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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最要緊的,興趣要廣一點(1 / 2)

自得其樂精裝!

口味單調一點,耳音差一點,也還不要緊,最要緊的是對生活的興趣要廣一點。

禮拜天的早晨

洗澡實在是很舒服的事。是最舒服的事。有什麼享受比它更完滿,更豐盛,更精致的?——沒有,酒,水果,運動,談話,打獵——打獵不知道怎麼樣,我沒有打過獵……沒有。沒有比“浴”更美的字了,多好啊,這麼懶洋洋地躺著,把身體交給了水,又厚又溫柔,一朵星雲浮在火氣裡。——我什麼時候來的?我已經躺了多少時候?——今天是禮拜天!我們整天匆匆忙忙的乾什麼呢?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非做不可呢?——記住送衣服去洗!再不洗不行了,這是最後一件襯衫。今天郵局關得早,我得去寄信。現在——表在口袋裡,一定還不到八點罷。郵局四點才關。可是時間不知道怎麼就過去了。“吃飯的時候”……“洗臉的時候”……從哪裡過去了?——不,今天是禮拜天,楊柳,鴿子,教堂的鐘聲——教堂的鐘聲一點也不感動我,我很麻木,沒有辦法!——今天早晨我看見一棵鳳仙花。我還是什麼時候看見鳳仙花的?鳳仙花感動我。早安,鳳仙花!澡盆裡抽煙總不大方便。煙頂容易沾水,碰一碰就潮了。最嚴重的失望!把一個人的煙卷澆上水是最殘忍的事。很好,我的煙都很好,齊臻臻地排在盒子裡,挺直,飽滿,有樣子。劄,劄,劄,抽出來一支,——舒服!……水是可怕的,不可抵抗,妖法,我沉下去,散開來,融化了。啊——現在隻有我的頭還沒有濕透,裡頭有許多空隙,可是與我的身體不相屬,有點畸零,於是很重。我的身體呢?我的身體已經離得我很遙遠了,渺茫了,一個渺茫的記憶,害過腦膜炎抽空了脊髓的癡人的,又固執又空洞。一個空殼子,枯索而生硬,沒有汁水,隻是一個概念了。我睡了,睡著了,垂著頭,像馬拉,來不及說一句話。

(……馬拉的臉像青蛙。)

我的耳朵底子有點癢,阿呀癢,癢得我不由自主地一搖頭。水搖在我的身體裡頂秘奧的地方。是水,是——一隻知了叫起來,在那棵大樹上(槐樹,太陽映得葉子一半透明了),在鳳仙花上,在我的耳朵裡叫起來。無限的一分鐘過去了。今天是禮拜天。可憐蟲亦可以休矣,都秋天了。郵局四點關門。我好像很高興,很有精神,很新鮮。是的,雖然我似乎還不大真實。可是我得從水裡走出來了。我走出來,走出來了。我的音樂呢?我的音樂還沒有凝結。我不等了。

可是我站在我睡著的身上擰毛巾的時候我完全在另一個世界裡了。我不知道今天怎麼帶上兩條毛巾,我把兩條毛巾裹在一起擰,毛巾很大。

你有過?……一定有過!我們都是那麼大起來的,都曾經擰不動毛巾過。那該是幾歲上?你的母親呢?你母親留給你一些什麼記憶?祝福你有好母親。我沒有,我很小就沒有母親。可是我覺得彆人給我們洗臉舉動都很粗暴。也許母親不同,母親的溫柔不儘且無邊。除了為了虛榮心,很少小孩子不怕洗臉的。不是怕洗臉,怕喚起遺忘的慘切經驗,推翻了推翻過的對於人生的最初認識。無法推翻的呀,多麼可悲的認識。每一個小孩子都是真正的厭世家。隻有接受不斷的現實之後他們才活得下來。我們打一開頭就沒有被當作一回事,於是我們隻有堅強,而我們知道我們的武器是沉默。一邊我們本著我們的人生觀,我們恨著,一邊儘讓粗蠢的,野蠻的,沒有教養的手在我們臉上蹂躪,把我們的鼻子搓來搓去,挖我們的鼻孔,掏我們的耳朵,在我們的皮膚上發泄他們一生的積怨。我們的顎骨在瓷盆邊上不停地敲擊,我們的脖子拚命伸出去,伸得酸得像一把鹹菜,可是我們不說話。喔,祝福你們有好母親,我沒有,我從來不給我洗臉的人一毫感激。我高興我沒有裝假。是的,我是屬於那種又柔弱又倔強的性情的。在胰子水辣著我的眼睛,劇烈的摩擦之後,皮膚緊張而興奮的時候,我有一種英雄式的複仇意識,準備什麼都咽在肚裡,於是,末了,總有一天,手巾往臉盆裡一摜“你自己洗!”

