。
李榆到了大同,巡撫葉廷桂正高高興興收拾行李準備回家——今年的災荒太嚴重,葉廷桂又急又累一病不起,托京師的故友活動關係,朝廷同意他告病還鄉,脫離苦海之後他的病馬上就好。葉廷桂對李榆的要求一口答應,而且慫恿李榆儘可能多占點拋荒的土地,他還叫書吏搬出賬本給李榆看,證明不是他不幫歸化伯做好事,而是實在拿不出錢來。
出來大同,隨處可以看見成群結隊的流民,他們衣不蔽體、步履蹣跚,但卻堅定地向北走去——直隸、河南、陝西大旱、大疫,山西人把求生的希望全都寄托到關外的豐州,付出再大的代價也要走下去,路邊的白骨、搶奪馬糞的饑民還有光禿禿的樹乾讓李榆覺得膽戰心驚,下令飛虎營偃旗息鼓急速趕往太原。
寧武關,儘管官軍已經在內長城一線戒嚴,求生心切的的流民還是鋪天蓋地湧來,反複衝關企圖北上,守關的山西官軍和山西民軍被迫使用火炮、弓箭驅趕,長城腳下留下一片片屍體。李榆趕到時,城牆上的銃炮聲還在不時響起,虎大威和山西民軍副統領孫顯祖捂著頭坐在地上發傻。
“山西完了、山西完了,今年冬天大概要死一半人,鄉親們苦啊,大統領,您救救山西人吧!”孫顯祖見到李榆就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李榆默默地向長城下望去——這裡有好幾十萬人吧,黑壓壓的一眼看不到頭,一陣接一陣的歌謠聲隨風傳來。
“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你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話,吃齋念佛的人活活餓死,殺人放火的享受榮華,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你塌了吧!”
李榆覺得頭皮發麻、手足無力,心裡突然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歸化伯,請您出示朝廷發的通關行文!”寧武關兵備道突然在身後說道,這家夥肯定是新來的,不知道李大帥從來都是天馬行空,想到那就到那,朝廷的行文算個屁。
“敢管老子,去你媽的蛋!”李榆轉身一腳把寧武關兵備道踹飛出去,然後厲聲對哈達裡、喇布杜喊道,“我們繞道走,明天必須到達太原。”
山西巡撫宋賢是個老實人,上任以來一直按照前任吳牲的做法蕭規曹隨,以無為而求大有為,心甘情願與士紳共治山西,士紳有越軌之舉不但視而不見,還充當保護傘,從而獲得地方上的廣泛好評,但他的運氣實在不好,去年大旱好不容易熬過來,今年的旱蝗空前嚴重,把山西幾乎推到崩潰的邊緣。宋賢苦苦掙紮一段時間後,自認無能為力,索性徹底無為而治,除了不斷向朝廷奏請蠲免賦稅、賑濟災民外,其他什麼事也不乾,實際上也確實沒法乾。
“巡撫大人好雅興,城外遍地饑民、餓殍千裡,你視而不見,如何為父母官?”宋賢正在與幾個文人在府內吟詩作畫,李榆突然闖了進來喊道,隨後指了指那幾個文人,“你們愣著乾什麼,馬上都給我滾!”
“歸化伯請坐,本官已多次上奏災情,請求賑濟,朝廷反而要追比山西曆年遁賦,本官頂著不辦已是儘力,你還要本官如何?”宋賢對李榆突然出現毫不驚奇,揮手讓書吏捧來一方大印,冷笑一聲對李榆說道,“本官有時還在想,這山西到底是朝廷的還是你歸化伯的?你來了也好,本官的關防在此,你儘管拿去,本官是無能為力了。”
李榆狠狠地瞪了宋賢一眼,扭頭大步向外走,宋賢馬上跟在後麵——太原城果然換防了,被招安的土寇大刀徐勝就大大咧咧坐在巡撫府的門口,街上也站滿穿青布號衣的山西民軍,官軍一個也見不到。
山西文武官員之腐敗全國罕見,而且膽子還特彆大,大明和蒙古打了多少年仗,他們就乾了多少年走私,豐州興起後,更是奇葩事不斷,山西鎮當家的不是總兵,而是投靠豐州的王國梁、王忠、孫顯祖這幫老軍頭,大事小情都要經老軍頭們開會討論,沒有他們點頭誰也彆做事,朝廷委派接任山西總兵的許定國就因為沒和老軍頭談妥條件,至今不敢去寧武關就任,而虎大威不挪窩肯定聽豐州的;山陝聯防總局也有趣,名義上山西聯防總局、陝西聯防總局和山西軍商三家合並,但還是各過各的日子,山西聯防總局幾乎是個合夥的大買賣,股東中有地主、有商人還有退職官員,因為有求於豐州,又送了些乾股給李榆,乾股數量不多,但相對分散於上千人的股份反而占有優勢,所以李榆成了控股山西聯防總局的大東家。
大東家麵色陰冷進了平陽會館,宋賢死活不肯進去,高黑子索性抱起他就走——這老家夥一路上跟在隊伍裡麵,還故意裝出一副可憐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被挾持了,太討厭了,這回一定要把他拉下水。
平陽會館是山西聯防總局的老窩,以張道浚為首的一幫地頭蛇長期盤踞於此操縱地方勢力,今年的災情非同小可,這幫人也憂心忡忡,很早就在商議救災事宜,不過除了分派各地士紳開辦粥廠之外,拿不出個像樣的法子,李榆進到大堂時,他們還在為每家再出幾鬥米吵得不可開交。
“這段日子你們都發財了吧,我聽說如今五鬥高粱可買一畝田,人也很便宜,兩鬥米換個大閨女,”李榆聽張道浚講了幾句,揮手打斷他的話,拍著桌子大聲吼道,“山西連年天災人禍,損失人口不下百萬,老百姓夠苦了,你們不但不幫鄉親們一把,反而趁火打劫,你們還是不是人?”
士紳們挨了罵,心裡不服氣,馬上為自己辯解,這年頭肯拿糧買人買地就是救人命、做好事,絕對不是趁火打劫,沒人忍心看到鄉親們受苦,賑災本應該是朝廷的事,他們主動拿出糧食開設粥廠,難道做的還不夠?
“不要臉,還好意思提粥廠,你們的粥照得出人影,能救得活幾個人,百姓餓得吃樹皮、吃馬糞了,你們說,山西還要死多少人?”李榆越說越激動,宋賢忍不住跑到門外放聲大哭,李榆繼續指著張道浚怒吼,“你說過山西土地兼並不嚴重,撒謊!百姓的土地都被你們豪強奪走了。”
張道浚臉色一變,拉起李榆走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