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流賊上午的攻勢有氣無力,最遠衝到壕溝邊,挨幾排銃子就一哄而散,對手如此窩囊,連大同軍也覺得沒意思,無精打采應付了事。中午過後形勢突變,流賊推出數不清的小車,這種農家常見的木板車上堆滿黃土,老百姓拿著刀矛、棍棒躲在車後,推著車緩緩向前。大同軍的行營炮連續開火,把土車打得東倒西歪,不過流賊不在乎,這種幾塊木板加兩個軲轆的破車結實經用,扶起來鼓搗幾下又繼續向前推,到了壕溝前把裝滿土的車往下一推,一丈多寬七八尺深的壕溝漸漸被填平了,他們還壘出幾個大土堆,喊著號子往上拖火炮,一些悍匪不顧死活站在上麵射箭、打銃。
流賊還真不能小看,這種土辦法也想得出來,而且還挺管用——周柱子有些氣餒,他守的這一段正好是流賊的攻擊重點,至少有一千輛破車壓過來,協裡的行營炮、營裡的臼炮連同他手中的五尊虎蹲炮都開火阻擊,甚至使用了昂貴的開花彈,但無濟於事,對方倒下一個補上一群,小車不散架隻管向前推,他很懷疑每打一炮的花費都比那種破車值錢,這種仗就他媽的是賠錢買賣,還不如肉搏劃得來。
流賊踏過填平的壕溝,繼續推著土車前進,那道纏了鐵絲網的拒馬樁恐怕擋不住他們,周柱子抬起來步銃,口中大聲下令“賊人上來了,各什自行齊射,炮隊瞄準土堆上的賊狠狠打!”
流賊有土車作掩護,哨隊齊射失去意義,什長們各自選定目標,指揮手下十來杆步銃輪番齊射,豐州輔兵也向前支援,以密集的箭雨壓製對方。流賊不斷被擊倒在地,尤其在拒馬樁前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們弄不懂這種鐵絲纏繞的木樁是什麼東西,稍微遲緩了一會兒,成片的手擲雷砸下來,流賊大多沒有盔甲,被炸得血肉模糊。流賊紅眼了,不顧一切地用刀斧砍、用土車衝,硬是衝過障礙,那道拒馬樁兩旁也堆滿他們同伴的屍體。
周柱子還在射擊,陳二水正蹲在牆根下為他裝填銃彈,這家夥手腳麻利,一個人乾得比兩個人還快。今天手氣太差,打到現在好像才乾掉兩個,周柱子搖搖頭,一把將陳二水拖起來“二水,想不想過癮呀,打幾下玩玩。”
“我用我的銃。”陳二水點點頭,從背上摘下一杆烏黑發亮的老式步銃,點燃火繩壓在龍頭上,端穩之後向前瞄了一會兒,銃響,對麵一個剛露頭的賊仰麵倒下。
“行啊,二水,手氣不錯,接著打。”周柱子拍拍二水的肩膀,把裝填好的燧發銃遞過去。
“我用我的銃。”陳二水又蹲下裝填自己的火繩銃。
“我裝填,你來打。”周柱子搶過銃熟練地裝填起來。
陳二水神了,五次射擊三次命中,周柱子也忍不住說二水天生就是好銃手。遊戲沒玩多久,左側傳來急促的口哨聲——烏恩準備肉搏了,周柱子大聲下令“吹哨,裝銃劍,準備突擊!”
