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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n 對我來說,你已經是一種抹不去的存在,我隻知道我早就沒得選擇了(2 / 2)

她再次苦笑,嬌美的麵孔有點兒扭曲了“你說得沒錯,因為第二天,他也是這麼說的。而且他說,他覺得很抱歉,以後肯定會約束自己,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也希望我再不要提起這件事。

“我們回國後,在公司碰到他,我還是隻能裝作若無其事。他看上去總是有點兒心神不寧,我知道他工作壓力很大,他父親要求很高,他哥哥又一向表現得強勢出眾。有時我會看到他一個人去酒吧喝酒,但他總是不願意再和我坐一塊兒了,我過去,他會找理由走掉。我想安慰他,想為他分擔,我覺得我有能力開解他,可是他並不接受。”

雖然做傾訴記者講究的是傾聽,可是我多少有點兒管不住自己的毒舌,這時再也忍不住了“安妮,請恕我直言,你這樣的心態,可能會害了你。他是成年男人了,即使不能麵對自己的負擔和壓力,也用不著你主動去請纓分擔。有時這樣的想法隻能導致無謂的犧牲,人家還不會領情。”

“嗬嗬,你說得沒錯,隻是當時我哪兒有這個覺悟。我隻想,他女朋友馬上快畢業過來了,我再不抓住機會,可能就再也沒任何機會了。那天我又在他常去的酒吧碰到了他,我們閒聊,他說打算五一回去看看他女朋友,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問她有什麼值得你這樣牽掛。他笑了,說他也不知道,隻知道他忍不住就是會牽掛她,然後搖搖頭,說這女孩子,性格太強大了,栽在她手裡,也不算冤枉。”

我也有點兒好奇心起,什麼樣的女孩子能這樣套住一個既有魅力又隨心所欲的男人呢?

“他去了洗手間,手機放在桌上,我呆呆看著,想應該死心了吧。這時電話響了,上麵顯示了兩個字伊敏。”

我驚得端咖啡杯的手一抖。她並沒注意到,自顧自地說著“那是他女朋友的名字。我管不住自己,接了電話。她很鎮定,問我是誰。我把該說不該說的全說了,稻城亞丁、一塊兒去美國……現在你得批評我了吧?”

我搖搖頭,勉強壓住自己的驚訝,告訴自己同名的人很多“我猜,你已經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不用我來批評了。”

“沒錯,她沒聽完就掛了電話。他回來以後,我勉強鎮定著,我們聊了幾句,他拿起電話就走了。第二天到了公司,他看到我隻是冷冷一眼,轉身走開,我知道完了,他從沒這樣冷漠地看過我。我追上去,他隻不耐煩地說要去開會,然後轉頭叫他秘書給他訂到武漢市的機票。

“再看到他,是幾天以後。他把我叫進他辦公室,讓我自己辭職,他會給我一筆錢,算是回報我照顧他母親。我問他,這算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大家都不用麵對事實嗎?難道你們倆的感情這麼脆弱,要遷怒於我嗎?他笑了,笑得冷冰冰的,說他不是遷怒,他肯定得自己去麵對這件事了,他隻是不想再見到我罷了。

“我拒絕辭職,隻說願意調離總部。他答應了,讓我自己去人事部門辦手續。我申請去了公司下麵的百貨部,再以後,看到他的機會就不多了。他見到我,倒是再沒有發怒,隻是非常禮貌客氣,和對其他員工沒有任何區彆。他變了,變得非常專注於工作,待人比以前更疏遠。”

我忍不住問“難道那段戀愛對他影響那麼大嗎?居然改變了他的整個行為。”

“隻有天知道了。我沒辦法再接近他,不過公司職員總是愛議論老板的。聽說他後來又交過女朋友,可沒多久就分手了,之後一直獨來獨往。我有點兒不相信他是我曾經認識的那個人,以前他也並不算隨便,可是在不用負責任的前提下,還是可以接近的。我也真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女人,能對他有這麼大的影響。”

“你後來見到那個女人了嗎?就是你說的伊敏。”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當然,我們公司百貨部今年來武漢拓展業務,本來他不分管這一塊,卻主動要求過來了,我猜他是為了那個女人。於是我也跟公司提出了請調,這幾年我做得還不錯,也算是中層骨乾了。調回來,倒不是對他還有什麼奢望,我知道幾乎是沒可能了,可就是有點兒不甘心。另外,父母確實希望我回來工作。

“我也實在有點兒倦了,這三年中有人追求我,不止一個,可是相處得還是沒感覺,我想難道我得一輩子陷在這樣無望的單戀中嗎?未免太慘了,回來看看,徹底死心,好像也算是一種選擇。

“我過來報到,他很驚訝,把我叫去辦公室,直接說他再也不想聽到舊事重提了。我說我有分寸,不會再做蠢事。他明明並不相信我,畢竟我做的蠢事實在不少,不過他還是點頭,說那就好,然後讓我出去做事。用不了幾天,我就知道了他在追求我們合作方公司的董事長助理。他本來負責的是總公司的香港上市,可是為了這女孩子,不惜兩地飛來飛去。聽說他父親責怪過他,也沒能改變他的決定。

“前幾天,我在百貨公司終於又和這個女孩子見麵了。她清楚地知道我是誰,可是很鎮定,直視我的眼睛,和我談著公事。嗬嗬,幾年不見,她沒什麼學生氣了。好笑的是,我們現在看上去倒是挺同類的,都是職業女性的樣子,穿著套裝、高跟鞋,化淡妝,說起話來客氣周到。不一會兒,他也來了,那麼緊張地看著她說‘賣場裝修,太吵,對你的耳朵沒什麼好處,趕緊走吧。’她禮貌地跟我說再見,然後走了。看著他們那樣親密的背影,我知道這段故事算徹底結束了。”

我已經確定故事的主角是蘇哲和邵伊敏無疑了,我其實對他們倆早就有好奇心,可是從沒料到會以這種方式滿足自己的好奇,一時不知道說什麼來安慰眼前的安妮了。

她笑了“講完了,鬆了口氣。羅小姐,你聽的故事應該很多,我這個是不是一個典型的炮灰女配的命運?”

