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確放鬆了許多,這麼不可理喻地自虐一下,至少想通了好多事情,本來以為會再怎麼在心頭縈繞不去的,也不過跟那場暴雨一樣,總會過去,不值得多糾結。
現在肯定還是得把已經報了名的托福儘量考好才是上策,畢竟這個成績有兩年的有效期,而自己近千元的報名費和這半年的辛苦都不能白費。
至於蘇哲,她隻是單純地想,可以不用再去想這件事了,自己的確沒有遊戲感情的能力和天分,這樣結束,最好不過。
5
托福考試在八月下旬的一個周六,天氣異常炎熱。考點設在本市一所高校。邵伊敏參考網上提示和劉宏宇的建議,備好了考試用具,再帶上巧克力和瓶裝水,早早趕了過去。一上午的考試下來,對體力是嚴峻的考驗,她出來時已經有點兒頭暈目眩了。
外麵正午的陽光當頭直射下來,灼熱而刺目。認識不認識的考生們一邊交流考試心得,一邊往外走去,有人罵罵咧咧地抱怨考場耳機質量太差,一戴上就聽到“沙沙”的靜噪聲。她聽得苦笑,找張樹蔭下的石凳坐下,打算等一下再走,省得和一大堆人擠公交車。
她仔細回想剛才的考試,聽力環節本來就是自己相對的弱項,戴上耳機就覺得難受,忍著疼痛和耳鳴聽下來,感覺很受影響,估計這項是不可能考出好成績了,其他都算發揮正常。可是畢竟準備的時間有限,又全是靠自己獨自摸索,她對最終的結果不敢確定。再一想,不禁搖頭,考得好今年也不可能申請學校了,隻好安慰自己,大不了明年再考吧。
邵伊敏正想得出神,突然一個身影罩在她眼前,擋住了透過斑駁樹蔭灑下來的陽光,她抬頭一看,不禁一驚,站在麵前的是蘇哲。他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表情是一向的冷淡,遞給她一瓶礦泉水
“考得怎麼樣?”
“一般吧。”她遲疑一下,“你怎麼在這兒?”
“我早上八點就過來了一趟,看著你進的考場。”他平靜地說。
“有什麼事嗎?”
他用看白癡的眼神看她,她啞然,知道自己這個問題未免太無聊,可是她的腦袋仍然被考試塞得滿滿的,確實不知道對他說什麼好了。
“我並沒有大熱天在學校裡等人的癮頭,所以,確實,我有事。”
邵伊敏皺眉困惑地看著他,揉自己的耳朵。蘇哲有點兒被這個姿勢激怒了“就算我說什麼對你來說都沒有意義,也不用把不信任的姿態擺得這麼明顯吧?”
“對不起,我隻是……最近都有點兒耳鳴。我要不信任,那就是不信任我的耳朵,”伊敏苦笑放下手,“我的聽力八成也考砸了。”
蘇哲沉著臉看著她,良久,伸一隻手拉起她“走吧。”
邵伊敏坐進他的車裡還有點兒莫名其妙,可是看看蘇哲繃得緊緊的臉,知道現在說什麼都可能免不了要吵起來,而她沒有任何跟人爭吵的力氣和心情,索性不吭聲。
蘇哲也不說話,直接將車開到一家潮州餐館前停車,但她不客氣地說“沒胃口,不想吃。”
他同樣不客氣“沒胃口也得吃,你看看你自己現在的難民樣子。”
她最近聞到油味就討厭,當然知道自己已經瘦到不能再瘦的地步了,隻能氣餒“換個地方總行吧,我想吃點兒清淡的。”
他發動車子,開到一家做粥的餐館,並不問她什麼,給她點了一份桂圓蓮子粥,自己點了份海鮮粥,然後叫了幾個清淡的菜。但他幾乎沒吃什麼,隻是沒什麼表情地看著她吃。他的眼神讓她心裡發毛,可粥還是很美味的,很配合她現在不振的食欲,她有點兒賭氣地大吃起來。
吃完了,兩人走出餐館,邵伊敏停下腳步剛要說話,蘇哲回頭盯著她“也不見得吃完了抹臉就要走吧。”
“如果你是存心要和我吵架的話,那我們也換個時間好不好,我今天確實很累,晚上還要上班,現在隻想回宿舍好好睡一覺。”她眼見他的臉沉得更加厲害,卻頭一次管不住自己,補充道,“而且我以為我們說過的再見是以後都不用再見的那種。”
“去我那兒睡吧,我估計現在宿舍應該比蒸籠還熱。”他竟然沒有發怒,眯起眼睛看她,見她一臉的不同意,也冷冷補上一句,“你不會以為我帶你回去就是想和你上床吧?”
