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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n 對我來說,你已經是一種抹不去的存在,我隻知道我早就沒得選擇了(1 / 2)

被遺忘的時光!

1

邵伊敏的祖父下葬的那一天,天氣晴朗,風和日麗。他長眠的墓園沒一絲陰森感,抬頭看去是空曠碧藍的天空,遠處背景是連綿的落基山脈,近處則是無邊無際的草坪,一眼看去,是一片平鋪著的墓碑。此時正趕上溫哥華櫻花季的尾聲,到處是一棵棵盛開的櫻花樹,大片大片粉紅、潔白的櫻花如煙霧一般籠罩樹端,輕風吹來,花瓣如細雨般灑落在綠茵茵的草坪上。

所有人都肅穆而立,做著最後的告彆。邵伊敏一隻手緊緊握住奶奶的手,一隻手牽著名字發音和她相似的小堂弟邵一鳴。她轉頭看奶奶的神情,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是不舍,更是平靜。三歲的小一鳴穿著黑色西裝,柔軟的小胖手放在她手裡,站得直直的,專注地望著墓碑上鑲著的爺爺的照片。

那一刻,沒有眼淚,她終於釋然了,心頭一直糾結鬱積的情緒仿佛被一隻如風般溫柔的手輕輕撫過,耳邊連日尖銳的鳴響也漸漸低了下去。

這裡全是她的親人,她的生命並不孤單。

邵伊敏和父親一起返回北京。蘇哲頭一天已經從深圳飛到了北京,過來接機。她準備在北京待上一天,她父親沒出機場,直接買了回老家的機票。離起飛還有一個多小時,她和蘇哲陪他去首都機場的餐廳吃飯,因為時差的關係,他們都疲倦得沒什麼胃口。

邵正森鄭重地感謝蘇哲“太麻煩你了,小蘇,特彆是你表嫂還專程出席了葬禮,我們全家都很感動。”

孫詠芝在葬禮頭一天打電話過來致意已經非常周到了,第二天,她特意從居住的溫西區開車出席在公共墓園舉行的葬禮,讓邵伊敏一家意外又感動。將近四年不見,孫詠芝一身黑色套裝,看上去精神狀態極佳。她緊緊擁抱了伊敏,告訴她樂清樂平都讓她轉達慰問。邵伊敏同樣抱緊她,充滿感激。

“您彆客氣,本來我答應了您要照顧好伊敏,應該陪她過去的。”蘇哲彬彬有禮地回答。

他走開幫邵正森辦行李托運手續,邵正森看下他的背影,再看看女兒,欲言又止,邵伊敏知道他想說什麼。不過,她確實沒有和父親談心的習慣,同機十一小時回來,除去休息,也隻泛泛談了彼此的工作,聊了下她異母妹妹的學習情況,此時正打算回避這個話題,可看到父親斑白的兩鬢和疲憊的神態,她驀地心軟了。

“爸爸,您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彆為我操心,我沒事的。”

邵正森微微苦笑“倒要你來囑咐我這些。我把照顧你爺爺奶奶的責任全推給了你叔叔,把照顧你的責任全推給了你的爺爺奶奶,這一生實在是太自私了。”

“爸爸,都過去了,爺爺走得很安詳,現在奶奶心情平靜,我也過得不錯,何必還想那些呢?”

“人年紀一大,再不反省一下,算是白活了。算了,小敏,爸爸也不多說什麼了,你一向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很好,不需要我這不成功的父親教你什麼,不過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邵伊敏點頭“我知道了。”

送邵正森進了安檢口,蘇哲拖了邵伊敏的行李上了外麵的車。

“這幾天耳朵有沒有什麼問題?”

“沒事了,偶爾耳鳴,很輕微。”邵伊敏將座椅放低,半躺下來,儘力舒展身體,“其實你不用特意又跑一趟北京,我打算辦點兒事,明天晚上就回去的。”

“你又不讓我去加拿大,我再不來接你,怎麼放心得下?而且在北京,我也有事情要處理。”

邵伊敏不再說什麼,半合上眼睛躺著。前後不過十天的時間,往返溫哥華和北京,兩次倒時差,中間又經曆葬禮,確實覺得很累。本來奶奶很想留他們多住幾天,可是父親工作丟不開,肯定必須趕在五一長假結束前回國。那邊叔叔也忙於工作,嬸嬸再次懷孕,每天晨吐十分難受,依然要照顧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她實在不忍在那邊多打擾叔叔一家的生活了,隻告訴奶奶,她一定會爭取再拿到假期過來住一段時間。

到了蘇哲下榻的酒店,進了訂好的房間,蘇哲見她無精打采,讓她馬上上床睡覺,告訴她自己就住隔壁,明天上午會出去辦事,醒了打他電話,然後走了。邵伊敏洗了澡,關上手機倒頭便睡,這一覺算是近一段時間最沉酣的。再睜開眼睛時,窗簾低垂,房間黑暗寂靜,讓她一時有點兒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裡了。

恍惚間記起剛才的夢境,仿佛是重現了在溫哥華機場看到的情景。透過高大的玻璃牆看出去,海麵上成群的海鷗在低低飛翔盤旋,那樣自由自在的姿態讓她無法移開眼睛。她當時出神地注視著飛翔的海鷗,隻覺得此情此景好像在被遺落的某個夢裡出現過。

往昔突然變得清晰如在眼前,曾幾何時,冬日幾點繁星下,她和一個男人佇立湖畔,仰頭看一群候鳥從容不迫地揮動翅膀,掠過視線,天空中那樣的暗夜飛行,身後那樣溫暖的懷抱。時光流逝,記憶卻沒有走遠,所有她想遺忘的仍然被好好珍藏著。

而此時,她不確定到底是剛剛流連的夢境還是深藏難忘的記憶讓她神馳。

邵伊敏坐起身,將枕頭塞在背後靠著,將手機拿過來打開,發現自己這一覺當真了得,昨天晚上八點不到上的床,現在快中午十一點了。長時間以來,不管頭一天晚上幾點睡,她的生物鐘固定會在早上七點半將她叫醒。每次看到羅音在休息日睡到快十點才自然醒,她都隱隱有點兒羨慕。

手機馬上收到短信,是蘇哲上午發來的,請她醒了打他電話。

她梳洗以後換了衣服,先給蘇哲打電話,蘇哲正在外麵準備陪客人吃飯“要不我讓司機過來接你一塊兒吃飯?”

“不用了,我要出去辦點兒事,你忙你的吧,晚上見。”

2

邵伊敏出了酒店,直接叫出租車去了劉宏宇就讀的大學。在路上,她給劉宏宇打電話,請他到學校門口等她。

她隻在走之前匆忙給劉宏宇發了簡單的郵件說明情況。劉宏宇看她一身黑衣從出租車上下來,連忙迎了過來,握住她的手,憐惜地看著她“伊敏,節哀。”

她點頭,勉強一笑“沒事了,宏宇,請我吃飯吧,我餓壞了。”

“去體驗一下我們學校的小食堂好不好,很不錯的。”

說是食堂,其實完全不同於邵伊敏以前在師大吃習慣了的學生食堂。這裡是大食堂二樓一個小型的餐廳,竹木桌椅,寬敞舒適,靠窗而坐,可以看到北京難得一見的河畔垂柳婆娑,十分清靜。兩人點了菜和啤酒,隨意飽餐了一頓,然後去學校著名的人工湖邊散步。

此時長假還沒結束,學校裡相對安靜。站在這個名聲顯赫的湖邊,劉宏宇微笑“是不是見麵不如聞名?”

邵伊敏在自己待的城市見多了一望無際的天然大湖,也笑了“這裡當然不一樣呀。”

兩人找長椅坐下,對著湖麵,五月的輕風吹拂過來,很是愜意。

“抱歉我完全沒能給你分擔,伊敏。”

她搖搖頭,垂眼默然了一會兒“過去了,我以後會多抽時間去陪陪我奶奶。”

一時兩人都沉默了,劉宏宇不禁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一直目標明確,家人引他為豪,全力支持他實現理想,他也習慣了他們的無條件支持,現在不覺有些悵然。

邵伊敏不想氣氛這麼沉重,轉移話題“宏宇,你準備何時去辦簽證?”

