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包克圖商貿交易會紅紅火火,蒙古首領的家眷則被請到李家的莊園,剛一下車,一大群孩子就撲過來,送到豐州學習的兒女幾年沒見簡直不敢認了——男孩子長高了,頭上的辮子變成短發,寬大的棉袍換成高領直開短衣,顯得更加精神,女孩子長得更俏麗了,穿上絲錦漢服,再塗上胭脂水粉,都成了美人,孩子們的口音也變成晉北腔,滿嘴都是聽不懂的新詞,這還是自己的孩子嗎!
海子邊的草坪上燃起幾堆篝火,烤羊散發出陣陣香味,一排桌子上擺滿美酒、麵餅和香料,李榆的四個老婆——烏蘭、巫浪哈、依蘭、蘇泰同時出麵迎接客人,各家帶著孩子邊吃彆聊,一場彆開生麵的宴會開始了。孩子們滔滔不絕地講述新鮮事,好像什麼天下事都懂,他們喜歡這裡的一切,反而對家鄉陌生了,女孩子們還指著遠處的一群年輕人向母親說悄悄話,那些人身穿筆挺的紅衣藍褲軍服,胸前佩戴軍階標誌,腰間挎著佩劍,足登嶄新的馬靴,個個英俊挺拔、神采奕奕,顯然是她們心目中的偶像。
樹蔭下,書庫爾情緒低落,埋著頭使勁吃東西,一群年輕軍官正在小聲勸慰,哈達裡拍拍他的肩旁“要大擴軍了,這時候走太可惜,說吧,有什麼打算?需要我們幫忙嗎?”
“總統批給一些黃金和武器,我打算先去西域的土爾扈特部落招募一些勇士,然後再出發去伏爾加河,你們想幫忙就早點西征吧,”書庫爾喝了一口酒,隨手捅了站在旁邊的鼇拜一拳低聲說,“你們可真討厭!”
“其實我也很想幫你,書庫爾,”鼇拜傷好後沒事乾,天天跟在李榆身後,幾乎成了飛虎營的編外人員,早和大家混熟了,撓著頭說道,“皇上說過封我哥哥晉親王,聽說大清使團也正在路上,也許我們兩家能談妥,聯手鎮住東邊的亂局,那時就可以西征了,我肯定跟你們一起去。”
哈達裡擺手說道“沒那麼簡單,如果是老諸申說了算,也許我們早成一家了,可你們聽漢人的鬼話,稱帝建國夢想一統天下,我們隻能奉陪到底,鼇拜,遏必隆決定留下了,你也留下吧!”
鼇拜低下頭沉默,來到豐州養傷的清軍都喜歡上這裡,大部分人想留下,遏必隆更是死心塌地不走了,這家夥能寫會算又有力氣,纏著李晉學習燒玻璃,揚言要學一門發大財的獨門手藝,但鼇拜還下不了這個決心。
“書庫爾,總統一直在做準備,這次調我來接收西域、喀爾喀送來幾百羅刹國俘虜,就是為了摸清他們的底細,你以後每年要派人通報情況。”察貴腦子靈鬼主意多,剛調到提塘司當主事,低聲交代一句,書庫爾點點頭繼續吃東西。
大家邊吃邊聊,這時,幾名騎兵護送一輛四輪馬車馳進莊園,停穩後外務司知事常書、銀鈔局知事沈守廉陪著一個金發碧眼的歐羅巴人下車,頭也不回向莊園深處一座小樓走去,軍官們趕緊放下手裡的東西,站直撫胸行禮。
“沈太郎,”哈達裡壓低聲音喊了一聲,落在後麵的一個矮壯軍官向這邊瞟了一眼,馬上跑了過來,哈達裡張口就問,“來了什麼貴客?居然要兩位知事陪同。”
“不清楚,好像是尼德蘭人,”沈太郎最近很得意,從武昌剛調回大同就越級提升遊擊上品,據說還要派到山東重用,這家夥一本正經說道,“不要叫我沈太郎,沈老板把我送給總統當家丁,我也是李家人了,以後叫我李太郎。”