我也笑了,她能自嘲,應該是放下心事了吧。“其實我覺得很多時候,命運和道路一樣,是自己選擇的,你現在放下,也不算遲呀。”

她點頭“是呀,二十四歲到二十九歲,從剛見麵到今天,快五年時間了,實在夠長的,有時不得不願賭服輸,幸好這幾年雖然荒廢了專業,可工作還做得上手,沒有白活。今天講完了,希望可以就此忘記往事,重新開始。”

“忘記?大概很難,其實也是自己的人生經曆,不用努力去遺忘,才是最好的釋然。”

她沉思一下,點點頭“有道理,謝謝你,有個不情之請,這個故事能不能不登出來,很抱歉我拿你做樹洞,浪費了你的時間。”

我也點頭“沒問題的,我的職責就是傾聽,並不是每個故事都適合見報的,我們尊重當事人的意見。”

她告辭走出了咖啡館,我給張新打電話,他堅持每天來接我,不管多晚。我想我是幸福的,在聽了這樣充滿無奈的故事以後。真慶幸,我們能回到自己的生活,不必一直充當彆人命運的配角。

原來一見鐘情真的存在,原來並不是每個奇跡都值得人感激,原來堅持並不總是一種美德,原來放棄需要更多智慧……

我的腦袋裡條件反射般湧現出好多句子,都適合安在這樣一篇講述後麵當記者點評,同時不禁失笑,當真是有職業病了,這個又不用我寫成稿子。

番外二

我慶幸我沒有錯過她

(一)

“她有什麼值得你這樣牽掛不放?”

問這個問題的是向安妮,她的麵孔透著絕望,其實前幾天晚上在酒吧碰上,她就問了我這個問題。我當時心情很輕鬆地回答“這女孩子,性格實在是強大,栽在她手裡,我認了。”

我沒想到那個回答會刺激到向安妮,她接了伊敏打給我的電話。我匆匆趕回去想挽回,但她的回答決絕,沒留任何餘地,大步走開,當然根本沒回頭。我留在了原地,沮喪而惱怒。沒錯,似乎也在這湖邊,我和她散步,開玩笑地說,她是那種可以把生離死彆當普通再見處理的人。她並不生氣,倒覺得好笑。真到了分手時,她連再見都不說,我意識到,她根本不想再見。

此時,我不想再回答向安妮的任何問題了“我的感情和你沒有關係。你堅持不辭職也隨便你,去人事部門辦調動手續吧。”

她冷笑“這算什麼,為你們的分手遷怒於我,可說不上公平。你在我麵前扮情聖有什麼意思。你又沒許諾過我什麼,一切是我自願。我隻想知道,我的感情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嗎?或者你可以告訴我,你們的感情就如此脆弱,甚至麵對不了一點兒事實嗎?她難道不知道一直以來你的生活態度就是這樣隨心所欲嗎?”

“我不是遷怒於你,向安妮。我隻是不想再見到你,見到你我會更加厭惡我自己的行為。你的感情,很抱歉是你的事了。”

她一言不發,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伊敏當然知道我一直活得隨性,所以她一直不信任我,一直抗拒著我。

然而就是這樣,她也許諾了。

我回去給她過生日,這寂寞的孩子,一個人待在那個空落落的房子裡,並不指望彆人記得她。看到我,她那樣用力擁抱,那樣將頭抵在我胸前。她對我輕輕說了個“好”字,答應畢業後和我一起去深圳,我當時隻是開心。現在我才意識到,我給她的不過是一點點溫暖,而她卻初次答應為我改變她的人生。

我卻並沒領會到那個“好”字的分量,沒有重視那個來之不易的承諾。我從來覺得追悔於事無補、於人無益,可是這一刻,我確實是在追悔。

如果我早知道會這樣對她戀戀不舍,而她會去得這樣決絕,還會那麼隨性生活嗎?我猜我不會,這個代價,付得太大。我不知道要用多長時間做到淡漠,並且我也不想淡漠。

“我不會在你忘了我之前忘了你的,我猜我的記憶應該會比你來得長久。”她曾這樣對我說。

她一向吝於表達自己的感情,可是坦白起來卻毫不計較。哪怕她覺得我會先忘了她,她也不介意說出自己的感受。

可是我怎麼才能做到忘記她。

(二)

“一定要選這樣一天說結束嗎?”

問這話的是彆人介紹給我的女朋友,我們認識不久,而這一天是情人節。

“對不起,很抱歉在這麼個日子說這話。可是如果再交往下去,對你會更不公平。”

她是大方得體的女孩,雖然一臉失望,但也沒說什麼,轉身走了。

早上還是秘書提醒我要不要訂花送女朋友,我才想起是情人節,驀地想起我和伊敏的第一個情人節。

“你贏了,我猜以後的日子,我會記得你給我的這個情人節。”

在那個湖邊,她的眼睛亮如寒星,嘴角微微上挑,這樣坦然地對我說。可是贏的那個人真的是我嗎?現在這樣一天,她身邊有人陪嗎?她會記得我們共度的那個情人節嗎?

和她分手的第二天,我還在想怎麼去找她求得原諒。不過公司那邊馬上打我電話,一堆事等著我回去處理。我隻能心神不寧地趕回深圳,生意就像一個欲罷不能的遊戲,有時這遊戲顯得乏味,可是沒辦法斷然中止,陷身其中,隻能繼續。隨後還陪母親去了一趟美國,做術後檢查。

母親的情緒也說不上穩定,後期的治療很折磨人。她一生隱忍,為這個家庭默默付出,病成這樣,長期鬱積何嘗不是原因之一呢?我和父親繼續冷戰,她卻一定要我答應,不要因為她的病就責怪父親。她勉強笑著說“當初嫁他時就知道他性格強勢自我,有過婚姻,有複雜的家庭,一切都是我願意選擇的,我從來沒指望過改變他。這麼多年,也說不上犧牲,隻是自己心甘情願的選擇罷了。”

我無話可說,卻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伊敏。她也有隱忍的性格,可是她從來坦白,愛惜自己,不會為彆人改變自己,我愛她對她自己生活的堅持。

幾次撥她宿舍的電話號碼,卻又掛上,如果麵對麵都不能求得她的諒解,電話裡又怎麼說得清楚。而且我知道,我請求原諒的解釋甚至連自己都覺得沒有說服力,她一向邏輯強大、性格堅強,我根本不敢想象打通電話就能讓她回心轉意。

我的手機從沒關機,偶爾接到陌生號碼的來電,我都會心跳加快,可回回電話那端的那個人都不是她。

終於還是打了她宿舍的電話,卻總是沒人接,看看時間,我想應該是畢業了,這樣可真是消失在人海之中了。我對自己說,好吧,這是你活該了。一生中不知道要和多少人相遇再擦肩而過,也許我和她就隻有這樣的緣分了。