“我已經辦好護照了,說起簽證也很討厭。我就知道有人拿到哈佛的offer,躊躇滿誌,意氣飛揚,覺得世事無不可為,可是居然轉眼間就被拒了,成了所有等簽證人眼裡的反麵案例。bbs上流傳著好多神神道道的攻略,據說還有人以簽證谘詢為業,專門教人怎麼應付不同類型的簽證官,生意很不錯。”

“他們要是拒了你,是他們的損失。”

其實這是前段時間劉宏宇sn的簽名拒了我是你們的損失。

劉宏宇被逗樂了“要命,那個簽名掛了兩天我就換了,彆人都說我太猖狂,導師也狠狠罵了我,哈哈。”

“這算猖狂嗎?你肯定沒告訴他們,以前你是怎麼填高考誌願的。”

他們讀的高中是家鄉名頭最響亮的學校,而劉宏宇考試完畢後估分,填誌願時隻填了目前讀的這所學校,並且明確拒絕調劑,當時很出風頭。

劉宏宇笑著搖頭“那時年少輕狂,不一樣,可是倒也很值,至少給你留下了印象。我覺得導師說得有道理,其實目前的這種猖狂恰好反映了我的焦慮和浮躁。”

“你的導師對你期許很高呀。讀理工的人理性有餘,偶爾輕狂一下,我覺得能算很好的調劑。”

“這話我要說給導師聽,估計他會大搖其頭,然後好好教給我厚德載物之道。”劉宏宇笑道,“他一直嚴謹,我選擇了it,他才算多少對我點了點頭。”

邵伊敏看著湖心亭子的倒影怔怔出神,劉宏宇回頭看著她,此時她的頭發用發卡固定成馬尾,鬢邊細碎的發絲隨風飄拂,輪廓秀麗的麵孔儼然和他記憶中那個從來獨來獨往的沉默女生重疊起來,他的心被柔軟地觸動了。

當時的她坐在他的左前方,烏黑的頭發也是這樣束成馬尾,上課總是全神貫注,下課多半是獨自在操場邊走走,從來不參與彆人的閒聊。重點學校的重點班,大家學習都很努力,她的用功並不突出,但沉默成她那樣的就很少了。

他清楚記得自己頭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時的情景,數學老師有個很好的教學習慣,就是讓學生分成小組討論,輪流講自己的解題思路。輪到邵伊敏時,她聲音清脆流利,講得簡潔明確,沒有一點兒內向同學常見的期期艾艾。下午斜射進教室的陽光光柱裡灰塵舞動,照一點兒在她清秀的麵孔上,襯得她的皮膚仿佛透明一樣,劉宏宇破天荒頭一次對著課本走了神兒。

從那以後,他不由自主地偷偷注意她。她低頭沉思的樣子、她默然望向天空的樣子、她大步流星走路的樣子……他從沒對人講過自己的初次心動,可是他珍藏著這份記憶。

“伊敏,是不是有話想對我說?”

“宏宇,關於之前的那個提議。”邵伊敏也回頭對著他,“我現在給你一個回答好嗎?”

“我感覺你是要拒簽我了。”劉宏宇仍然微笑,溫和地看著她,“越發後悔弄了那個猖狂的簽名上去。”

“哎,兩回事,我從來沒做那樣的聯想。”

“有相通的地方呀,伊敏。如果你是覺得我在向你求婚這件事上表現得沒有一點兒謙卑,那我覺得自己很活該了。因為回來以後我再想想,也覺得自己很欠揍,拿著一個it的offer就厚著臉皮跑去找你了,確實很自以為是。”

“你給我的,是男人能給女人的最大肯定和誠意,我很珍惜。我可以坦白講,我真的覺得,如果拒絕了你,一定是我的損失。”

劉宏宇笑裡帶了點兒苦澀“然而,你還是要拒絕。”

邵伊敏平靜地說“我愛過一個人,宏宇,三年前我們分手了,我以為分手以後我和他的生活再沒有關係。不過最近,他說他想重新開始。現在我的心情很混亂,在我不能確定我的想法前,至少我得對你做到誠實。如果一直拖著等自己想清楚再對你說,那是對你不公平。”

“嘿,我早說過我沒找你要公平呀。”劉宏宇倒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你當然有好好選擇的自由。我的確有浮躁的時候,可是並沒狂妄到希望我一說求婚,你就愛上我,我希望的是你慢慢接受我。”

“你讓我慚愧,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她苦澀地笑,“至少請你保留你選擇的權利好嗎?不然該輪到我焦慮而且狂妄了,可能回去會把簽名改成‘生平頭一次,這麼好的男人對我說,他等我選擇’。”

劉宏宇哈哈大笑,知道她是在開玩笑。他認識她這麼久,從沒見她用過qq或者sn簽名表達情緒“生平頭一次,我希望我能更好一些,好到足夠讓你無法拒絕。不,伊敏,彆讓我的建議成為一種負擔。對我來說,未來幾年的生活已經確定是在一個單調的環境裡苦讀,我並沒為你放棄什麼。相反,隻要你還沒對我說不,我就能保留一個少年時期夢想成真的機會。”

“少年時期的夢想,”邵伊敏側頭想了想,“對,我的確也有過。當時我想當一名老師,有一個幸福穩定的家庭。你彆笑我,這個好像還說不上是夢想,隻能算一點兒願望吧。現在回頭想想,這樣簡單的願望,似乎也並不容易實現。沒人說得清下一個路口等著自己的是什麼。”

劉宏宇正色點頭“我知道,未來對我們兩個人來講都不確定,並且生活也不是一個簡單的選擇問題。伊敏,我隻能告訴你,你做你該做的選擇,而我願意信任、接受你的選擇。”

3

邵伊敏回公司銷假。徐華英看著她“小邵,不要逞強,我並不是刻薄的老板,願意給你假期讓你好好休整。”

“我沒事了,工作反而比較容易排解心情。”

徐華英點頭“好,你去和秘書把事情交接一下,最近她手忙腳亂,真是把我急得夠嗆。”

邵伊敏恢複了正常的上班族生活,甚至連周末的羽毛球也恢複了,唯一不同的是,蘇哲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她的生活中。他仍然經常去香港、深圳出差,但回來了一定會第一時間去公司接她。

徐華英看到他,隻好笑地揚一下眉毛“小蘇,我的助理很難追吧?”

周圍幾個人全笑了,邵伊敏好不尷尬。蘇哲卻並不以為意,笑道“徐總,讓伊敏少加點兒班,我的機會會多一些。”

徐華英大笑“這個建議很合理,采納了。我先走了。”

豐華集團的員工從最初的驚詫中恢複過來後,確認了徐總的特彆助理正被昊天的蘇總緊鑼密鼓地追求著。沒人會不知趣到去問邵伊敏什麼,可是並不妨礙小道消息在公司裡悄悄流傳。

這天午休時間,邵伊敏去茶水間衝咖啡,終於頭一次聽到了關於自己的議論。

“……他們以前就認識,我聽徐總的秘書說的。”

“我奇怪男人的眼光呀,”說話的是人事部一個助理,倒是用的純研究的語氣,“像邵小姐這樣冷冰冰生人勿近的,一樣可以有條件這麼好的帥哥追求,我們沒理由找不著好男朋友吧。”

邵伊敏再怎麼不去注意彆人的閒聊,聽到自己的名字也得止步了。不過,她知道公司一般人對自己的忌憚,並沒有進去嚇得她們臉白噤聲的興致,隻拿了杯子轉身回辦公室,改喝純淨水算了。

站到窗前看底下的車來車往,她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很有點兒奇怪,不要說公司同事要議論要好奇,閒下來一想,自己都有點兒苦笑加無奈了。

蘇哲幾乎是以靜悄悄的姿態,不聲不響卻又理所當然地重新占據了她身邊的位置。隻要在本地,他會來接她下班,帶她出去吃飯。有時陪她看場電影,有時帶她去郊區散步,然後送她回家。兩人交談得並不多,可是居然都覺得這樣相對很是平靜自然。發展到後來,連她去羽毛球館他都管接管送了。

當他頭一次到羽毛球館去接她時,羅音還能保持鎮定,戴維凡和張新都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

蘇哲禮貌地和他們一一打招呼,邵伊敏先去洗澡換衣服,他就坐球場旁邊等著。他穿著白色襯衫加深色西褲,明顯和球館裡清一色的運動裝束很不搭調,但他泰然自若,專注對著球場,似乎在看打球,又似乎心不在焉地在想著什麼。

羅音下場休息,坐到他旁邊,一邊拿毛巾擦著汗,一邊順口問“蘇先生平常喜歡什麼運動?”