大家哄然大笑,李太郎很不高興地說“李姓不好嗎,這可是帝王的姓,算了,我得趕快去警衛。”
一間儒雅的茶室裡,常書侃侃而談,一名通譯小聲對著歐羅巴人翻譯大同與尼德蘭國情相近,大同在明、清兩個帝國夾縫中求生存,而尼德蘭也在反抗神聖羅馬帝國的壓迫,兩國信仰相同,都對上帝充滿熱愛,兩國還都是自由、平等、仁愛的聯邦共和國,以議會決議國事,使用的旗幟也都是三色旗,而且同樣追求商業利益,有如此多的共同點,沒有理由不成為最好的朋友。
“卡隆先生,您在包克圖見過我們的總統,他說過我們有真誠合作的基礎,所有的問題都好談,您可以信任我們,大同與東印度公司完全能夠達成一致。”常書最後說道。
荷蘭東印度公司高級商務專員卡隆把弄著一隻玻璃茶杯,杯子晶瑩剔透、顏色暗紅,沒有達到透明玻璃的水準,但應該離成功不遠了——同樣來自荷蘭的鄧若水神父告訴過他,大同、包克圖的工廠、作坊規模、技藝絕對不弱,某些方麵甚至超過歐羅巴諸國,荷蘭如果錯過與這個新興國家的合作機會,也許會悔恨一百年。東印度公司很早就意識到這一點,積極與對方接觸,東印度公司的白銀、糧食和蔗糖,大同的生絲、茶葉和瓷器都是彼此急需的貨物,兩國貿易規模逐年擴大。大同還向東印度公司開放日照、海州兩個港口,東印度公司也派人去日照指導造船和訓練水師,兩國甚至聯合出兵打擊福建鄭家勢力,一切都向好的方麵發展。但最近出了問題,日本幕府趕走葡萄牙、英格蘭商人後,尼德蘭壟斷了日本的海上貿易,每年向日本出口大量的鹿皮,而大同的皮張種類齊全、價廉物美,自然搶走這部分生意,東印度公司議會感覺到挑戰,派卡隆前來談判,希望與大同達成貿易協定。
“我國以北部荷蘭地區七個自治省為主,應該稱荷蘭共和國,大同聯邦給我留下美好的印象,而且貴國總統在歐羅巴名聲極好,被稱為化野蠻為文明的天使,據說羅馬教廷打算授予他聖教之友的榮譽,我們的確應該成為最好的朋友,唯一分歧也許是我們信仰新教。”卡隆答道。
“我們也信仰新教,對教廷的繁雜禮儀一向厭煩,而且信仰純潔、生活簡樸,從來不以經商賺錢為恥,每當遇到痛苦時都虔誠祈禱,渴望得到上帝的垂愛,但羅馬教廷伸出援助之手,卻始終沒有拿出完整的《聖經》,作為上帝的選民,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常書聲情動貌答道,沈守廉忍不住偷偷踹了他一腳,胡吹也彆穿幫了。
“我深信不疑,新教將成為我們共同的信仰,”卡隆笑道,早看出來了,這個財迷國家和荷蘭一樣,早晚要迷上新教,不過不能放過他們,這幫人太厲害,仗著在大陸有貨源、有口岸,拉攏中國、日本、朝鮮、琉球的海盜入夥,發展下去將是可怕的競爭對手,“那麼我們就談生意吧,日本是東印度公司的傳統市場,可自從你們下海以來,日本的生絲沒有了,我們運往日本的皮貨也嚴重滯銷,而貴國大肆傾銷茶葉、生絲、瓷器賺取白銀,造成雙方的貿易逆差越來越大,東印度公司因此遭受損失,你們作何解釋?”
