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契丹蕭太後!
韓德讓一轉身,就開始責備自己了,勇氣都跑哪兒去了?連口都不敢開,真丟人。他耷拉著頭走回去。一進門一股餿腥味鑽進鼻孔,他屏了一下氣息,走了進去。室昉猜中了結果,也不問他。他說“二哥吐了?”
室昉點點頭。
“唉,想不到二哥如此灑脫之人,儘連‘不愛’二字都說不出口。”
“我倒覺得這樣好,我不想看到我兄弟倆都打光棍,連個家都沒有。”
“但二哥不愛她呀。”
“三弟,你怎麼總認死理呢,日久生情,你沒聽說嗎?”
“你們說什麼?”耶律斜軫醒了。
室昉忙說“沒什麼,你醒了,覺得怎麼樣?”
“給點水喝,我的喉嚨快發裂了。”
韓德讓忙去倒茶,可是茶壺乾繃繃的,隻得舀了一瓢涼水端來。他歉疚地說“茶沒了,喝點水潤潤喉嚨。”
耶律斜軫連說“水好,水好。”接過水瓢咕嘟咕嘟喝了個底朝天。
室昉笑道“家中無人,連口茶都喝不上,總不能天天喝涼水吧,聽大哥的,趁早成家。”
耶律斜軫說“我已想好了,不管怎樣,先接進屋再說。”
韓德讓說“但你不愛她呀。”
“顧不了那麼多了,事情已傳揚出去了,不接進門叫人家怎麼辦。再說,皇後那雙眼睛逼得我好緊,我看都不敢看她。”
“那劉玉蘭怎麼辦?”
室昉說“三弟,你怎麼了?劉玉蘭已送進漢宮裡去了,你說怎麼辦,難道去搶回來?”
韓德讓自知失言,想到與蕭綽旖旎之情不禁麵紅,又想到他們隻能偷偷摸摸在一起不禁耳赤。好端端的一對有情人,變成了偷情盜愛見光死的竊賊,不禁悲從心起,淚水湧了出來。
室昉慌忙道“三弟,大哥說重了,你彆這樣。”
韓德讓隻是搖頭,耶律斜軫向室昉遞了一個眼色,室昉會意,屋內一片沉寂,偶聞幾聲歎息。
一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不論男女,都是被關注的對象,一旦進入確定關係之際,都成了被調查的對象。尤其像耶律斜軫這樣的大齡青年(已步入中年了),更讓人不放心,調查材料源源不斷地送到蕭婉容麵前。一個癡情漢,浪蕩子,花花太歲的形象在蕭婉容麵前站立起來,但這絲毫沒有動搖耶律斜軫在蕭婉容心中的位置,她將前來勸告的人一一駁斥回去。
他能對彆人那麼癡情,難道不能對我癡情?
失戀的人行為放蕩,隻不過宣泄鬱悶的心情,貓狗遇到不愉快,還會叫喚幾聲呢。
我看他不是朝三暮四,見一個愛一個的人,果然那樣,他早就三妻四妾了,還能單身到現在?
蕭婉容已經陷進去了。
婚禮如期舉行,這一天,蕭婉容傷心流淚了。
午後,賓客都走了,耶律斜軫送他的一幫朋友出去了。氈帳內空蕩蕩的,剛才熱鬨非常的場麵,一下子冷冷清清了。黃昏壓迫過來,耶律斜軫還沒回來,蕭婉容像被人遺忘的酒瓶一樣,就在不久前,她還被人眾星捧月般擁著,現在,隻她一人守著穹廬。
黃昏的天際湧起黑雲,太陽已被吃了進去,雲的邊沿泛著桔色的微光。鳥兒驚慌地鳴叫著投入深林,急如星火。不久,天地陷入一片落寞之中。
耶律斜軫還沒回來。
天已很黑了,氈房內還未點上蠟燭,冷清的,青霧般的天光從門簾的罅隙間透進來,風吹動著門簾如狗尾巴草一樣擺動。蕭婉容坐在黑暗裡,凝神帳外的聲音,風很輕柔,但仍可以聽出它穿過樹林的悉悉聲。鳥兒安靜了,然而它抖擻羽毛的聲音如雨灑秋林般破空而來。蛩在地竅裡低吟,是深情的呼喚還是深沉的怨懟。