我不用說那種難堪的羞辱,那種完全被擊得粉碎的情形你們一定能夠懂得。我當時想什麼?——死。然而我不能死。人家不讓我們死,我不哭。也許我做了幾個沒有意義的舉動,動物性的舉動,我猜我當時像一個臨槍斃前的人。可是從破碎的動作中,從感覺到那種破碎,我漸漸知道我正在恢複;從顫抖中我知道我要穩定,從癱軟中我站起來,我重新有我的人格,經過一度熬煉的。

可是我的毛巾在手裡,我剛才想的什麼呢;我跑到夾層裡頭去了,我隻是有一點孤獨,一點孤獨的苦味甜蜜地泛上來,像土裡沁出水分。也許因為是秋天。一點鄉愁,就像那棵鳳仙花。——可是洗一個臉是多累人的事呀。你隻要把洗臉盆擱得跟下巴一樣高,就會記起那一個好像已經逝去的階段了。手巾真大,手指頭總是把不牢,使不上勁,擠來擠去,總不對,不是那麼回事。這都不要緊。這是一個事實。事實沒有要緊的。要緊的是你的不能勝任之感,你的自卑。你覺得你可憐極了。你不喜歡憐憫。——到末了,還是洗了一個半乾不濕的臉,永遠不痛快,不滿足,窩窩囊囊。冷風來一拂,你臉上透進去一層憂愁。現在是九月,草上籠了一層紅光了。手巾搭在架子上,一副悲哀的形象。水沿著毛巾邊上的須須滴下來,劄——劄——劄——地板上濕了一大塊,漸漸地往裡頭沁,人生多麼灰暗。

我看到那個老式的硬木洗臉桌子。形製安排得不大調和。經過這麼些時候的折衝,究竟錯誤在哪一方麵已經看不出來了,隻是看上去未免僵窘。後麵伸起來一個屏架,似乎本是配更大一號的桌子的。幾根小圓柱子支住繁重的雕飾。鬆鼠葡萄。我永遠忘不了鬆鼠的太尖的嘴,身上粗略的幾筆象征的毛,一個厚重的尾巴。右邊的一隻,一個代表。每天早晨我都看它一次。葡萄總是十粒一串,排列是四,三,二,一。每粒一樣大。我清清楚楚記得那張桌子的木質,那些紋理,隻要遠遠地讓我看到不拘哪裡一角我就知道。有時太陽從鏤空的地方透過來,斜落在地板上,被來往的人體截斷,在那個白地印藍花的窗簾拉起來的時候。我記得那個厚瓷的肥皂缸,不上釉的牙口摩擦的聲音;那些小抽屜上的銅葉瓣,時常嘚嘚地自己敲出聲音,地板有點鬆了;那個嵌在屏架上頭的橢圓形大鏡子,除了一塊走了水銀的灰紅色雲瘢之外什麼都看不見。太高了,隻照見天花板。——有時爬在凳子上,我們從裡頭看見這間屋子的某部分的一個特寫。我仿佛又在那個堅實、平板、充滿了不必要的家具的大房間裡了。我在裡頭住了好些年,一直到我搬到學校的宿舍裡去寄宿。……有一張老式的“玻璃燈”掛在天花板上。周圍垂下一圈墜子,非常之高貴的顏色。琥珀色的,玫瑰紅的,天藍的,透明的——透明也是一種顏色。藍色很深,總是最先看到。所以我有時說及那張燈隻說“垂著藍色的玻璃墜子”,而我不覺得少說了什麼。明澈——雖然落上不少灰塵了,含蓄,不動。是的,從來沒有一個時候現出一點不同的樣子。有一天會被移走麼?——喔,完全不可想象的事。就是這麼永遠的寂然的結掛在那個老地方,深藏,固定,在我童年生活過來的朦朧的房屋之中——從來沒有點過。