我開始認真工作,家人對我的變化十分滿意。我對父親還是親近不起來,可是不像從前那樣一語不合就翻臉走人了。

彆人介紹女孩子給我認識,我想試試能不能開始新的感情生活,就去約會、吃飯、逛街、購物、泡酒吧,然而一切那麼程式化、那麼乏味。

關於她的記憶翻湧上來,我提不起精神再去敷衍誰,我知道我不用再去做這種嘗試了。我隻能認命地發現,她給我的影響其實遠大於我可能給她留下的印記。

我想她應該是和先前計劃的一樣,去溫哥華留學,和爺爺奶奶團聚。表哥林躍慶去探望嫂子和樂清樂平兄妹,我也同去了。小兄妹倆長大了,看著他們,我越發想念那個曾用清脆聲音給他們上課的女孩子。一轉眼,他們也快上大學了。我去了幾所有名的大學,抱著萬一的指望,查看他們的海外學生名單,還是一無所獲。

加拿大那麼大,她不見得一定在溫哥華。她一向目標明確,我隻是她生命裡的一個意外,雖然她許諾過會記得我,大概也不過是記得罷了。

可是,我怎麼能夠做到忘了她?對她的想念固然折磨著我,卻也讓我心裡充實。我沒試過對人對事這樣固執,然而她這樣長久地占據我的心,我願意。我甚至害怕我會忘了她,有時會像履行一項儀式一樣,一點點回憶我們相處的時光。

(三)

“你怎麼又不聲不響地跑回來了?”

表哥林躍慶一邊點菜,一邊問我。

“沒什麼事,回來待兩天而已。”

“你倒比我還喜歡這個地方,如果不是生意,我寧可待在深圳那邊。”

我笑笑,並不說什麼。表哥歎口氣“阿哲,不管過去在這城市發生了什麼事,你也該放下了。”

“如果什麼事都能放下,生活倒怪沒意思了。”我並不想多說,隻給兩人各倒了一杯啤酒。

“姨媽讓我勸勸你,以前她隻發愁你玩心太重,定不下心來好好做事。現在好,你矯枉過正,完全不玩了,難道從此不交女朋友,以後也不結婚嗎?”

“我又不是沒試過,至少眼下沒這打算,以後再說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姨媽,說著說著就扯上我,怪我離婚了不算,幾年還不結婚,完全不給你帶個好頭。”

“是啊,你為什麼不再結婚?可彆跟我說還惦著詠芝姐,上次我們去加拿大,看到有人在追詠芝姐,你那臉色可真精彩。”

“我希望詠芝幸福,畢竟是我孩子的媽媽,一個人在異國也不容易。惦記也說不上,已經各走各路了。不過到了我這個年齡,再想找到激情和結婚的衝動很難了。可能我還是會結婚吧,準備找個順眼又會生活的女人,搭伴過日子。哎,那邊女孩子你認識嗎?不停地在看你。”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搖搖頭“不認識,彆理她。”

出了餐館,我謝絕了表哥“不,我回我那兒就行。”

“你那邊方便嗎?應該很久沒住人了吧?”

“我讓物業定期打掃了。”

表哥欲言又止,開車送我回了家。

我上樓拿出鑰匙開門,打開燈,悵然看著眼前的屋子。屋裡十分整潔,物業按我的要求,每周三次派鐘點工過來打掃,所有的家具陳設保持著原樣,甚至浴室那一套用了一小半的倩碧護膚品也按她的習慣仍然擺在架子上。我告訴物業,萬一有女孩子過來開門,一定記得馬上打電話給我。可是跟我預計的一樣,我並沒等來這樣的電話。

她什麼也沒拿走。玄關處放著她的米色絨質室內拖鞋;床頭搭著她的黃綠色碎花睡衣,我曾笑過這保守的樣式如同修女服裝;衣櫃裡還掛著一件白色襯衫,她的大多數衣服都是這種簡單的式樣;抽屜裡放著一件淺粉色胸罩,我清楚記得那內衣是我給她買回來的,她看到後驚叫一聲滿麵通紅,那好像是她難得的動容時刻,讓我為之怦然心動。她那滿是紅暈的麵孔此時如此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以至於有一瞬間,我以為她還在這間屋子裡。

然而定一下神,我隻看到茶幾上放著印了卡通兔子圖案的馬克杯,那是她習慣用來喝水的杯子,旁邊放著一本書。我走過去,坐到她通常坐著看書的那個位置,再一次拿起這本書,注視著書名《走出非洲》。這本書後麵蓋著師大旁邊一家書店的圖章,夾著一張印了梅花的書簽,已經翻得略舊了,沒有任何文字記號在裡麵。

我的手指摩挲著封麵,也許在某個周末,她也曾以同樣的方式摩挲著這本書。

我以前從來沒看到過伊敏看小說,每次看到她,她都拿著教科書或者英文輔導書。也許獨自待在這個寂寞的屋子,畢竟讓她覺得需要一點兒文學的慰藉;又或者這本沒什麼情節卻有著優美細膩筆觸的書隱秘地打動了她。

我去了那家書店,買了同樣一本書,讓店員蓋上同樣的圖章,放在深圳的住處,並且已經看了不止一次。

我再次翻到她夾了書簽的那一頁,這一章的標題是“雙翼”,相對來說是這本更近似於散文的小說中,男女主人公同時出現時間最多的章節。

我反複看著這一章,那些漫遊在草原上追逐獵物的日子,那些駕著飛機翱翔於藍天儘情享受自由的時光,也許那個過於安靜、將一切藏於心底的女孩子畢竟有一顆渴望掙脫所有束縛的心,我隻能這樣想。

我從讀高中開始,除了住校,就獨居這裡,然而現在,我真切感受到,在這個房子裡留下更多印跡的,似乎是那個女孩子。

她第一次來這裡時,在我的懷抱裡那樣戰栗,生澀卻勇敢地承受著我的激情;她蜷縮在沙發上看書,安靜得幾乎沒有存在感;唯一的一次失態大哭也是在這裡,就算那樣,她也隻字不提真正讓她不開心的事情;她敏銳得讓我吃驚,猜到我即將離去,卻沒半點抱怨;她將頭死死抵住我,失控地抱緊我,隻為我突然記起了她的生日……

這樣的回憶在這個屋子裡蔓延流淌,我默默地坐著,任自己沉浸其中。

如果這個城市已經沒有了她,那麼至少這個屋子裡,她仍然是無處不在的。

(四)

“她很愛你嗎,你就這麼放不下她?”

