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讚畫軍務處,總統府總領軍務趙吉、總理府兵馬司知事金聲、總讚畫馬光遠對著地圖指指點點,除了坐鎮獨石口的白顯誌、值守蠻漢山的特日格,其他讚畫軍務也都到齊,圍在一旁竊竊私語,李榆大步走進來,眾人停止議論,一起把目光投向他。
“總統,提塘司報告,孫傳庭八月初一在西安誓師,率白廣恩、高傑、牛成虎三總兵出兵討賊,算時間已出潼關。”張世安向李榆稟報,老特務年紀大了,加銜都督僉事,調到讚畫軍務處掌管軍情事務,提塘司知事由張國基接任。
“兵力、裝備?”李榆張口就問。
“有十萬之眾,另外還征召了河南陳永福部及部分川軍,孫傳庭造了大約二萬輛木車,內置銃炮、弓弩號稱‘火車’,全部給了白廣恩,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利器。”
金聲也點頭說道“孫傳庭來信命我們出兵,皇上加其兵部尚書銜改督師,賜尚方寶劍,除河南、四川外,又將湖廣、貴州、江南、江北和山西劃給他統一調令,漢民,我們是不是做點姿態?”
“沒糧餉如何出兵,不理他!”李榆站在地圖前哼了一聲答道——孫傳庭老家代州,總理府有心搞好雙方關係,對其家人非常照顧,還派人去西安登門求見,但孫傳庭口稱正邪不兩立,把禮品扔到門外拒不見麵,還重重設卡對大同貨物施以重稅,議事院將視其為攔路搶劫的賊盜,根本不可能同意出兵。
金聲長歎一聲,孫傳庭太不會做人,為報效朝廷把事乾絕,沒人願意幫他,相反還巴不得他早點完蛋。
孫傳庭再任三邊總督以來,不擇手段地籌措糧餉、招兵買馬,把陝西人得罪個精光——清繳衛所田讓士紳大戶懷恨在心,追比逃遁稅賦使中等之家紛紛破產,逼迫流民充當軍戶敲骨榨髓,此人還心狠手辣,以鐵腕壓製民怨,誰不聽話就坐牢、殺頭。陝西士紳對孫傳庭忍無可忍,私下派代表請求大同出兵驅逐孫傳庭,但大同對陝西的爛攤子心懷畏懼,生怕背上包袱,遲遲下不了決心。
大同的秦商老家多在西安府的三原、涇陽、渭南等地,自然也飽受其害,在商會的支持下,秦商與陝西士紳合夥對孫傳庭下黑手。秦商領袖孫庭耀的陰招不少,一方麵指使陝西士紳向朝廷誣告孫傳庭養寇自重、有心自立,頓兵潼關托詞不戰,搜刮民財以養死黨,以致秦人隻知孫某而不知朝廷;另一方麵,孫庭耀又跑到洛陽,以總理府的名義與義軍和議,雙方都想除掉孫傳庭,一致同意停戰,順軍主動退到漢水以西,換取大同許可以糧食換取武器,其中包括一批戰馬和十尊紅夷大炮——總理府對此默認,但害怕孫傳庭太弱會使流賊趁機做大,又於四月中放直隸的白廣恩部經山西入陝,另外還有意把孫庭耀與金聲對調,孫庭耀當了總統府協理政務,活動空間更大,全力以赴搞陰謀,而孫傳庭則步步滑入深淵,算計他的還是一幫商人。
李榆輕輕敲著地圖,轉臉問李國英“秦兵自古能戰,孫傳庭也號稱知兵,李讚畫,你猜一下河南大戰誰勝誰負?”
“所謂秦兵今不如昔,軍戶收成大半被拿走,還得出人流血打仗,軍心必然不穩,打順風仗將就,一旦遇挫滿盤全輸,而流賊眾誌如鐵,唯有死戰才能求生,且闖賊久經沙場,打險仗、惡仗如同家常便飯,其用兵狡詐、臨戰機斷絕非孫某一文人可比,末將以為官軍戰力占優,但闖賊必勝。”李國英很鄙視孫傳庭搜刮民財、涸澤而漁的做派,以為那樣隻會民心喪儘,賊越剿越多,最終難逃敗亡,還不如左良玉將壞事乾到底,學著流賊裹挾百姓,把人口消耗光也讓你得不到,大家最後一塊完蛋,不過這種話說不出口,他偷偷瞟了一眼李榆又說道“問題也在這兒,如果闖賊擊敗孫傳庭,一鼓作氣拿下潼關進入陝西,今後的局麵如何收拾?”