……我想到那些木格窗子了,想到窗子外的青灰牆,牆上的漏痕,青苔氣味,那些未經一點劇烈的傷殘,完全天然銷蝕的青灰,露著非常的古厚和不可挽救的衰索之氣。我想起下雨之前。想起遊絲無力的飄轉。想起……可是我一定得穿衣服了。我有點膩——我喜歡我的這件襯衫。太陽照在我的手上,好乾淨。今天似乎一切都會不錯的樣子。禮拜天?我從心裡歡呼出來。我不是很快樂麼?是的,在我擰手巾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很快樂。我想到郵局門前的又安靜又熱鬨的空氣,非常舒服的空氣,生活——而抽一根煙的欲望立刻湮沒了我,像潮水湮沒了沙灘。我笑了。

無事此靜坐[1]

我的外祖父治家整飭,他家的房屋都收拾得很清爽,窗明幾淨。他有幾間空房,簷外有幾棵梧桐,室內有木榻、漆桌、藤椅,這是他待客的地方,但是他的客人很少,難得有人來。這幾間房子是朝北的,夏天很涼快。南牆掛著一條橫幅,寫著五個正楷大字

無事此靜坐

我很欣賞這五個字的意思。稍大後,知道這是蘇東坡的詩,下麵的一句是

一日似兩日

事實上,外祖父也很少到這裡來。倒是我常常拿了一本閒書,悄悄走進去,坐下來一看半天,看起來,我小小年紀,就已經有一點兒隱逸之氣了。

靜,是一種氣質,也是一種修養。諸葛亮雲“非淡泊無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致遠。”心浮氣躁,是成不了大氣候的。靜是要經過鍛煉的,古人叫作“習靜”。唐人詩雲“山中習靜觀朝槿,鬆下清齋折露葵。”“習靜”可能是道家的一種功夫,習於安靜確實是生活於擾攘的塵世中人所不易做到的。靜,不是一味地孤寂,不聞世事。我很欣賞宋儒的詩“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唯靜,才能觀照萬物,對於人間生活充滿盎然的興致。靜是順乎自然,也是合乎人道的。

世界是喧鬨的。我們現在無法逃到深山裡去,唯一的辦法是鬨中取靜。毛主席年輕時曾采用了幾種鍛煉自己的方法,一種是“鬨市讀書”。把自己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起來,不受外界乾擾,我想這是可以做到的。

這是一種習慣,也是環境造成的。我下放張家口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和三十幾個農業工人同住一屋。他們吵吵鬨鬨,打著馬鑼唱山西梆子,我能做到心如止水,照樣看書、寫文章。我有兩篇小說,就是在震耳的馬鑼聲中寫成的。這種功夫,多年不用,已經退步了,我現在寫東西總還是希望有個比較安靜的環境,但也不必一定要到海邊或山邊的彆墅中才能構想。

大概有十多年了,我養成了靜坐的習慣。我家有一對舊沙發,有幾十年了。我每天早上泡一杯茶,點一支煙,坐在沙發裡,坐一個多小時。雖是端然坐,然而浮想聯翩。一些故人往事,一些聲音、一些顏色、一些語言、一些細節,會逐漸在我的眼前清晰起來、生動起來。這樣連續坐幾個早晨,想得成熟了,就能落筆寫出一點東西。我的一些小說散文,常得之於清晨靜坐之中。曾見齊白石一幅小畫,畫的是淡藍色的野藤花,有很多小蜜蜂,有頗長的題記,說這是他家的野藤,開花時遊蜂無數,他有個孫子曾被蜂螫,現在這個孫子也能畫這種藤花了,最後兩句我一直記得很清楚“靜思往事,如在目底。”這段題記是用金冬心體寫的,字畫皆極娟好。“靜思往事,如在目底。”我覺得這是最好的創作心理狀態。就是下筆的時候,也最好心裡很平靜,如白石老人題畫所說“心閒氣靜時一揮。”

我是個比較恬淡平和的人,但有時也不免浮躁,最近就有點兒如我家鄉話所說“心裡長草”。我希望政通人和,使大家能安安靜靜坐下來,想一點事,讀一點書,寫一點文章。

[1]出自蘇軾的詩《司命宮楊道士息軒》“無事此靜坐,一日似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黃金幾時成,白發日夜出。開眼三千秋,速如駒過隙。是故東坡老,貴汝一念息。時來登此軒,目送過海席。家山歸未能,題詩寄屋壁。”詩句強調宋儒靜心修養的境界。