問這個問題的是我的大哥蘇傑,我們自小不算親密,這兩年關係倒是日漸好轉,按他的說法,是我成熟了,能很好地分擔家族生意的重擔。

“我並不缺愛我的人,我隻是缺一個我愛的人。”

我們兩人都笑了,兄弟間進行這樣的對話,的確有點兒可笑。尤其大哥,他是從來不相信什麼愛情的。他的婚姻是在兩家大人共同願望下撮合而成的聯姻,他並無不滿。他之所以問我這個問題,是因為父親剛剛跟我發了火,勒令我必須等香港上市的工作有了眉目再去內地。我的回答還是我可以兩地跑,不會耽擱正事,可也彆想讓我耽擱自己的私事。

大哥笑著搖頭,顯然沒把我的話當真,隻囑咐我好自為之,沒事彆惹老爺子生氣,然後走了。

獨自一個人在辦公室,我斂去了笑,看著窗外烏雲翻滾的天空和下麵大片的高樓大廈,隻希望將要來臨的台風不至於影響到下午的航班。

這樣空中穿梭,自然很累,可是讓我一直待在香港,我恐怕真的會發瘋。

終於又見到她了,在我絕對沒有準備的一個場合,而她卻顯得從容。原來她一直留在那個城市工作,甚至見過我大哥蘇傑,我也曾見過她的老板。但她既沒特意和我碰麵,更沒特意去避開我。

她禮貌周到,遞給我名片,叫我蘇總,說“相遇隻是偶然”。聽到她聲音低低地打電話和人約在酒吧碰麵,我的心涼了。這麼說,她的生活裡已經有了彆的男人。

我送她去三裡屯南街後,開車回自己住的酒店,可是怎麼也無法平靜,想來想去,還是拿了車鑰匙去了她和徐總住的希爾頓酒店。查到她的房間號碼後打電話上去,她還沒回。我坐在一樓咖啡座,喝咖啡等著她。她一向好靜,卻也會和人約在酒吧,並且這麼久還不見回來。也許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吧。

終於透過玻璃長窗看到了她,她下了出租車,冬夜寒風中,她向後掠著頭發,微微搖晃一下才站定,正要往裡走,一個高個子男人追了過來將她的包遞給她。兩人笑著揮手說再見,那男人上出租車離去了,她大步走進來穿過大堂,去電梯那邊。我原地坐著,突然沒了上去叫住她的勇氣。

她已經有了她的生活,我還應該再去打擾她嗎?我的想念對她而言也許隻是一種困擾。

這樣嫉妒,這樣患得患失,在我是頭一回。

可是我終究放不下,如果就此不見,各走各路也許可能。既然已經見到,我又怎麼能放手。

我開始不管不顧地糾纏她。我表現得強硬,其實內心毫無底氣。我所仗的,不過是她對我還有一點兒溫情回憶,這樣幾近無賴的做法,已經不能算是追求女孩子了,我隻是實在怕和她再度失之交臂。

看到在北京曾送她回酒店的那個男人輕輕撫摸她的頭發,聽她說那人已經向她求婚,而她正在認真考慮,我的心沉到了穀底。然而我不能再拿自己的絕望來困擾她了,她有權做她想做的選擇,我跟她說我不會放棄,但一定接受她最終的選擇。

幸好我沒有放棄,在她失去親人的最痛苦的時候,我能守在她的身邊。

可她還是拒絕了我的陪伴,獨自去加拿大奔喪。我畢竟不能像希望的那樣為她分擔所有,她始終是那個寧可獨自麵對生活的女孩子。

(五)

“蘇哲,我覺得你始終小心翼翼地對我,我也始終表現得患得患失。我們兩人這個樣子,好像說不上是正常戀愛的狀態,真的有必要繼續下去,甚至說到結婚嗎?”

我開口求婚了。伊敏驚訝、猶豫,這樣反問我。

“彆再問我這個問題,伊敏。我愛你,我沒像愛你這樣愛過彆的女人。對我來說,你已經是一種抹不去的存在,我隻知道我早就沒得選擇了。”

我頭一次對她說了那三個字,她會不會對我說,我不在乎。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像最初那樣愛我,可我知道我愛她。現在對我來說,愛情哪裡止於一點兒小小的喜悅,既然對她的愛已經重到我無法擺脫。我想留住她,用婚姻,用她向往的平靜安穩的生活。

早上我先醒來,她依然熟睡。晨曦裡,她的樣子那麼恬靜,長長的睫毛覆出一排陰影。我長久地看著她近在咫尺的麵孔,聽著她細微穩定的呼吸。我完全沒了睡意,又不想驚醒她,輕輕吻一下她擱在枕上的指尖,出了臥室。

走到客廳飄窗那邊坐下,推開一點兒窗子,熱烘烘的空氣撲麵而來。回來以後我就住在這裡,很多次獨坐抽煙,一邊想她。此時,她正在我的床上熟睡,這一點讓我的心充滿寧靜和喜悅。

她並沒有馬上答應我的求婚,居然說“要不我們一塊兒住一段時間再說吧。”

我哭笑不得“好吧,被你拒絕這麼多回,這一次好像來得最婉轉。”

我不給她反悔的機會,馬上陪她回去收拾東西。

她的同學羅音在家,她有點兒尷尬地對羅音解釋“最近這段時間我不住這邊,不過房租我照付。”

羅音忽閃著眼睛打量我們,笑著點點頭。

她隻收拾了一個簡單的箱子,住進了我家。

隻要不出差,早上我送她上班,然後再去自己辦公室,晚上我堅持去接她,她若是開會,我就在接待室等她。

回到家裡,她有點兒招架不住地抗議“我不喜歡這樣成為彆人注意的焦點啊。”

“他們看習慣了,以後就不會再注意了。”

她默然了好一會兒,我以為她不開心,不想她卻開了口“蘇哲,我想這個周末去趟北京。”

“出差嗎?我陪你去。”

她搖搖頭,一雙眼睛澄澈地看著我“不是出差。一個同學出國讀博士,他下周三的飛機。那天我不可能有空,但我早就答應了一定去送他的。隻能趁周末去,機票我已經訂好了。”

我怔了一下,當然知道那個同學是誰,點點頭“好,我送你去機場。”

她那麼坦蕩,我隻能以坦蕩回報她了。

沒有她的屋子分外安靜而空落,我不知道怎麼會起這種聯想。其實她在家也是安靜的,通常我在書房,她在客廳,各拿一個筆記本電腦處理自己的事情。或者坐沙發上看看碟,我抱著她,她專注地看著熒屏。

她曾問我“哎,會不會無聊,你可以出去消遣的,不用老陪著我。”

我好笑“我泡夜店的習慣差不多戒了兩年多了,你叫我出去乾什麼?難道在街上亂轉?”

