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大清皇帝一路急火攻心,鼻孔血流不止,八月十九日到達錦州,憔悴的麵容嚇了大家一跳,皇帝冷冷地擺擺手,偕眾王公大臣一起登上乳峰山東側遠眺明軍大營。多鐸會來事,趕緊把千裡眼遞過去,皇帝卻沒有接,向後一招手,侍衛遏必隆馬上也摸出一隻送到皇帝手中——這隻鑲金的千裡眼是額魯前不久請巴揚哈捎來的。
明軍繞鬆山立營,步兵在鬆山以北至乳峰山之間設七座大營,騎兵分駐鬆山東、西、北三麵,大營外有木柵,內設車陣,各營之間銜接緊密、攻防兼顧。敵營不好打呀,據說他們有步兵九萬、騎兵四萬,為什麼不用騎兵,卻去擺弄挨打的車陣?陣形越縮,側翼越空,鬆山以南又不布防,他們不怕我繞到屁股後麵打?
“有前權,無後守,此陣可破!”皇帝長舒一口氣,扭頭往山下走,王公大臣們一窩蜂跟在後麵。
明清兩軍的主力都進入戰場,但洪承疇盼望的攻守大戰卻沒打響,清軍置正麵之敵不顧,主力繞過明軍側翼,一舉切斷鬆山退往杏山的道路,並以最快的速度將錦州城下的壕溝加寬、加深,一直延伸到大海。明軍還沒有回過神,又挨致命一擊,阿濟格突襲塔山,奪取了筆架山的明軍糧草——筆架山孤懸海上,僅在落潮時才會出現一條通往陸地的道路,明軍自以為筆架山固若金湯,卻沒想到被阿濟格抓住落潮時機成功奪島。後路被斷,糧草又被奪,戰場形勢瞬間逆轉,明軍未能解錦州之圍,自己也被包圍了,洪承疇痛心疾首不該越過塔山,但先機已失,隻能找來軍中文武商議如何收拾殘局。
“太和素來善謀,可有良策解此危局?”洪承疇看到眾人垂喪氣,瞟了馬紹愉一眼問道。
“大人乃十二年老督師,我等書生何知耶!”馬紹愉一直力勸“乘銳出奇擊之”,但洪承疇置若罔聞,浪費十餘天的時間無所作為,以致勝負之勢顛倒,賭著氣以洪承疇說過的話回敬,洪承疇臉一紅垂下頭,馬紹愉心裡好受一點,又歎著氣說道,“我軍被困,但主力完好,愚以為應舍命一搏直驅錦州,祖大壽還有兩萬人,若與我軍會合則軍力優於東虜,朝廷也會以海船輸送糧餉,堅持到入冬下雪,敵必不戰而退。”
“太和之謀正合我意,”洪承疇眼睛一亮,站起身對文武各官大聲說道,“敵兵新舊交替攻守,我兵既出,亦利速戰,各位應激勵本部力鬥,我身執戰鼓督戰,解圍在此一舉。”
眾人還是低頭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張若麒才抬起頭答道“鬆山之糧不足三日,敵軍不但圍錦州,又複圍鬆山,各帥皆欲回寧遠支糧再戰,大人不如聽從眾意。”
“往時諸君都矢誌報效,今日正是機會,雖糧儘被困,應明告吏卒,守也死,不戰也死,隻有戰或可幸於萬一,我決意孤注一擲,明日望諸君努力。”洪承疇有些憤怒,張若麒實在可惡,鼓動冒進速戰的是他,遇挫氣餒欲逃的也是他,報效朝廷之心何在?
“洪大人,我軍氣盛時尚不能破敵,如今敵得援兵士氣正高,又如何打得了?糧餉既斷則軍心大變,大人不肯走,恐怕兵士們自己也會走。”王樸馬上叫道,順便向馬科、唐通使了個眼色。
“洪大人,真的打不得呀!兵士正等著月底結餉,若是聽說糧餉已斷非鬨事不可,趕緊撤回寧遠,否則想撤都不行了。”吳三桂很難得地和王樸一唱一和。
“大人,快撤吧,弟兄們已經人心惶惶,誰還有心為朝廷出力。”
“皇帝也不差餓兵,兄弟們出關吃儘了苦,不給糧餉肯定要嘩變啊!”