兩棲雜述

我是兩棲類。寫小說,也寫戲曲。我本來是寫小說的。二十年來在一個京劇院擔任編劇。近二三年又寫了一點短篇小說。我過去的朋友聽說我寫京劇,見麵時說“你怎麼會寫京劇呢?——你本來是寫小說的,而且是有點‘洋’的!”他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有些新相識的朋友,看過我近年的小說後,很誠懇地跟我說“您還是寫小說吧,寫什麼戲呢!”他們都覺得小說和戲——京劇,是兩碼事,而且多多少少有點覺得我寫京劇是糟蹋自己,為我惋惜。我很感謝他們的心意。有些戲曲界的先輩則希望我還是留下來寫戲,當我表示我並不想離開戲曲界時,就很高興。我也很感謝他們的心意。曹禺同誌有一次跟我說“你還是雙管齊下吧!”我接受了他的建議。

我小時候沒有想過寫戲,也沒有想過寫小說。我喜歡畫畫。

我的父親是個畫畫的,在我們那個縣城裡有點名氣。我從小就喜歡看他畫畫。每當他把畫畫的那間屋子打開(他不常畫畫),支上窗戶,我就非常高興。我看他研了顏色,磨了墨,鋪好了紙;看他抽著煙想了一會兒,對著雪白的宣紙看了半天,用指甲或筆杆的一頭在紙上比畫比畫,畫幾個道道,定了一幅畫的間架章法,然後畫出幾個“花頭”(父親是畫寫意花卉的),然後畫枝乾、布葉、勾筋、補石、點苔,最後再“收拾”一遍,題款,用印,用摁釘釘在壁上,抽著煙對著它看半天。我很用心地看了全過程,每一步都看得很有興趣。

我從小學到中學,都“以畫名”。我父親有一些石印的和珂羅版印的畫譜,我都看得很熟了。放學回家,路過裱畫店,我都要進去看看。

高中畢業,我本來是想考美專的。

我到四十來歲還想徹底改行,從頭學畫。

我始終認為用筆、墨、顏色來抒寫胸懷,更為直接,也更快樂。

我到底沒有成為一個畫家。

到現在我還有愛看畫的習慣,愛看展覽會。有時興之所至,特彆是運動中挨整的時候,還時常隨便塗抹幾筆,發泄發泄。

喜歡畫,對寫小說,也有點好處。一個是,我在構思一篇小說的時候,有點像我父親畫畫那樣,先有一團情致,一種意向。然後定間架、畫“花頭”、立枝乾、布葉、勾筋……一個是,可以鍛煉對於形體、顏色、“神氣”的敏感。我以為,一篇小說,總得有點畫意。

我是怎樣寫起小說來的呢?

除了畫畫,我的“國文”成績一直很好。從小學五年級到初中三年級,我的國文老師一直是高北溟先生。為了紀念他,我的小說《徙》裡直接用了高先生的名字。他的為人、學問和教學的方法也就像我的小說裡所寫的那樣——當然不儘相同,有些地方是虛構的。在他手裡,我讀過的文章,印象最深的是歸有光的《項脊軒誌》《先妣事略》。

有幾個暑假,我還從韋子廉先生學習過。韋先生是專攻桐城派的。我跟著他,每天背一篇桐城派古文。姚鼐的、方苞的、劉大槐和戴名世的。加在一起,不下百十篇。

到現在,還可以從我的小說裡看出歸有光和桐城派的影響。歸有光以清淡之筆寫平常的人情,我是喜歡的(雖然我不喜歡他的正統派思想),我學得他有些地方很像契訶夫。“桐城義法”,我以為是有道理的。桐城派講究文章的提、放、斷、連、疾、徐、頓、挫,講“文氣”。正如中國畫講“血脈流通”“氣韻生動”。我以為“文氣”是比“結構”更為內在、更精微的概念,和內容、思想更有有機聯係。這是一個很好的、很先進的概念,比許多西方現代美學的概念還要現代的概念。文氣是思想的直接的形式。我希望評論家能把“文氣論”引進小說批評中來,並且用它來評論外國小說。

我好像命中注定要當沈從文先生的學生。

我讀了高中二年級以後,日本人打了鄰縣,我“逃難”在鄉下,住在我的小說《受戒》裡所寫的小和尚庵裡。除了高中教科書,我隻帶了兩本書,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一本上海一家野雞書店盜印的《沈從文小說選》。我於是翻來覆去地看這兩本書。

