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看出了潘汝楨眉目間的喜悅,對自己談及他的問題卻毫不在意,馮紫英對此人醉心於仕途的心思又多了幾分了解。
看樣子此人不是不能做事,也不是做不了事,而是怕做事影響到前程,所以才會諸般反複。
這性子倒有些和賈雨村相似,不過對於現在的自己來說,卻是正適合不過,自己正需要這種黑打手角色,前提是讓他明白自己這條粗腿足夠粗,能夠帶給他的利益也足夠大。
若真是安於現狀,或者淡泊名利之輩,那自己還真的不能用了。
“潘大人,本官所言,你自己覺得是否屬實?”馮紫英語氣一緊。
潘汝楨正色道“大人明察秋毫,下官深感羞愧,四年中竟沒有幾件能拿得出手的事情讓上官滿意,反倒是諸州縣災情連連,流民離散,……”
馮紫英麵帶笑意,“本官倒是覺得怎麼潘大人似乎胸有成竹,一切儘在掌握中呢?”
“大人,非是下官胸有成竹,而是事情如此,便是殺了下官,許多事情亦是難以解決,求助於布政使司也無濟於事,所以很多時候也就隻能當個裱糊匠,……”
馮紫英打斷潘汝楨的話頭“那若是本座來了呢?”
“縱然大人肩負王命,但陝西局麵之困境,非一人之力所能解困,除非朝廷傾儘全力扶持,否則也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潘汝楨心想既然要想聽真話,那就戳個底朝天讓你聽個明白。
“延安府十七個州縣,論理南部諸州縣旱情略好於中北部,但是為何亂勢更烈?原因頗多,但一個主因便是南部諸州縣豪強凶悍,苛厲甚猛,民間幾無積蓄,百姓難以求活,便是賣兒鬻女亦無法生存,中北各州縣則困與邊寨、馬匪、山賊橫行,受庇於榆林軍中甚多,加之又有白蓮匪類在其中穿插,……”
馮紫英皺眉,這白蓮教是冤魂不散麼?連陝西這邊也有白蓮教?
潘汝楨說起府內州縣之事便滔滔不絕,如數家珍,聽得馮紫英也是時而皺眉,時而舒額,不得不承認這個家夥不但是有備而來,而且對府中情況還真是相當熟悉了解,是下過一番功夫的。
馮紫英其實不知道陝西的白蓮教勢力不但有,而且相當大,前世中,一百多年後,在川楚陝白蓮教大起義一時間卷起漫天風雲,對乾隆嘉慶朝造成了巨大的衝擊。
“整個延安府的州縣中,下官去過十二個州縣,不敢說了如指掌,但是也算是大略知曉,若是尋常年份,百姓也是艱難度日,隻要稍有災害,那流民便會嘯聚,這幾年裡,下官也是彈精竭慮勉力維持,前兩年還能湊活,但是前年開始旱情日重,像保安、安塞受災最重,去年便是遍及整個延安府了,所有州縣無一幸免,一直持續到今年,便是黃河岸邊的州縣也無法支撐,在南部的洛川、宜君、宜川等縣,……”
潘汝楨頓了一頓,似乎是在斟酌措辭,良久才道“豪強劣紳催逼日甚,百姓委實無以為生,這揭竿而起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地方官員與這些豪強劣紳沆一氣,狼狽為奸,下官也曾經屢屢查問,但是卻被各方以各種理由推諉和遮瞞,……”
馮紫英看著潘汝楨,淡淡地道∶“潘大人,你這番說辭可是要負責的啊。”
“當然。”潘汝楨昂起頭,“下官既然敢在上官麵前坦承,那便敢負這個責。”
“好,你繼續說。”馮紫英重重地點了點頭,隻要敢擔責,那就好。
既然開了頭,潘汝楨便再無顧忌,隨便挑了幾個州縣官來點評了一番,直接指出這些人為何有恃無恐,要麼陽奉陰違,要麼拖延阻滯,甚至連派下去查案的衙役都有屢遭阻撓,個彆的甚至被劫殺。
這一談就是近兩個時辰,馮紫英留了潘汝楨的飯,潘汝楨也沒有客氣,留下來好生吃了一頓安穩飯,甚至還小酌了兩杯。
這
延安府遍地烽煙一來,他就一直惴惴不安,一是擔心亂軍勢力日漲,逐漸要波及到膚施城,二是擔心朝廷認為自己彈壓不力,要罷自己的職。
雖說罷職之後也還有起複機會,但是他卻不願意去經曆這一遭,起複也是要有資本才行,自己宦囊不豐,隻怕到時候要起複還得要去借錢才行。
現在這情形無疑就是最讓他滿意的了,有了巡撫大人坐鎮,天大的事情有他扛著,而且自己也不需要違心地去撒謊遮掩,是怎麼樣就怎麼樣,至於說巡撫大人如何做出處置的決斷,那就是巡撫大人考量的事情了。
從巡撫居所出來,潘汝楨居然略微有些酒意了,幕僚、長隨乃至親兵都迎了上來,看潘汝楨這般情形,心中都是一寬。
“回去再說。“潘汝楨見兩個幕僚都是眼巴巴地望著,擺擺手,這等外邊,眼多嘴雜,稍不留意就要泄露了天機。
回到驛館做下,長隨泡上茶來,潘汝楨不慌不忙地吹了幾口,等到合嘴,這才抿了一口,舒坦地道“此番來的正好,總算是放下心中一塊石頭了。”
“哦,東翁這般滿意,可是巡撫大人對東翁印象頗佳?”乾瘦幕僚挑眉問道∶“東翁禮物可曾送出去?”