“大同有生絲、皮貨的來源,這是自然優勢,怪不得我們,貿易逆差擴大是因為貴國除了白銀,其他貨物嚴重不足,比如我們急需糧食、蔗糖,東印度公司卻拿不出足夠的貨源,我猜想一定是產量不夠,作為最好的朋友,我想問一句,你們需要幫忙嗎?”沈守廉淡淡答道。
卡隆苦笑一下沒回答,的確是自己出了問題,台灣和其他海島嚴重缺乏勞力,當地的土著又乾不好活,東印度公司的蔗糖、稻米產量始終不高。
常書接著說道“我們珍視與貴國的友誼,總統指示,可以與東印度公司簽訂長期貿易協定,雙方各自發揮優勢、取長補短,我們掙錢也絕不讓朋友賠錢,你們缺錢我們可以入股東印度公司,你們缺人我們可以輸出勞力。”
“東印度公司有共和國政府特許的遠東經商權,資本絕對雄厚,你們輸出勞力恐怕議會未必同意,我們考慮出口海船和武器彌補逆差。”卡隆連忙搖頭。
“你們懷疑我們的友誼,這很不好,海船和武器方麵,我們當然應該交流,但這彌補不了多少逆差,最根本的還是勞力問題,比如台灣,你們隻能控製南部,中部、北部完全空白,很需要大量移民。”常書臉一板說道。
“卡隆先生,有個情況必須告訴你,英格蘭人的使者越過大雪山與藏區大統領府聯絡,我們才知道英格蘭人也有個東印度公司,他們同樣信仰新教,非常願意與我們合作,唯一的麻煩是通過陸路合作花費太大、耗時太久,不過我們還是準備修一條進藏道路,這對將來有好處。”沈守廉皮笑肉不笑地補充道。
死對頭英格蘭人也湊過來了,大同與他們合作可不是好事,卡隆有些頭疼,微微搖頭道“福摩薩確實需要勞力,但隻能逐步引進,否則會造成治安問題,總督閣下不會信任你們的。”
常書盯著卡隆的眼睛說道“但是您應該信任我們,如果您是福摩薩總督,那麼我們移民去種稻米、甘蔗,並且幫助您維護治安,這樣好嗎?”
“這不可能!”卡隆差點跳起來。
“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上帝的子民在挨餓,而你們有大片土地卻荒廢不用,上帝也會為此憤怒,大同認為移民福摩薩符合雙方利益,你們賺到錢,窮人也得到糧食,卡隆先生,您會為此得到酬勞的,福摩薩中部、北部將建成農場,我們給您一成股份。”常書繼續說道。
“我會下地獄的!”卡隆激動地大叫。
常書也叫道“我陪你下地獄,再給你三萬兩銀子說服議會。”
沈守廉繼續加碼“給五萬兩,但福摩薩總督必須是你,我相信你做得到。”
“我承認有些動心,但需要考慮一下。”卡隆猶豫了一會兒,無力地坐下捂住臉。
常書、沈守廉悄悄出了茶室,沈守廉關好門問道“遼安,你什麼時候信新教了?”
