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爺孫三人消滅差不多時,朱長夜就察覺一抹熟悉氣息的到來。
“師尊,好香啊,隔大老遠都聞到了香味,你們在吃什麼?”
朱雄英好奇的走了進來。
當他看到那還剩下一些的,色香味俱全的紅燒肉時,微微一愣。
就是這玩意散發的?
“雄英,剛好還剩一些。”
“要不你過來嘗嘗?”
朱長夜笑著開口。
“成!”
朱雄英走了過來,邊說邊問,都是有點紅燒肉的事情。
一旁朱瑤都對答如流,而等朱雄英也吃下塊紅燒肉時,頓時驚為天人。
他是皇孫,皇宮的山珍海味吃上不少,但如眼前紅燒肉這麼好吃,還是少見。
詢問了下出自何人之手。
而當朱瑤說是師尊所做,他….更震驚了。
真沒想到,
師尊還能來上這一手。
剩下的紅燒肉,基本被朱雄英消滅乾淨,他吃完後還有些意猶未儘,詢問師尊下次還做不。
朱長夜對此都是敷衍而過,隻能說有空再做。
“雄英,為何今日看起來心情不好?”
朱長夜很敏銳的察覺朱雄英的心情不對。
朱雄英愣了下,旋即想起這畢竟是師尊,也就了然。
他歎了口氣:“師尊,今早爺爺大發雷霆了,就是有個頭鐵的翰林院庶吉士,兩次為李善長辯駁冤情。”
“第一次爺爺饒了他,疼愛他的才華,還給他從翰林院升到庶吉士。”
“爺爺給他暗示的明明白白了,讓他做自己翰林該做的事,不要上書無關的東西。”
“但….那個翰林院庶吉士不聽,還言辭激烈的上奏,這次更加過分,不但替李善長辯駁了冤情,還給爺爺上書了《太平十策》!”
朱長夜聽著朱雄英訴說,起初還有些漫不經心,直到聽到《太平十策》的時候,朱長夜突然愣了愣。
此人….莫不是解縉?
他印象中,太平十策好像是神童解縉給兒子重八提出來的。
其中有一條,也是解縉徹底觸怒朱元璋的一條。
解縉認為,大明分封藩王,是天下肇禍之始。
就是說,朱元璋現在分封諸王,以後一定後患無窮。
當然,朱長夜知道解縉的預言是正確的,在今後的歲月裡不但有靖難篡位,而且龐大的龍子龍孫,也成了這個國家的蛀蟲。
然而礙於兒子朱元璋的曆史局限性,或是因為朱元璋對子孫的無條件信任,這話讓朱元璋聽了去,便是認為此乃破壞皇室和諧,是大逆不道。
所以解縉被貶官了,直到永樂時期,才得以重用,直到後來的成為內閣首批班子成員。
正在朱長夜深思之間,朱雄英已經將解縉上書的《太平十策》說完了。
當然,解縉提出來的這些策略,拋開削藩這一策不說,其他九條確實對洪武朝當下國力發展有建設性意見。
也正因此,朱雄英全都給背了下來。
他是想著,這其他九條策略不錯,若是爺爺不聽進去,以後父親朱標上位他提建議,朱標不聽那就等他繼位大明帝王,由他來實施。
說完之後,朱雄英看著朱長夜,問道:“師尊,您老怎麼看這翰林院庶吉士?”
朱長夜想了想,開口道:“他的條陳奏疏,許多倒是都對大明有利。”
“有膽氣,有學問,還耿直。”
朱雄英點點頭,這些倒是都和爺爺說的差不多,不過爺爺還說了其他性格特色。
“師尊,還有嗎?”
他忍不住主動提問。
朱長夜搖搖頭,暫時沒看出來更多了。
朱雄英想了想,開口道:“按照爺爺所說,還有,解縉他不會做人,更不會做官。”
朱長夜聞言,來了興趣。
果然那個曾經跟在自己身後的兒子,終是長大到看待問題,都能看出他都沒看到的。
他看著朱雄英,不解的道:“你爺爺,這是怎麼看出來的?”
