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保佑我建立了千年世家!
五大三粗、凶悍至極的士卒踏破了縣城的寂靜,這些突如其來的外來人擎著朝廷的王旗,更是引來了無數的注目,從百姓到士人,皆是驚疑不定。
自古以來,越是小地方,越是熟人社會,在這個出行比較危險的時代,在這個出行價格比較昂貴的時代,大多數人都祖祖輩輩生活在一個縣城中,除了那些行商之人,不曾離開。
建業朝廷,對大多數人來說,就是一個傳說中無比遙遠的地方,甚至比抬頭就能夠看到的太陽還要遠。
對百姓而言,建業朝廷使者和郡中使者沒有什麼區彆,但對於山陰縣的士族來說,這其中的區彆可就實在是太大了。
在山陰縣中,有五大士族,盤踞在這裡的都是比較低等的士族,在建業高門的眼中,這種士族也就僅僅是有一個士族身份了。
但在山陰縣裡麵,這些家族卻仿佛皇帝一樣,基本上大部分的官位都由這些人把持,朝廷派來的縣令,也要和這些人合作才能夠治理縣中事務。
山陰縣治,五大家族的家主被通知要一起迎接上官,包括山陰縣令黃似,整個縣中有頭有臉的人都被集中在衙門中。
這些人皆身著綾羅綢緞,神色焦急的張望著。
黃似有些坐不住了,故意壓低聲音問道“諸位,你們說朝廷為什麼會突然派人來,而且還搞出這麼大的陣仗,難道是朝廷又要打仗,讓我們籌集物資和民夫?”
朝廷裡麵的高顯一般來說是不會注意到一個小小縣城的,說句不好聽的,那些人完全看不上這裡。
那些高門士族的子弟除了自己生活的縣裡,一輩子可能都不會踏足其他的縣,他們就算是出來做官,也不會做縣令這種官,而是直接進入軍隊。
不進入軍隊的,就會擔任修書、修史這種清貴的官職,而後飛速的升遷,進入最高的決策層,縣令這種低品級的俗官,高門是不會做的。
曆次朝廷派人前來,基本上都是讓他們準備糧草和征夫,所以黃似猜測這次也是這樣。
“準備糧草和征夫就簡單了。”
現在列國並行,打仗是經常有的事情,基本上每次征發,這些士族都是重點,就算他們不想支持朝廷打仗,畢竟他們都是本地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打仗,花費錢糧和族人的性命,隻要一想想就覺得很怪。
但生活在朝廷治下,就算消極怠工,終究還是得做做樣子的,摸魚也是要有態度的,可以不拚命往前衝,至少不能明著在後麵拖後腿。
吳氏家主吳勇恨鐵不成鋼的說道“諸位,你們在想什麼,這怎麼可能是要我們準備糧草和征夫,哪次打仗沒有事先下發征召令,哪一次會直接來本地征召。
而且打仗征召,哪裡需要這麼大的陣仗?
一封詔書降下來,我們就照做,一個山陰縣,哪裡值得朝廷派出專人來盯著,最多也就是郡中有人來而已。”
聽到吳勇的言語,剛剛平靜下來的幾人又平靜不了了,“那這到底是為什麼?郡中有沒有什麼消息,黃縣令你在郡中不是消息靈通,難道就半點消息都未曾聽到嗎?”
黃縣令的消息靈通很簡單,他在會稽郡以及其他郡中,都有好友,消息這種東西,通常都會在這個圈子裡麵傳得特彆快。
郡中的士族那可就和縣中完全不同了。
郡中士族是個非常廣泛的群體,大部分的郡中士族都隻在本郡中有威望,屬於縣中士族的上層,但僅僅是上層。
但有一些郡中士族,比如姑蘇洛氏,姑蘇陸氏,蘭陵蕭氏,淮陰韓氏,這些家族名滿天下,通常被稱作海內名門。
若是到達了這一步,就算是皇帝都要好好說話,隻要不是那種不正常的皇帝,榮華富貴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黃縣令有些人脈,但如果真的能交到那些頂級的人脈,他就不會在山陰縣中蹉跎這麼多年,沒好氣道“若是有消息傳來,難道我還會在這裡和伱們等待嗎?
整個圈子裡麵都風平浪靜,姑蘇郡公前些時日據說在建業舉辦了一場流觴曲水宴,在筵席上,據說說了一些有關於士族的事情,但你們這些小士族,不會進入姑蘇郡公的眼,應當是沒有什麼事的。
況且姑蘇郡公雖然身份極高,但他畢竟隻是尚書令,在朝中還不算是最高的官員,此番應當和他沒有什麼關係。”
黃似話音剛落,便聽到縣衙的大門被狠狠踹開,兩個身著甲胄,腰間挎著長劍的士卒衝進來,然後將縣衙大門向兩側拉開。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道頗為響亮的聲音響起,“光天化日之下,縣衙大門為何要緊緊關閉,百姓若是有冤屈,要往何處去啊?”