我習慣也喜歡看她在這座房子裡輕盈走動,讓我有了家的感覺。明天她就能回來了,我對自己說。

我很晚上床,睡到半夜,突然驚醒,外麵有鑰匙開門的聲音。我起床走出臥室,她正在玄關換鞋子,我過去抱住她“不是說明天回來嗎?”

“吃過飯後,看時間還早,直接買了晚班機票,沒想到晚點這麼多。”

她神情疲憊,顯然這樣當天去回是很勞累的。我心疼地說“何必這麼趕,住一天再回呀。”

“想到你在家等著我,突然不想一個人住在酒店了。”她的聲音沙啞輕柔,隨即掩口打個嗬欠,“抱歉吵醒你了。”

我抱起她,直接走進臥室,一邊吻她“這樣被吵醒,我很開心,親愛的。”

“哎,放我下來,我去洗澡,困死了。”

“不放。”我吻她的耳朵,輕輕地說,她的聽力始終有點兒下降,側頭疑惑地看著我,我提高一點兒聲音,“一輩子也不放。”然後吻住她的唇。

(六)

“小叔叔,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和平平打賭輸了?”

樂清的麵孔在電腦屏幕上,這孩子明明已經上了大學,長得跟我一般高,笑起來偏偏還是一副少年促狹的樣子。我問“你們賭什麼?”

“賭你會不會找到邵老師。”

我一怔,哭笑不得“你們這兩個孩子可真是越來越頑皮了,居然拿我打賭玩。”

“不是玩啊。你去那麼多次溫哥華,就算什麼都不說,我和平平也知道你是在找邵老師。我總覺得,以邵老師的個性,會消失得很徹底,可平平堅信,你一定會找到她。”

我喟然,命運走到哪一步,誰說得清。兩個人分開,如同參商再不相見,完全是可能的。也許我足夠幸運吧。

“其實我輸得很開心,我喜歡邵老師。真高興看到你們在一起。”

我禁不住微笑。

“你會和邵老師結婚嗎?我記得你說過,你是想保持獨身的。”

“喂,你沒必要記得我說的每一句話吧?”

樂清哈哈大笑“你完了,小叔叔,你肯定已經求過婚了,對不對?”沒等我說話,他跳了起來,“我去給平平打電話!”

過了一會兒,我的手機響起。這次是樂平打來的,她跟小時候一樣,一連聲地叫我,急急發問“小叔叔小叔叔,邵老師答應你求婚了沒有?”

“沒有。”

“呃,你要把儀式弄得浪漫一點兒,要到對你們有特彆含義的地方,要營造出特殊的氣氛,要……”

我更加哭笑不得,打斷她的指點“好了好了,彆發揮你少女的想象了,我有分寸。”

她意猶未儘“你要加油啊,小叔叔,我剛跟樂清打了賭……”

“喂,你們這兩個孩子,居然又拿我打賭。”

她哧哧地笑“我賭邵老師會在一個月內同意你的求婚,樂清說肯定不止一個月。你可千萬彆讓我輸了,我要保持對樂清的不敗紀錄。”

放下手機,我隻能笑著搖頭。他們都認為伊敏必然會接受我的求婚,隻有我自己知道,要說服她,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可是,我會說服她的。

(七)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我問伊敏,她下意識地回答“都喜歡。”

這個回答讓我開心“我也一樣。”

她正注視著草地上她的小堂弟邵一鳴邁著胖胖的小短腿奔跑踢球,這個四歲的小男孩有著和她發音相近的名字,我喜歡。

她的嬸嬸正抱著她才出生不久的小堂妹,和她叔叔、她奶奶在閒聊。小小的嬰兒長著一張花瓣般嬌嫩的麵孔,奶奶很肯定地說“和小敏小時候一模一樣。”嗬嗬,我喜歡。

這樣溫暖的天氣,和煦的陽光,輕風拂麵而來,帶著海洋氣息和花的芬芳。而靠在我身邊的她,神情那麼放鬆、那麼溫柔,我喜歡。

一切都是如此協調而美妙。

她對於結婚這件事十分不確定。

我忘了那是我第多少次求婚,她還是猶疑,理由居然是她性格孤僻,可能並不能算一個好妻子的人選。“我不會安慰人,不算體貼,有時我想,像我這樣的性格,可能更適合一個人生活。”

我隻好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現在說這個晚了,我已經徹底適應了有你的生活,你再不嫁我,我就沒人要了,你讓一個已經三十二歲的男人上哪兒再去找第二春?”

她笑“何必謙虛呢蘇總,我看到跟你搭訕的女人從這裡排到深圳了。”

“早兩年,或許吧。可是現在我這麼居家賢良,還準備買菜譜回來給你洗手做羹湯,彆人想搭訕我也覺得我無趣了。你再不對我負責,我可怎麼辦。”

她隻好認輸。

然而,她還有彆的隱憂。

“我不知道我將來會不會是一個好媽媽。”

“傻孩子,為什麼這樣想?”

“我和自己的媽媽就不親密呀。讀中學時,有一次她去學校看我,給我帶去了一個新書包。我接是接了,就是不肯抬頭正眼看她,後來她告訴我,那天她傷心極了,一路哭著回去的。我也難受,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和她相處才算自然。”

我握住她的手“伊敏,遇到你以前,我以為我不會成家的。”

她抬眼看著我。

“我跟我父親從小相處不好,到現在也沒能達成真正的和解;我厭惡家庭,習慣隨心所欲的生活,從不認為自己能適應婚姻。隻有跟你在一起後,我才開始想,我們自願接受某些束縛,準備過不一樣的人生,都是值得的。”

我凝視著她的眼,說“你需要放棄的,隻是遲疑。對我來說,你就是最好的。”

我們終於結了婚,溫哥華是我們蜜月的第一站。接下來,我們準備去肯尼亞,親眼看看那裡的星空、雪山以及原野上奔馳的野生動物。

握著她和我戴了同樣指環的手,看著她溫柔注視著眼前奔跑的小孩子,我慶幸我沒有錯過她。

番外四

為了告彆的相會

記憶是相會的一種方式,忘記是自由的一種形式。

——紀伯倫

(一)

路是發現,從留學開始一直到現在,常年耽於路途,她對於不管什麼地方的機場都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國內的機場變化往往很大,某個機場突然會大興土木,隔一段時間去,司機問起去一號還是二號航站樓,她一時會有些茫然;某個機場本來老舊得有點兒時光停滯的感覺,再來卻隻見舊貌換了新顏。曾經擠迫、擺放著工藝品和土特產的候機室搖身一變,寬敞明亮,無可挑剔地現代化了,徜徉其間,她隻覺得整齊劃一,沒了任何親切感。