“我對我的身體沒那麼大的自信,你找人上床應該根本不費勁,不必為這個理由一定要來找我這麼難纏的。可是我對你的身體太有信心了。我說得更直接一點兒吧,我怕我會記住你記得太深,特彆是現在,我差不多已經快做到忘了你。”
“在我忘了你之前,你最好彆忘了我。”
邵伊敏目瞪口呆看著他“這算什麼,我沒扯著你的衣袖不讓你走,就傷了你的自尊不成?”
“我的自尊沒那麼脆弱,不需要你犧牲自尊來維護,而且我從來就沒指望過你跟任何人上演苦情戲碼。”蘇哲仍然冷冷地說,“不過,我們一定要現在站在大太陽底下吵架嗎?”
正午的太陽此時正火辣辣地照在兩人身上,一會兒的工夫,兩個人都已經是汗流浹背了。
不等她說話,他握住她的手走向停車的地方,開了車門,將她推了進去,車裡也是一陣熱浪衝出來,儘管一上車就把冷氣打到最大,還是過了好一會兒才涼下來。
蘇哲將車駛入往他家去的那條林蔭大道,濃密的樹蔭將陽光遮擋成了柔和的光影,本地熱烈的夏天到了這裡,很奇怪地被大大稀釋了。他拐進小區停好,邵伊敏下車。陽光從樹葉縫中穿透下來,晃花了她的眼睛。這還是入夏以後她頭次來這裡,耳邊隻聽到一聲接一聲悠長的蟬鳴,並不聒噪,卻另添了點夏日午後特有的慵懶感覺。
屋裡開著空調,溫度打得很低,窗紗半合,光線柔和,客廳上木製吊扇慢速轉動,一進來就有點兒涼意。
“你去洗個澡睡會兒吧,到時間我叫你。”蘇哲並不看她,轉身進了客房。
邵伊敏盯著他摔上的門看了一會兒,惱火地放下書包,隻覺一身汗黏得難受,隻好走進主臥,一看床上,自己的睡衣竟然正搭在那裡。她老實不客氣地拿上進浴室洗澡,出來想了想,還是把手機鬨鐘調到五點。本市三十七攝氏度以上的高溫已經持續一周,晚上她都是和羅音、江小琳帶了涼席上天台睡的,當然說不上睡得好,現在躺在室溫隻有二十三攝氏度的房間裡,她幾乎什麼也來不及想就沉入了睡眠之中。
手機鈴準時響起時,邵伊敏正做著關於考試的夢。
一間空蕩蕩的大教室,四周零零落落坐著的全是不認識的麵孔。麵前擺了一大遝試卷,題目似乎是泛函分析、複變函數之類,這些平時她根本沒放在眼裡,此刻卻怎麼做也做不完,正著急間,偏偏結束鈴聲響起來。她嚇得一彈而起,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按停手機響鈴,心跳得怦怦的,簡直有點兒哭笑不得,居然會在這麼涼爽適合安睡的環境,把自己從來就沒怕過的考試做成一場噩夢。
蘇哲走到臥室門邊,看看表“還早,你不是六點上班嗎?”