這話一聽就是來找事的,幾人立刻就知道來者不善,黃似等人連忙從堂中走出,便見到十幾人走進縣衙中,都騎著馬,進入縣衙後,也沒有下馬,不僅僅騎著馬,還都穿著甲胄,手中握著長槍,背後則是弓弩,這竟然是全副武裝的士卒。
毫不誇張的說,這十幾個士卒就能在山陰縣中殺個來回,在十幾個甲士之後,又有上百人衝進來,殺氣騰騰。
這下是真的將堂中幾人嚇到了,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為首之人望了黃似等人幾眼,張嘴念出幾個名字,恰恰是這些人,待確認無誤後,便一揮手,“將這些人全部拿下,送到建業。”
??
“上官,上官,這是為何啊,我等可都是名列氏族誌的士族啊,如何能這般粗暴對待,會不會是有什麼誤會?”
那為首信使聞言冷聲笑道“氏族誌?
你們東窗事發了,此番就是上峰讓我前來拿你們,你們做了什麼事情,自己心裡清楚,我可以告訴你們,不僅僅是你們,還有整個氏族,但凡參與到這件事裡麵的,全部都要接受懲處。
帶走!”
士族造假之事,自然不是一撥人就能完成的,在家族內部同樣有知道這件事的,甚至可以說,知道的人不少,尤其是族長這些人,怎麼可能不知情。
……
抓士族!
建業城以及整個江左都爆發了巨大的爭論,洛顯之先前所說的要調整士族的選取方法都沒有這件事帶給眾人的震撼大。
“郡公,這件事是不是不妥,怎麼能夠這樣抓士族呢?這簡直是斯文掃地啊。”
尚書省的官府中,洛顯之麵前圍著一群不速之客,都是有頭有臉的士人,對洛顯之這件事,他們是萬萬不能接受。
“郡公,我們這些士人,是古之聖賢的精粹,是諸夏文華的結晶,這樣對待士人,難道不是文明的終結嗎?
您這樣粗暴的對待士人,會令聖賢哭泣,會令野蠻滋生,難道不靠我們這些士人,反而去依靠那些五大三粗的軍士來保存我們的文明嗎?”
麵對洛顯之這種在他們看來極其過激的舉動,這些人終於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這世上永遠都有人去分層,這是客觀存在的東西。
當初整個諸夏瞧不起胡人,認為胡人是野蠻的禽獸,是完全不懂得什麼文明的野人,在胡人已經徹底勢弱後,在諸夏內部開始了新一輪的歧視。
在洛氏內部,有一個被認為是無法解決的難題。
先前這些士族說的當然很荒謬,他們不是諸夏文明的結晶,如果諸夏精粹就是這些人的話,那諸夏早就滅亡了。
但是他們說的有一個道理,那就是諸夏文明是一定需要文字來傳承的,武力是保護這些東西的,但最核心的的確是文化,想要傳承就要很多很多的讀書人。
隻能是讀書人,無論是農夫、手藝人、商人、軍士,都不能承擔得起這個曆史重任。
但讀書人就有一個大問題,書籍代表著知識,而知識本身就是一種財富,無論一個人先前是做什麼,有什麼身份地位,一旦讀了書,這些人從思想上就會發生質的改變。
這種改變是巨大的,而且是幾乎不可逆的,在這無數年的實踐中,洛氏幾乎沒有發生大規模的例外。
隻要人讀了書,他立刻就脫離原來的階層,開始主動的向貴族或者士這個階層靠攏。
即便他還沒有擺脫困境,但已經從思想上脫離,身上有了一層束縛,讓一個讀書人去做一些工作,他是絕對不會願意的,即便是迫於生計,不得不做,但他時時刻刻都想著離開。
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似乎隻有一個,那就是都彆讀書,但這不可能。
洛氏寧願培養出一大群這種人,也不能讓人不讀書,書籍是讓人變的更好的東西,人不讀書,就算是再聰明,也會受到限製。
還是剛才那句話,讀書人身上的確是帶著傳承重任的,這是隻有讀書人才能承擔起來的,其他人都不行。
洛顯之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但他彆無他法,於是冷冷的笑道“本公實在是不知道諸位在說些什麼,士人的確是文明的精粹,但不是每一個士人都配得上這個稱呼。
在一千年前,我洛氏先祖洛聖、儒門先賢的孔聖和孟聖,就已經知道有教無類的道理,就已經知道廣開門徒的道理,而大多數的士族直到現在都不明白,本公不知道你們傳承的精粹到底是什麼。
或許傳承的就是如何去作假,如何去用士族這個身份欺騙更多的人,以圖得到更多的利益吧,完完全全就是一群利益熏心之輩。”
洛顯之尖銳的話語驚呆了眾人,連忙急聲問道“郡公此言何意,我等為何完全聽不懂。”
洛顯之當然知道這些人聽不懂,徑直將那些證明甩出去,繼續冷聲道“看看吧,這就是此番本公所抓的士族,為了榮華富貴,就連祖宗都能拿出來做交易,這就是現在的士族,如果本公再不整頓,以後還會做出什麼來?