國外機場相對感覺固定很多,在某個機場,沒碰上行李丟失或者機場人員罷工,她會認為是幸運;在某個機場,哪怕安檢複雜到讓人誤機抓狂的程度,她也並不動容。

不管在哪裡,聽到航班因為各種原因延誤時,她不像其他旅客那樣著急、煩躁甚至動怒,隻會安靜地坐著,仿佛置身在陌生人中,遠離家庭的瑣事,不理會辦公室的案牘勞形,是難得屬於她個人的放鬆時間。

她努力回想這個心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卻清晰記起結婚那年去蜜月旅行,在迪拜機場等候登機時,突然不可扼製地想抽煙。她跟丈夫蘇傑打個招呼,獨自穿行在裝飾著棕櫚樹的候機廳內,滿眼都是寬袍大袖的男士和遮擋嚴實的女士,走出幾百米找到一個吸煙室,進去才發現,裡麵沒有一個與自己同性彆的人,她隻能狼狽退出……

一轉眼,她的婚姻已經平穩度過了所謂的七年之癢。她兼顧著家庭與事業,是眾人眼裡的成功女性,然而時時酸痛的後頸令她此刻覺得疲憊與倦怠。貴賓室裡偶遇一個絮叨的熟人,令她更是不勝其擾,她找個借口出來,去了航站樓地下一層,打開筆記本電腦處理一份郵件,然後看才買的雜誌。

手機響起,是五歲的女兒打來的,聲音軟軟地問她現在在哪裡,什麼時候回家。她也放軟聲音與她對答,認真報告自己的行程“媽咪先去你舅舅工作的那個城市待兩天,處理完事情,然後就可以回家陪寶寶了。”

放下手機,她微微惆悵,再度計劃回家以後與蘇傑商量,卸下一部分工作,可以多一點兒時間留在家裡陪伴女兒。

“小是。”

有個聲音在一側輕輕喚她,她詫異地抬頭,站在她麵前的是個高大的男人,穿著黑t恤,襯出健康的體形,雙肩包背在一側肩上,英挺的眉目間略有風霜之色。

路是不得不用手扶住膝頭的筆記本電腦,穩住心神。

她曾回憶過他,每次都是在機場,孤身一人獨坐,隻能等待一個或者準時或者延誤的航班的到來,這是個人無法操縱決定的時刻,帶著點兒聽天由命的意味,似乎最能放縱心情。

她沒想到的是,他們與機場有如此不解之緣,在倫敦希思羅機場分手,又會在廣州白雲機場重逢。

“少昆——”她叫他的名字,然後靜默。

相互問候彆來無恙嗎?相互探問接下來的行程嗎?

她通通覺得不合適,有萬語千言,哽在喉間,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尚少昆打破了沉默,看著她筆記本上屏保出現的梳著童花頭的小女孩微笑“你女兒嗎?長得很像你,真可愛。”

“她五歲了,小名叫寶寶。”

兩人再度靜默,同時記起,他也曾叫她寶寶。

女兒的小名是蘇傑取的,當時路是處於分娩後的疼痛與虛弱之中,聽他俯下身對那個粉嫩的嬰兒叫寶寶,她的心被占得滿滿的,沒有任何想法與異議。

到女兒慢慢長大,她才恍惚記起,曾有一個男人,小她四歲,卻在親昵的時刻叫她寶寶,帶著無限寵愛。

她真切地意識到,她的青春歲月一去不回頭了。

(二)

路是二十五歲時認識尚少昆,那時他才二十一歲。

他是個高大英俊的男孩子,衣著隨便,頭發剪得短短的,舉止灑脫,走起路來步幅很大,靜止時卻是一個懶洋洋的姿態,性格不羈,仿佛對周遭世界保持著一個距離。

她的心在第一時間被擊中,體會到她以為永遠沒可能感知的悸動。她從小受著嚴格的家教,雖然有幾分耽於幻想,卻隱藏得極好,一直保持著淑女的儀態,沒有縱情任性,沒有大喜大悲,隻在他麵前,她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孩子氣。

那是她生命裡再也不會重來的三年。

他們第一次在一起,是尚少昆回國奔喪歸來以後。他叔叔突然英年早逝,他顯然受了很大打擊,意誌消沉,成天關在倫敦郊區的房子裡不出來。

她並不擅長安慰人,隻是每天下班後去給他做飯,陪他喝酒,聽他講那些平時他並不提及的往事。

他年少時相繼失去父母,由遠房堂叔收養。堂叔憐惜他,視如己出,比他略小的堂弟也同他關係很好。他在潛意識裡早就視叔叔為父親了。

當他帶著醉意抱緊她,她能感知,那樣的需索並不算純粹的激情,可是她根本不想拒絕。

如果他想借著放縱身體放逐悲痛,她也想借著放任憐惜放縱身體。

他們成了並不被人看好的情侶。

穿著他的毛衣,袖子遮沒手背,被他半夜帶去喝啤酒;與他到倫敦治安不算好的一區探訪聲名狼藉的夜店;冒著嚴寒,陪他去看曼聯與利物浦足球隊的比賽,對規則一無所知,卻和全場人一起歡呼;開著二手車,在英國鄉村公路上疾馳。

沒有過去,沒有將來,沒有目標,沒有計劃……她頭一次那樣生活,享受的同時,卻矛盾著。

他有力的臂膀抱緊她,在她耳邊叫她寶寶時,四歲的年齡差距不是問題。然而隔開一點兒距離,心跳的感覺慢慢平複,她就不能不考慮以後的生活。父母一直傾向於讓她回國,她慢慢開始恨嫁,希望有一個更安定從容的生活,不管是在哪裡有一處帶花園的房子,種上玫瑰和藥草,養一條狗;每天與丈夫吻彆,各自去上班;時機成熟,生至少兩個孩子;然後慢慢一起變老……

她認為自己不算貪心,可這顯然不是尚少昆在他那個年齡想要的。

他的不羈並不隻表現在行動上,而是一直有幾分叛逆。在國內大學念到一半,不理會任何勸告,棄學來了英國,沒有深造的打算,在一家華人開的公司工作,做的是小打小鬨的進出口中介業務,很多時候是在幫國內某些企業規避政策與稅製風險。在畢業於名校的她看來,實在算不上正經營生。業餘時間,他天南地北地闖蕩,愛的是呼朋喚友玩樂,並不熱衷於她更喜歡的在家裡享受閱讀、聽音樂與烹飪美食的樂趣。