“我得先回學校拿工作服。”她皺眉想剛才的夢,覺得實在不可解,隻能搖下頭,下床抱了衣服跑進浴室換好。
等她出來,蘇哲已經拿了鑰匙,拎了她的書包站在玄關處,儼然一副標準男友模樣,好像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芥蒂,一切和從前一樣。她感覺自己做的怪夢顯然還沒結束,可是她這會兒也沒時間跟他說什麼了,一聲不吭地跟他下樓上車。
蘇哲熟門熟路地將車開到師大北門,這邊假期管得比較鬆,外來車輛可以直接開進去。他將車開到宿舍樓停好“不想遲到的話,五分鐘內得下來,我先帶你去吃東西再上班。”
她對他的自說自話完全無可奈何。她早上出門穿的是t恤、牛仔布及膝裙加涼鞋,店裡的規定是長褲球鞋,所以她隻能匆匆衝上樓去換衣服再收拾工作服。
羅音今天跟一個跑社會新聞的記者和一個攝影記者到處轉悠了大半天,采訪所謂社會各行各業戰持續高溫酷暑的綜合消息。兩個記者一男一女,都是老鳥了,自己上寫字樓、公司、市場等地采訪,打發她去驕陽似火的街頭采訪排隊等公交的路人、小商小販和農民工。羅音的衣服已經汗濕了好幾次,皮膚曬得有疼痛感,不停地喝了好幾瓶水,還有脫水的感覺。而驕陽下接受采訪的人幾乎通通都是沒好氣地抱怨和不耐煩,她還是咬牙硬扛著完成了任務。
素來苛刻的記者老師看著平時秀氣開朗的小姑娘花容失色,終於動了惻隱之心,回報社大力表揚羅音,先做完她采訪的那一部分,許諾綜合報道的一個小節會安排她這個實習生獨立署名,然後讓她早點兒回學校休息。
羅音心情大好,覺得雖然衣服幾乎附了一層鹽結晶,全身都散發著汗味,皮膚更是曬黑得讓自己心疼,但總算沒白忙。她拿個蛋筒冰激淩邊吃邊往宿舍晃,隔了一段距離就看到了宿舍下停著的捷達,再走近一點兒,看清站車旁一邊抽煙一邊打電話的那個男人,她的心頓時狂跳起來。
她努力維持正常的速度走向宿舍,再走近一點兒,又忍不住看向他,正好蘇哲回過頭來看宿舍這邊,視線不經意地劃過她,然後掉頭繼續打電話“對,十分鐘,嗯,好。”聲音低沉好聽地傳進羅音耳內。
他穿著白色t恤、深色長褲,神情和上次一樣淡漠,煙捏在修長的手指之間,慢慢從嘴邊拿開,吐出一口煙霧。羅音隻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心似乎都隨著煙霧飄蕩開來,她對這個過分文藝腔的想法感到羞愧,加快腳步走進宿舍,差點兒迎麵撞上拎著雙肩包往外走的伊敏。
“你好,出去嗎?”羅音沒話找話地說。
邵伊敏點頭,然後指一下她手上拿的冰激淩“小心。”
話音沒落,羅音隻覺胸前一涼,一大團融化的冰激淩已經滴到了衣服上。邵伊敏覺得好笑“先走了,再見。”
羅音走上樓梯,轉角處有一麵大鏡子。她停下來,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短發亂蓬蓬的,一部分翻翹著,一部分被汗粘在額頭上,皮膚在這個夏天已經被曬成了小麥色,斜背著個大包,汗透了的t恤皺巴巴沒一點兒形狀,胸前是一塊巧克力色的汙漬。
她打量著自己,將蛋筒塞進嘴裡,想好吧,她得謝謝這個男人隻是漫不經心掃視了自己一下。儘管她此時沒有任何和他搭訕的勇氣,而且猜想以後也不可能乾出這事,還是不願意自己這麼狼狽的樣子落到他眼裡。
宿舍外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羅音走到拐角窗前,恰好看到那輛捷達利落地在宿舍前掉頭而去。她對自己說,彆人的男人,彆人的戀愛,當觀眾已經很無趣,陷於迷戀就隻能用可悲來形容了。
6
蘇哲帶邵伊敏去她打工快餐店旁邊的一家家常菜館,他已經先打電話過去點好了菜,兩人落座一會兒菜就上齊了。伊敏這段時間的晚餐都是店裡賣不動的到規定時間要處理掉的漢堡,早吃傷了,她叫了碗米飯,匆匆吃完就要走。蘇哲一把按住她,盛碗湯看她喝“下班了直接去地下車庫,我在那兒等你。”
她做滿四小時,換好衣服,下到地下車庫,蘇哲已經發動了車子等在那兒。她坐進去,蘇哲一聳鼻子“誰帶著這一身味道都會沒胃口吃飯的。”
她伸手拉門就要出去,他一把拽住她的手,將她拖回座位係上安全帶,同時將車門落鎖,笑道“不用這麼大反應吧,平時你開得起玩笑的嘛。”
邵伊敏隻想,自己就算再有幽默感,恐怕也被他今天奇怪的行為給折磨沒了。她掙開他的手,疲乏地靠到座椅背上。
蘇哲發動車子,閒閒地問“你準備申請加拿大的哪幾所學校?”