他回頭微微一笑“叫我蘇哲吧,平時有空我會去慢跑一下。”

邵伊敏出來,他很自然地幫她提著球包,一手替她整理頭發,微笑著說“吹乾呀,還在滴水。”

羅音很肯定地確認,他對著邵伊敏的那個笑是不一樣的。她在張新臉上看到過同樣的表情,帶著寵愛和開心。而伊敏仰頭看一下他,雖然隨即移開視線,可是如果那不算默契,羅音覺得自己就是白混傾訴版閱人無數了。

他們兩人離去以後,羅音看看戴維凡難得有些黯然的麵孔,居然心軟了,並不打算乘勝追擊再去取笑他。可是,張新一向和戴維凡言笑無忌習慣了,老實不客氣地拿胳膊搗了一下他。

“老戴,不容易呀,從小學到現在,我終於也等到了,能看到有個女孩子成功地沒落入你的魔掌。”

戴維凡沒好氣兒瞪他,可自己也知道跟老張硬氣不起來,隻能笑罵“羅音把你帶壞了,原來多老實忠厚一個人,現在也知道諷刺挖苦打擊刻薄我了。”

沒等羅音發作,張新搶先說“我積攢了多少年的忌妒呀,終於爽了,今天哥哥我請客,音音,你說你想吃什麼?”

“有你這號重色輕友的嗎?安慰我也得問我想吃什麼吧?”

“有什麼可安慰的呀,你都沒來得及開始,就已經結束。說到底,你還是太走運了。我其實一心想看著你去表白,邵伊敏淡淡一笑拒絕,你把你以前哄女孩子的招數全用上,拚了命去追求。”羅音越說越開心,“她不理你,然後你越陷越深,每天為相思所苦,從此對所有女人都沒有興趣。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過儘千帆皆不是,驀然回首……”

張新抱住她及時製止了她的詩興大發“得得得,咱不說了,再說老戴真得跟我們急了。”

戴維凡哭笑不得,的確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他隻有過一點兒朦朧的想法罷了,就算想表現得深情,似乎也顯得無厘頭了,更彆說被羅音這麼一攪“你該去寫小說了,隻寫點兒婆婆媽媽訴苦的東西太浪費你的想象力。”

4

本地盛夏已經不聲不響來臨,炙熱的陽光,酷熱的天氣,持續的高溫,一如既往考驗著大家的忍耐力。蘇哲又去香港出差了,打電話回來說訂了周五的航班回來。

周五下午兩點,邵伊敏參加公司的一次例會,這次會議範圍比較小,是討論徐華英自己獨立做起來的品牌代理公司盛華商貿的業務。

這兩年盛華一直平穩發展,但聘請的總經理和公司磨合得並不算好,已經離任。徐華英隻能抽時間處理那邊的事情,大半具體的管理工作由邵伊敏在負責。這次來開會的幾個品牌經理分彆彙報了最近的經營狀況,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昊天百貨城南店開業在即,公司代理的幾個品牌都在做賣場裝修收尾工作。

徐華英聽完他們的彙報,說“豐華和昊天的合作不止一個商場,盛華代理的品牌將來也和昊天百貨有很緊密的聯係,第一個店不能馬虎,待會兒小邵和馬經理再到現場去看一下。”

城南店在烈日下矗立著,明晃晃的太陽下,外立麵的修整在做緊張的收尾工作。邵伊敏和馬經理走進去,裡麵裝修基本結束,隻剩下零星的電鑽聲、敲敲打打聲。各個品牌都在做賣場布置,商場的工作人員也往來穿梭進行過道等公共部位的吊旗、o(賣點廣告)安放。

伊敏手機響了,她對馬經理說聲對不起,稍微走開一點兒接聽。

“伊敏,我已經回來了,待會兒去公司接你好嗎?”

“我現在在昊天城南店看賣場裝修的情況。”

“你去那裡乾什麼,裝修噪聲對你的耳朵會有刺激的。”蘇哲的聲音突然有點兒急躁。

“沒事,這邊裝修已經基本結束了。”

“你等我一會兒,我馬上過來接你。”

她放下電話,隨馬經理一路看著盛華代理的幾個品牌賣場。這些賣場散布在商場的幾個樓層,裝修進行得都算順利。有幾個櫃台,已經由店長對店員開始了現場培訓。

最後轉到盛華代理的一個美國牛仔褲品牌,馬經理對邵伊敏說“就這裡裝修最麻煩,跟北京總代理那邊來回交涉了好多回,最後的效果總算還不錯,商場招商部也很認可。對了,昊天百貨招商部的向經理那天還跟我打聽你呢。”

伊邵敏納悶,難道真是全民八卦,昊天那邊也對他們老板的私生活這麼有興趣?可是自己差不多隻到蘇哲辦公室拿過一次傳真而已,哪兒至於就弄得要滿世界打聽了。她隻能笑一笑。

“她說她跟你以前認識,不過你恐怕記不得她了。向安妮,有印象嗎?”

邵伊敏搖搖頭“也許見麵會想起來吧。”她突然若有所思,從來強大的記憶力一下自動將某段回憶帶到了眼前,而那個回憶絕對說不上讓人愉悅。

她並不說什麼,隻仰頭看賣場中間背板上的巨幅牛仔褲招貼。那是一個矯健得引人遐想的男性背影和一個女人渴慕的眼神,整個畫麵十分有誘惑性。

“我每天從這裡走過,看到這個圖都忍不住會停下來多看一眼。”一個柔美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轉頭,後麵不知何時站了一個苗條的女子,穿著商場管理人員的灰藍色製服套裝,黑色高跟鞋,相貌嬌美,頭發整齊地綰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化著一絲不苟的淡妝。

馬經理笑道“向經理,我剛剛跟邵助理提到你,你就過來了。”

“不過邵小姐可能不記得我了,畢竟我們隻有一麵之緣。”

邵伊敏微笑“我的記憶力一向還算可以,你好,向經理。”

馬經理笑道“你們聊,我先去那邊看看。”

向安妮跟馬經理點頭,然後微笑著轉向邵伊敏“盛華代理的幾個品牌這次同時最早宣布入駐昊天百貨城南店,對我們招商工作的支持力度很大,請向徐總轉達我們的謝意。”

“向經理客氣了,兩家公司是合作關係,相互支持是應該的。”

向安妮揚起眉毛,搖搖頭“你還是那麼鎮定,我很佩服。當然,我也不指望你主動問我什麼了。我冒昧地問個問題,希望你彆介意,反正我從來都是彆人生活裡的冒昧客人。”

“如果是私人問題,我不一定會回答。”

“你對我還在昊天工作,現在出現在這裡毫不好奇嗎?”

“我對彆人的生活一向沒多大好奇。”

向安妮再次搖頭“好吧,被你打敗了。我還是不理解蘇哲的選擇,他那樣自我隨性的男人,居然會對你一直堅持。我向他要過解釋,他隻是笑著說,你的性格十分強大,他被征服了,就這麼簡單。當然,現在看也確實是強大,可是強大得讓我永遠沒法兒理解。”

“你我隻是路人,沒必要去試著理解一個路人的生活,那樣可能會乾擾到自己的生活。”

向安妮的微笑頓時斂去,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沒錯,我的生活已經被自己乾擾到了。”她的視線再轉向那張海報,“知道我為什麼愛看這個招貼嗎?有時候我想,我的生活其實也是這樣,看著某個背影時間太久,竟然不知道那人其實已經走遠,早已經走出了我的生活,屬於我永遠無法把握住的那一部分。”

“伊敏。”蘇哲快步走了過來,他的襯衫領口解開、袖子卷起,眼睛銳利地掃向向安妮,“向經理,有什麼事嗎?”