“昨天晚上。”常書揮揮手走了。
大青山深處,李榆私家獵場的營地內,總統府也在召集蒙古、藏區、回回各部落首領開會,西域大統領巴圖爾、總理那木兒,藏區大統領圖魯拜琥,總理諾敏,喀爾喀三汗碩壘、袞布、素巴第,總理伊塔克,藏區五世活佛,西海東科活佛、回教馬哈德大阿訇赫然在座——代表蒙區的小活佛實在太淘氣,昂頓喇嘛代替他參加會議。
總統府掌書記張之耀講解完當前形勢,李榆站起來痛心疾首地作了檢討——大同軍遠征造成兩個後患,第一莫名其妙地促成武昌革命,有可能使大同聯邦內部的漢人勢力膨脹,直接影響各族群相互製衡的局麵;第二沒有看好察哈爾人,孔果爾額哲冒然進犯清國,不幸兵敗身死,蒙古大汗嫡傳血脈已斷,歸化同盟總統如何傳承成了大問題。
眾人聽罷一片沉默,部落首領覺得李榆有點小題大做,打勝仗搶到地盤是好事呀,有什麼可擔心的,難道關內漢人敢造反嗎?孔果爾死了也好,他當了總統搞複辟怎麼辦?對各部落威脅最大的恰恰就是蒙古大汗啊。
幾位大喇嘛則憂心忡忡,大元世祖皇帝與八思巴結成君臣師友關係,把蒙古與藏區、汗權與教權緊緊綁在一起,雙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大元退出長城快三百年了,除了達延汗冒了一下頭,蒙古大汗的權威幾乎喪儘,連帶喇嘛教也四分五裂。好在草原上終於冒出一位有能力重振大汗權威的英雄,為了扶持李榆,喇嘛們甘願放棄免稅權、免役權給予財力支持,還絞儘腦汁編出轉世一說,而李榆也投桃報李,打擊清國、剿滅紅教,支持喇嘛教發展壯大,還回報了更多的布施,雙方的利益休戚相連,但轉世一說混淆了世俗權力和宗教權力,如何將李榆的權威傳承下去又成了難題。
“俺答,你稱汗吧,我們都支持你。”巴圖爾說著瞟了圖魯拜琥和喀爾喀三汗一眼,大家都點頭同意——草原上的人野心終究有限,他們得到的比想要的多得多,反而被現實問題折磨得焦頭爛額,隻能依賴李榆調動大同聯邦的力量輸血支持,李家的地位越穩定對他們越有利。
“我當大汗,漢人就會逼我當皇帝,你們同意嗎?”李榆苦笑著問。
蒙古人、藏人不願接受皇帝,同樣關內人也不願接受大汗,這個死結難以解開,大家又閉上嘴,過了好一會兒,昂頓喇嘛搖頭道“既然已經入關就絕不能後退,擋不住關內人加入聯邦,那就放寬限製允許藏區、西域、喀爾喀加入聯邦,還按以往那樣各族群相互製衡、共和理政。”
“我同意,當年製訂《歸化誓約》時不可能想到今天這麼大的局麵,有些規定太不現實,比如無貴賤、不奴役和自由、平等、仁愛,我在喀爾喀、西域發現,各地情況迥然不同,某些地方極端貧困,有牛羊、草場的貴人尚且生活艱辛,一無所有的百姓更無法生存,唯有依附貴人緊緊抱成一團才能求生,奴役製反而成了生存之道。”那木兒手舉《歸化誓約》大聲說道。
五世活佛點頭道“藏區也是這種情況,很多地方條件惡劣,貴人管住人口放牧種地,再苦還有口飯吃,如果給奴隸、部眾自由,苦寒之地馬上就是無人區,而水草豐美、土地肥沃之地則人滿為患,那時為爭奪草場、土地會殺得血流成河。”
那木兒揮拳繼續說道“所以,加入聯邦的條件對邊外地區要放寬,無貴賤、不奴役的前提是解決生存,自由不是隨意而為,而是有權不受壓迫地選擇不做什麼,平等不是均貧富,而是給所有人以公平的生存、發展機遇,仁愛不是施舍恩惠,而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大家小聲議論起來,過了一會兒,總統府協理政務合赤烈問道“但是,那木兒,你還是沒說清楚總統的權威如何傳承,漢人的人口太多,假以時日必定是他們掌權,你能保證他們不複辟漢製?”
那木兒想了想,還是搖頭坐下,李榆苦笑著掃視一眼眾人,發現陳奇瑜、韓霖有些局促不安,似乎想發言,卻又有些猶豫,麵色和藹地說道“陳老大人、韓先生,你們不是外人,有話就說吧,錯了也沒關係。”
陳奇瑜向眾人拱手說道“諸位,大汗和皇帝不過是稱呼而已,不必計較,在下以為總統大權乃上天所賜,隻要符合天意即可傳承,何為天意?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民有所願則降天憲,集民意便可知天憲,化天憲為律法或許可為。”
“我們製訂《歸化誓約》時曾考慮過天憲,但後來忽略了,在下也提議製訂聯邦憲律。”韓霖點頭附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