我到昆明考大學,報了西南聯大中國文學係,就是因為這個大學中文係有朱自清先生、聞一多先生,還有沈先生。

我選讀了沈先生的三門課“各體文習作”“中國小說史”和“創作實習”。

我追隨沈先生多年,受到教益很多,印象最深的是兩句話。

一句是“要貼到人物來寫。”

他的意思不大好懂。根據我的理解,有這樣幾層意思

第一,小說是寫人物的。人物是主要的,先行的。其餘部分都是次要的,派生的。作者要愛所寫的人物。沈先生曾說過,對於兵士和農民“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溫愛”,我覺得提得很好。他不說“熱愛”,而說“溫愛”,我以為這更能準確地說明作者和人物的關係。作者對所寫的人物要具有充滿人道主義的溫情,要有帶抒情意味的同情心。

第二,作者要和人物站在一起,對人物采取一個平等的態度。除了諷刺小說,作者對於人物不宜居高臨下。要用自己的心貼近人物的心,以人物哀樂為自己的哀樂。這樣才能在寫作的大部分的過程中,把自己和人物融為一體,語語出自自己的肺腑,也是人物的肺腑。這樣才不會做出浮泛的、不真實的、概念的和抄襲借用來的描述。這樣,一個作品的形成,才會是人物行動邏輯自然的結果。這個作品是“流”出來的,而不是“做”出來的。人物的身上沒有作者為了外在的目的強加於他身上的東西。

第三,人物以外的其他的東西都是附屬於人物的。景物、環境,都得服從於人物,景物、環境都得具有人物的色彩,不能脫節,不能遊離。一切景物、環境、聲音、顏色、氣味,都必須是人物所能感受到的。寫景,就是寫人,是寫人物對於周圍世界的感覺。這樣,才會使一篇作品處處浸透了人物,散發著人物的氣息,在不是寫人物的部分有人物。

另外一句話是,“千萬不要冷嘲”。

這是對於生活的態度,也是寫作的態度。我在舊社會,因為生活的窮困和卑屈,對於現實不滿而又找不到出路,又讀了一些西方的現代派的作品,對於生活形成一種帶有悲觀色彩的尖刻、嘲弄、玩世不恭的態度。這在我的一些作品裡也有所流露。沈先生發覺了這點,在昆明時就跟我講過;我到上海後,又寫信給我講到這點。他要求的是對於生活的“執著”,要對生活充滿熱情,即使在嚴酷的現實麵前,也不能覺得“世事一無可取,也一無可為”。一個人,總應該用自己的工作,使這個世界更美好一些,給這個世界增加一點好東西。在任何逆境之中也不能喪失對於生活帶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喪失對於生活的愛。沈先生在下放鹹寧乾校時,還寫信給黃永玉,說“這裡的荷花真好!”沈先生八十歲了,還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完成《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這樣的巨著,就是靠這點對於生活的執著和熱情支持著的。沈先生的這句話對我的影響很深。

我是怎樣寫起京劇劇本來的呢?

我從小愛看京劇,也愛唱唱。我父親會拉胡琴,我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就隨著他的胡琴唱戲,唱老生,也唱青衣。到讀大學時還唱。有個廣東同學聽到我唱戲,就說“丟那媽,貓叫!”

因為讀的是中文係,我後來又學唱了昆曲。

我喜歡看戲,看京劇,也愛看地方戲,特彆愛看川劇。

我沒有想到過寫戲曲劇本。

因為當編輯,編《說說唱唱》,想寫作,又下不去,沒有生活,不免發牢騷。那年恰好是紀念世界名人吳敬梓,有人就建議我在《儒林外史》裡找一個題材,寫寫京劇劇本,我就寫了一個《範進中舉》。這個劇本演出了,還在北京市戲曲會演中得了一個獎。

一九五八年,我戴了右派帽子下去勞動。摘了帽子,想調回北京,恰好北京京劇團還有個編劇名額,我就這樣調到了京劇團,一直到現在,二十年了。

搞文學的人是不大看得起京劇的。

這也難怪。京劇的文學性確實是很差,很多劇本簡直是不知所雲。前幾個月,我在北京,每天到玉淵潭散步,每天聽一個演員在練《珠簾寨》的定場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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