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之差,天壤之彆。
劍祖聽出那年輕人言外之意了。
祂許久無聲,緩緩抬手,捧住從天穹飄落的一片雪花,神色微黯。
雪花在掌心融化,暈成點滴水漬,不多時又在冷風拂掃下蒸乾。
“雪從凝成到消融,過程中不斷在變。”
劍祖這才抬起頭來,麵無表情,如在陳述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
“小友,人亦如此。”
“生命從誕生之初,至輪回之末,從未一成不變過。”
儘人也伸出手,捧住了一片雪花。
他掌心冰涼,雪花在他手中靜悄悄躺著,並沒有消融成水漬:
“可是老頭子,雪之所以是雪,在於它並無靈智,它變不變取決於環境溫度的變化,而非它自己。”
“人卻不然,人有自我意誌,縱使溫差驟變,他不可能一下被蒸發成虛無。”
“弱者無力回天,抵抗不了環境,我可以理解,但連劍祖您都不行嗎?”
劍祖沉默。
儘人直直望著他:“我問的是你,不是雪花,老頭。”
五域聽出來了點什麼。
受爺分明是在問“思進則變”,劍祖也是在回答“變沒變過”,但一切肯定沒有聽上去那麼簡單就是了。
“變變變……”
“大變?小變?在聊啥啊他們。”
“劍祖當然變了,但還能變成什麼,變成魔祖嗎,哈哈,好笑!”
彆說五域聽不懂了。
華長燈、苟無月等,都不甚理解。
獨獨得過徐小受提醒的八尊諳,知曉這家夥在問的究竟是什麼。
劍祖一笑:“老夫思進,則自然是變過。”
“嗯哼?”儘人點頭,“之後呢?”
劍祖便示意了下玄妙門後劍樓,微搖著頭,不再出聲。
“沒有之後?”
“沒有。”
“到此為止?”
“是。”
即便是這個“是”,都不曾觸發被動係統的測謊功能,彈出信息,這不由讓人絕望。
劍樓,徹底被掌控了……
連帶著劍祖這道殘意,也在魔祖手中,翻不出什麼浪花來了,所以絕望?
儘人眉頭皺著,不甘於此。
他釋放了溫度,掌心中雪花飛速消融,變成水後也被蒸乾:
“可連白雪融成水,水蒸成氣,它都沒有完全消失。”
“直待溫差再變,又會凝成霧,凝成雨,凝成雪落下來。”
“雪尚且倔強,古劍修錚錚傲骨,何況你為劍祖,你卻說,甘心到此為止?”
孰人甘心呢……
劍祖望著這頭角崢嶸,鋒芒畢露的年輕人,目色愈發唏噓。
祂已不再是祂。
這個時代,也不再是祂的時代。
帶著欣慰,帶著遺憾,帶著無可奈何,劍祖釋然一笑:
“江山日新。”
“年輕人,老夫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你們的路,得靠自己去走。”
垂垂老矣!
儘人真想一巴掌抽醒這個自甘墮落的老頭。
轉念一想,也許老人家不是甘心,而是不得不甘心——祂已渾身解數儘出過,結局還是失敗?
即便如此,儘人心生鬱氣。
他轉過身,忿忿甩袖,迎麵五域,迸聲叱喝:
“浮萍微末,吞滄海分於子腹。”
“蓬蒿不語,笑天柱折於秋風。”
五域訝然。
這兩句狂氣衝天,是受爺擁有的,這話卻不像是受爺能講得出來的。
狗嘴裡,也能吐出象牙來了?
劍祖聞聲悵然。
祂當然聽出了嘲諷。
這兩句,是昔年祂在飛升天境之前,於東山植下玉竹、劍麻,書寫畢生功績時所撰。
也即後世《劍經·引言》中的句子。
祂留了些影響在其中,非資質不凡之劍修,視之神紊,過耳不識,通篇如此。
徐小受……
這個年輕人,果然聽一遍,也全記住了……
他天賦驚才豔豔。
他脾性更甚自己當年。
背身罵完這兩句還不夠,轉過頭來,還要是指著鼻子當麵奚落:
“孑孓無器,尚且餐食天道。”
“三香祀禮,敢教祖神喋血。”
一頓,儘人望著麵前劍祖,無比失望的搖頭低喃:
“老頭,真的很難將你之當下,和你過往所寫過的東西聯係在一起,這簡直判若兩人。”
劍祖平靜不語,不因過往功績而傲然,不因謾罵奚落而慚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祂隻是在做當下“正確”的事情。
靈榆山上,顧青一望著高空,望著徐小受和劍祖,一少一老,一昂一餒,心頭百味雜陳。
曾幾何時,他讀《劍經》,引言氣衝牛鬥,正文微言大義,溫而知新,愛不釋卷。
他想象中的劍祖,就該是傳說中第八劍仙年少輕狂時期的模樣。
但有不平事,拔劍儘斬之。
而今劍祖真給名劍二十一請出來了,卻和預想中的頗有出入。
甚至若無徐小受出麵,五域九成九世人,都還得被其蒙蔽住。
顧青一看得懂大概局勢,也約莫聽出了徐小受在含沙射影些什麼。
他隻感到悵惘與失落。
他為之逐道的動力根源,今下一見,竟不及徐小受分毫——這和天塌了有什麼區彆?
“雪……”
顧青一攤開掌心中的雪。
雪融化了,他心目中的那尊神佛,似乎也消亡了。
東山之巔。
溫庭一襲白衣,與山間白雪融為一畫。
劍祖降臨五域時,他同樣拜過,而今舉目遠眺中域靈榆山,他同樣眉眼淒淒,大失所望。
“雪……”
雪在掌心。
他不得不讓掌心冰冷,不肯讓這飛雪融化,卻知自己握不住這雪。
雪如流沙,終究遠去。
他攤開了手,掌心白雪,與東山之巔同色。
身側是劍麻。
身後是玉竹林。
東山劍麻,祖樹之一,代表了劍祖當年輝煌功績,是銳不可當的出鞘利劍。
玉竹林青白,是古劍修的氣節、傲骨,縱淩寒而無畏,錚錚往上,早已紮根半山,欲與山巔白雪爭輝。
“啪啪!”
今時今日,溫庭立於此地,耳畔煩躁不斷。
劍麻低低哭泣著,因劍祖之變而感到傷悲,它並不似青居,泣而無淚,泣而無聲。
聒噪的是千萬年不變的玉竹林,此刻在身後不斷傳來爆竹聲,一切都毀了。
“折竹……”
溫庭嗤笑著,長歎搖頭。
手一高,掌心中那片白雪,便隨風揚起。
他並未如劍祖、徐小受那般,讓雪融化,他讓雪回歸了雪,當再抬眼望去時……
漫天飛雪,融為一體。
便如柳絮,紛紛揚揚。
“聞折竹,而知雪重……”
溫庭不是顧青一。
已然立於東山之巔的他,看到的更多、更清楚,知曉局勢有多艱難,失望與悵然更隻是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