……
八總兵七嘴八舌堅持要撤回寧遠,把洪承疇僅剩的一點信心也擊垮了,他把目光投向遼東巡撫邱民仰。
“眾意欲撤便撤吧,好歹保住這點家底也算對得起皇上。”邱民仰無奈地說道。
“也罷,明日天亮時分兩路向南突圍,各軍在寧遠會合。”洪承疇低頭說道。
打發諸將回營準備,天已經黑透了,洪承疇吃不下飯,趴在桌案上冥思苦想這一戰顯然敗局已定,但他不覺得自己的部署有誤——攜帶糧草不足是因為兵部直接調撥糧餉,而兵部插手糧餉則是因為皇上擔心有人貪墨,想多帶糧草不可能;有前權無後防是因為兵力不足,十三萬人馬能戰之兵寥寥無幾,前攻尚且不足,哪有多餘的人擺在後麵;以車陣打呆仗,這能怪他嗎,把官軍散開列陣,稍有挫折就會逃兵成片,隻有把兵士圈在車陣內無處可退才會安心打仗;清軍穿過側翼,他當然明白必須阻擊,但部署在側翼的騎兵根本不敢出營,硬逼他們出戰肯定一觸即潰;貽誤戰機也不是他的責任,兵士打幾天硬仗便叫苦連天,八總兵也巧言托詞,尤其是吳三桂,三千悍勇家丁隻帶來數百人,卻有臉說兵少不能再戰,這種兵將能不貽誤戰機嗎?
亂了,全亂了,大明也許真的氣數已儘,這一仗怎麼打都是敗,看來李漢民說得對,遼西是塊死地,早就應該放棄——洪承疇胡思亂想著趴在桌案上睡著了。
洪承疇醒來時,營中已是大亂,人喊馬嘶聲響成一片,遠處還聽得見隆隆的火炮聲,邱民仰喘著粗氣闖進來喊道“大人,各鎮總兵已先行突圍,張若麒、馬紹愉也結伴逃向海邊,我們快撤吧。”
洪承疇衝出大帳觀望,夜色中人頭攢動、呼聲震天,黑壓壓的人流不顧一切向南湧去,有人還為爭奪戰馬大打出手,幾處營帳也燃燒起來,他頓時覺得手腳冰涼。
“大人,快跟末將走,”曹變蛟全身披掛走來,看到洪承疇手足無措的樣子,向身後的親兵揮手大喝,“愣著乾什麼,快扶大人上馬。”
明軍潰逃有些莫名其妙,八總兵身經百戰,有的是戰場經驗,都明白突圍打頭陣肯定會吸引對方的注意力,傷亡必定十分慘重,跟著前麵的人衝出去最安全。客軍幾位大帥很為誰打頭陣傷腦筋,王樸挺身而出——他是客軍老大,照顧兄弟們義不容辭,自作主張由大同軍先衝缺口,馬科的山海軍緊隨助攻,唐通的密雲軍較弱夾在中間,曹變蛟的玉田軍與白廣恩的薊鎮軍殿後,同時保護總督大人、巡撫大人突圍。
客軍都有西北邊軍的老底子,七八萬人馬全力衝擊,突出重圍並不難,王樸一夥人對此很有信心,至於吳三桂那幫人他們才懶得管,讓遼東人自求生路吧——遼東人在水灌寧夏衛、薩爾滸之敗這兩件事上太無恥,以後的賀世賢、尤世功、羅一貫等人戰死,也有遼東人做手腳,這幾筆舊帳西北人還記得。
王樸安排的井井有條,但過程中卻出了問題,吳三桂不是傻子,他的精銳都留在寧遠,王廷臣的前屯兵曆來懼怕清軍,李輔明剛拿到宣府軍未必指揮得動,他們三個突圍有難度,還是撿彆人的便宜最好。王樸剛把隊伍在大路兩邊列開,吳三桂馬上湊過來,緊接著李輔明也來了,兩人似乎要把王樸夾在中間,王樸意識到了危險,這兩個混蛋很可能要下黑手。馬科也感覺不妙,馬上指揮山海軍驅趕宣府軍,兩邊起了衝突,李輔明在黑暗中被人打了一悶棍,惱羞成怒帶人找山海軍報複,雙方大打出手鬨成一團,突圍行動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