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的確可能要在近期南下一趟。
關於開海首批選址的問題上爭議頗大,除了廣州,寧波、泉州和漳州三處都是爭執不下,無論是何處開海,都將牽扯到相當大一個群體的利益,尤其是寧波、泉州和漳州之爭更是涉及到閩浙海商的巨大利益。
可是現在朝廷卻又不敢全麵放開,馮紫英也不認同全麵放開開海,畢竟這是一個新生事物,一旦打開的話,肯定會冒出來很多新問題,搞一個試點無疑是最穩妥之舉。
所以戶部和內閣之間正在緊鑼密鼓的商議,馮紫英關於開海所帶來的產業體係發展這一論述也被許獬很詳實的轉述給了葉向高,引起了葉向高的極大興趣,很快馮紫英又將更詳細的一番論述以《內參》增刊形式發表,並送到了朝廷各位臣工們手中,立即引起了更大的震動。
這是馮紫英第一次以產業角度和百姓生計相結合的角度來進行闡述,談及了開海直接帶來的造船業伐木業、木材加工業、製膠製漆業、帆索製造業)、碼頭服務業碼頭搬運卸貨、商貿歇家交易)以及可能造成產業規模擴大茶葉、瓷器、藥材、紙張、絲綢、布匹等外銷行業)可能會帶來的對百姓生計的影響。
馮紫英以造船業為例,以一個近現代產業鏈的模板來做了一個生動的介紹,從船木的需求開始,一個環節一個環節描述,談及了一家造船工坊可能需要多少人來為其提供支持,從木材到膠漆,再到帆索,再到鐵件,然後再從這些具體的產業繼續延伸,可謂細致入微而生動形象。
即便是最不懂這一行的,也能明白這樣一個造船工坊會帶動多少行業的需求,可以吸納多少為生計所困的城市貧民和失地流民,而每一個可能成為其中作坊工人中的一員,就意味著一個家庭幾口人能夠以此為生而獲得穩定生活了。
可以說這份增刊就像是一扇窗,不但讓朝中諸公覺察到了某些不一樣,同樣也讓商賈們也看到了某些他們原來朦朦朧朧卻又始終戳不破的那層紗紙,原來他們也一樣在為朝廷有所付出。
這也帶來了對未來首先開海之地的激烈爭奪。
寧波、漳州、泉州三地的競爭也讓朝廷內部是分為難,各方都有相當的支持者,如何來平衡也成為一大問題。
好在馮紫英那套說辭也成為了內閣和戶部以及工部的倚仗,如何來讓開海戰略迅速成型並讓利益最大化,也成為三選一的一個標準。
正因為如此,朝廷準備對三地的情形進行一次調查,看看究竟那裡條件更具備開海試點。
工部公廨。
李三才饒有興致的讀著手中《內參》增刊,時而撫掌歎息,時而感慨點頭。
他是剛出任工部尚書的,對整個工部的情形都尚未完全熟悉,不過他原來在漕運上任職時間頗久,和工部諸司打交道頗多,所以也並不陌生,也就是一個適應熟悉過程。
在都察院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閱讀《內參》,一期不落。
在他看來,這個翰林院辦的刊物還是很有看頭的,特彆是《域外奇譚》和《產業生計》這兩個板塊的內容。
《域外奇譚》能開闊眼界,增長見識,李三才不是那種拘泥古板之人,更非狹隘之人,所以對這種很多官員視為嘩眾取寵的東西卻看得津津有味,而且他也不認為這些情況就沒有依據。
他在漕運總督任上就曾經考慮到漕運耗費巨大,是否可以走海運這一事宜,海運的消耗要遠低於漕運,但是考慮到漕運涉及的還不單純是耗費問題,所以也是斟酌再三作罷。
在考慮海運問題時,他就和許多海商接觸過,了解過海運成本以及海船貿易的一些情況,雖然這些個海商們肯定在涉及海貿情形時會有所保留,但是畢竟也能知曉很多東西。
《域外奇譚》介紹的海外情況很詳實,和他所了解的一些情況也有差異,但是總體來說,這些介紹內容還是靠譜的,特彆是涉及到日本、朝鮮和蘇祿呂宋的情形,和李三才本人掌握的情況大體一致,他覺得這個欄目的內容能夠讓朝中大臣們更多的了解大周之外的情形,對開海更是一個促進。
《產業生計》是新欄目,是從八月下旬才開辟的新欄目,但是從一開始就吸引了李三才的目光。
這明顯是針對這開海而來的一個欄目,但是卻極有內容,至少讓準備就任工部尚書的大感興趣,而第一期的關於造船業的介紹就讓李三才極為振奮,特彆是關於造船業所需的配套行業,也是分解介紹得十分細致,很有意義。
第二期則選擇了製茶業作為介紹,重點介紹了茶葉的發酵以及西夷人對茶葉口味需求介紹,也簡單的介紹了一種新型口味茶葉——紅茶製作工藝。
兩期增刊則是重點探討了開海可能對大周海貿行業可能帶來的影響,從出口產業和進口需求的平衡來作了一個探討,特彆是談到了茶葉、絲綢、瓷器、紙張、藥材這傳統五大海貿出口產品在海外各地區的側重和優勢。
據說這兩期增刊據說有朝廷吏員拿出去之後轉售以五十兩紋銀一份賣出,然後被謄錄後又以每份三兩銀子賣出,最後甚至形成了洛陽紙貴的風潮,導致前幾期的《內參》都被人私下購買,引發了極大的震動,以至於後來都察院都介入調查究竟是誰最先將這份《內參》增刊泄露出去的、,當然最終並無結果。
“道甫兄,還在看這個?”王永光走入公廨大堂時,看見李三才還在細細琢磨,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幾日裡我見道甫兄隻怕看了不下四五遍了吧?”