黃河大堤上,李榆正舉著千裡眼觀察戰況,前方形勢不妙,吳老八指揮炮營的重炮連續轟擊幾輪,但收效不大,流賊根本不在乎死人,攻勢越來越猛,最突前的劉雙喜部恐怕頂不住。
“叔,讓我帶飛虎營上去吧,準保把流賊趕回去。”哈達裡湊過來請戰,李榆一瞪眼嚇得趕緊躲開,他上午出了風頭,回來就被李榆教訓了幾鞭子,強行留在身邊不許亂跑。
“頂不住就撤,把流賊放進來打。”杜文煥說道。
李榆背著手想了一會兒,對茅元儀下令道“傳我的軍令,銃炮右協立即後撤,與張孟存、惠登相部輔兵會合,山西左協、大同步協向南北兩側收縮防禦,放條口子讓流賊進入本陣,周遇吉的步兵後協截斷其退路,各部協同務必將裝進口袋的流賊一舉全殲。”
軍令到達前沿時,周柱子、烏恩兩個哨已經衝出矮牆,與流賊混戰在一起——軍械司為提高步銃兵的肉搏能力,給每個人配發了頭盔、棉甲,棉甲長及膝蓋處,要害部位鑲嵌鐵皮,這副行頭比起流賊強太多了,雙方一交手,大同軍就捅翻數百流賊,追著對方衝過壕溝,連續奪下幾座土堆,順手把流賊的火炮也炸了。不過,流賊實在太多,反應過來後立刻一窩蜂撲過來,用刀矛、棍棒亂打一氣,周柱子、烏恩寡不敵眾,被逼得步步後退,幾乎有點潰不成軍。
周柱子捅翻兩個流賊,一抬眼發現陳二水還傻乎乎站著,大聲喝道“傻愣著乾啥,快跑啊”,陳二水很聽話,扭頭就向後跑。身後還在激烈廝殺,他突然聽到周柱子的驚叫聲,停下腳步向回看,柱子被地上的屍體絆倒,正撿起一把刀拚命招架砸下來的大刀、棍棒。那是和自己一起上樹偷棗、下河摸魚的兄弟呀,二水眼裡冒火衝過去,一個流賊高舉起大刀向他怒吼,但他不管不顧將銃劍刺向對方腹部——直刺的要領在於快、準、狠,他在百戶所每年都練這個,那個壯漢的刀還沒有落下,銃劍已紮進肚子。周柱子趁著幾個流賊一愣神,一躍而起砍翻其中一個,其他人嚇得扭頭就跑。
“快跑。”周柱子撿起步銃,拉起還在發愣的陳二水就跑。
協統金國鼎、營官劉雙喜帶領幾百披甲肉搏兵趕來支援,張孟存也指揮輔兵壓近以箭雨掩護,周柱子、烏恩兩哨人總算狼狽不堪地逃回來。金國鼎下令部隊迅速後撤,不過他心裡有氣——這次又是這兩個小家夥擅自出擊,不能饒了他們,與劉雙喜一起押著周柱子、烏恩連打帶罵向回走。
步兵後協正往前趕,周遇吉看到這群家夥拉拉扯扯,有點多管閒事“老金,你們這是演哪一出啊,那不是周柱子、烏恩嗎,我給他們授過課,不長進就給我算了。”
“想得美,不給!”金國鼎氣呼呼答道,推搡著周柱子、烏恩走了。
周遇吉哈哈大笑一陣,轉臉對自己的部下下令“本協兵分三路,任守忠,你帶左營從南麵攻,葉得威,你帶右營從北麵攻,南北對進務必切斷賊人退路,海山,你帶塔齊布的中營阻敵援軍,各部馬上趕到攻擊位置。”
副協統海山與諸將高呼遵命,各自散開趕回本部。
打退了突前的大同軍,流賊以為攻擊得手,狂呼大叫發起更猛烈的攻勢,但南北兩側的山西左協、大同步協收縮了防線,兵力密度驟然增大,倚仗壕溝、拒馬樁為屏障牢牢擋住了人海衝擊——這兩協人一半以上原是山西、大同兩鎮官軍,戰力並不差,中牟一戰又打出信心,對付武器雜亂的流賊其實綽綽有餘。南北兩麵攻擊受阻,流賊發現大同軍中路空虛,不由自主就湧過去,大同軍的口袋陣一下子裝進成千上萬的人。