她怔了一下,並不打算說自己連申請學校的錢都沒著落“看托福成績出來再說吧,今天考得一般,不見得有把握申請到理想學校的獎學金。”
“那你有什麼打算?”
“接著上學,明年畢業了先找份工作,然後再考一次。”
蘇哲沒什麼表情地聽著,什麼也沒說。她本以為考試完了可以放鬆一點兒,可是現在她耳內鳴響得甚至比前幾天還要厲害,讓她心煩意亂,她合上眼睛,揉著自己的耳朵。
“明天我帶你去好好檢查一下耳朵吧。”蘇哲側頭看下她疲倦消瘦的臉。
“檢查過了,醫生說是神經性耳鳴,也說不上嚴重,注意休息就可以了。”
“那把快餐廳的工作辭了,趁離開學還有幾天,在我這邊好好休息一下。”
邵伊敏放下手,轉頭看著他“我們能不能不要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黑暗中看不清蘇哲的表情,停了一會兒,他輕聲笑了,可笑聲裡並無愉悅之意“是的,的確發生了一些事,可是對這些事,我們的理解肯定不一樣。”
談話再度沒法兒繼續下去了。她挫敗地想,反正她從來也沒弄懂這個男人的想法,好像現在也沒必要再說什麼了。
蘇哲將車駛進小區停好,邵伊敏下車,下意識地仰頭,隻見明月當頭,明天大概仍然是個晴熱的天氣,蘇哲突然從後麵抱住了她。
“真的快忘了我嗎?”他在她耳邊輕聲問。
本地的夏天向來白天炎熱,夜晚相對濕度大而又悶熱,此時一絲風也沒有,小區裡根本無人走動,大約都回家開了空調納涼。兩個人身體靠在一起,瞬間就大汗淋漓了。邵伊敏掙紮了一下,可是他抱得那麼緊,她根本掙不脫。
“如果你隻是想知道這個,那麼好吧,我說謊了,你的擁抱和你的吻我全記得。”她回頭,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同樣輕聲說,“可是那又怎麼樣?”
不等她說完,他已經扳過她的臉,狠狠吻了下去。
蘇哲從來沒有這麼霸道地吻過邵伊敏。
她被擠壓得踉蹌後退,後背重重地撞上汽車,一陣疼痛,可是她的一聲痛呼還來不及脫口而出就被他吞噬了。他的唇舌灼熱而急迫地壓迫著她,她的耳內嗡然作響,卻又不像剛才的耳鳴,隻覺得全身像火燒一樣,呼吸在瞬間全部被掠奪了。她死死地抓住蘇哲的襯衫,回應著他的吻。
這時,一束手電筒的光柱往他們這邊晃過來,物業巡邏的保安在不遠處猶疑地停下腳步“請問兩位是住這兒的嗎?”
邵伊敏大窘,側頭避開手電筒光。蘇哲站直身體,手電筒光掠過他的臉,上麵掛滿汗珠,聲音鎮定地說“是我,馬上上樓。”
保安認識他,馬上移開手電筒光“晚上好,蘇先生,再見。”
邵伊敏的心在幾乎不勝負荷地狂跳,雙腿發軟。蘇哲攬住她,替她抹一下滿頭的汗,拉著她走進單元上了樓。一開門,室內的冷空氣撲麵而來,她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發現身上的t恤已經被汗水浸透了,冷汗仍順著脊背不停地向下流淌。
沒等她反應過來,蘇哲已經再度緊緊抱住她,咬向她的頸項。她的動脈在他齒間激烈地搏動著,他狠狠地啃噬吮吸,壓迫得她幾乎有了窒息感。她在戰栗眩暈中,隻能更緊地抱住他。
他抱起她走進臥室,他的身體和她的緊緊貼合在了一起,他進入她,同時逼近她的眼睛直視著她“隻記住我的吻和擁抱還不夠,你得記住更多。”
伴隨著這句話,他狠狠衝擊。邵伊敏先是咬緊嘴唇,手指深深掐進他背上的肌肉中,伴隨著他近乎蠻橫地用力,她終於還是忍不住支離破碎地叫出了聲。
在她的呻吟中,他貼近她的耳朵,“說,說你不會忘記我。”
她一偏頭,一口咬在他肩頭,同樣絕望地用力,嘴裡是他身上鹹澀的汗水味道。她毫不留情地繼續狠狠咬著,直到嘗到一點兒腥味才鬆開,然後同樣直視著正在她身上起伏的他的眼睛“那麼好吧,你也一樣要記得我。”
7
邵伊敏醒來時,天還沒亮,蘇哲並不在床上。她一下睡意全沒了,翻身坐起,出了一會兒神,拿起睡衣去浴室洗澡洗頭。
她對著鏡子將頭發吹到半乾,拂開鏡子上的水汽,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她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的眼神不複以前的澄靜無波,卻帶了幾分迷惘。她撫摸著頸上的斑斑紅痕想,幸好開學還有好幾天,不然這樣的大熱天,怎麼遮掩得住。
