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十幾日後,鄧瑛已經能夠下地行走。
司禮監派的人在正月三十這一日,把他帶到了內府承運庫旁的直房(1)。這個地方挨著內城的護城河,是司禮監少監,掌司,隨堂太監們的居所,至於司禮監掌印太監何易賢和幾位秉筆,則住在養心殿的殿門北麵。那處地方的直房連排而建,緊靠著隆道閣,再往西走就是膳房,因為直房聯通炊火,已經被鄧瑛擬定拆除,用以安置“吉祥缸(2)”。
對此,何易賢沒說什麼,但底下幾個司禮監的秉筆大太監卻以“夜間禦前有事,恐應答不及”為由,沒少與工部周旋,如今這項工程倒是因為鄧瑛獲罪而暫時擱置了,不過這都是小事,令司禮監不安的是,連同這項工程一起擱置的,還有日漸棘手的三大殿的修築工程。
尤其是三大之中的太和殿。
七年前張春展剛剛將它修建完成,便被驚雷引火,一燒燒成了廢墟,朝廷不堪經費消耗,硬生生讓它廢了五年。今年是皇帝五十壽誕,皇帝決定要於萬壽節當日,在太和殿受百官朝拜,因此命工部加緊重建。鄧瑛去年年初接手主持重建,一直在工法上設法避免失火後的延燒,在他養傷期間,徐齊和一眾工匠根本不敢在原來的圖紙上下手。
徐齊是新任的督建官,是工部從地方上啟用上來的人。
一開始工部就跟他說過,雖然讓他領工部的差事建三大殿,但一切都要以鄧瑛為主,徐齊為此很不痛快。他原本就是得罪了鄧頤一黨,才被排擠到地方去的,現在因平反返回京城,卻又要在鄧瑛的手底下做事,若鄧瑛與他同朝也就算了,可現在他做了奴人,這就令他怎麼想,怎麼心不平。
鄭月嘉領著徐齊在護城河邊走,看他一直不作聲,隨口問了一句。
“今兒經筵後賜宴也沒見徐大人多吃幾口。”
徐齊忙道“不敢。”
鄭月嘉拂開道旁已見春芽兒的垂枝,“其實也不必要現下就去見鄧瑛。”
徐齊搖頭,“鄭公公這不是挖苦嘛,上下的意思,都是要我在旁協從,眼見工期緊迫,我不去見他,難道還等他來見我不成。”
鄭月嘉笑笑,“也就這一項上罷了,不論如何,也逾越不過他的身份去,他既入了司禮監,就是內廷的奴婢,徐大人這樣想,他就有罪了。”
這話明著貶低,私下的意思卻是維護。
徐齊不屑,“罪怕不止這一樣吧。”
鄭月嘉停下腳步,握著手轉過身,“願聞其詳。”
徐齊看向一邊,冷道“公公也不必問,橫豎我失言,原本在朝就不該過問那些事。”
他這樣說,鄭月嘉卻聽明白了他的所指。
這個月底,張洛要從浙江返京。
與此同時,楊婉在海子裡私會鄧瑛的事也在京城傳得滿城風雨。但這件事情畢竟是傳言,張家不敢上告。若私下退婚,又是對保媒的寧妃不敬。張家的老夫人早已病重,越發不好起來,京裡好事的人都在四下傳說,老夫人的病是因為孫輩的事氣的。
張洛的父親,內閣首輔張琮也因此告了三日的病。
但外麵越熱鬨,楊家的大門就閉得越緊。
楊倫把楊婉關在祠堂裡,隻準她的丫鬟銀兒守著,連陳氏都不讓見。
楊婉在祠堂裡跪得膝蓋都要碎了,她想起來走動一下,奈何銀兒杵在她身後,像尊門神。
“銀兒……”
“小姐彆想了,銀兒今日隻敢聽大人和夫人的。”
楊婉摁住太陽穴,“你們聽大人的,就是要把我關死在這裡是吧。”
“銀兒不敢這樣想。”
楊婉指了指自己的膝蓋,“可以讓我起來坐會兒嗎?”
“不成,小姐您還是跪著吧,夫人說了,今天我們大人從部裡回來就要問您呢,您得好好想想您的錯處,不然大人若真動起家法來,夫人也攔不住啊。”
楊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那你能跟老夫人說一聲嗎。”
“老夫人今兒喝了藥,已經歇下了,小姐,算銀兒求求您,您安分一點吧,這一回……哎,真是很難邁的關。”
楊婉看著銀兒那少年老成的模樣,脫口道“你才多大年紀啊,就說這樣的話。”
銀兒急道“這與年紀有什麼關係。小姐,您回來就跟變了一個人一樣,您以前特彆體貼夫人和老夫人,家裡的姊妹有了病痛,小姐您也心疼得不行,照顧周到,我們私底下都說,在府裡,無論做什麼事,小姐都是最為人著想的那一個,可是這次回來,銀兒也覺得不大認識您了。”
“我……”
楊婉沒想到自己在現代被人天天數落,到了幾百年前的大明朝,居然還是被數落。有些諷刺,但又頗有機鋒。想著不自覺地點頭,認命地跪坐下來。
銀兒的話還沒說完,見她不吭聲,聲音還更大了些。
“您知不知道,若是張家老夫人,過不了這一劫,我們家裡的大人要在外頭遭多大的風嘛?再有,您就算不替家裡大人想,您也要替您自己想啊,您是打小就許了張家的,若這一回張家真的退了您這門親事,您以後要怎麼辦呢。”
“就不能一個人過嗎?”
楊婉隻是在口中囫圇地轉了這麼一句,誰知銀兒竟聽清楚了,一下子急了。
“您說什麼呢!這話要老夫人聽著,不得又為小姐哭嗎?”
楊婉哭笑不得地衝她擺手認慫。
自己卻忽然有些恍惚,這些話雖然出自貞寧十二年一個黃毛丫頭的嘴,妥妥地封建思想,但細細一想,除了用詞有些古趣,和她現代朋友們懟她的那些話,竟沒什麼本質上的區彆。明亡清繼幾百年,既而大清也沒了,春秋代序,“文化”傳承,女人們至今仍然有這一份“恐懼”。
即便如此,這個丫頭前麵的話還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