路是能接受差異,並且認為個性差異也許是彼此吸引的關鍵。家境也不是她考慮的重點。她甚至想,隻要兩人達成共識,大不了先在國外結婚,父母鞭長莫及,到後來還是會祝福她。

唯一的問題是,尚少昆根本沒有結婚的打算。

他更抗拒孩子,直言不想不征求小孩子的意見,就把他們帶來這個動蕩不安全的世界。

看著愛生活、愛熱鬨、愛人群的他竟然有如此悲觀的一麵,她不得不詫異,並試圖勸慰他“你不是第一個對世界和未來感到悲觀的人了,上個世紀從垮掉的一代到嬉皮士,全認為這世界沒什麼希望,遲早會完蛋。可你看,大家還不是一樣繼續生活下來,而且隻要不苛求,各自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樂趣。”

“我從來不苛求世界,所以不認為找樂子是困難的事,可是我對自己沒把握,我能讓我叔叔不對我過於失望就不錯了,恐怕沒法兒去負擔生孩子再陪他正確長大的責任。”

“你生活的目標就是不讓你叔叔失望嗎?”

“那是之一,”他略微思索,她滿心期待自己也能成為另一個之一,然而他重新開口,說的卻是,“剛出來時,我還想混出一個樣子,不讓嬸嬸看扁我。可是這兩年成熟了,才發現自己實在幼稚。她其實沒看輕我,隻是我們是兩類人,沒法兒讓彼此認同。”

她想,她到底有沒有在他心裡占據一席之地?兩個人已經如此親密,怎麼會不去計劃一個屬於他們的未來?這個男人真如他自己認為的那樣已經成熟了嗎?他和她是否也是兩類人,很難求得一個認同?

一段關係如果有了疑慮,就很難維持甜蜜。其間他們友好坦誠地交談,嘗試分開,準備退回去做好朋友。可是沒過多久,她發現這個主意根本就是個笑話,她的外國同學和同事能輕易做到的事,對她卻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沒法兒安於做朋友,眼看彆的女孩子跟他搭訕,徹底退出他的生活圈子,眼不見為淨,她又不舍。

她克製不了想和他在一起的欲望如果好風度、好教養並不能讓一個人避免失戀帶來的痛,那麼向他屈服,也不是罪孽吧。

這樣的進退維穀,尚少昆再不敏感,也覺察出了路是的掙紮。

終於有一天,路是看到了他跟另一個英國女孩子親熱談笑,旁若無人。他分明清楚地看到了她眼裡的痛,卻絲毫再不肯退讓,手仍然擱在那女孩子肩上。

路是知道,他拒絕了她,並且代她做了決定。

一瞬間,她也做出了決定——辭去工作回國,隔了一個大洋,分處不同的大陸,斷掉所有的貪戀與不舍。

尚少昆到希思羅機場送她。雖然這裡號稱全歐洲最繁忙的機場,五號航運樓仍然算得上寧靜,難得那天天氣晴好,沒有薄霧影響飛機的起降。

一切按部就班地運行著,沒人理會一個女人是在此告彆愛情,還是奔向新生。

他陪她辦好行李托運,動作有條不紊。她本來想留一個瀟灑的背影給他,再不糾結於心事,卻還是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少昆,你有沒有愛過我?”

他凝視她,有難得的溫和“我一直愛你,我隻是沒辦法以你期待的方式愛你,對不起。”

她努力睜大眼睛忍住淚,告訴自己可以揮手說再見了,嘴唇動了動,卻唯恐哽咽,隻能匆匆向安檢走去,快要進去,又回過頭來。

他仍站在原處看著她。

隻是看著而已。

她曾陪朋友租tvb的劇集看過,知道電視劇的橋段到了這種時刻,走的人哪怕過了安檢也會掙紮著跑出來,留下的那個人必然會定下一個航班追過去。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那是彆人的劇情,他們不會這樣,他們將會相忘於江湖。

(三)

“小是,你現在住哪一個城市?”

“我住深圳。你呢?”

“我還是滿世界跑,這幾年在巴西的時間比較多。不過,我在倫敦市區買了套公寓,算是我唯一的不動產。”

路是清楚地記得,她當時向往帶花園的房子與帶田園氣息的生活,但為了上班方便,隻能租住市區公寓;他那麼愛熱鬨,倒租住在郊區一套帶花園的房子裡,卻又根本無心打理,還招來過鄰居投訴。她不禁啞然失笑“我以為你並不喜歡倫敦。”

“夏天的倫敦還是不錯的。”

談話一旦開始,到底要流於泛泛,從現況一直講到英國人無話可說時必講的天氣。兩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卻又無可奈何。

麵對這個仍然英俊的男人,路是的心裡卻沒有多少喜悅,百般滋味交集,真切意識到了流年偷換,時光無情,最清晰浮上來的竟是黯然。

尚少昆變換了一個站立的姿勢,路是一向敏感,馬上收攝心神“趕時間嗎?”

他將手裡的登機牌給她看,他要去的是與她的目的地相鄰省份的省會城市,飛機起飛時間比她早半小時,的確該進安檢了。

“其實我在那邊坐了一個多小時,又去書店翻了所有不算礙眼的書,從你身邊經過了一次,隻在剛才聽到你接電話的聲音才看到你,真是該死。”

“沒有對麵不識已經很好了。”她微笑。白雲機場不算小,地下一層候機廳也很大,多少人來去匆匆沒有餘暇旁顧,能為一個聲音駐足,也算是有緣,“畢竟我們很多年沒見,我也老了。”

“胡說,你一點兒沒老。”

她笑著領受了這個恭維,知道自己在三十六歲的年齡,保持著還算上佳的狀態,尚未露出絲毫頹勢。這算是一個竊竊的安慰嗎?她的笑裡帶了點兒自嘲的意味。

“去登機吧。”

“我準備回國住一段時間,還沒買手機,把你的號碼給我。”

路是輕輕搖頭,終於她能清晰拒絕他一次了“不,少昆,如果有緣,我希望我們還能偶遇。可是打電話的話,大概你我都會不知道說什麼好。”

尚少昆也笑了“有道理。再見,小是。”

看著那個高大的身影走向自動扶梯,路是想,機場真是一個適合說再見的地方。

每個人在這裡都隻是稍事停留,來去匆匆。再惡劣的天氣,再嚴重的延誤,也不至於讓人生出會從此羈留不去的恐慌。

多年不見的這個人有了成熟沉鬱的姿態,再不是與她相戀時那個落拓不羈的大男孩了。活在她記憶裡的影像突然變得模糊,她竟然並不為重新見到他而雀躍,不為他再次消失在人海中而失落。誰能說清重逢算不算一件好事,誰能麵對曾經最親密的人以陌生麵目出現在眼前?

