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四月中,一隊騎兵簇擁著幾輛四輪馬車向大同飛馳,李榆斜躺在其中一輛車內,透過車窗眺望出苗不久的田野——從昌平撤退後,他一直坐鎮居庸關,那裡是大同的東大門,也是架在順軍脖子上的一把刀,但李自成似乎對攻取居庸關信心不足,偷襲兩把未成便縮回昌平,反而來信要買戰馬,李榆則要挾他把主力調往邊牆,同時交出曆局的西學書籍,雙方扯皮之際,大同軍步四鎮已集結完畢,控製了居庸關南關至北關八達嶺一線,騎一鎮後撤到張家口堡集結,兼顧關內、關外兩個方向,銃炮二鎮也開到懷來做後應,宣府防線基本形成,而順軍買到一批戰馬後也開始向山海關運動,李榆鬆了一口氣,接到張世安的信便匆匆趕往宣化,前敵指揮權移交白顯誌。
張之耀去太原接替李槐擔任山西布政使,薛宗周現在是總統府掌書記,坐在對麵讀著最新軍報盛京提塘司來報,清廷突然內訌,肅親王豪格被以謀亂罪削爵軟禁,多爾袞指責大同指使豪格內亂,下詔八旗及蒙古外藩出兵討伐大同;山東行台統領王昉、提督孫伏虎來報,順軍權將軍郭升攻入山東,饑民、盜匪爭相投靠,沿途州縣無不淪陷,濟南孤城難保,另報,前大學士謝陞及盧世榷、趙繼鼎等在鄉官員、士紳發動德州之變,誘殺流賊偽官,並推舉宗室為盟主,為崇禎皇帝發喪,打出“擒賊複明”的旗號起兵討賊,奪取河間府之東光、故城、景州、武邑等州縣;四川總兵秦翼明、協理軍務馬祥麟從保寧來信求援,流賊孫可望猖狂西侵,敗總兵曾英,奪取浮圖關,敗宿將秦良玉,奪取瀘州,重慶危在旦夕,保寧、綏定初起屯田,兵餉兩缺無力救援,請大同速派兵入川剿賊……
“南京有何動靜?”李榆輕聲問道。
“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似乎控製不住局麵,南京諸臣除了閉門商議,沒有任何舉動。”薛宗周翻了翻提塘司的諜報回答。
“一群廢物!”李榆繼續望著窗外,過了一會兒又問道,“大同情況如何?”
“三邊總督餘應桂、四川巡撫龍文光、登萊巡撫曾化龍、湖廣執政宋一鶴都去了昭君墓,這些人不乾正事,除了與邊外各部代表打架還搞內訌,吳牲大人、王繼謨大人天天挨罵,嚇得逃回大同。”薛宗周氣惱地答道,李榆沒吭聲,閉上眼又陷入沉思。
飛虎營馳進大同城北一處山坳,這裡是提塘司的訓練營地,哨兵看到熟悉的飛虎旗,急忙搬開路障,站在路旁握拳撫胸行禮。車隊在一座大院前停下,李榆下車拍拍手,尤世威和小定王也相繼鑽出各自的車廂。
張世安已在門口等候,湊到李榆身邊低語“總統,人都到齊了。”
“派人帶定王殿下和兩位王公公去休息。”李榆吩咐幾句向院內走去,尤世威很不滿意地推開哨兵,緊跟在他身後。
正堂內,首席大斷事鄂爾泰、總統府總領政務李富貴、議事院議長小代王、讚畫政務李槐、總領軍務趙吉、總理府總理政務吳牲、襄理政務雲榮、外務司知事常書、兵馬司知事金聲、讚畫軍務處總讚畫薛顯光正坐著交談——除了坐鎮歸化的副總統巴圖,其他的大同核心官員都在場。
“定王殿下安好?大同傳言殿下在你手裡,這件事瞞不了多久。”吳牲、金聲看見李榆走進大堂,站起身急切地問道。
“殿下非常好,我把他帶回來了,”李榆一邊回答,一邊坐下揮手說道,“把來人請上大堂。”
不一會兒,薛宗周、莫日格把一個青衣小帽、約莫四十多歲的書生帶上大堂,此人手舉印信邊走邊喊“本官薊遼總督王永吉,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拘禁本官,快叫李榆、王繼謨來見我!”