“未曾。”潘汝楨擺擺手,“幸得我沒送,送了興許可能還要壞了印象,他那位汪姓幕僚先就提醒了我,讓我隻管去說實話,莫要遮掩或者耍其他手段,我見他氣質嚴謹,便沒敢把禮單遞上,後來果然大人召見,隻問延安府的具體事務,倒是一個十分上心的人。”
“真是如此?”另外一個中年儒生模樣的幕僚訝然問道∶“聽說那位汪姓幕僚是東翁鄉人,像是徽州人?“
“嗯,歙縣人,但具體情形對方卻不願深說,顯然也是守規矩的,沒想到這位小馮修撰年紀輕輕,但門中規矩卻是謹嚴得緊,我聽聞他為人頗為風流,在京中儘人皆知,但今日在宿處卻沒見有其他婦人的跡象,倒是有些意外。”潘汝楨沉吟著道∶“若是遠道而來未曾攜帶,但夏之令難道就如此不懂事麼?”
“夏大人性子方正,或許不願意這般,……”乾瘦幕僚應該是對各州縣的主官為人做派都有些了解,沉吟著道∶“而且巡撫大人才來幾日,前些時日本身就是麵臨亂軍圍城,未必有興致,……”
潘汝楨搖了搖頭,“夏之令性子方正不假,但是若說他就連討好上官的不懂,那你也太小瞧他了,或許吧,不過你們覺得我……”
乾瘦幕僚和中年儒生交換了一下眼神,這才道“這要看大人您和巡撫大人談得如何了,之前您不是在京中也有了解麼?巡撫大人雖然風流,但是據說口味甚高,不喜青樓女子,這卻是一樁難處。”
“京中傳來的消息也不過道聽途說,一知半解,這樣,你二人去和巡撫大人那位幕僚熟悉一下,裴之,你老家休寧,正好與他是同鄉,拉拉關係,也順帶了解一下此番巡撫大人來陝西的情況,看這樣子巡撫大人怕是要在延安府呆上一年半載,這或許是我的機會。”潘汝楨捋須微笑,“我能不能借此機會化危為機,就看著半年的表現了。”
“啊?”兩個幕僚同時驚訝出聲,不敢置信地問道“巡撫大人要常駐這裡?這怎麼可能?西安那邊怎麼辦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那邊如何行事?”
“哼,有什麼不可能,這一位夙來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我打聽過,這位巡撫大人可是強勢得緊,在永平當同知,和知府相處還算可以,但那位知府也是對他言聽計從,到順天當府丞,那就更霸道了,府尹是吳道南,你們怕都聽說過,江右名士,和葉相都十分親近,一樣被他擠得站不住腳,最後乾脆一走了之,這順天府就成了馮大人的一言堂,嗬嗬,這等事情,咱們大周朝還是第一遭呢。”
潘汝楨笑嗬嗬,眉目間都是喜悅,“此番來陝西,我琢磨著啊,若是盧大人和孫大人不識時務,隻
怕是要吃大虧的。”
中年儒生皺眉,“可是孫大人也是大同人,……”
“不一樣的,馮家雖然是大同豪門,但是卻是武勳望族,並非詩書之家,和孫大人扯不上關係,而且馮家籍貫是山東臨清,也不是大同本地人,隻不過一直在大同為官,……”潘汝楨捋須細說。
兩位幕僚都沒想到自己東翁居然連這些細節都了如指掌,心中都有些慚愧,這本該是做幕僚的率先掌握的,卻沒想到東翁比自己了解更清楚。
“這也是我從膚施出來之前才收到京中來信提及的,你二人也不清楚。”見兩位幕僚都有些不安,潘汝楨擺擺手,“倒是這位汪姓幕僚,我感覺巡撫大人對其頗為倚重,所以你二人須得要好生結交,日後興許能有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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