她走出臥室,蘇哲正開了一半窗子,坐在飄窗窗台上抽煙。見她過來,他掐滅煙,將煙灰缸挪開,然後抱住她,把臉埋進她的頭發裡,良久不作聲。
“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她輕聲問。
“有時候我恨你對人完全無視近乎遲鈍,有時候我又恨你這樣的聰明敏銳。”他抬起頭看著她,此時接近黎明了,夏天天亮得早,微微一點兒晨光中,他的神情有點兒苦澀,沒什麼涼意的風從窗子裡吹進來,畢竟帶來點兒清新氣息。
“這不需要太多的聰明,畢竟你都給了那麼多的提示,一定要我記住你。我的邏輯一向學得不壞。”
“我得離開這裡一段時間了,伊敏。”
輪到邵伊敏沉默了,她靠在蘇哲懷裡,出神地看著窗紗隨風輕輕擺動。
“我跟你說過我和我父親關係不大好吧?用不大好來形容,可能太溫和了一點兒。有一段時間,我們完全不說話,具體為什麼,我倒是記不大清楚了。”說到這兒,蘇哲幾乎下意識地又想抽煙,但還是忍住了,“可能應該和我媽媽有關係。她是我父親的第二任妻子,我還有個大我九歲的異母哥哥,你看,夠複雜吧。”
她想到自己有繼父、繼母、異母妹妹、異父弟弟各一名,嘴角掛了個苦笑,並不說什麼。
“我媽媽,怎麼說呢,我覺得她這一生應該算過得很委屈,可能她自己不這麼想就是了。妙齡未婚女子,嫁給了一個大她十多歲的男人。親戚眾多的大家庭,還得侍奉公婆,那兩位,嘿,真不是平常好伺候的那種老人。”蘇哲撫摸著她的頭發,遲疑一下,接著說,“我媽對我哥哥遠比對我好,這個其實我也不介意。但她討好那個家的每個人到了卑微的地步,而每個人都覺得她的犧牲付出是理所當然的事,包括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親。我討厭她那樣生活,雖然那完全是她自願的選擇。所以,我隻能選擇眼不見為淨。父親後來帶全家去了南方經商,我一個人堅持留在這邊,上中學、大學,然後出國,回來也不去他的公司。”
邵伊敏反手過去安撫地摸下他的臉,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著“你不用安慰我,我也並不為這些事難過。我隻是想解釋清楚罷了,這一團複雜家事,我沒跟彆人說過。上個星期,記得嗎?我們在商場地下車庫碰到的前一天,我接到了我媽媽的電話,她一向縱容我,知道我不願意受那個家的約束。但那天她頭次開口,求我一定去深圳,不要再和父親彆扭下去了。”
“我能理解,你不用解釋什麼了。”
“我答應她之後,當天就給北京辦事處發了辭職報告,眼下隻等交接了。可是我放不下你,伊敏,就算那天不遇到你也一樣。隻是遇到以後,我更知道自己的想法了。”
她不想對話這麼沉重地繼續下去,笑了“你放不下我的方法很有趣,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學會那樣牽掛一個人。既保持了深情,也不耽誤享受生活。”
蘇哲當然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手臂狠狠緊一下“我都不敢指望你是在吃醋。”
她回頭斜睨他一眼“當然我會吃醋。我不會對沒和我在一起的男人有要求,可是真在一起的話,你會發現,我是一個苛刻的人。”
蘇哲啞然,停了一會兒才說“你一直活得認真,讓我慚愧。之所以答應我媽回去,我也是想不應該再這麼得過且過地混下去了。”停了一下,他將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我不想打擾你考試,隻好等你考完再說。和你在一起,對我來說不是一場遊戲,我從來不會對待一個遊戲認真到這一步。知道你計劃出國,我發火發得很沒道理,可是我真的很生氣,說不出原因的生氣。”
“好了,你不用再生我的氣了,我們都得做自己該做的事。”邵伊敏歎口氣,“放心,我不會發火,我想我也沒權利發火,畢竟你不是第一個想離開的那個人。”
“非要在這個時候跟我講公平嗎?”