“在下便是李榆,”李榆把書生讓進座,滿臉堆笑拱手說道,“王大人受驚了,本帥正在居庸關防範賊寇,聽說大人來到便知有天大的事,馬上趕來拜見,請見諒!”
王永吉,應天府高郵人,天啟年進士,以兵部右侍郎銜總督薊遼、保定軍務,京師失陷後,他和遼東總兵吳三桂、山海官總兵高第率部困守山海關,糧餉斷絕命垂一線,焦頭爛額之際,偽兵政府侍郎張若麒突然跑來,大吹順王賢明,取代大明乃應天順民,給他們指明出路——投靠李自成。
吳三桂一家老小在京師,很快就動心,高第是榆林人,跟隨李卑、馬科剿過賊,心裡有顧慮,而王永吉恨流賊入骨,提出割地酬金向東虜借兵奪回京師。王永吉的想法太大膽,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大禍,包括他自己在內也不敢輕易跨出這一步,還是張若麒最聰明,建議兩頭押大小,還要把大同拉進來,局麵越亂越有利,他本人也會暗中幫朋友。四個家夥密謀一番,張若麒回京複命吳三桂願降,不久,唐通率軍到達山海關,還帶來五萬兩銀子的犒餉,這又是一個老熟人,據他講,白廣恩也有可能入夥。行騙初告成功,王永吉帶著高第、唐通兩個老部下留守山海關,吳三桂則一路喊口號、貼標語,大搖大擺趕往京師投靠李自成。
不過,吳三桂沒過幾天就跑回來,紅著眼圈說流賊正在京師拷餉,留京官紳幾乎無人幸免,連他老爹吳襄也被狗賊劉宗敏抓去用了夾棍,硬逼著吐出幾十萬兩銀子,國仇家恨猶在豈能委身於賊。王永吉又急又氣,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你這一跑就再也騙不下去了,事到如今隻能圖窮匕見,下令把唐通趕出山海關,整頓防務準備應戰,同時以吳三桂的名義向清國寫信求助,武夫嘛,自然要替上官擔待點。隨後,王永吉把關防大印交給吳三桂,命他署理山海關、永平軍務,自己聲稱要去聯絡大同,一溜煙就跑了——他是要麵子的人,引賊入室的罵名沾不得,一走了之最好。
王永吉有兩個蒙古家丁熟悉關外道路,一行人沿著邊牆偷偷趕往陽和,走到灤河邊被大同遊騎俘獲,地方提塘官發現這是條大魚,立刻把他送往歸化,路上遇到聞訊而來的張世安,又把他帶到大同軟禁起來,這家夥嘴硬,天天鬨著要見宣大總督或者歸化侯,不見到人絕不說實話——不過他的身份已經說明山海關出了大事,把李榆和大同其他主要官員都招來了。
王永吉清楚大同對明清兩國滲透很深,想瞞也瞞不住,見到李榆就把山海關的情況如實相告,包括他給清國寫信求援的醜事。
“本官請清軍自薊鎮中協、西協入關,關寧軍出山海關,宣大軍出居庸關,三麵夾擊必能一舉滅賊,清軍既使居心不良,也懼我東西聯手相製而不敢妄動,此戰既可收複京師,又可恢複大明,乃不世之功啊,歸化侯以為如何?”王永吉最後說道。
“王大人憑什麼相信清軍會如約從薊鎮中協、西協入關,如果他們突然到了山海關下,你當如何處置?”李富貴淡淡地問。
“這個嘛,我許下重金犒賞,關外之地也可割讓,東虜貪財好利,豈能不守信用。”王永吉不以為然答道。
大同建議棄守關外立刻成為眾矢之的,文臣割地卻自以為計,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啊——趙吉冷笑幾聲說道“大人恐怕失算了,清軍拿下寧遠已儘得關外之地,如果兵進山海關挾持關寧軍擊破流賊,關內的錢財、土地都是他的,何須大明犒賞,換我肯定這樣想。”
“胡說,軍國大事有文臣做主,爾等武夫懂什麼!”王永吉火了,心裡卻一涼,當時隻顧得死馬當活馬醫,卻算漏了點東西。
“大人,山海關有多少兵力?據險而守能否擋住流賊?”薛顯光若有所思問道。
“本官從寧遠撤回五十萬軍民,加上山海關守軍,能戰之士不下十萬,”王永吉脫口而出,但馬上覺得牛吹過了,又改口說道,“可惜有兵無餉呀,大同還要撥給我們糧餉、軍械?”
