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隻有等待洪流激蕩,才能認出誰是真龍天子一樣,楊國龍對寺廟的看法也是一樣,隻有等待才能分辨真知灼見的真經掌握在誰的手裡。
然後各個教派的外援就都沒了,去烏斯藏朝拜的僧人再也沒回來過,想要追隨他們腳步的僧人發現進藏的道路被截斷了,是全方位地被截斷了。
他們翻過雪山穿過草地,等待他們的是元帥府遊蕩在八角城的蒙械番子;他們艱難入川直走雅州,等待他們的是元帥府在打箭爐的明械番子。
那時候楊國龍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土司衙門上上下下都隻是覺得自己落伍了,這元帥府究竟是個什麼教派,這麼流行?
畢竟對環境封閉的土司和頭人們來說,這種落伍感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經曆。
等待總能開出鮮豔的花朵,各路教派沒有讓楊國龍等待太久,尊奉格魯派的和碩特國師汗就率領大軍進駐青海,當和碩特與準噶爾在山那邊圍攻八角城時,楊國龍在山這邊就地宣布全境改宗,信了格魯派。
那烏斯藏是遠在天邊,國師汗的蒙古兵可近在眼前。
結果全麵改宗還沒改完呢,元帥府發兵摧枯拉朽地就把衛拉特聯軍擊敗收編,直到那個時候楊國龍才意識到有沒有一種可能,截斷進藏道路的就是這個元帥府。
寺廟的存在意義徹底沒了,卓尼土司領地已經被這幫信祖宗的漢人完全包圍。
一個難以想象的龐然大物,隨著敦塔兀魯斯的出現展現在土司楊國龍麵前,他也小心翼翼地看著盤踞在身邊的怪物成長,並從中謹慎地挑選有利於自己的智慧。
漢人給土司領地帶來高速的繁榮發展,也同樣使長期受明王朝保護的封建土司經濟,受到來自義軍的均平思想衝擊。
當元帥府開始均田分地,楊國龍已經統治了整個洮州,小小的八寨三萬人,在快速擴張下成為二十八寨、三百七十部、十二萬番民的大土司,單是登記在冊把守四麵八分隘口的番兵漢兵就有兩千二百人。
儘管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向元帥府上表納貢表示臣服,卻專門向河州派遣了一名頭人,專門偷窺元帥府在河湟的文化、經濟與土地政策,甚至還從百姓手裡買了河湟種植的土豆和玉米。
就在去年秋天,河湟分地取得巨大豐收後的一個月,洮州卓尼土司就直接搬運了元帥府的均田政策與行政區劃,一邊拆大廟,一邊同樣編出五個鎮、二十個鄉、二百個保,把田地分給番民以鄉保為單位進行集體耕作。
這倒不是楊國龍不能抵禦屬民壓力,迷迷糊糊的東西就全盤照搬。
而是他拿著元帥府的土地政策看了整整一個月,發自內心地認同劉承宗的政策,並且認為這玩意比封建土司經濟剝削屬民更有效率……屬於大家都很高興。
他一戶人家種十幾畝地,他一年才能征上來一鬥糧,不到五十斤。
而人家劉承宗就用了一點銀子,一畝地就征上來快五十斤,給你銀子你還得再從官府手裡買其他的東西,銀子又回去了,這他娘的是個什麼盤剝效率?
怪不得人家靠十二萬農民能養好幾萬常備軍,他十二萬人就隻能養常備軍兩千二。
楊國龍疑惑了很久,他覺得不可能每個人都高興,否則從前的老祖宗們早就這麼乾了,直到他仔仔細細研究了很久,才意識到想這麼剝削百姓,需要的門檻兒非常高。
就一個鐵製農具,就把九成土司都勸退了,根本不用考慮後麵耕作、開采、製作的技術門檻,隻有跨過這些門檻,還需要後續的良種、社學、獸醫、醫師、商賈等等專業人才的配合。
即使是以目前高度繁榮的卓泥土司領,很多地方也跟不上,但這一切對楊國龍的誘惑太大了。
最關鍵的是這種集體勞作、依照地勢以村莊為單位有計劃的生產方式,跟土司經濟完全吻合,農田征糧食和豬,牧區征酥油和牛羊;林地征木材、木炭和土特產;還有產鐵的村子就一年交鐵錠二十斤,產金子的村莊就一年交金子二十兩。
卓尼領地的頭人們都是計劃這些東西的行家!
這一切簡直是絕配。
畢竟劉獅子本身就是個大土司,整個河湟實際上是他通過戰爭打掉了地主、僧人、官員、土司之後高度集權的產物。
楊國龍甚至還想學元帥府推廣種痘,從秦州高價聘了一名痘醫,但他的運氣不好,那痘醫才種了三個人就死了一個,畏罪逃回秦州,氣得楊土司哇哇大叫。
不論如何,今年卓尼土司把洮州的土地統統均掉,在官寨裡看著春耕,美滋滋等著秋天豐收盤剝屬民,才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均田買賦,是要銀子的。
哪怕那些銀子可以通過經濟手段回到土司手裡,也是在短時間內需要大量銀子的,卓泥土司家族是有些財產,但從哪兒搞來十幾二十萬兩的白銀買糧食啊?
就在楊國龍為大筆白銀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發生在隘口外麵的戰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裡有十幾萬叛軍,這些人在西征路上攻破了幾十個縣城,帶著大量黃金白銀沒處花,楊國龍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叛軍的各路首領通常無意於跟土司為敵,隻要土司不出兵,他們也樂於井水不犯河水,專心與官軍周旋,不過在這裡頭有個首領比較特殊,就是西營的八大王張獻忠。
因為彆人都帶家眷、有民夫,隻有張獻忠實行的是絕對精兵政策,他的民夫都是就地強征,東西運到就打發人滾蛋,絕不養閒人。
這種法子在過去還行得通,可到了秦嶺西段,沒有城池和村莊供他劫掠,周圍還都是不缺錢的友軍,情況就尷尬起來了,他什麼都缺,唯獨不缺黃金白銀。
實在是土司都是鳥不拉屎的山地裡進不去,否則張獻忠都快餓死了,一定要打。
張獻忠和楊國龍,就這麼看對眼了,偏偏楊國龍手上這會兒也沒啥糧食,他還想把張獻忠留到秋天,這才派人跟張獻忠聯絡,允許他兩個營駐紮在土司領地的隘口外,並邀請他進入領地。
二人一番商談,一拍即合,張獻忠當即給劉承運寫信,請求借河州衛休息,而且願意幫忙打仗,反正他本來也需要打官軍搶點糧食。
而二人商談中最重要的約定,就是張獻忠駐軍河州衛之後,等到秋收,用高出市價一半的白銀,購買糧食八萬石及草藥、紙張、器物,有了這筆白銀,洮州的均田買賦就被盤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