“不關公平的事,蘇哲,我接受現實很快的,一向這樣。”
“我不會過去待很長時間,而且隔得也不算遠,飛機不到兩小時就能到。也許……”
“不,我們都彆承諾什麼好不好?這樣日後不用怨恨自己或者對方失信。”
“我從來不願意承諾,到了現在,終於輪到一個女孩子拒絕我給出承諾了。”蘇哲微微苦笑,越來越亮的晨曦裡,他低頭吻她散發著浴後清香的頭發,心裡奇怪,這麼固執的女孩子居然會有這麼柔順的頭發。
“什麼時候動身?”
“這邊手續差不多辦完了,我等你開學再走好不好?”
“那會是一個悠長折磨人的告彆嗎?還是不要了,我們不要拖延,按你原來的時間表進行吧。”
蘇哲再次用力收緊手臂“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來表明你不在乎嗎?”
“我當然是在乎的。可你還是接著把我當作大腦構造和彆人不一樣的怪人吧,這樣什麼都解釋得通了。”她往他懷裡靠得更緊一點兒,環抱住他的腰,仰頭看著他,“我隻是想,一整個夏天,我都在沒完沒了地告彆,送走了孫姐、樂清和樂平,送走了畢業的同學,又要送走你。可能到我離開時,就不知道該跟誰說再見了。”
蘇哲一下咬緊了牙,半晌才啞聲說“你太知道怎麼來刺激我、調動我的情緒了,有時我想到你甚至會覺得害怕。”他重新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她能感受到那裡跳動得並不像他的聲音那麼平靜,“知道嗎?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憑什麼你就能一再攪亂我的心?”
她將他的睡衣拉開一點兒,撫摸他左邊肩頭的那一圈被她咬出的透著血痕的鮮明牙印,湊上去輕輕吻了一下“彆為這個耿耿於懷了,因為你也攪亂了我的心。就這樣吧,我不會在你忘了我之前忘了你的,我猜我的記憶應該會比你來得長久。”
8
蘇哲開車出去說買點兒東西。邵伊敏打電話給快餐店提出了辭工。那裡人員流動很大,當然沒人問原因,隻跟她約好了領工資和退工作服的時間。
放下電話,她穿了件蘇哲的t恤在家洗自己的衣服,然後靠在沙發上發呆。電視正放一部無聊的瓊瑤劇,悲歡離合得熱鬨。她正對著屏幕,卻神思不定,全沒弄清屏幕上放的是什麼。蘇哲回來,將幾個購物袋擱在她的腿上,她打開第一個一看,驚叫了一聲裡麵居然是成套的內衣。
蘇哲難得見她這麼驚奇,好笑地看著她。她的臉驀地通紅了“哎,你……一個男人去買這些會不會很奇怪。”
“我告訴營業員是買給我女朋友的,她很開心地幫我挑呀。”
她張口結舌“那個,你怎麼知道尺寸?”
蘇哲瞟下她套著的空蕩蕩的t恤“70b,不可能大過這個了。”
她完全無話可說,丟下內衣看著電視機不理他,恰好屏幕上一個女演員正眼淚汪汪地連聲叫著“不要走,不要走,這太殘忍了,不要……”蘇哲拿起遙控器一下關掉了電視。
她避開他突然緊繃著的臉,隨手再拿個袋子看“買這麼多t恤、牛仔褲乾嗎?”