這家夥不但要兵還想要錢,李榆有些不滿,擠出笑臉說道“此事關係重大,我等還須仔細籌劃,王大人辛苦了,請先去休息!”
“本官不累,歸化侯,你是大明臣子,出兵、出糧是分內之事,豈能優柔寡斷,”王永吉大聲說道,卻沒人理他,手一指吳牲大吼,“吳牲,你乃前朝次輔,難道忘了先帝知遇大恩嗎?”
“王大人,我們剛平定陝西,四川又鬨起匪亂,你讓我拿什麼出兵。”吳牲哭喪個臉答道。
王永吉剛要發作又想起另一件大事“本官聽京師逃難的人說定王殿下在大同,此事可當真?”
“定王殿下很好,而且就在此處。”李榆點點頭。
“歸化侯,何去何從由你自便,但大明還有救,吾皇萬歲萬萬歲!”王永吉聽罷興奮起來,扭頭就向外跑去。
金聲望著王永吉的背影,搖著頭輕聲說到“漢民,還是出兵吧,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江山淪陷無動於衷,關寧軍好歹也是個幫手。”
“不行,關寧軍靠不住,把我們拉進去恐怕就不懷好意,我們西北人吃遼東人的虧不是一次兩次了。”尤世威馬上反對,眾人都點頭同意——豐州人十幾年前就為爭奪清國走私市場與關寧軍翻臉了,關寧軍見到豐州商人就殺,豐州商人也向朝廷告發遼東商人通寇,雙方都死過不少人,仇怨早結下了,湊到一起更大的可能性是相互下黑手。
“流賊也許能對付關寧軍,但絕不是清軍的對手,又回到老路上了,遼安,現在還能與清國改善關係嗎?”鄂爾泰沉思著問常書——皇太極死後,大同放棄了杜文煥原定的誘敵深入,利用山東、河南兩個戰場消耗對手的實力,最終一舉殲滅的策略,從陸路、海陸大舉走私削弱清國財力,還利用皇太極暴死大做文章瓦解清國民心,希望以此逼清國內亂,最終兵不血刃將其降服。
“我們把事做絕了,多爾袞肯定恨得咬牙,還談什麼改善關係,準備開戰吧!”常書搖搖頭,作為用軟實力攻擊清國的總策劃人,他把造謠汙蔑、收買分化的手段用到極致,胡編了一大堆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宮廷秘聞投放遼東,據說把多爾袞氣的要死,跟大同玩命的心都有了。
“絕不能和清國和談,阿巴泰托我們照看的白銀、牲口、財物少說也值一百五十萬兩,多爾袞肯定要我們還現錢,我先說明啊,我那裡沒這筆錢。”吳牲插話道,還什麼錢啊,大同壓根就沒考慮過,銀子早進了銀鈔局的銀庫,牲口、財物也派上用場,到哪去找錢還債,除非多爾袞肯接受銀鈔。
“也就是說為了賴賬也得開戰,好吧,拖一天算一天,不過我們曆來在大樹底下乘涼,北京丟了,南京還在,把那幫南京朝臣先拋給多爾袞。”李富貴揮手說道,小代王一聽捂著肚子笑起來。
李榆一直在大堂內踱步,這時停下來向薛宗周招招手,然後對眾人大聲說道“京畿流賊幾十萬人、災民上百萬人,打垮李自成有什麼用?這個渾水我不趟,記錄我的命令第一,立刻通報李自成,清軍可能入關,請他提前戒備,隻要打得好,我會拉他一把;第二,給鳳陽總督馬士英去信,問問南京到底怎麼回事,這麼久了連個屁都不放,這幫朝臣乾不下去就滾蛋,我幫他老馬組建朝廷;第三,給劉澤清、劉良佐去信,告訴他們亂世之中要學會用刀子說話,文臣乾不好就讓武將乾,大膽一些,我給他們撐腰;第四,把朝魯的騎四鎮調到陽和、張傳捷的步三鎮調到大同,海山的步六鎮調到獨石口。”
眾人議論了一會兒都沒有意見,雲榮憂慮地說道“按既定策略對付清國我沒有意見,但是四川怎麼辦?”