向安妮卻十分平靜“蘇總,我隻是和邵小姐談點兒公事。”

蘇哲伸出一隻手扶住邵伊敏的腰,柔聲說“走吧,這邊電鑽的聲音還是很刺耳,對你的耳朵沒什麼好處。”

邵伊敏點頭,對向安妮說“再見,向經理,如果賣場裝修還有什麼問題,請儘管跟馬經理提出來。”

她迎麵碰上馬經理,兩人交換了幾個工作細節,然後告辭,隨蘇哲出了商場。

蘇哲發動汽車,一邊悶聲說“關於向安妮,可不可以聽我解釋一下?”

邵伊敏默然,蘇哲並不理會她的沉默,看著前方繼續說“三年前我已經請她自動辭職,但她拒絕,我隻能讓人事部門將她調離總部,她自己選擇了去百貨分公司。我並不分管百貨這一塊的業務,三年來我和她沒有任何私下聯係。這一次她是直接向集團那邊申請過來的,中層的人事任免,我並沒有在意,調令下達後她過來報到,我才知道。她的理由是她家在本地,父母年紀大了,希望她回來工作。在情在理,我都沒辦法再去讓人事部門將調令收回。可是,我相信她幾年前已經明確知道,我和她早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可能。”

邵伊敏仍然保持沉默,蘇哲將車停到路邊,身子傾過,握住她的手“你不相信我嗎?”

她抬起眼睛看著他,眼前的蘇哲神情看似平靜,可眼神銳利地閃著光。她隔了一會兒才說“我信,你沒必要費這麼多功夫跟我編故事玩。可是我會覺得很無趣,如果往後的日子,你不得不解釋,我不得不聽解釋……”

“你以為我還敢再給你聽到這樣解釋的機會嗎?”他低下頭看著她,笑得苦澀,“一次你已經放手得那麼堅決,再有一次,我想我握得再緊,恐怕你也會斷腕轉身走掉了。”

兩人一時都沉默了,邵伊敏垂下眼簾,輕聲說“走吧,待會兒交警該過來了。”

“昊天上市的前期工作已經做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我可以不用總往那邊跑。”蘇哲重新發動車子,開上大道,聲音不疾不徐地說,“我們結婚吧,伊敏。”

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是“我們今天去吃淮揚菜吧”,邵伊敏再怎麼鎮定,也被驚得完全無語了。

蘇哲注視著前方說“我知道這個求婚很不像樣,可是再這麼拖下去我大概會發瘋了。一想到已經有人搶在我前麵向你求婚了,而你在認真考慮,我就忍不住要做噩夢。”

邵伊敏苦笑“我還能考慮嗎?和你這樣出雙入對,我要是再去考慮彆人的求婚,怎麼對得起他的誠意,又怎麼能說服自己?”

“對不起,伊敏,我知道我很自私,不過是仗著你對我保留了往日的記憶和情分,就這樣糾纏不肯放手,剝奪你彆的選擇。”

“我實在聽怕了選擇這個詞。好像一切都鋪到我麵前,隻等我比較挑選。可是我哪有資格拿彆人的心意來做對比,我隻慚愧我沒付出同樣的誠意。而且,”邵伊敏遲疑一下,歎了口氣,“蘇哲,我覺得你始終小心翼翼地對我,我也始終表現得患得患失,我們兩人這個樣子,好像說不上是正常戀愛的狀態,真的有必要繼續下去,甚至說到結婚嗎?”

蘇哲眼睛注視著前方“彆再問我這個問題,伊敏。我愛你,我沒像愛你這樣愛過彆的女人。對我來說,你已經是一種抹不去的存在,我隻知道我早就沒得選擇了。”

這是他頭一次當麵對她說到愛,聲音仍然低沉平靜。然而伊敏的震動不亞於剛才聽到求婚,她抿緊嘴唇看著車窗外,再沒有說話。

車子順林蔭大道向前開著,進了蘇哲住的小區。邵伊敏下車,看著三年沒來的地方,一時有點兒惶惑。這裡的房子外立麵似乎翻修過,樹木更加茂盛,仰頭隻見枝葉繁密間透出隱約天空。

那個告彆的夏夜似乎又出現在了眼前,身邊這個男人曾那樣大汗淋漓地緊緊擁抱她,帶著灼熱呼吸在她耳邊逼問“真的快忘了我嗎?”

回憶讓她恍惚失神,蘇哲握住她的手,帶她上樓,拿出鑰匙開門。她注視著他手指間那把閃著幽光的銀灰色鑰匙,刹那間百感交集。

昔日的時光曆曆如在眼前,儘管做過那麼多遺忘的努力,可是那一段回憶已經銘刻進青春歲月,正如蘇哲所說,成了抹不去的一種存在。

同樣的鑰匙她也保留著一把,和爺爺奶奶住過的老宿舍的黃銅鑰匙一起,用一根紅繩結拴著,曾被她緊握掌心,刺出傷口,後來一直靜靜地躺在她的箱子底下。她已幾年沒去翻動那兩把鑰匙了,可是從沒忘記過它們代表著什麼。

一個早已拆遷夷成平地,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家。她後來隻回了老家一次,卻始終提不起勇氣去看那片原地重新豎起的高樓;而另一個,正是眼前這座房子的。木製電扇緩緩轉動,柚木地板,深色家具,米色窗簾和寬大的顏色略為暗淡的咖啡色沙發,她從前喝水用的馬克杯仍然放在茶幾上,旁邊是她留下的那本《走出非洲》。

所有的東西都保持著原樣,時光仿佛固執地停留在了這個地方。

在這座房子裡,她曾度過生命中迷惘歲月初次的放縱失控,曾頭一次體會沉淪帶來的致命快感,曾和一個男人建立起從未與彆人有過的身心無限接近的親密關係,曾試著交付自己的信任與承諾,曾經曆在想念中輾轉的獨處時光……所有的回憶突然沉重而鋪天蓋地地襲來,讓她有喘不上氣的感覺。

蘇哲擁住她,凝視她的眼睛“我曾經很狂妄,說要教給你戀愛的感覺。可是到頭來,是你給了我愛情的感受,遠不止一點點喜悅那麼簡單。”

他低下頭吻她的眼睛,她的睫毛顫動著掃過他的嘴唇。他再吻向她的嘴唇,輕柔的話語仿佛直接送進了她的唇中“我怕得而複失,怕我從來不曾擁有你。”

他的吻在加深,唇舌輾轉在她的口腔中,一點點深入攻陷每個角落。她被動地張開嘴,任他掠奪她的呼吸和思維。那樣熟悉而陌生的感覺,如潮水般湮沒著兩個人。

“我愛你。”他再次附到她耳邊,輕聲說。這樣低沉的語聲令她耳中嗡然一響,她微微向後仰頭,似乎要看清近在咫尺的這張麵孔,卻突然合上雙眼吻住他,這個吻從纏綿到熱烈,悠長到他們的呼吸紊亂,同時有了微微的窒息感。他的手在她的身體上遊移,他的唇灼熱地烙過她每一寸肌膚,急迫中帶著痛。

時間一分一秒在流逝,時間每時每刻留下印記。那些銘心記取的,那些來不及遺忘的,通通成為生命的點滴珍藏。

番外一

誰是誰的選擇

(一)

柳芸二十三歲認識蘇偉明,和他結婚時,隻有二十四歲。

她以未嫁之身給一個大她十四歲、帶了一個三歲兒子的喪偶男人做“填房”,居然並沒有多少人覺得奇怪。因為蘇偉明的優秀來得實在太明顯,而柳芸的青春與美貌,對比之下並不耀眼。

三十八歲的他家世顯赫,事業有成,風度翩翩,一舉一動都散發著成熟男人的魅力,眉間略帶的鬱鬱之色,更讓感情生活近於空白的少女著迷,她對他的愛不可避免地混合著崇拜。

可是嫁給這樣的男人,其實並無一點兒浪漫色彩。上有身居要職的公公、性格挑剔的婆婆要侍奉;下有一個才上幼兒園的調皮男孩要照顧,她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就必須學著做母親,甚至要比母親更細心,略有一點兒不周到的地方,就有“畢竟是後媽”這樣的評語甩過來。

而那個優秀的丈夫,性格深沉,真正醉心的是工作,把她所做的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

柳芸沒有後悔過自己的選擇,特彆是繼子蘇傑八歲時,她懷孕了。在無微不至地照顧一個一直叫她阿姨的男孩五年以後,她終於有了做真正的母親的機會。

蘇偉明聽到消息後並不興奮,隻微微皺眉“一定要生嗎?”