“我們出去待幾天吧,順便避下暑,省得你回去再拿衣服。”
蘇哲開車兩個多小時,帶伊敏來到省內一處山區,這裡分布著不少度假村、療養院。他直接開到山上的一家,這家療養院平時並不對外開放,此時也隻是前麵一棟樓住了一個單位的十幾個人。院長很客氣地出來接待他們,一再問他爺爺好,請他方便的時候再過來休息,然後將他們引到了後麵的聯排彆墅裡“這裡現在基本沒人,很清靜,有事給我打電話就行了,想吃什麼直接跟餐廳說,他們會送過來的。”
兩人住了下來,山區溫度宜人,早晚更是頗有涼意。空氣新鮮,安靜得隻聽得到鳥鳴蟲叫的聲音,的確讓才從火爐般城市出來的人感到胸懷舒暢。
邵伊敏以前從來沒過過這樣完全悠閒無所事事的生活。早上起來後,吃過早點,蘇哲帶她出去散步,或者走遠一點兒爬山。這裡的山連綿起伏,並不陡峭,參天的大樹間盛開著各種野花,並沒有特彆的景致,但無疑十分怡人。
他對地形頗熟“小時候每年夏天放假,都會和爺爺奶奶一塊兒過來住上幾天。”他指下療養院後麵的山,“那邊看著不高,但有野獸,我以前看到過麅子,現在可能開發沒了吧。”
黃昏時,他開車帶她出去,看看日落和晚霞,再轉到附近的農家去吃鍋巴粥和才從地裡摘來的新鮮蔬菜。
到了晚上,兩人坐著門廊的躺椅上,旁邊放了個小小的草編籠子,裡麵有隻蟈蟈在鳴唱著,這是農家小孩兒編了送給他們的。他們漫無邊際地閒扯,然後親吻彼此。兩人心照不宣,都不再說起近在眼前的離彆。
然而,在那樣日日夜夜黏在一起的幾天過去以後,終於還是得分開了。
開學的頭一天中午,蘇哲送伊敏到師大東門。他是下午三點的飛機,行李已經收拾好了,也不過是一個箱子罷了。他隻帶了幾件衣服,並不想大搬家一樣遷徙。捷達是他回國來到本市時表哥借給他的,已經說好和林躍慶的本地公司的一個員工在機場碰麵,交給他開走。
一路兩人都沉默著。邵伊敏正要下車,蘇哲把一把銀灰色鑰匙和一張門卡一塊放到她手裡,看著車窗前方說“拿著吧,我家的鑰匙,我從高中時就一個人住那邊。你如果不開心了,又希望全世界都忘掉你,就去那裡待著好了。”她的手被他握攏,“可是你要記住,就算全世界都忘記了你,我還是記得的。”
邵伊敏沒回宿舍,而是獨自來到學校後麵的湖邊,抬頭看向湖麵上方的天空,遠方是太陽西沉留下的紅色霞光,絢麗地預示著晴熱天氣還將繼續,這個夏天還沒到結束的時候。
蘇哲的話在她耳邊溫柔回響著,讓她恍惚,也隻有此時真切地躺在她手心裡的那枚鑰匙提醒她,一切都已經成了回憶。
她從包裡拿出一把紅繩結穿著的黃銅色鑰匙,這是她老家爺爺奶奶那間準備賣掉的房子的鑰匙。她從中學起就一直隨身帶著,寒假離開時猶豫了一下,到底也沒交給爸爸。她隻想,哪怕是馬上要屬於彆人的、再也回不去的家,她也願意保留著這把鑰匙,當成一個曾經擁有的證明。她打開繩結,將兩把鑰匙拴到一塊兒,重新裝進口袋放好。
她直坐到天色全暗下來,手機在口袋裡振動,她拿出來,看著屏上閃動的“蘇哲”兩個字出神。這是蘇哲預先給她存好的,之後她再沒存其他任何人進去,寧可憑記憶和電話號碼本記常用的號碼。
她遲疑良久,手機不停頓地在她掌中振動著。她還是拿起來接聽了。
“飛機晚點,我剛到。”他的聲音在電話裡顯得更加誠懇,此時聽來,隻短短幾個字也覺蕩氣回腸。
她“嗯”了一聲,眼睛那裡終於有了濕意。
“去我那裡時,看看左邊床頭櫃抽屜,信封裡的卡和密碼是給你的。我一直胡混,手頭沒多少錢,但應該夠你申請學校了。休假我會回來看你的,伊敏,照顧好你自己,有事一定記得給我打電話,手機我會一直開著的。”
她隻能再“嗯”一聲,用儘全力讓聲音平靜“你也一樣,再見。”
放下電話,她伸手抹下滑落的一滴眼淚,畢竟做不到縱情大哭,哪怕是在這樣無人的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