相對來說,耶律斜軫可以稱得上一個孤兒,雖然他的父母健在,但從小他就離開他們去拜師學藝,極少體會到家的溫暖。師父的疼愛讓他一輩子都忘不了,本想好好報答師父,可是他老人家過早仙逝了。他回到父母身邊,卻感到很不適應,攢錢守財的思想在他們身上根深蒂固;不思進取安現守道的理念又是如此不可動搖。於是他又離開了他們四處遊曆,父母對他倍感失望,把他當成敗家子看待。父子關係異常冷淡,如果有人向他父親問起“你的斜軫呢?”父親必會說“這個家沒有他,他愛到哪浪就到哪浪。”耶律斜軫浪蕩之名由此傳開。後來,耶律斜軫覺得在外麵浪蕩了這麼多年,累了,想回到父母身邊,儘一份孝心,可是這麼多年,他沒闖出什麼名堂,父母很不滿意。老人們一想起自己半截入土了,他還在飄蕩連個家都沒成,心中憂悶憋屈,眼見與他同年人都結婚生子了,便愈是焦急,隔三岔五地數落他,讓他好不心煩,便搬出來一人過。再後來,終於得到蕭思溫的舉薦,皇上的賞識,有了晉階的機會,而且立了功,受了封賞。他想把老人家接來一塊過。但老人最關心的不是如何享福,確實他何時接個媳婦回來,緊催急逼之下,他們又鬨僵了,老人一氣之下回去過活了。
參加完婚禮,兩位老人就辭行,耶律斜軫也不挽留,甚至連送行也沒有。現在,氈房空落落的,黑暗鐵帷一般罩著,黑暗之外是什麼呢?
終於,蕭婉容記起了,得點支蠟燭。燭光一下子將黑暗驅散開來,妝扮得喜氣洋洋的穹廬立即呈現在眼前猩紅的地毯,紅綢門額,彩繪的韜柱,黃錦壁衣,廬頂裝飾著金珀,橫空引兩條交織的五彩絲絨束,正中承著一隻大花籃,籃內鮮花怒放,鮮花覆蓋著花生,蜜棗,蘋果,蜂蜜。鮮活熱鬨的場麵又出現在蕭婉容的麵前,迎親的車馬,送親的親朋,喜氣洋洋的麵孔,熱騰騰的奶茶,甜滋滋的蜜糖,恢言諧語,談笑風生,簇簇擁擁,吵吵嚷嚷,低眉垂首,赧生雙頰??????這一切已經遠去,如一首動聽的曲子叫人舒坦,但畢竟曲終,隨著渺渺餘音歸於沉寂,豈不叫人傷悲。
蕭婉容對燭垂淚,不知是她哀歎蠟燭,還是蠟燭因她而傷悲。她置身一個陌生環境之中,枯燈獨坐,從午後到黃昏,從黃昏到深夜,漆黑的冰涼針砭肌膚。然而她不覺得寒冷,疼痛,隻感到害怕。孤獨蛇一般纏裹著她。她透過燭光看見的是一幕幕熱烈的激動人心的場麵,這場麵,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最後沒了,似乎已成了一個古老的傳說。雖然,她對此已做了一些準備,而且儘量給出合理的解釋。當耶律斜軫送客未歸時,她說男人在外應酬是難免的,而且應酬多就證明他人緣廣。當他遲遲未歸,她又認為他所交的朋友都是知心的,所以有說不完的話。當她久等未見他回,她又說他肯定有事耽擱了,像他那樣深受皇上器重的人,時刻都有事等他去處理。當黃昏已遠去,夜濃得化都化不開,她恐懼了。黑暗讓她更看清了自己的處境,她知道他的心不在這裡,不在她的身上。她潸然淚下,坐在一個角落裡瑟瑟發抖。燭淚流乾了,火焰萎了,熄了。她在黑暗裡坐著如一塊石頭。
許久,她才又點了一支蠟燭。這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她趕緊揩乾淚水,爬上床,側身向裡臥著,但一股熱淚奔湧而出,而且來得更凶猛,怎麼也止不住,更要命的是她竟抽泣起來,她感到那聲音如此響亮,她不得不將被子把頭蒙住,可是她的身子劇烈地抖動著,她想停止這些,卻是徒然。腳步聲在床邊停下來,片刻,又走遠了。她再也忍不住,扯下蒙頭的被褥,見穹廬內又寂無一人,仿佛做了一場夢。
不久,耶律斜軫走進來,托著一個托盤,他將托盤放在桌上,托盤內盛著幾碟精美的菜肴,一塊烙餅,一杯牛奶。
“餓了吧,過來吃點。”
蕭婉容這才感到饑腸轆轆,但她淚水漣漣,哭聲咽咽,怎麼能吃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