路是提起筆記本包,踏上自動扶梯,隨著人流進安檢,走向登機口。

一個旅程之後還有另一個旅程,與無數人擦肩而過,也包括他。

最終,他們都有各自歸去的方向。

(四)

路是結束出差回家,意外看到蘇傑正與寶寶坐在地板上搭著積木。看到她,寶寶歡呼一聲,爬起來衝向她,將搭就的積木全都帶倒。

寶寶絮絮對她講著幼兒園與家裡發生的事情

“新來的外教老師叫jane,有著一雙綠眼睛”;

“羅羅又把沙子放進我的帽子裡,被老師批評了”;

“小琪不小心打壞了地球儀,老師說沒關係”;

“爸爸前天帶我去看馬戲表演,我喜歡那隻白老虎”;

“我就要有一個小弟弟了”

…………

路是享受著女兒身上甜而柔軟的味道,突然被這句話結結實實嚇到,一直默然看著他們的蘇傑莞爾“寶寶,也許是小妹妹也說不定的。”他轉向妻子,“伊敏懷孕了,蘇哲把這消息告訴寶寶,她興奮得大概已經告訴幼兒園的每個小朋友了。”

蘇哲是蘇傑的弟弟、寶寶的叔叔,而伊敏是他太太。路是舒一口氣,一抬眼,看到蘇傑眼裡的戲謔,不禁尷尬。當然,他清楚她剛才瞬間的誤會。

路是親自下廚,做了一頓晚餐,給寶寶講故事,好不容易哄她睡著,然後再去書房回複郵件,一時卻有些失神。

蘇哲是蘇傑的異母弟弟,頭次相見,她便一怔,蘇傑已經算是英俊男人,而他則不能隻用英俊來形容。他有著異常出眾的外表,眉宇之間的那份落寞不羈,讓她情不自禁想起某個人。

蘇傑說起弟弟,有些與他父親近似的恨鐵不成鋼。她卻笑,不是每個人都適合用一個世俗標準衡量價值。

這份寬容,隻可能來自她對她愛過的那個男人的記憶。她暗自承認,有一類男人確實是沒法兒約束的,女人會不由自主地縱容他們。

然而蘇哲放棄了他的自由,開始了陷於一段漫長而曲折的戀情。

不同於她和蘇傑各自有不俗的家世,堪稱門當戶對,雙方父母樂觀其成。那個叫邵伊敏的女孩子來自一個離異家庭,蘇哲與她交往,父親表示了明確的不讚成。然而蘇哲的態度同樣明確,平靜地說“不管你們怎麼想,她是我想與之生活一輩子的人。”

那樣隨心所欲的小叔子,被眾多女孩子仰慕,一向對什麼都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不在乎失去父親的歡心,不在乎遊離於家族龐大的財產之外,突然表現得如此堅持而且認真,令路是震驚。

愛情可以這樣改變一個人,而她沒能令另一個人為她做出改變。她知道對比毫無意義,卻依然惆悵。

她不由自主地關注著他們的婚姻,關注那個安靜而不卑不亢的女孩子。

他們竟那麼相愛。

一旦得出這個結論,再想到自己的婚姻,她百感交集。

與蘇哲長邵伊敏七歲一樣,蘇傑正好也比她大七歲,她卻從來沒在他麵前撒過嬌,流露出小女人情態。當然,第一次見麵時,她就是將近二十九歲的成熟女子了,兩個理智的人決定婚姻,似乎都沒把情趣放在考慮的第一位。

她隻從彆人的閒聊中知道,蘇傑年輕時曾有浪子之名,但他的荒唐時光在某個時段結束,隨後收斂身心,投入工作。

她並不去追問他為誰改變,因何改變。她想,既然她決定將一段感情埋進心底,那麼也不必去翻騰彆人的秘密,每個人大概都得以不同的方式適應生活。

她不是沒有恐懼過,甚至在婚禮前夕想偷偷一走了之。當然,隻是一個動念,到底被壓製下去。

他們順利結了婚,場麵盛大,嘉賓如雲,遠勝過蘇哲與邵伊敏後來小而低調的婚禮。

她卻不由得想到,如果可以選擇,她要的也許隻是像蘇哲與邵伊敏這樣被一雙眼睛深深凝視,被一雙手緊握,被至親的人見證誓言。

她不得不收束心神,提醒自己,不可以心猿意馬。

一轉眼,她與蘇傑在一起生活了七年,有了可愛的寶寶,無論是事業上還是生活中,都算得上相處和諧的夫妻。

如此而已。

一隻手搭到路是肩上,她回頭,蘇傑看著她。

“很累嗎?”

“有一點兒。我覺得我該放慢一些節奏,多花點兒精力在寶寶身上。”

他點頭“寶寶一定會很開心。對了,後天的會議由我去開,你可以騰出時間出席那個藝術展的開幕式。”

她略微驚奇“你怎麼知道我更想出席那個開幕式?”

蘇傑笑“你跟策展方商量開幕式的時候,我在旁邊,我知道你投注了多少心思在裡麵。”

他竟然有這份細心,她心底有一陣暖意“阿哲一定很開心吧?”

“又開心又緊張,吃飯的時候,伊敏欠身去拿張紙巾,他都要一連聲說‘我來我來’。”蘇傑笑著搖頭。

她想象得出蘇哲看伊敏的眼神,不禁微笑著出神。

“也許我們應該再要一個孩子。”

她呆住,隔了一會兒才問“你想要個兒子嗎?”

“男孩女孩都好。”他簡潔地回答,“記得當年我繼母生下阿哲,我也是開心的,家裡多一個孩子,感覺不那麼孤單。”

要兩個孩子曾經是她夢想的一部分,沒想到這個男人也有同樣想法。她有些微感喟,微笑道“我考慮一下。”

就算他們之間沒來得及有愛與激情,現在把他們聯係在一起的,也是更為牢固的東西,她這樣想。

幸好,她經曆過,她仍舊保留著所有的美好回憶。

謝謝生命中曾有彼此出現;

有一些相會,隻是生命裡的片段;

有一些記憶,是另一種相會的方式;

如果相忘,也是一種釋然,再無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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