“所以我們商議把步三鎮張傳捷部調到平陽,步四鎮周遇吉部調到潞安,步五鎮袁烈部調到澤州,騎四鎮朝魯部、銃炮一鎮丁啟明部調到太原,隨時準備應付不測。”薛顯光建議道。
“一個鎮才三千五百人,兵力不夠,把步一鎮侯世傑部、步七鎮秦虎部調到大同,另外騎三鎮張鼎部調到東勝衛。”李榆揮手下令。
“我去太原坐鎮吧,這麼多軍隊駐紮山西,可彆出什麼大事。”馬光遠笑著插了一句,讚畫軍務處的人不少,各有各的事乾,革庫裡盯著遼東,艾山盯著藏區、西域,張世安掌管軍情,他和白顯誌、特日格三人年過半百,無論誰當總讚畫都是過渡性人物,還不如下去乾點實事,讚畫軍務處就交給年輕的薛顯光、李國英吧。
“湖廣情況不太好,老帥似乎和張孟存、惠登相鬨翻臉,分彆占據武昌、漢陽互不往來,周愕來信說他壓不住陣腳,請總統府另外派人去,漢民,你要考慮一下,如果我們和闖賊再度開戰,湖廣絕不能出麻煩。”趙吉有些憂慮地提醒。
老帥將門出身,生下來就注定高官顯爵,張孟存、惠登相卻是流賊出身,吃夠了苦才混到今天的地步,他們能尿到一個壺裡才叫怪事。李榆心裡明白,隻要他一走,兩邊肯定鬨翻,所以才留下八麵玲瓏的周愕,但周愕顯然資曆太淺,無法鎮住場子。
“鞭長莫及呀,提議議事院授老帥三等巴圖魯世勳,授周愕三等巴克什世勳,先安撫一下再說吧,”李榆苦笑著搖搖頭,大同能同時鎮住老帥和張孟存、惠登相兩人的屈指可數,而且都重任在身,哪裡還派得出人,停頓一會兒,又指著地圖說道“密切注意河南戰局,暫時不要插手,我有一種預感,東邊的清國會有麻煩。”
李榆的預感是天生的,還真蒙對過幾回,但他絕對想不到,這次發生的事遠遠超出想象——八月初九大清皇帝處理完一天公務,夜晚亥時在清寧宮突然駕崩,享年五十三歲,死前無任何征兆。
這個晴天霹靂的噩耗讓大清國王公重臣驚慌失措,朝堂上下人心浮動、潛流暗湧。禮親王代善、鄭親王濟爾哈朗、睿親王多爾袞、豫親王多鐸、肅親王豪格連夜入宮,帶領重臣哭嚎一陣,馬上躲到偏殿密議——大行皇帝沒立太子,也沒留下遺詔,解決皇統問題迫在眉睫。
“先帝去的蹊蹺,這件事不能算了,我去叫刑部的人入宮勘察。”濟爾哈朗掌管刑部,看誰都像賊,首先站出來表態,同時向豪格使個眼色。
“父皇啊,你死得好冤,兒臣一定把害你的人碎屍萬段。”豪格馬上咧開嘴大哭,眼睛卻瞄向多爾袞。
“絕不能查,”多爾袞一陣惱火,濟爾哈朗與豪格關係密切,讓刑部的手伸進宮中,絕沒有他的好果子吃,說完後發現彆人都以怪怪的眼神看他,馬上又解釋道,“我是說查案遙遙無期,不如先緩一步,現在最要緊的是早定皇統,這是天大的事,遲則生變呀,再說西邊還有個晉親王,他的手伸進來,大清國非亂套不可。”
說到所謂的晉親王,多爾袞恨不得抽自己幾耳光,鼓動皇帝收李榆為義子的是他,出餿主意封李榆為晉郡王的是他,支持加封李榆為晉親王的也是他,而且還鬨得人所共知。可奇了怪,他給李榆臉上貼滿裡通外國的標簽,那家夥反而越活越滋潤,還有了插手清國內政的借口,多爾袞不好意思認錯,隻能大罵明國朝廷窩囊。