李榆苦笑著答道“我有什麼辦法,至少在秋糧下來之前軍隊無法出征,先解決湖廣問題吧,給秦翼明、馬祥麟去信,務必守住保寧、綏定兩府,下一步再設法剿滅孫可望。”
“立憲會議開完,我就去武昌。”李槐點頭說道,僉事處會議已經內定他為湖廣行台統領並兼理軍務,但製憲會議事務繁雜,鄂爾泰、李富貴堅持把他留下主持會務。
吳牲接著說道“這樣也好,總理府可以專心處理內政,大同現在不平靜啊,製憲會議打鬨不休,不早點了解做不了其他事,英格蘭特使戈登、荷蘭特使紐霍夫也到了大同,總統見他們一麵吧。”
李榆點點頭,轉身向張世安下令道“把提塘司的力量都調動起來,嚴密監視順軍、清軍和關寧軍的動向。”
遼東,順治元年對多爾袞簡直是煎熬,大同套在脖子上繩索越來越緊,走私浪潮不但從蒙古草原、遼東沿海湧來,還通過朝鮮向腹地滲透,大清國的白銀被席卷而去,朝廷被迫賠本鑄銅錢投放市麵,結果銅又被走私分子卷跑,大同銀鈔還趁著大清鬨錢荒蜂擁而入,多爾袞焦頭爛額卻又無計可施——大清國缺糧、缺布,也做不好鐵鍋、鐵針之類的鐵器,老百姓不但心甘情願買大同貨,還積極參與到走私之中。最要命的是街市中傳言他與莊妃娘娘暗生情愫,奸情敗露後謀殺先帝,這個謠言在八旗中越傳越離奇,老少爺們講的有鼻子有眼,還偷偷議論九阿哥是不是他的野種,阿濟格、多鐸聽多了也有些信以為真,還勸他乾脆把莊妃娶回家算了,反正按滿人習俗弟弟娶嫂子也不算大事。
額魯,你好狠啊,我跟你拚了——多爾袞把幕後主謀恨得咬牙切齒,熬到四月初,關內流賊攻陷京師的消息傳來,正在清河溫泉養病的範文程首先奏請出兵伐明、爭奪天下,老奴才還打氣說我國雖與明爭天下,實與流寇角矣,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大清兵隻要申嚴軍紀、秋毫無犯,使官仍其職、民複其業、錄其賢能、恤其無告,漢民必然紛紛歸順,大河以北,可傳檄而定。
隨後,祖可法、張存仁等漢臣也奏請出兵關內,多爾袞借機把八旗兵集結到盛京,兵權在手,他的死黨何洛會馬上告發豪格與濟爾哈朗謀逆,兩人都被議為死罪。多爾袞得意了,濟爾哈朗這個擺設還不能缺,很寬容地予以赦免,豪格絕不能留,但九阿哥又哭又鬨不讓處死哥哥,先貶為庶人以後再算總賬,其親信揚善、俄莫克圖、伊成格、羅碩等斬首棄市——經此變局,豪格的勢力被連根拔起,濟爾哈朗也徹底焉了,多爾袞隨後在朝堂上怒斥大同與豪格相互勾結,陰謀顛覆大清國,心腹大患不得不除,下詔出兵討伐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