柳芸頭一次被激怒了“難道你不想要這孩子?”

“既然有了,就生吧,希望是個女孩。”蘇偉明安撫地說,並不想挑起一場爭吵,事實上,他們婚後就沒爭吵過。柳芸從來沒違拗過他的意誌,他滿意自己這個溫順的妻子。

如果可以選擇,柳芸倒是願意按丈夫的意誌來,生個女兒,可老天顯然不像她那樣把蘇偉明的意誌視作理所當然。

蘇哲出生了,蘇傑瞟一眼自己的弟弟,倒也沒什麼反感情緒。蘇偉明在年過四十後再一次做父親,沒有第一次的興奮,看著哭鬨的小兒子,對蘇傑笑道“本來想給你添個妹妹,不過弟弟也好。”

連祖父母的評語都是“也好也好”。柳芸摟緊小小的嬰兒,想,不對,他不是“也好”,對我來說,他是唯一的,最好的。

蘇哲慢慢長大,和他父親蘇偉明完全不親近。蘇偉明有點兒啼笑皆非,問妻子“這小子跟我有仇嗎?我說東,他必然一聲不響地往西;我說南,他就頭也不回地向北,完全不像你的性格。”

柳芸笑,並不打算約束兒子,儘管約束自己已經成了積習“男孩子為什麼要性格像我,像你不是更好嗎?”

蘇偉明隻能承認有道理。長子蘇傑性格張揚,長得比較像他的生母。而次子蘇哲,綜合了父母兩人外貌的優點,是個引人注目的孩子。至於性格,目前他隻覺得這孩子小小年紀已經太有主見,有時不聲不響地冷眼看人的樣子,倒真有幾分像自己。

隻有柳芸知道,蘇哲並非有意和他父親作對,他隻是覺得母親做的一切都不值罷了,這個家裡,大概也隻有她的兒子注意到了她的委屈、辛苦和寂寞。他不認為她的奉獻有價值,於是選擇對父親以及家裡的每一個人冷漠以對。

蘇哲略微長大後,曾問過母親“你後悔當年的選擇嗎?”

柳芸笑了,搖搖頭“阿哲,你始終不明白媽媽,看到你父親後,我就沒有其他選擇了。”

沒有選擇嗎?蘇哲對這說法微微冷笑,他馬上決定了,以後一定會拒絕讓自己陷入沒有選擇的人生。

讀高中時,父親不願意受祖父的諸多限製,決定將公司遷往深圳。母親已經開始給他辦轉學手續了,他卻明明白白地說“我想就在這邊讀完高中。”

他就讀的是本省重點中學,師資、條件都很好。他父親沉思一下,覺得男孩子早點兒獨立也是好事,便同意了。

柳芸想,與其讓他們父子在一起相看兩厭,倒不如讓兒子在這邊讀書,他一向來得有主見,這邊又有自己的姐姐一家人幫著照顧,沒什麼不放心的。

蘇哲開始過他想過的生活,差不多每一步都是按自己的選擇進行著。沒有考他父親希望他填報的大學,留在本地升學;沒有按他父親的意願去英國留學,而是去了美國;沒有在畢業以後去他父親的公司工作,而是選擇了一份在他父親看來近乎遊手好閒、浪費生命的閒差事替人打工。

他成了那個家庭的局外人,隻在節假時過去小住。

看來比他任性愛惹禍的異母兄長蘇傑,倒是一路走著讓父親滿意的道路。蘇傑大學學習管理,畢業後加入父親公司,很快鋒芒畢露,成了他的得力助手。在私人生活方麵,他有過一段荒唐放縱,然後適時收斂身心,工作勤奮,還去讀了eba,閒暇時打打高爾夫,並且娶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孩子,從哪方麵看,都是標準而合格的繼承人。

有了這樣的對比,蘇偉明對蘇哲愈加失望,偶爾的通話和見麵,兩人必不歡而散。更讓他不悅的是,柳芸不聲不響地站在蘇哲那邊。對他“慈母多敗兒”的訓誡,她隻說“我這一生已經這樣了,他有權過他喜歡的生活。”

一向沒任何抱怨的妻子的這句話畢竟流露了到底意難平,他隻能冷笑“你這一生過得很不如意嗎?”

“是我自己的選擇。”妻子微笑,一句話說得他啞然。

這一年,柳芸的身體出現了不適,拿到體檢報告後,她長久地看著,然後打電話給蘇哲“回來吧,阿哲,你快二十八歲了,應該已經享受了足夠久的自由,男人畢竟還是得有一份事業傍身,媽媽頭一次求你。”

出乎她的意料,蘇哲很快答應了,語氣蕭索“我在這邊也待膩了,馬上辭職過來就是了。”

(二)

從初中起,蘇哲擱在課桌上的書本就會被不時夾上字句或幼稚或文藝的情書,他不會炫耀,但也不會當真。班主任對少女的癡狂無可奈何,隻能半開玩笑地囑咐他少放電。

他也不屑於“放電”,因為實在沒那個必要,他清楚知道自己對女孩子的影響,根本不用他主動追求,微笑,皺眉,出神,就有女孩露出沉醉的表情。

一個又一個女孩子流著淚對他說“我愛你,蘇哲,哪怕你並不愛我。”

他隻能聳聳肩。

讀大學時,他終於有了一個認真交往的女友肖慧。

理工大女生本來少,那樣漂亮、開朗的女生更是稀有動物了。她和他不同係,比他低一屆,有一天突然攔住他,笑盈盈地對他說“我喜歡你,蘇哲,我們試著交往一下吧。”那一瞬間,她的勇敢和特彆打動了他。

她是個生氣勃勃的女孩子,足夠聰明又足夠有趣,他們一直交往到了畢業那年。他準備去美國留學,她看著他辦手續準備簽證,突然一反常態地緊緊抓住他的手“為我留下來好嗎?”

他笑“我們都還太年輕,現在說為彼此做什麼決定都還太早。”

“那我跟你結婚,一塊兒去美國,我去那邊繼續讀書。”

他詫異“你的學習天賦不錯,我不反對你去美國深造,可是現在談到結婚,我完全沒準備。”

“你完全不在乎我。”她放了手,冷笑道,“蘇哲,你從來隻考慮自己,沒想過我的感受。”

“這麼說話可不公平。”蘇哲也笑了,並不打算提醒她,自己從一開始就說了要出國,而她說她不在乎這一點。

“我以為交往一年多,感情已經這麼好,你的未來計劃裡至少應該有我一個位置了。既然在一起時我也沒做到這一點,兩地以後我就更沒信心了,我們分手吧。”

她是頭一個主動跟他說分手的女孩子,他倒是佩服她的果斷“我尊重你的決定,慧慧。”

蘇哲去美國,先讀工科,然後轉讀商科,閒暇時去世界各地旅遊,繼續著自由自在的生活。學成回國後,在北京待了一陣子,經人介紹加入了一家悄然掛牌打算進軍國內市場的外資保險公司,然後受命回到了他出生的這個城市,負責中部代表處,待遇優厚,生活從容。

直到遇到邵伊敏。

跟一個看上去沒有好奇心的冷靜女孩子交往,真是一個全新的體驗。她從不打聽他的任何事,也不主動談及自己。他的好奇心剛好也不旺盛,不過他猜,她應該沒有一個正常的家庭,也沒有一個幸福的童年,才會形成如此強大的自控能力,努力將生活歸納到自己掌控的軌道,不肯輕易受人影響。從這一點講,他們有相似之處。

跟他在一起,她表現得溫柔甜蜜,和一般女孩子沒什麼兩樣,不同的是,她十分坦蕩,不會欲語還休,不會躲閃試探,那麼爽快地承認她喜歡他,但他清楚地知道,那算不上愛,她甚至不在意他的情緒,一點兒沒有迎合嗬哄他的打算。經過那麼久的自我約束,她享受著他帶來的放縱感,卻仍舊保留著理智。