“唔,有孚,言之有物,值得深讀啊。”李三才微微感喟道:“乘風和汝俊委實有些眼光,隻可惜我當時居然沒能遇上,嗯,有孚,此子據說當初也和你在崇正書院時有糾葛,楊文弱和侯恂他們也和此子交鋒過?”
“嗬嗬,是有些交道,年輕人麼,肯定是互不服氣嘛,在經義詩詞和時政策論上都有切磋,不過馮紫英在經義詩詞上都遠不及楊文弱和侯恂,但是在時政策論上又要勝出一籌了,我當時也覺得這應該是各有所長,不過這份《內刊》一出,不得不承認此子是功夫在詩外,文弱厚樸他們都有不如。”
王永光原本是對自己兩個得意弟子十分推崇的,即便是練國事和黃尊素,王永光也不認為能勝過楊嗣昌和侯恂,但馮紫英的表現卻讓人不得不甘拜下風。
“聽說此子對詩賦也是不屑一顧?”李三才好奇地問道。
“嗯,此子一直認為詩詞是小道,這個觀點也是招惹了許多麻煩,後來這小子乾脆就說自己不會作詩詞歌賦,從不參加這些詩文活動。”王永光也是笑著搖頭:“這讓他在京師士林中的名聲也就沒有受歡迎了。”
李三才沉吟了一下方才道:“詩詞歌賦和經義是咱們士人立身之本,但若是過於倚重而忽略其他,那也不妥,朝廷治政,時政策論方為對症施策,……”
李三才說得很委婉,但是王永光自然明白其中意思。
“嗯,此子確為奇才,但若是恃寵而驕,過於自矜,就有些辜負才華了。”王永光點頭,“好在乘風兄和汝俊兄應該也在隨時提點,想必不至於。”
“唔,有孚,此番開海舉債,原本以為這該是戶部和兵部精心策劃之舉,未曾想到卻還會牽扯到我們工部,而且以我之見,這後續牽扯工部事宜甚多,特彆是在牽扯到開海港口以及相關商路驛道的建設上,我看內閣幾位閣老都是有許多想法,你注意到沒有,在這份《內參》增刊中也提到了咱們工部的一些職責,提出了一些建議,認為工部職責不能隻局限於山林河道的慣例和尋常道路城池的營建,而應當將百姓生計中的許多產業納入進去,……”
王永光也笑了起來,“我還以為隻有我注意到了這一點呢,沒想到道甫兄也覺察到了,但我覺得這小子是有所保留,所以也在琢磨什麼時候把這小子叫到咱們公廨來,好好談一談,這家夥成日裡在文淵閣和兵部裡邊竄來竄去,就是不來咱們工部,卻又在《內參》裡這般引誘咱們,莫不是等著咱們召見他?”
李三才哈哈大笑,“有孚,你要這麼一說,還真有點兒像,不僅僅是兵部,伯孝也是把他給叫去談了兩次了,不過據說伯孝愛麵子,沒有在公廨裡召見他,而是回到家中見的他。”
“那咱們呢?”王永光搖搖頭,“我覺得沒必要,我對此子也很熟悉,叫來便是。”
“嗯,有孚,你也要考慮一下,恐怕首輔大人要讓咱們工部和戶部要對閩浙那邊開海之事有一個通盤考慮。”李三才沉吟著道:“關係重大,利益眾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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