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楊婉聽他這麼說,抿唇猶豫了一陣,終於還是開了口。
“我……多嘴問一句,他……”
“他還好。”
楊倫直接住她的問題,拍了拍衣袖,轉身帶出,叫請太醫。
這一年說來也怪。
初春一直都是乾風天,但是翻到二月,雨水卻突然之間多了起來。
這種天氣並不是和適合血肉傷的將養。
鄧瑛也不想過多得走動,幾乎是整日整日地呆在太和工地上。
太和殿的重建工程備料就備了四年,原製的工程圖是張展春主持繪製的,由於主體是木製結構,一旦遇雷火,延燒的勢頭幾乎不可逆。鄧瑛在複建太和殿之前,曾與眾工匠們一道,對圖紙進行了多次修改,而今放在氈棚(1)裡的圖檔,已經堆了半人來高。
連日大雨,圖檔受損,需要用大木料的工程也都沒有辦法完成。
工匠們得閒,大多坐在氈棚裡一邊躲雨,一邊閒聊。
桌椅腳跟都在發黴,但也把老木的香氣逼了出來。
有人沏了滾茶,用小爐子吊著,眾人分來熱熱地喝上一口,身上的潮氣好像也沒那麼難受了。
鄧瑛端著茶碗,站在人堆裡與工匠們說話。
這些匠人大都來自張展春的香山幫(2),與鄧瑛熟識十幾年的大有人在,他們都是靠手藝吃飯的人,與宮廷和朝廷的牽連不算多,沒有那麼多顧忌也就更敢說,但他們沒什麼大局觀念,想對鄧瑛表達些什麼,好話又說不出來。反怕多說多錯,因此在鄧瑛麵前變得小心翼翼。
鄧瑛知道,這些人遠比他自己更在意他內心的平複。
但他也明白,“平複”這件事,對他自己和這些人來說,都很漫長。
於是,除了工程上的事,他偶爾也會和他們談及自己在內廷的日常生活,來緩和彼此之間的“芥蒂”。
“我前兩日還在想,宋師傅送的茶,要放過今年驚蟄才拿出來喝。結果今日大家都被雨絆在這兒,就索性拿出來了。”
送茶給他的匠人聽了這話很欣喜,忙道
“您喜歡就太好了,今年地裡又出了新的,就是年初家裡女人生病,沒及得上去摘。我前幾日趕回去叫了村上的人幫忙,終於收了一半下來,趕明兒家裡的女人身上好點,叫她再給大人送些來。”
他喚鄧瑛“大人”,剛說完就被旁人扯住了胳膊。
一堆眼風洶然掃來,掃得他頓時麵紅耳赤,張著口愣住了。
自悔失言,不敢再看鄧瑛。
鄧瑛笑了笑,在旁過他的話,“我還怕你們進來做工,就不稀罕家裡的田地。”
那人見鄧瑛不怪罪,自己更後悔,也不敢大聲說,低頭悻悻接道“是,再少也是祖業,不敢不守著……”
氣氛有些陰沉,棚門也被風吹得咿咿呀呀作響。
外麵的雨氣很大,木香土腥都帶著春寒,鄧瑛的身子一直養得不是很好,尤其是腳腕,早晚畏寒懼冷,站久了便不舒服。
但他還是習慣在這些匠人當中站著。
這也是張展春幾十年的堅持。
他曾對鄧瑛說過“營建宮城和在外帶兵是一樣的,沒有那麼複雜的人心算計,大家的目是一致的,隻要你能讓他們安心,他們就能一門心思地撲在自己的事情上。大廈之穩,莫不出於人心之定。但要做到這件事,光精進自身是沒有益處的,你得有‘終身為士,不滅文心’的毅力。有了這樣的毅力,才能記住你該有的擔當。如此,你帶領著他們建造的殿宇城池,才不會是一堆楠木白骨。”
張展春說這話的時候,鄧瑛還很年輕。
不免要問,“那要如何,才能守住‘文心’呢。”
張展春對他說,“不管身在何處,都不能忘了,你是十年書齋,苦讀出身。儘管你不喜歡仕途上的人和事,走了和楊倫這些人不一樣的的路,但你得記著,你真正的老師,始終是大學士白煥,你和楊倫一樣,活在世上,要對得起自己的功名和身份。”
鄧瑛成年後才慢慢明白,這一襲話中的深意。
累世的師徒傳承,同門交遊,不斷地在辯論,闡釋他們“修身治國平天下”的欲望,這些欲望撐起了讀書人大半的脊梁骨,他們是王朝的中流砥柱,也是大部分社稷民生事業的奠基人。
楊婉早年也在自己對明朝的初期研究裡,對所謂的大明“文心”進行過一般性的闡釋。
有了辯證法介入以後,她不得不去看其中迂腐的一麵,但是在她後來對鄧瑛的研究當中,她認為“文心”這個概念,一直都是鄧瑛行事作風的支撐點,甚至是他最後慘烈結局的根本原因。
他就是不喜歡站在宦官集團的立場上想問題,就是要做與自己身份不合的事情。
但怎麼說呢。
楊婉抽風的時候,偶爾也會因此產生很抓馬的想法。
“太監皮,文士骨”,這和“妓(和諧)女身,觀音心”一樣禁(和諧)忌又帶感,稍微發揮一下,就可以寫它幾萬字的jj小文學。
她愛這種有裂痕性的東西,比起單一地羅列史料,這些縫隙能讓人類精神的微風在其中自由穿流,更能彰顯大文科當中的“人文性”。
可惜這一點,她還沒來得及跟鄧瑛碰上。
鄧瑛是用他本身的性格,在內化那個時代裡如深流靜水般的東西。
因此他的進退分寸和楊婉是完全不一樣的。
正如張洛不喜歡楊婉,是覺得楊婉的分寸感,淩駕於當時所有的婦人之上,這讓他極度不安。
而在鄧瑛身旁的人,卻從來不會感覺到,他的品性當中有任何刻意性的修煉。
“我在獄中數月,很想念這一口茶,若還能得新茶,那便更好,隻是不知道,會不會勞煩到你家中人。”
鄧瑛主動提及之前發生在自己的身上的事。
說話的匠人聽完之後,立即明白過來,這番話是想讓他放寬心。
他心裡頭本來就有愧,忙站起來拱手道“這怎麼能是勞煩呢,我這禿嚕嘴,啥該說的都說不出來,也可以不要了,直接拿泥巴給封了算了,以後,隻管留著手跟著您做工,給您送東西罷了。”
眾人聽完都笑開了。
鄧瑛也笑著搖頭。
那茶煙很暖,熏得他鼻子有些癢,他抬起另一隻手,用手背輕輕按了按鼻梁。
沒在內學堂當值,他今日穿的是青色的常服,袖口半挽,掛在手臂處,露著即將好全的兩三處舊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