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心難測,念雲可不敢答是,隻得起身回道“民女是婦道人家,見識有限,不懂得什麼江山社稷黎民蒼生。升平府不缺綢緞金玉,隻是《尚書》曰‘克儉於家’,祖父亦教導民女不可暴殄天物,故不敢過於驕奢。”
皇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點點頭“難得你一個女兒家竟讀過《尚書》。古人雲‘非淡泊無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致遠’,你倒是個淡泊的好性子。坐到你夫君身邊去吧,不然淳兒該心疼他媳婦累著啦!”
李淳看了念雲一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體貼地替她布了一筷子菜,才笑著向皇上作揖道“還是祖父體諒孫兒。”
方才倘若念雲順著皇上的話答了,表麵聽起來沒什麼問題,可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從東宮的女眷口裡說出來,分明就是在提醒皇上注意太子和李淳的野心。
也幸虧念雲聰慧,繞過黎民百姓的大道理,隻說一句“克儉於家”來對。
念雲在心裡默歎宮裡的鬥爭真是無處不在,果然步步驚心,麵上還隻能裝傻。忽然,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拜見聖上,拜見母親。兒子來遲了,還望大人恕罪。”
那聲音清朗,疏離,仿佛隔絕著一切的塵世浮華,讓人自覺紅塵汙穢。雖然口裡說著“恕罪”,可是似乎也沒多少自覺罪過的意思,隻透著一股懶於應酬塵世俗禮的超然。
念雲低著頭,連灌了自己好幾杯酒,努力不去看他。可是她漸漸地覺得有一束目光落在身上,她不敢動,想等著那目光的主人主動收回。
然而那目光就像膠著在她身上,怎麼也不擺脫不了,逼得她不得不抬起頭來正視這目光。
方才回皇上的話都很淡定的,現在卻被他看得膽戰心驚。
李誼的座位就設在他們對麵,隔著大廳裡載歌載舞的美麗舞姬,李誼實際上根本都不需要刻意扭頭。
此刻他正端著一杯酒湊在唇邊,看似在專心欣賞歌舞,但念雲分明感覺到,他的目光從未落在任何一個舞姬身上。
他就這樣專注地,認真地透過大殿中央的扭動著腰肢的舞姬,透過那些香豔的舞動的水袖看著她,仿佛這世界隻剩下她一個人,仿佛眼裡有千言萬語,卻又無從說起。
她甚至感覺到了他眼裡的痛苦。
她無意識地端起酒杯,高高地仰起頭,希望酒精能讓她清醒幾分,卻發現並無酒入喉。
剛剛飲過一杯,身後的侍者還沒來得及給她斟酒。
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扭頭看看李淳,他正在欣賞著歌舞,沒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倒是李暢拿過酒壺替她斟酒“宮裡的酒比咱們東宮的好,若喜歡,回頭我找祖父去要幾壇。”
念雲接過酒樽一飲而儘。
那酒雖入口清甜,酒勁卻不小,念雲隻覺得血液突突的往頭頂上衝,呼吸中都仿佛帶著一層微醺的醉意,大概是方才喝酒喝得太急的緣故。
她站起身來,“裡麵有些悶,我出去走走。”
李暢知道她喝了不少,忙跟著她站起來“我陪你。”
從麟德殿東側的芳苑門出來,繞過鬱儀樓,見有個僻靜的亭子,念雲緩步朝那亭子走去。
亭子似乎少有人來,因此疏懶的宮人並未認真打掃,地上鋪著一層落葉。念雲踏在落葉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亭子一側有一株玉蘭,玉蘭剛剛含苞待放,散發出清凜的芬芳。晚風徐徐吹來,樹下的人衣袂翩然,如仙子臨凡。
“木葉。”
清冷而溫柔的聲音裡,她緩緩回頭,像做夢一樣,看見他站在離她不過一丈遠的地方。
她像是在夢裡,隔著夜晚朦朧的霧氣看著他。
他的麵容清減了許多,憔悴了許多,唇邊長出了微青的胡須。他從前就是個性情清淡的人,可是現在顯得更清淡,即便是這樣隆重的宴會,也隻穿了件天青色的圓領袍子,整個人仿佛就要羽化而登仙。
他的目光如此疏朗,淡如月光,透出一種看透了世事繁華的失意與寥落。
李暢認出他來“舒王?”
顯然這不是說話的好時機。她朝李誼行了一禮,拉李暢返回大殿裡去。
李暢卻問“舒王叫你什麼?”
念雲淡淡道“他認錯了,以為是我妹妹。”
李暢點點頭“他方才看你的眼神真奇怪,好像有好多好多話要說一般。”
聞言,念雲心裡的酸楚難以言喻。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攪動,原來痛的不僅是心,還有胃。念雲趴到欄杆邊,“哇”的一聲吐出來,頓時渾身散發出濃濃的酒氣。
李暢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拍著她的背,又手忙腳亂地叫宮女來收拾,一麵道“嫂嫂,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罷。”
念雲喘了幾口,才慢慢緩過來,“是醉了,替我告一聲罪罷,我先回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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