她頭一次在他麵前情緒失控,是在接了一個電話後。他在臥室換衣服,隻隱約聽到她語氣突然由平和轉為強硬,他隻想,和自己頭一天接父親電話一樣,真不是一個愉快的對話,可是又不能不敷衍。

走到客廳,他隻見她坐在飄窗窗台上,看著很平靜,可是再一細看,她一隻手緊緊按住另一隻手,身體卻止不住繃緊到了顫抖的地步。他剛試著安慰她,她就爆發了,那樣狠命地甩開他,那樣聲嘶力竭地說她受夠了。

他的判斷被證實,緊緊抱住這個掙紮得絕望的女孩子,讓她在自己懷抱中安靜下來,突然記起年少時,他也曾有過如此憤怒卻得不到宣泄的時刻,祖父母和父親的長期忽略、母親的無原則隱忍、大哥的不屑一顧……他選擇離開他們,一個人生活。而這個女孩,同樣選擇了孤獨,希望傷心的時候全世界將她遺忘。

他試著安慰她,用自己總結的生活方式,希望她不至於在孤獨中越走越遠。

她對他似乎更加依戀了,將學習之餘的時間都交給了他,他以為終於開始徹底征服這顆如此理智的心,卻突然得知,她打算參加托福考試,畢業後就去加拿大。

輪到他情緒失控了,他尖刻地指責她,而她並不辯解,這更讓他惱怒。

他突然意識到,這段關係,他竟然沒有任何選擇,全由眼前這個才二十歲的女孩子掌控著。她選擇了何時開始和他在一起,她選擇了這段關係有一個期限,她選擇了自己將來要走的路,而那個計劃裡完全沒有他的位置。

那麼好吧,分手。

她沒有任何異議,仍然是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從他的視線中消失。

(三)

蘇哲獨自參加了戶外俱樂部組織的稻城亞丁之行,同一個寫字樓辦公的向安妮也在一個團裡。她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他卻興味索然。他當然知道向安妮對自己的意思,可是完全沒有回應的心情。

夏天的稻城亞丁,雪白的聖山在霧中若隱若現,沿途景色壯麗和秀美兼備,同去的人嘖嘖驚歎。而他卻提不起精神,他本來是打算帶伊敏同來的,而此時想到這個名字,他就有挫敗感。

晚上他獨自在外麵抽煙,高原深藍的天空星河璀璨,浩瀚壯闊,似乎伸手可摘。意識到自己對著星空,又想到了她,他狠狠丟下煙頭,一轉身,隻見向安妮正站在自己身後,那個渴慕的眼神,他實在太熟悉了。

他淡淡地說“晚上氣溫低,回去吧,小心著涼。”

她突然緊緊抱住了他“蘇哲,我一直愛你。”

從彆人嘴裡,愛永遠來得如此容易。他說“對不起,安妮,我想我對你沒有同樣的感覺。”

“沒關係,我知道目前你不愛我,我對自己的行為負全責。”

現在女孩子全都宣稱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他冷笑,星光下那張麵孔越發冷峻誘惑,向安妮主動獻上了自己的嘴唇。

那麼試試看,能不能在一個懷抱裡忘記另一個,像從前一樣。

回到炎熱的城市,蘇哲仍然倦怠而無聊,每天若有所思,卻又不願意讓自己深想,到底是什麼讓自己難以平靜。恰在此時,母親打來了電話,頭一次開口要求他過去。他不知道是什麼讓母親做出了這個決定,也許父親又給她施加了壓力吧,而他剛好也厭倦了留在這裡,也許隔開一段距離,能更加有效地忘卻。他答應了母親的要求,開始辦辭職手續。

向安妮不出所料地不肯放手了,他裝作不知,打算帶她去商場買份禮物送她,算是徹底地告彆。

在地下車庫,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推著自行車。他按響喇叭,她卻頭也不回,隻將車子移向路邊一點兒。還是什麼也驚擾不了她,可是她一身打工的打扮和明顯的瘦弱突然觸動了他。

他下車,想問一下她是不是經濟方麵有困難,可是麵前那張秀麗的麵孔如此消瘦,眼睛益發大而深邃,神情卻是依然平靜,看看他,再看看從車裡探出頭來的向安妮,嘴角居然勾起一笑,仿佛眼前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那一瞬間,他明白了,沒辦法,至少眼前,他忘不了她,哪怕即將離開。他突然做了決定,下決心不讓這個難以忘懷成為他單方麵的記憶。

他送走向安妮,再回到這家商場。夏天沉悶的天氣終於轉成了雷雨大風,她打完工下到地下車庫,神情疲乏,帶著一身的油煙味道,拒絕了他送,清楚明白不帶一點兒負氣感地講,她把一切當成一個意外,願意接受同樣不可理喻的開始和結束,這段感情對她來說不是一場遊戲,可是既然說了再見,她願意選擇就此不再見麵。

她穿上雨衣,騎自行車走了。他在片刻失神後,開車追了出去,狂風暴雨中,那個身影如此纖弱,然而她根本沒有回頭,隻埋頭騎車。他決定衝上去攔住她,哪怕她拒絕也要把她抱上車,不讓她這麼逞強。

可是他剛加速轉過一個路口,捷達在迅速積水的路麵上拋錨了。他眼看著那個身影消失在風雨中,隻能打電話給修理廠讓他們來拖車。他下了車,暴雨在一刹那撲麵而來,他全身濕透,可是他渾然不覺,隻掛念著同樣在雨中的她。

他畢竟還是違背她的意願,將一個告彆延長又延長了。可是她平靜地接受了,縱容了他的任性,任由他將回憶強加給她,同時許諾,不會在他忘記她之前忘記他。

他沒能料到的是,他的記憶竟然來得那樣長久。

這是他的選擇嗎?

(四)

蘇哲和父親、大哥的磨合並不順利,公司中跟紅頂白想看他笑話的人不少,那份壓力是他沒體驗過的。唯一站在他這一邊的是母親,而母親對公司事務從不插手,既然選擇了回來工作,他隻能靠自己。

工作之餘,他會去酒吧放鬆一下心情。這個城市燈紅酒綠,誘惑無處不在。紅塵喧囂中,他想念另一個地方的那個安靜的女孩,那樣安靜的相處,竟有恍然如夢的不真實感。

向安妮也悄然過來,又悄然應聘。在公司看到她,他略微詫異,可她十分坦然,說她想換個環境,和他沒關係。他也由得她去,並不理會。她再約他,他也隻笑道“不,我不打算跟公司員工出去,不方便,而且我有女友了,不打算再和彆的女孩子約會。”

他牽掛她,趕回去為她過了生日。她輕聲答應,畢業後會來深圳。那一刻,他的喜悅讓他自己吃驚。這個從來慎重不肯要他承諾,也不肯給他承諾的女孩子,終於選擇了奔向他。

這樣到了冬天,他母親終於告訴他,她得了乳腺癌,決定去醫院動手術。他震驚,再一追問,母親承認,去年夏天已經身體不適,一直心懷僥幸,去了幾個醫院檢查,而他和他父親竟然都一無所知。他愧疚而憤怒,不知道母親這樣隱忍是為什麼,可是看到父親依然鎮定,隻找來醫生詳細谘詢。他想,是呀,如果預料到自己的先生不過是這種反應,好像說與不說沒什麼兩樣。

他到處查資料,了解手術的風險和術後情況。向安妮出現了,她是學醫出身,以前在美資醫藥公司做抗癌藥品銷售,父親是外科專家。她幫他收集翻譯國外最新資料,選定最合適的手術醫院,又自告奮勇願意陪她去手術。他母親鬆了口氣,讓他留在國內專心工作。

他惱怒地拒絕,甚至沒向他父親告假,就一起去了美國。異國他鄉,煩瑣的術前檢查,提心吊膽地等待手術安排。他父親過來,隻了解了一下時間安排,不待手術進行,就說要趕去香港參加一個會議。父子兩人又是一通大吵。他們對其他人從來客氣有禮,不動聲色,卻總能成功地激怒彼此。

這段難熬的日子,向安妮體貼地陪在旁邊,她表現得理智溫柔包容,勸慰他又勸慰他母親。儘管打算付可觀的報酬給她,他也承認,她做的他受之有愧,因為她要的他給不了。

她卻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你沒必要不安。”