李自成身經百戰,一眼看穿大同軍的伎倆,不過義軍有的是人,撐也能把對手撐死,這一手反而給了他可趁之機,立刻命令劉宗敏、李過帶領三千悍匪驅趕有武器的賊兵跟在老百姓身後——這是他們的一貫打法,流賊的老底子是有馬、有騾子的悍匪,武器最好戰力最強,開戰時一般留在最後麵,前方得手用他們解決戰鬥,危險來臨也便於逃跑,各路土寇和投降官軍武器將就,戰力也還較強,但首鼠兩端、見風使舵,須要悍匪押著他們上陣搏殺,普通老百姓要自己解決武器,幾乎談不上戰力,但最好糊弄,誰賞口飯吃就跟誰走,這種人遍地都是,想要多少有多少,驅趕到前麵消耗對手最合適。
流賊這一手果然奏效,黑壓壓的人流不斷湧進缺口,如同巨浪一樣拍來,正麵阻擊的豐州輔兵和步銃兵以弓箭、銃炮交替射擊,部署在大堤上的火炮也連續發射鏈彈、開花彈,對方被打得血肉橫飛、支離破碎,一片片倒在地上,不一會兒廣闊的大地上就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然而對方像發了瘋一樣,倒下一片馬上又衝上來一群,踏著同伴的身軀前仆後繼向前猛撲,大同軍不僅沒有阻止住對方,反而被逼得後退了半裡——實際上,衝在前麵的老百姓也無路可退,身後是拿刀持槍的土寇、兵痞,再往後是殺氣騰騰的悍匪,後退死路一條,向前也許還有條生路,隻能咬牙拚到底了。
李瞎子夠狠,不把人命當回事,難怪他能混到今天的地步——楊廷麟、劉文忠看得心驚膽戰,心急火燎地建議將孫守法、侯世傑兩個協調上來。李榆也暗暗吃驚,對方戰力雖然低劣,但鬥誌卻驚人的瘋狂,官軍敗在這幫瘋子手裡真不冤枉,不能再等了,否則可能撐死自己,他迅速下令施放號箭收網殺賊,同時將孫守法部前移。
三枝號箭拖著紅煙在空中炸響,大同軍各部吹響了急促的攻擊號聲,金國鼎下令王宗傑、劉雙喜、周旺三個步銃營全體裝銃劍,向流賊發動白刃攻擊,張孟存、惠登相部輔兵迅速前壓,以密集的箭雨掩護步銃兵進攻,南北兩線的徐勝、孫四旺也各帶一個營出擊,對著流賊兩肋又狠狠插上一刀。大同官軍突然轉守為攻,流賊被打個措手不及,他們中的絕多大數是老百姓,缺乏武器、沒有訓練,靠著一股瘋勁以血肉之軀與銃炮、利箭對抗,打到現在已經精疲力儘,遇到戰況突變頓時手足無措,勉強掙紮了一會便無力再戰,被對手漸漸擠壓成一團。
步兵後協的任守忠、葉得威同時出手斷敵退路,兩個營以銃箭為掩護、重甲長矛兵為前驅整體推進,從南北兩麵掐緊缺口,流賊頂不住這種大同軍慣用的碾壓式進攻,被打得步步後退。眼看退路可能截斷,流賊驚慌起來,土寇、降兵連同老百姓一窩蜂地向後逃,正好與劉宗敏、李過的援兵撞在一起,流賊頓時一片大亂,悍匪混在人群中寸步難行。
後協中營趁機殺出,這個營清一色的滿人,老底子是滿達海招攬的葉赫人、哈達人,以凶猛、善射著稱,這幫家夥口含大刀片,一邊快跑一邊持弓勁射,流賊的混亂還沒有結束,騎在馬上的悍匪糊裡糊塗成了靶子,一個接一個中箭落馬。流賊就在眼前了,海山發出一聲怪叫,一手持刀一手持斧衝進人群大砍大殺,塔齊布和兄弟們隨後也怪叫著撲了上去——這是葉赫人追捕野獸時的叫聲,尖銳而又恐怖,流賊聽得毛骨悚然。
“辮子兵,大同軍裡有辮子兵,快逃命啊!”降兵最先做出反應,狂呼著抱頭鼠竄——辮子兵是吃人的野獸,千萬惹不得,流賊心驚膽戰,不由自主地也跟著逃跑。
劉宗敏、李過不怕辮子兵,大聲呼喊身邊的悍匪衝上去拚命,這時,黃河大堤上的紅夷大炮突然開火,十枚十幾斤重的炮子呼嘯著飛向大纛——炮子打偏了,沒挨到大纛,但卻鑽進人群,一片狼嚎鬼叫聲中砸出十條血胡同。悍匪們再也撐不住了,調轉馬頭就跑,流賊徹底崩潰,大隊人馬簇擁著劉宗敏、李過狼狽逃竄。