“是啊,我們總不能捕風捉影亂查一氣吧,大清國可經不起折騰,還是先立皇統要緊,二哥,您說是吧。”多鐸趕緊說道。
“濟爾哈朗、豪格說得在理,不過老十四、老十五說得也是要緊事,咱們不能自亂陣腳,大家夥回去先想著,這幾天就把皇統的事辦了,免得下麵的奴才生事。”老代善不得不表態,說完又跑到靈堂哭嚎去了,其他人隻好也跟在後麵。
代善說的沒錯,大清國搞到現在,奴才也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私利,為了身家前程也得跳出來,三官廟內就發生這麼一出——兩黃旗的奴才串聯到一起,發誓同為一體,共保大行皇帝親子繼位,主要成員有索尼、圖賴、鞏阿岱、錫翰、譚泰一夥皇帝的親信,幸虧圖爾格死了,鼇拜、遏必隆又留在歸化,否則三人也會卷進去。這幫人出了三官廟,一起跑到肅親王府,向豪格表示支持,然後又示威似的到吏部向多爾袞表達民意——八旗中人都清楚,能與豪格競爭皇位的就是多爾袞。
多爾袞哥仨也沒閒著,阿濟格去聯絡各旗同夥,多鐸串聯滿洲自由黨那幫人,國喪期間約人過組織生活肯定不敢,不過自由黨滿洲支部分理的招牌還是有用,打了招呼就有人響應,自由黨二把手碩托和穎郡王阿達禮就表態支持多爾袞——碩托這家夥也是犯渾,彆人都儘量遠離是非,他卻拖上侄子主動湊上來,看來嶽托、薩哈廉這兩筆賬他還記著,時機一到就想報複皇帝。
皇帝駕崩七天後,大清國召開國是會議,黎明時分正黃、鑲黃兩旗大臣在大清門外盟誓,堅決擁戴豪格繼承大統,隨後兩黃旗巴雅喇護軍傾巢出動,全副武裝守住大清門,警戒線一直延伸到崇政殿。阿濟格也不示弱,揮手招來正白、鑲白兩旗巴雅喇護軍,兩白旗老底子是老汗的兩黃旗,彪悍勇猛,人心整齊,有翻身的機會絕不願錯過,揮舞刀矛與兩黃旗巴雅喇對峙。兩邊氣勢洶洶,互相恐嚇叫罵,都擺出一副拚命的架勢,諸王公大臣也不敢管,一個個臉色蒼白地從刀矛叢中穿過,膽小的幾乎嚇得癱倒,過了好久,崇政殿上才湊齊人,許多人的後背都濕透了,主持會議的老代善也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宣布會議開始。
大行皇帝生的兒子大多夭折,除了豪格,最大的九阿哥福臨還隻是個六歲的孩子。豪格戰功卓著、相貌堂堂,理所當然應該繼承大統,不過多爾袞主動跳出來競爭,考慮到他們哥仨的實力,也不得不將其列入候選人。
“先帝千古聖君,有滿洲開創之功,我等不能辜負聖恩,大清皇統非他的後人莫屬,肅親王年長功高,理當繼承大統。”濟爾哈朗首先表態,同時很不滿地瞟了豪格一眼——人家兩黃旗為你搖旗呐喊,你的正藍旗卻縮在家裡不吭聲,打算等天上掉餡餅呀!