手術成功了,他大大地鬆了口氣。向安妮一樣開心,建議出去喝酒放鬆一下。喝到酣處,她吻他,他避開,溫和地說“安妮,我很感激你這段時間的陪伴,可是抱歉,我……”

她打斷他“我們在另一個半球,今天晚上你隻是你、我隻是我,我不要知道你的其他,就當你我是完全陌生的人,我需要你,我知道你也需要我。如果過了今晚,你沒有這樣的感覺,我不會糾纏你。”

這個邀請聽起來合理而誘惑,可是做完,他的感覺並不好,沒有以往那樣的輕鬆,反而覺得沉重。他穿衣服打算離開,向安妮從身後緊緊抱住他,他隻能正色說“我覺得很抱歉,以後肯定會約束自己,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也希望你再不要提起這件事。”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昨晚那麼好。”

“並不好,安妮,這隻是一種情緒發泄,沒有意義,我們忘了它吧。”

接到伊敏從國內打來的電話,他的內心突然忐忑,這樣的負疚以前從來沒有過,他隻能告訴自己,過去了,不用再想這件事了。他想選擇性遺忘,可是他無法像以往那麼坦然地把這種事情當一場春夢讓它了無痕跡,而自稱對自己負責的向安妮更是沒有忘卻。

(五)

蘇哲再次看到她大步離開,消失在夜色中。她選擇了分手,那份決絕來得無可挽回。

他的母親慢慢康複,他的工作漸上正軌,他和父兄的關係日益改善,他甚至交了新的女友。

他告訴自己,仍然能夠按自己選擇的方式安排生活。

可是已經太遲,有一個身影占據了他的心,讓他的選擇變得沒有意義。

他到處出差,某個冬日到了北方一個城市,天空飄灑著南國看不到的大雪,他和人一起吃飯,旁邊桌上飄來一個地名,突然觸動了他。

那個很少談及自己的女孩,過年時給在美國的他打去電話,說這邊下著小小的雨雪,而家鄉那邊正是大雪紛飛。那是她頭一次提到她出生的城市,她的聲音帶著以前沒有過的一絲軟弱無力,卻又輕聲笑了,而他當時正滿心莫名的情緒,居然並沒安慰獨自留在他那個空寂屋子裡等他的女孩。

他找朋友借了一輛車,設定好gs,獨自開往那個地名。將近四小時的車程,有目的地,卻完全沒有目標。

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北方常見的中型工業城市,整齊劃一的街道,灰撲撲的建築物,帶著點兒衰敗,沒有任何特色和景致可言,而她不曾透露過彆的信息給他。他隻知道在十八歲以前,她生活在這裡,是重點中學的好學生,是一個不愉快家庭的沉默女孩。

他下車向路人打聽,然後到了本地最好的中學。隔了院牆看進去,大雪覆蓋的操場空無一人,遠處教學樓和這個城市的主色調一樣是灰色的,紛紛揚揚的大雪中,他不知道他想看到的是什麼。

她曾背著書包從這裡出來,走過前麵並不寬闊的街道嗎?

那時她是否就如此大步疾行?

他對她的生活了解得如此之少,卻安於一個簡單判斷,這是他愛她的方式嗎?

他開始尋找她,去溫哥華,回他們留下回憶的城市。

他和她的老板一起吃過飯,他曾在餐館碰到過她的室友,她也和他大哥見過麵。

他們唯獨沒碰到過彼此,直到近三年後,在北京一家會所。

再次看到她,他疲憊地想,也許確實有一種命運,強過人的意誌。

如果能重新開始,他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嗎?

他記起她曾說過的話如果可能,我不會選擇跟你有那樣一個開始,但是沒有那樣一個開始,我們也許不會有任何可能。

有時候,選擇就意味著命運。

他從未後悔命運給他如此不能遺忘的時光。

番外二

傾聽與講述

這天下午,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嗯,當然是一個陌生女人,因為我的手機號碼和另兩個同事一樣,印在報紙傾訴版上,差不多每天都要接到好幾個陌生男女的電話。

她的普通話標準,聲音清脆,非常好聽。她說她必須講出她的故事,不見得希望能登出來,可是她沒人可以訴說,隻有找我,她希望這樣能埋葬一段過去,再開始新的生活。

這段話多少有點兒打動我了,我們約時間,她說她近來很忙,希望能約在晚上。好吧,就晚上,我固定在兩個地方接待讀者要麼是報社的一間小會客室,要麼是報社對麵的綠門咖啡館。

她說那就綠門吧,她喜歡這名字,讓她想起歐·亨利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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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少是個無可救藥的文學女青年,聽她知道歐·亨利的名字,不覺對她好感大增。

綠門的老板娘蘇珊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我常年在綠門接待讀者,和她混出了不小的交情。每次我去,隻要她在,她都會和我聊上幾句。我問過她,為什麼給咖啡館取這名字,是不是讀過歐·亨利的小說。她大笑著搖頭,說是前任老板留下來的,在她看來,沒什麼意義。

也許世間事物多半如此,我們投射過去的目光才會賦予它特殊的含義。

到了約定的時間,一個苗條女子準時走了進來,她四下一看,直直走到我麵前“請問是羅音吧,我白天跟你打過電話。”

我起身請她坐下。她是個相貌嬌美的女子,化著淡妝,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樣子,穿一套米色套裝,非常精致。

她很直率,一一回答著我的問題安妮,二十九歲,在一家商場做管理工作。

我打開了錄音筆,告訴她,如果傾訴能登出來,我會對名字、職業等通通做虛化處理,現在請隻管講。

安妮躊躇了一下,似乎一時不知道從哪兒說起,好多人都是這樣,帶著滿腔心思跑來,卻會欲語還休。良久,她突然問我“羅記者,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老早以前,我問過好多人同樣的問題,得到的回答千奇百怪。不過我最喜歡我的同學、學數學的江小琳的回答,這時我原文引用了“我相信所有沒發生在我身上的奇跡。”

其實那個奇跡似乎也發生在我身上過,可是好像不用細說了。安妮聽了我的話,微微一笑“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奇跡,那是五年前,我二十四歲。我從醫學院畢業,我父母都是醫生、教授。可我越學越不愛這個職業,所以沒聽從他們的話繼續深造,一畢業就去了一家美資醫藥公司做了藥品銷售。”

她陷入回憶中,目光仿佛越過了我。“我們公司在市中心一座寫字樓辦公。我的生活很上軌道,工作算得上順利,男朋友也很體貼,直到有一天,我在電梯裡遇到了一個人,什麼都變了。”

我聽過太多遇到一個人改變整個生活的故事,好多人都是像安妮這樣,回憶起來帶點兒喟然,又帶點兒甘願。想來這樣的改變其實他們還是喜歡的,平凡平淡的生活就此有了不一樣的可能性。

“他個子很高,長相,怎麼說呢,用帥或者英俊來形容似乎很不夠,隻是覺得整個人都很有神采,由內而外散發著一種攝人的氣質,和寫字樓的大多數人一樣,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可是站在一堆人裡,都顯得很不平常。我相信所有人都和我有同樣的感覺,一眼就能在人堆裡看到他。”

我莞爾,可不,大概每個人都會有遇到一兩個出眾人物的機會吧,這麼一說,好像我也有過相同的感覺。

“簡單講,我對他一見鐘情了,注意他下樓的樓層,打聽他工作的地方,和他相遇時會主動對他微笑打招呼,他很隨和,我們就這樣認識了。然後,我對男朋友提出了分手。”

我倒是佩服她的當機立斷。她注意到我的目光,笑了“我是不是很無情又很可笑,隻是認識了這個男人而已,可越看自己的男朋友,越覺得相處下去沒什麼意思。就算追不到他,大概我也定不下心來和男朋友再繼續了,不如早點兒解脫。”

“我試著接近他,他倒並不難接近,有時開車出來在路上看到我,也會捎上我送我一段路。嗬嗬,以前都是男朋友管接管送的,分手後,我隻有自己上下班了,順便說一下,前男友的車可比他的捷達好得多。”她繼續講著,“我加入了他待的一家戶外運動俱樂部,留心收集他車上放的音樂,聽他談的話題,然後努力培養相同的興趣,總之不放過和他走得更近的任何機會。”