仁義禮智信還能不能做到,忠孝還能不能保證,不,孝已經沒有了,你們每一家士族都宣揚著高潔的名聲,結果卻連孝都做不到,還有臉來本公這裡哭訴冤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本公都替你們感到害臊。”
孝!
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能夠比孝還要大,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阻礙臣子去儘孝,說一個人不孝,基本上就是要毀滅這個人。
所以對於任何有關於不孝的指控,都將被嚴肅處理,但現在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
他們手中所握著的是什麼,是士族偽造的證據。
那些逐漸破落的士族,竟然為了榮華富貴,將外人加進族譜裡麵,在他們的祖宗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多了一些子孫。
活了這麼多年,沒聽說過這種事,沒想過還有這樣的操作,或許是因為他們的身份太高了,還沒有經曆過敗落,所以才不會如此。
洛顯之卻知道,這種事自古以來就不少見,隻不過以前是沒有這種用族譜來假冒的,但那些李代桃僵的事情是不少的,就現在的各個家族中,或許就有就換掉血脈的,尤其是那些姬妾眾多的,很可能主家養的就是侍衛的孩子,甚至是家奴的孩子,這都是存在的,也就隻有洛氏能保證沒這種事,畢竟洛氏是唯一能檢測血脈的家族。
不說嫡係的聖痕,就算是旁係,那也是能測出來的,洛氏能查到跟腳,子嗣又少,對這方麵一向查的緊。
“郡公,這會不會假的?”
有人不甘心的問道,洛顯之嗤笑道“這件事本公知道之後,震驚無比,就擔心是虛假的,是有人在構陷,本公親自派人去查,查了這麼久,結果非但不是假的,證據越來越多,本公憤怒到了極點,直接將他們全部抓到建業。
本公可以明確的告訴你們,陛下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陛下暴怒到了極點,讓本公狠狠地查這件事,所有和這件事有所關係的,全部都要處理,都要死。
本公上次在筵席時就說過,現在的士族有大問題,現在果真就出現了這樣的事,這世上沒有人會做這種無利可圖的事情,發生了這種事,定然是我國朝的士族製度有大問題,定然是氏族誌出現了大問題,本公將會嚴查,絕不能再讓我大梁出現這一類事。
諸位可還有其他事嗎?
若是沒有的話,不如先離去,尚書台的事務頗為繁忙,本公還有諸多事務未曾處理,恐怕是沒有時間陪著諸位在這裡言語。”
洛顯之下了逐客令,這些士族之長互相看了看,也隻能悻悻離開,不然還能做些什麼呢?
洛顯之盯著這些人離開的背影,臉上露出了笑容,這些人開始急了,他一直都知道從那一日流觴曲水之後,就一直都有人在密謀反對自己的政策,要搞砸氏族誌這件事。
他們不願意將士族的評選標準收歸官方。
在江左,上等的士族自然是支持門閥掌權的,但是次等的士族卻反對門閥專權,因為這導致他們不能上升,但是他們是反對門閥專權,卻不是反對士族掌權,這其中的力度把握,就一件相當有趣的事。
在這時其實還發生過一件事,那就是蕭衍準備用行政命令,不讓士族之間互相通婚,尤其是那幾家最大的家族,這些士族之所以勢力龐大,和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聯姻關係絕對是有很大關係的。
蕭衍準備將那些一向自矜高貴的幾個門閥全部列入禁婚的行列中,這種想法的出現就是因為洛顯之提到自古以來,從邦周時期貴族們就喜歡聯姻,幾乎所有擁有巨大影響力的團體,都是使用聯姻來維持相互之間的關係。
於是蕭衍產生了這種想法。
但是在洛顯之看來,根本就不需要這麼麻煩,他對蕭衍說,“陛下頒發這樣的政令,反而是證明了那些家族的強大,反而是證明了那些家族的高貴,這恰恰是在說明,所有人都想要和他們結親,這不是禁止他們,而是為他們抬高地位。”
蕭衍想了一下的確是這樣,於是這種想法就作罷。
回想著來到建業後所發生的一切,洛顯之低聲自言自語道“一切都已經是過去,哪裡還需要這麼麻煩呢?”
是的。
在洛顯之看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在這一方麵,他比他的父親洛有之和蕭衍都要樂觀的多。
長江以北的三個國家不知道,但是在梁國,在洛顯之看來,門閥士族已經是日暮西山,真正的門閥士族時代,其實隻有楚國的數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