“我也覺得是這個理,先帝去了,可也不能人走茶涼,漢臣們不是總說立嫡立長嗎,肅親王就挺合適。”老代善也點頭同意。
濟爾哈朗心中暗喜,不停地向豪格使眼色,這種時候就得趁熱打鐵,趕緊給大家許好處,順便再吹幾句治國大計,哪怕是張嘴胡說也行呀,不過豪格讓他失望了,這家夥還真是等天上掉餡餅。
“我的功德不夠,那能與先帝相提並論,大家再議議。”豪格很謙虛地表態。
“肅親王說他功德不夠,我們滿人不講漢人那一套,當皇上就得以功德服人,是該好好議議。”多鐸馬上抓住豪格的話興風作浪。
“豪格親手殺過老婆,德行肯定不能說好,再說他也不是嫡子,他額娘是被休出門的,先帝生前就不喜歡他。”阿濟格大叫道。
阿濟格很陰毒,句句話往要害戳,豪格麵色蒼白,一時無言以對,兩黃旗大臣不乾了,紛紛站出來為豪格出頭,兩白旗的大臣有備而來,馬上出口對罵,接著各旗大臣也卷入其中,大殿內吵成一片。碩托、阿達禮趁機為多爾袞搖旗呐喊“睿親王也可做皇上,太祖的遺詔中提過他”——多少年前的舊賬翻出來,大殿裡更亂了,滿人粗狂不識禮儀,說急了就動手動腳,把漢臣嚇得匍匐在地不敢抬頭。
“大清國由先帝創建,還是先帝親子繼承大統的好。”多爾袞故意說道。
“老十四,你不當皇帝,那就我來當,太祖遺詔上也有我的名字。”多鐸嬉皮笑臉回應,他對皇位沒絲毫興趣,純粹是來攪局,局麵越亂越好。
“太祖遺詔也有禮親王的名字,禮親王德高望重、功在社稷,他老人家也可繼承大統。”多爾袞也要謙虛幾句,不過他比豪格聰明,點把火就往老代善身上燒。
“彆價,我都上六十了,可乾不了大事。”老代善嚇得連連擺手。
豪格的心一片冰涼,多爾袞哥仨兩白旗隻有九十八個牛錄,而兩黃旗和他的正藍旗有一百一十七個牛錄,再加上濟爾哈朗的鑲藍旗支持,他對多爾袞有絕對優勢,本以為皇位可以輕鬆到手,可沒想到這哥仨如此強硬,不但敢武力對峙,還使勁戳他的痛處——額娘被休、不受父寵、殺妻避禍三件事一直壓在他心中,眾人的譴責幾乎讓他崩潰。
“德淺福薄,不堪大任。”豪格站起來小聲說了一句,然後低頭向殿外走去。
代善看了濟爾哈朗一眼,兩人都無奈地歎口氣,豪格的性子還是太軟了呀。以後幾天,崇德殿內天天開會商討皇統大事,多爾袞哥仨胡攪蠻纏,堅決不鬆口,豪格有氣無力虛以招架,反而是兩黃旗那夥人幫他說話。兩邊僵持不下,盛京城內人心惶惶,兩黃旗的人等不及了,以索尼、圖賴為首佩劍上殿,向王公重臣示威施壓。
“先帝對我們的恩情有天大,若是不立先帝親子,我們寧願以死追隨先帝於地下。”兩黃旗大臣慷慨進言,這明顯退了一步,不再提豪格繼位——據說多鐸派人警告他們,豪格繼位肯定升正藍旗為正黃旗,說不準濟爾哈朗的鑲藍旗也升鑲黃旗,你們就等著降旗吧,永福宮的莊妃娘娘也派人告誡他們,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兩黃旗,否則先帝死不瞑目。
兩黃旗肯做妥協,其他事就好辦了,多爾袞實力不夠,也不敢真動手,提議選九皇子福臨繼承大統,不過福臨年紀太小,由他和濟爾哈朗共同輔政,王公重臣馬上同意——這是個皆大歡喜的結果,各方都有所獲,唯有豪格出局,等待他的絕不是好事。
八月二十六,六歲的福臨在篤恭殿登基繼位,然而餘波未止,碩托、阿達禮唯恐天下不亂,第二天又挑唆多爾袞爭皇位,被客客氣氣打發走,他倆不甘心,馬上去遊說老代善,老代善翻臉不認人,把兒子、孫子扭送刑部大堂,正巧阿達禮的奴才剛林也來告發阿達禮謀反。事情鬨大了,濟爾哈朗迅速通知各位親王商議,多爾袞自然推說毫不知情,老代善也表示要大義滅親,碩托、阿達禮很倒黴,當天夜裡被斬首於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