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身上還沒好全嗎?”
氣氛融洽後,人們也敢開口了。
鄧瑛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點頭道“好得差不多了。”
說完側過身,攏緊身後的遮雨簾子,轉身續道“我……其實也沒想太多,雖不在工部了,但現下與大家一道做的事,還和從前是一樣的,你們若是肯,從此以後可以喚我的名字。”
“那哪裡敢啊。”
其餘人的也隨之附和。
將才那個說話的人轉身對眾人說道“我看還像之前在宮外的時候一樣,喚先生吧。”
鄧瑛笑著應下,沒有推辭。
棚外是時響起了一聲雷,眾人都站起來擁到了棚門前。
天上藍雷暗閃,雲層越壓越低,那雨看起來根本沒有停下來的預兆。
鄧瑛抬頭,望著雨中才蓋了不到一半的琉璃瓦,負手不語。
“先生。”
“嗯。”
“今年這雨水多得不太尋常啊。”
鄧瑛點了點頭“是。年初那會兒沒有雪,開春雨多,也很難避免。我將才過來前,看楠料(3)被雨水濡廢了一大半。”
“是啊。”
工匠們麵露愁色,“得跟衙門那頭提了。南麵的鬥拱已經造好了,琉璃廠被來的來料我們現在都沒看見,這雨再這樣下下去,主梁的隼,又得再修一次了。”
正說著,徐齊從工部衙門議事回來,一身雨氣,神色不好,模樣有些狼狽。
匠人們紛紛讓到一邊行禮。
徐齊看了他們一眼,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擺手說,“你們歇你們的。”
鄧瑛放下茶盞,走到徐齊麵前行了一個禮。
“正在議琉璃廠的事,大人……”
徐齊打住他,“你也不用催促,橫豎這兩日能見得到款項。”
說完喝了一口茶,覺得粗得厲害,心裡氣本來就不順,索性擱下茶杯,借茶發泄“茶這樣,人也是這樣,都是惹得滿口酸臭還吐不出來。”
鄧瑛站在一旁沒出聲,徐齊則越說越氣,不妨開了罵口。
“被砍頭的吃朝廷,砍彆人頭的也吃朝廷,鄧瑛,”
鄧瑛還在想琉璃廠的事,一時沒及應答。
“你還不慣被稱名?”
徐齊不快,難免揶揄。
“不是。”
他說著又拱手,“大人請說。”
徐齊放下茶盞問道“你之前在工部的時候,是怎麼跟內閣處的?”
鄧瑛平聲應道“開年內閣與六部的結算和預算,其實我們不用參與過多。”
徐齊抬眼,“何意。”
鄧瑛走到他麵前回話道“父親伏法以後,山東的田產至今還在清算,司禮監和其餘五部都在等最終的賬目,這兩年鹽務和海貿都算不得好,所以不論今年如何統算撥派,都得等山東巡撫的呈報進京,待那個時候,我們提報三大殿重建的實需,才能探到戶部的底和內廷的真實的意思,現在說得過多,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這番話有些長,他說完忍不住低頭嗽了一兩聲。
徐齊沒有想到他會親口提清算鄧頤田產的事,有些詫異,開口問道“你們鄧家在山東的霸舉,你之前就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是。”
鄧瑛平和地回應,“十年未訪。”
十年未訪。
到底算為骨肉冷落,還是算作自潔不汙?
徐齊一時竟有點想給眼前這個人下個具體一點的判定。
“你……”
他剛開了個話口,太和門上的內侍就發動了下鑰的催聲。
徐齊隻得作罷,與工匠們快速總完工需料單,起身走了。
鄧瑛見雨沒有停的意思,便讓匠人們各自休息。
自己一個人獨自撐傘穿過太和門廣場,回直房去。
那日是二月初五,正是內閣與六科的給事中會揖(4)的日子,南三所的值房內燈燭還暖著,今日會揖不光是清談,還說到了幾個京官品行的問題,內閣次輔張琮不悅六科參奏他的學生,兩邊一杠起來,竟杠過了時辰。
鄧瑛走到南三所門前的時候,內閣首輔白煥也剛剛從會揖的值房裡走出來。
雨下得太大了,鄧瑛沒有提燈,白煥一時到沒太識出鄧瑛的樣貌。
鄧瑛進士及第那一年,白煥是科舉主考。
那一年中進士的人當中,雖然有他白家的後輩,但白煥最喜歡的卻是鄧瑛和楊倫這兩個年輕人。楊倫是他一手提拔,但鄧瑛卻在做庶吉士(5)的第二年,被張展春給看重了。張展春後來跟他私下提過很多次,即便鄧瑛不在仕途,但還是不想讓他斷了和白煥的師生緣分。他不是一輩子耗在土石上的人,等三大殿完工,還是要把他還回來的。
沒想到,還沒還回來,張展春就生了大病。
接著猖獗多年的鄧黨在張琮的謀劃,以及他的推波助瀾之下,終於徹底倒台。
遲暮之年,得見天光。
而他最喜歡的學生,也就這麼,再也找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