我在心裡歎口氣,不是我故作悲憫,實在是聽了太多這樣的故事。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經曆獨特,其實隻是重複著大同小異的過程,把自己弄得陷溺日深,最後不知道是愛上了那個人,還是愛上了那樣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感覺。

“我想我們足夠熟悉了,在情人節那天,鼓起勇氣跟他開口約他出去。他卻笑了,說‘不,對不起,安妮,我喜歡上了一個有趣的女孩子,正準備晚上去約她。’我的心頓時比當時的天氣還要冷,也隻能強撐著裝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不然怎麼還可能有機會。

“我相信沒有女孩子能抗拒他的追求。我隻能裝成不在意的樣子,偶爾跟他碰上時,會開玩笑一樣問他,追到手沒有。他笑笑說‘有趣的女孩子,值得多花點兒時間。’我忌妒得發狂,也隻能扮沒事人跟他一塊兒笑。

“有次在酒吧碰到他獨自喝酒,我問,怎麼不帶你女朋友一塊兒來。他說,她還是個學生,而且喜歡安靜怕吵鬨,不喜歡來酒吧這種地方。我很吃驚,他居然會喜歡一個學生,也許是我太職業女性化了,根本不是他喜歡的那一型吧。於是,我去拉直了頭發,穿儘可能學院氣的衣服,可還是白搭。

“快到夏天時,戶外俱樂部組織七月去稻城亞丁,他報了兩個名,說女朋友正好放假了,準備帶她一塊兒去。我也報了名,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孩子,能夠吸引住他。”

我早習慣了這樣瑣碎的回憶,我寫稿隻能從這樣的流水賬裡提煉出一篇能見報能抓住讀者眼球的文章來,所以我靜靜地聽著。

“可是到了集合那一天,他一個人來了,我問他,他不耐煩地說分手了,然後再懶得理人。我又驚又喜,不能不覺得這算是我的機會來了。我們飛到成都,然後包車自駕。我當然和他乘一輛車,他一路上都很沉默,我也不打擾他。”她又有點兒出神,停了一會兒才說,“夏天的稻城亞丁很美,沿途草原都是星星點點的野花在怒放,遠處雪白的雪山、清澈的河水,那樣美麗的高原風光,而坐在我一心愛著的人身邊,我覺得真算得上是夢想之旅。第四天到達稻城後,晚上其他人都去看當地的文藝表演,他獨自在外抽煙散步。我跟了上去,我知道他並不歡迎人打擾,可是我管不住自己了。”

她突然頓住,隨即苦笑“我要說下去,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

我也笑“不,我從來不對讀者的品質或者行為下判斷,我隻負責傾聽,讀者對自己負全責。”

她笑出了聲“沒錯,我主動向他獻身了。他遲疑,我也是這樣對他說的‘我知道目前你不愛我,我自己對自己的行為負全責。’”

“嗯,我不下判斷,不過我得說這不算一個好選擇。”我溫和地說。

她點點頭“我知道,可是我完全不後悔。從稻城亞丁回來後,他還是那麼若即若離的,我若是約他,他偶爾也會帶我出去,可總是心不在焉。到了八月中旬,他突然跟我說他打算辭職,去深圳工作。我呆住了,問他是不是想躲開我。他好笑,說不,他從來不用躲誰,相處不下去了都是直接說分手的,不過是家裡人一定要他過去,他剛好也在這邊待膩了。我想說那我怎麼辦,可是明擺著,他的安排根本就沒包括我,我也說過對自己負責。他說走吧,去商場,我送份禮物給你。我坐上他的車,一路想的全是“這算分手的禮物嗎”?我並不稀罕什麼禮物,我要的是他這個人呀。”

我有點兒憐憫地看著她,求之不得的那個人就那麼重要不可取代嗎?很多次讀者來做類似傾訴,我總想問這個問題,可是總也沒問出口過。

“車子到了地下車庫,他突然下車,和一個騎自行車的女孩子講話。他的神情那麼緊張,我再也忍不住了,做出無辜的姿態,降下車窗對著他們笑,問他是不是遇到了熟人。那個女孩子轉頭看著我,也笑了,說對,是熟人,再見,然後轉身走了。他一直盯著她的背影消失,天氣那麼熱,我卻有點兒發抖。這麼說,這個女孩子就是他分手的女朋友了,穿著t恤、牛仔褲,背了個雙肩包,還戴了個有快餐廳標誌的棒球帽,看上去很瘦弱,隻能算是清秀罷了。可他看著她的眼神那麼專注,他從來沒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

“他重新上了車,突然說‘對不起,安妮,今天算了吧,禮物我回頭買給你,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我問他,是不是因為那個女孩子。他坦然點頭,說‘對,我還是喜歡著她,沒辦法,對不起,我送你回家吧。’

“我能說什麼,他說得那麼理所當然,一點兒也沒在乎我的感受。我猜我要是和他吵鬨,他恐怕隻會冷冷一笑,走得更遠,我隻能裝大方不在乎了。他送我回家後就匆匆開車走了,後來晚上狂風暴雨。我一直站在窗前看著外麵的電閃雷鳴,想象他去接那個女孩子,想象他們接下來會做什麼。這樣的想象讓我發瘋,可我控製不住自己。

“第二天,我下班後直接去他的辦公室,他的秘書已經走了,他獨自一個人站在窗前看著遠方。看到我來,他說正好,然後拿出一個首飾盒子遞給我‘看看是不是喜歡,發票在裡麵,不喜歡可以去換或者退。’我氣極了,問他,“這算是拿我當什麼了”?他倒是詫異,說當然是當朋友,告彆禮物,不用想太多。我問他,是不是和女朋友和好了。他笑了,說哪有那麼容易,不過他會爭取。

“我的心全涼了,問他,你不是要去深圳嗎?打算帶她一塊兒過去嗎?他說‘不,她還有一年才畢業,等畢業了再說。’我脫口而出‘那麼我呢’?他很直截了當地說‘我想我們從一開始就有共識的,今天就算是結束了,希望你以後過得開心,大家還是朋友,無謂的糾纏就沒什麼意思了。’

“我無話可說,隻能勉強笑著說,既然是朋友,那把深圳的聯係方式留一個吧,大家以後也好聯係。他倒是很痛快,留了那邊一個電話給我。接下來,他和他的公司辦了交接就消失了。我也跟公司提出了辭職,收拾東西去了深圳。”

我吃了一驚,在心裡嘀咕,這樣尾行過去,可真的算是糾纏了,恐怕是沒什麼好果子吃。

“我去了深圳,沒費什麼事就打聽到了他工作的地方,其實是他家的公司。我直接去應聘,也順利考了進去。他看到我,大吃一驚。我隻說我想換換環境,並不是來糾纏你。他居然一笑,說那好,隨便你。

“他果然是隨便我了。我再想約他,他都是搖頭說沒時間,我也不好公然去糾纏老板的兒子。那天在公司裡聽他的秘書議論,他連夜訂機票回去給女朋友過生日,第二天又一早趕回來開會,說他簡直是情聖了。我也隻有默默聽著。

“我幾乎想放棄時,卻終於來了機會,也許不能算機會吧。他母親生病了,乳腺癌。我剛好學醫,以前在美國醫藥公司就職,主要產品正好是一種後續治療藥品。公司在美國還讚助了一家知名醫院的專項研究,我父親也是國內一位知名的外科專家。我主動說明自己的背景,幫著聯係美國的醫院。

他送他母親出國手術,我主動要求同去照顧。他母親也同意了,覺得有個女孩子一塊兒去要方便一些。”

我無語,我聽過很多為愛奉獻的故事,可是因為預知結果,越發覺得有些淒涼。

“同在異國,我們總算走得更近了一點兒。我在公司工作,對他家的情況也有所耳聞。他和他父親相處得不算好,他父親沒多花時間陪他母親,隻來看了一下就回國了,走前他們又大吵了一通,他母親情緒也很不穩定。他的壓力很大,直到手術成功,他才算鬆了口氣。我提議去酒吧放鬆一下,他同意了。我們都喝多了,接下來,很順理成章地,我們……做愛了。”

我不得不搖頭了“這不是順理成章呀,安妮,充其量就是放縱情緒的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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