遠處的李自成臉色鐵青,高高舉起右手,義軍諸將隨即握緊馬韁、刀劍出鞘,屏住呼吸等待,但這隻手始終沒有揮下,過了好一會兒,李自成緩緩垂下手,看了看天色,低聲下令撤兵回營。
步兵後協徹底截斷流賊退路,包圍圈裡的兩萬多人無路可逃,互相依靠縮成一團,驚恐地等待厄運降臨。大同軍勸降未果,毫不猶豫痛下殺手,圍住對手以箭雨、銃炮反複射殺——這種辦法大概源於諸申圍獵,豐州兵早玩慣了,山西兵、大同兵被輪流調上來練手。
包圍圈裡密密麻麻都是人,每一輪箭雨、銃炮都會帶走一片生命,山西兵、大同兵殺得手發軟,有人偷偷朝天上亂射,有人坐在地上大哭,場麵出現混亂。
“河南久亂未已,殺人立威是迫不得已,不多殺幾個暴民,如何安撫良民百姓,這個道理你們倆不懂嗎?”杜文煥很不滿意走到前麵,把兩個協統徐勝、孫四旺教訓一頓,揮手怒喝道,“對流賊絕不能手軟,給我殺,一直殺到他們跪地求饒為止。”
徐勝、孫四旺掄著棍子扭頭就走,一陣狼嚎鬼叫之後,大同兵、山西兵重新打起精神,哭喊著“降者不殺”繼續朝人堆射箭打銃。流賊終於有人跪下了,接著更多的人跪下,到最後全部跪地求饒。大同軍喝令俘虜交出武器,排成隊跪在地上挨個接受盤查——掌軍法的楊廷麟大聲喊“把賊中悍匪一個不漏抓出來,有敢妄動者就地斬殺”。
天黑之後,陸陸續續有三千人被帶出人群——楊廷麟這個書生手也黑,把外地口音、手指有繭、身上有傷,甚至有點羅圈腿的人都當悍匪抓了。杜文煥隨即下令,三選一斬首示眾,其他人發兩塊高粱餅、一碗玉米土豆粥,吃飽了立即滾蛋。
夜裡,俘虜被大同軍趕出來,順便還抱回一千多顆血淋淋的人頭,大營裡的義軍嚇得心驚肉跳,回來的全是河南本地人,拉著同鄉眼淚汪汪說個不停——嚇死人啦,大同軍手真狠,簡直殺人不眨眼,但人家也真仁義,當了俘虜還給一頓飽飯吃,比起闖王一天兩頓清湯稀飯大方多了,以後再也不敢和人家打了。
“闖王,這幫北虜太猖狂,老兄弟們紛紛請戰,非滅了他們不可!”
“闖王,明天我來打頭陣,咱們和北虜拚了。”
……
闖王大帳一片喧嘩,打了一天的窩囊仗,折損近三萬人,當然有兩萬被俘的人回來了,但那也是侮辱義軍,闖營將士肺都氣炸了,張牙舞爪要去拚命。
李自成現在很為難,老實說,義軍的老底子幾乎沒有損失,確實還有一戰之力,但對手太強悍,打下去凶多吉少,趁早溜之大吉才是上策,這是做流賊的基本常識。頭疼的是他不是以前的小蟊賊了,而是放出話要爭天下的闖王,各路河南杆子包括牛金星這種讀書人跑來投靠,無非是想撈個前途,如果他露出慫樣,聲威就可能一落千丈,再想重聚人氣就難了。
“成事在天不在人,凡自古成大器者皆乃天定,故能為他人所不能為也,險中求勝不過尋常事而已,闖王既受命於天,又何須過憂!”牛金星說道。
李自成的眉頭舒展了,牛先生說得對,想得天下就得敢賭,闖營不足千人入河南,從攻取洛陽到朱仙鎮大捷,哪一仗不是險中求勝?但都賭贏了,這就是天命所歸,再賭一把吧又有何妨!
“也罷,兄弟們一起上,老劉、李過,明天還是你倆打頭陣。”李自成終於下定決心。
“今晚叫兄弟們睡好覺,明日天一亮就出兵。”牛金星又叫了一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