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上來。”
“好。”
鄧瑛起身坐到床邊,彎腰脫了鞋子,慢慢地在楊婉身邊躺下。
“婉婉,我以後可不可以……”
“看小黃書嗎?”
“啊?”
楊婉將頭埋入被中笑出了聲。
鄧瑛看著她的樣子,忽然也鬆弛了下來。
她一直管陳樺給他的那本書叫“小黃書”,雖然他不懂這個“黃”字中,究竟包含多少字意的演變,但從楊婉的口中說出來,總帶著一絲俏皮。原來的那本書,是教閹人如何伺候女人的,可經她改了名字之後,卻好像再也不會規訓他的身份。
鄧瑛輕輕揭開楊婉的被褥。
“你在笑什麼。”
楊婉將被褥拽回,仍笑得停不下來。
鄧瑛也笑了,索性溫和地重複了一遍她之前的話,“我以後可以看小黃書嗎?”
“可以了。”
楊婉從被子裡鑽出頭來,望向鄧瑛道“不僅可以看,也可以自己學了,但這幾日不行,你身子沒養好,我也還在生病。”
“我知道。”
他說完,伸手護住楊婉的頭頂,以免她亂動時撞到床頭板。
“婉婉。”
“什麼?
“小黃書裡的‘黃’字,是什麼意思。”
楊婉沒想到劫後餘生的當下,這個人竟然會如此認真的問她這個問題。
但她同時又覺得這樣也很好。
他真實地活下來了,就像從“時間”和“空間”的巨網裡漏下來的一隻魚,無聲地遊弋在未知的海域。如果要去解釋他為什麼活了下來,那麼即便是窮儘六百年之後的科技文明,好像也找不到答案。
所以,她倒是寧可回答鄧瑛當下提出的這個多少有些荒唐的問題——小黃書裡的“黃”字,是什麼意思呢?
“‘黃’這個字,和‘渣男’這個詞一樣,都誕生在六百年以後。‘黃’呢……代表男女之間的荒唐事,起先並不是一好意的字,可是後來,這個字在不同的場合下,被不斷地解讀,又慢慢衍生出了更微妙的含義,更趨於人的欲(和諧)望,不邪,但也不算正。”
她說完,翻了個身,“鄧瑛,我所生活的年代,不僅僅是漢字,華夏文明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六百年以後,我們腳下的這一片土地,會被稱為‘中國’。無數後繼之人,會像你一樣,為了對時代的寄望,對家國將來的想象,不畏生死,一往無前。”
“你更喜歡六百年以後的中……”
“中國。”
“是,你更喜歡六百年以後的國嗎?”
“嗯。”
楊婉點了點頭,“它比當下,更自由,更開放,更包容。它是我的家國,它讓我有權力選擇自己的身份,它教養我成為一個獨立的女人。不過……”
她伸手摟住鄧瑛的胳膊,“我也不厭棄當下。”
“為何。”
“因為我是一個曆史學者,我存在的意義,是尋找你們這些人存在的意義。鄧瑛,如果可以,我一定會帶你回我六百年以後的家,我家裡也有一個哥哥。”
她說著笑了笑,“他有一點像楊倫,也很厲害,就是脾氣不太好,但又說不過我。我的母親是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父親呢有點慫,和母親吵架永遠都輸,但他們時時刻刻都在吵。隻有在逼我嫁人這件事上,他們的意見才是一致的。雖然有點煩吧,但我知道,他們都很愛我。”
鄧瑛沉默了一陣,忽道“你想回去嗎?”
楊婉並沒有立即回答他。
她蜷起了自己的雙腿,用膝蓋抵著鄧瑛的腿。
“鄧瑛。你學的是儒,但你相信佛家的‘因果’嗎?”
“我不敢參。”
“我也不敢,但是在我想不通的時候,我都會把這個詞搬出來。你看,六百年後的我,研究了你十年,可我不曾見過你,也不曾愛過你。因果輪回,送我來此。此間的我,仍然是你的研究者,但是,在南海子裡我看見了你,繼而愛你,擁有你,與你一道起居生活。我真的覺得,也許當下的我更完整,更無憾。”
她說完,將頭埋入鄧瑛的懷中。
“我今生對你有世俗的貪念,想和你長長久久地生活在一起。所以就這樣吧。望六百年之後的楊婉,亦有我當下的勇氣,為你,在筆墨裡再戰一場。”
靖和元年秋,鄧瑛得靖和帝親赦,免於淩遲,除儘官職,逐出內廷,其身籍落歸楊府。
元年冬天。
楊倫提著一袋橘子,哆哆嗦嗦地站在楊婉的宅子外麵等,黃昏時方見二人挽手回來。
鄧瑛抱著一筐木料,楊婉手上則提溜著一隻活蹦蹦的母雞。
“你們去哪兒了!”
楊婉道“去買東西啊。”
“鄧符靈,你又花我妹妹的錢!”
“我……我有做活的……”
楊婉笑道“彆酸了,還提一袋橘子來。趕緊進去吧,屋裡有酒,我炒個雞,給你們吃。”
也許兩個時代之間不免齟齬,但我愛他,也愛我自己。
我以文心發願,對吾所執之念,終生不渝。
——楊婉她與燈《東廠觀察筆記》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