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心斬
雲上還是一模一樣的樣子。
圓壁劍台，清透的光明灑滿了雲海，神人一樣的女子橫劍靜立其下，無疵無瑕，依然是不可戰勝的樣子。
歡死樓為謀算這樣一個人付出了多少絕望和心力，如今裴液感同身受。
明雲走上劍台，和姑射相對而立，明雲依然執個劍禮，姑射頷首示意。
白日完全從天際升了起來，如同被雲海托住的寶玉。
明雲一轉琉璃，兩道白衣傾身相接，衣帶飄轉，明鏡般的長劍再次來去出一副至美至妙之境。
不唯是兩名世所罕有的劍才之間的切磋，實乃是兩顆純澈之心以純粹之劍的碰撞，能見這樣一幕，實在是難得的奇遇。
裴液卻不能將自己放縱入這樣的靈妙體悟中，他必須時刻保持清醒，逼迫自己以最銳利的審視去盯住姑射，努力從她的出劍中找出自己劍術能夠插入的一隙。
徒勞無功。
與上次彆無二致，裴液從未如此強烈地感到自己在“劍”上的幼稚和粗陋，麻雀不能間鸞鳳之鳴，他同樣聽不懂她們演奏的曲目，也找不到插入一聲銳利“嘰喳”的機會。
不是任何人獲得這份心境就能出劍——在用出【雲天遮目失羽】之前，他也曾風雨不歇地習練了兩年劍招。
裴液緊緊握著劍柄，近乎屏息地望著這一幕，他無法勸說少女放棄，因為這是取得勝利的唯一方式，也是最後一次的機會。
隻是滑向失敗的趨勢還在繼續。
那道從心底酥顫到握劍之臂每一根毫末的流動，此時忽然仿佛和他玩起了捉迷藏，在他最焦急地需要它的時候，戴上了麵紗、藏到了霧後。
裴液根本沒有看明白，少女為什麼要這樣進行這場劍爭，她甚至也沒有奪得什麼空間，最多.隻是解放了自己持劍的手臂。
隻是就在猶豫的這一刻.他忽然又已握不住那道心境。
隻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裴液心肺越發攥緊了，少女的劣勢越來越無可挽回，這種趨勢當然是有極限的——當裴液即便能擋住一劍也無法奠定勝局的時候，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
在以往的多少次經驗裡，當他悟出劍中真意後，那些劍招總是迫不及待地飛到自己手中，熱情得近乎諂媚。
所以她不會再給第二次機會。
而作為主動尋求改變的那個，明雲肉眼可見地陷入了劣勢。
明雲有些艱難地進行著這次鬥劍，裴液已看出她在努力為自己搏出一道出劍的空隙，因此已放棄了太多交換出的優勢，但姑射漠然回以同樣的堅決。
她不知道這次少年能否發揮出作用，也並不去猜測。這就是姑射天心，不受任何詭計和博弈的牽扯，無情無欲，她會永遠明徹一切地選擇正麵相對，因為在這條路的終點，就是無人能攖其劍鋒。
心在緊張和迷茫中輕顫著，裴液反複掌握著手中的劍柄，即便已感受到身體的冰冷，即便那劍招越來越遠，他還是努力地求索著直到身前的劍聲乍然驚開了他的眼眸。
他已準備為此再一次竭儘自己的全力。
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用出那樣一劍，即便那一瞬他確實看到了無數個靜夜枯坐的殘廢老人，看到了湖心冰麵上那隻瀕死不動的折翼之雁但將“悟”轉化為劍用出，本就要以自己的劍道水平來摶造。
隻有這一次.裴液深深吸了口氣，輕顫著闔上了眼簾。
這聽起來如同天方夜譚，但在她對麵出劍的，本來就是另一個永遠不會犯錯的她。
少女側頰已被切出一道缺口，如雲的發絲紛亂開來，在兩道劍光外飛揚舞動裴液看不清少女的臉龐，但每一次散發出劍都有撼人心魄的魅力。
縱然他和女子本就不是衝著成功做出的選擇，這一刻少年身體還是緊緊地繃了起來。
一瞬間裴液完全脫出了求索之境，凝眸按劍盯緊了麵前的戰局，劍影雲衣之中.他隻能將此歸於少女奕劍的失敗。
他畢竟遠遠不是【明鏡冰鑒】，他還是會緊張，會恐懼，會希望此生所曆的一切美好能夠延續下去，希望少女能夠存在，希望女子的修行不受影響，希望每一份仇恨和憤怒.都穿透那些傷害和漠視之人的心臟。
這種感覺令少年身體頓時又有些冰冷。
分明隻有身外的空間才能供裴液出劍，少女自己肢體的解放於此沒有任何意義。
明心和姑射本就要分出勝負的.也許就是在這一場。
他是唯一可能生效的外力。
隻是意外還是如期而至了。
於是局勢很快往慘烈的方向而去，劍痕已經開始出現在兩人身上，沒有鮮血流出，但受創的地方就留在那裡，並不愈合，如同碎缺的琉璃。
台上的少女又一次讓出了一道傷勢，多次的讓步並非沒有成果，她確實已經向自己靠過來了，但最根本的是要開出一劍的空隙而裴液攥著劍柄，還是沒有將那一式握在手裡，他從未想過一式已經被自己看到的劍會拒絕自己的靠近。
然而裴液什麼也做不了，整個人的一切精神全部貫注在麵前的鬥劍上，漸漸有些難以忍受。
世界再一次無所觸動地展現了它的殘酷，劍台之上，在數十合之後劍爭的走向顯出了與上一場完全迥異的路線。
他已經很久沒有立在這種處境，當事情走向關鍵之處時，他總是傾向於給出自己的應對，哪怕敵人再強大。像這樣無能為力地看著，然後隻能接受失敗的結果，已經是
抉擇再度擺在了麵前，裴液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出劍。
迷茫中揮出的一劍多半會將一切葬送，這並不是他和少女期待的出手.但留在手上，不也隻是坐以待斃？
他努力告訴自己要冷靜，但當開始勸說自己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其實在離它越來越遠了。
但這個問題在上一次是得到了解決的。
女子親手將你拉出，你也從她的眼中見到了那個明亮透徹的世界。
裴液抿唇按劍，不再強迫自己窺見那高遠的境界，把出劍的機會全然信任地托付給少女，他靜立凝眸，感受著鞘中明亮的劍，努力握住崖洞中那一霎降臨的心境。
——這不是她本來的目的，隻是無可奈何地被截斷在了這裡。
這不是一切的終點嗎，這不是這一劍生成自我的地方嗎.你還遺漏了什麼呢？
明雲和姑射已離他如此之近，兩人身上的創傷也就纖毫畢現——少女的狀態令裴液嗓子緊緊一梗。
你已經從那沉重、陰翳、暴動、窒息的世界中掙脫出來了，裴液。
明雲想要再一次把控局勢，令它傾向少年，但這一次姑射無情地斬斷了這份預謀。
又是連敗兩劍，裴液心肺一瞬間攥緊，——這已絕不是可以繼續博弈的狀態！
她最終還是沒有拉扯出用於少年出劍的空間，而無可挽回的局勢已然到了極限。
下一劍.隻要下一劍落在少女身上，他即便能夠成功出劍，也什麼都挽救不回來！
這已不是他可以糾結的時候了，哪怕依然什麼都看不清，這也已是他最後的出劍機會！
裴液拔劍出鞘，這一瞬間他知道自己是在主動迎向失敗，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看著少女獨自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