朱雄英笑著道:“爺爺和我說,解縉的太平十策,是繞過六部直接交給他的,解縉隻是一個翰林,滿朝的六部尚書,禦史大夫都不敢說的話,他說了。”
“還有李善長那件事,他對爺爺怎麼說的?臣知言出而禍必隨之,然恥立於聖朝,而無諫諍之士。”
這話意思也簡單,總結來說就是,他解縉,瞧不起那些不敢說真話的臣僚。
聽著這分析,朱長夜瞬間明白解縉的為人了。
重八看人很準,這解縉情商確實低了,這樣的人是一把雙刃劍,就看怎麼用,誰來用了。
朱棣忍了他很久,有才,解縉是真的有才,但情商低也是真的,不然最後也不會被朱棣給塞到大雪裡麵,落得個活活凍死的淒慘下場。
“爺爺和我說,他說大孫啊。”朱雄英笑嗬嗬的道:“這個人你給咱記住,他是個可用之才,但現在要是重用他,那就是害了他。”
“咱就是給他提拔太快了,沒讓他明白做官的規矩,才會讓他做出越權上報、得罪同僚的事。”
“所以咱之前告訴你,恩出於上,給爵和給官的道理是一樣的,要壓著,要讓他們明白其中的艱辛,他們才會小心翼翼,才會明白做官的準則。”
“這個孩子自小是個神童,有傲氣,桀驁的人就是這樣,你要用他們,就得將他的傲氣給他去乾淨了,棱角給磨平了,讓他聽話了,知道怎麼做官了,才能用。”
“要是給他升快了,這不是提拔他,這是害了他,遲早有一天會害死他!”
“對於一個平庸聽話的昏官,和一個能乾卻挑刺的能吏,你記得,永遠選前者。”
“當然,咱說的這一切,都基於上位者有能力,有見解,有辨彆是非的眼光,有格局,有韜略。”
“如果這些都沒有,那還是該選後者來幫助你。”
朱雄英幾乎一字不漏的簡述出來。
朱長夜聽在耳中,不斷點頭。
從這事他能看出來,兒子重八對於人心摸的很準,對於禦下,重八更是見識卓越。
重八就像一頭老狐狸,世事洞明,明明是一柄鋒利的刀,卻將刀鋒藏於心,不到殺人那一刻,永遠不會將刀露出來。
這才是真的胸懷天下,韜光養晦之人!
而在朱元璋的想法裡,
解縉這個人,是可以用的,朱元璋一直很器重他。
但器重他並不是就一味的提拔他,這次給他貶到江西道監察禦史,也是磨一磨他。
這個人,是朱元璋精心替朱雄英挑的扛鼎之臣,是朱元璋留給朱雄英的遺產!
朱長夜和朱雄英正分析著解縉,解縉就來了。
有天雲觀弟子走來稟告道:“觀主,戶部傅友文傅侍郎,帶著一位名叫解縉的翰林院庶吉士過來了。”
朱雄英微微一愣:“這….咋回事?咋說曹操,曹操就到?”
朱雄英迷糊了。
朱長夜也是愣了下,而後掐指一算,瞬間得知來龍去脈。
他笑道:“把他們二人,請進來吧。”
“雄英,伱找個地方躲起來,讓為師來接待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解縉解人才。”
朱雄英聞言,噢了一聲。
然後找到個還算隱蔽的地方,躲了起來。
從他這位置,不出意外可以聽到,朱長夜等會和解縉傅友文等人的對話。
.
…….….….….….
天雲觀外。
傅友文有些頭疼。
解縉是他很看好的小輩,上次解縉為李善長說情他就讓解縉彆說了,會把老爺子氣死,甚至碰到老爺子心情不好,砍頭都有可能。
解縉答應了下來。
可傅友文知道他的性子,再次和他確定幾次,解縉都答應下來,他才徹底放鬆。
本以為這事就那麼過去了。
可誰知!
解縉今日又給李善長說情,還義正辭嚴,把老爺子早上都氣得不輕。
這事兒傳的很大。
很多官員認為解縉自找死路,哪怕死罪可免也活罪難逃。
老爺子近段時間,雖然已經沒有那麼生氣了,但在以前,像那般生氣幾乎都是人頭落地。
“解縉,你啊你,為何如此固執?”
傅友文手指指著解縉,有些被氣到了。
他手指前方,有一位年輕人。
那年輕人麵容儒雅,中等身高,有些微瘦,但眼神卻帶著清正和剛直。
年輕人正是解縉。
解縉聞言,不在意哼道:“傅侍郎,此事我沒錯,是非曲直,總該有個定論!李相名譽應該被恢複,我沒錯!”
傅友文歎氣:“解縉,老夫知道你胸有大誌,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此被陛下貶去江西道,如何能治理國家?”
“而且去了那裡,往後餘生很難再回應天府。”
“你還有機會,等會兒我領你去見的那個人,或許….他能救你!”
解縉錯愕:“啊?陛下他乾綱獨斷,且聖言已出,覆水焉有回收之道理。”
傅友文笑了一聲,自信的道:“旁人或許不行,他老人家….一定有這個能力,讓老爺子覆水再收!”
隨後,趁著天雲觀弟子還沒回來的空檔,傅友文簡單和解縉介紹了朱長夜。
他知道解縉有才,並且恃才傲物。
對待這樣的年輕人,讓其折服方法莫過於出現比他更有才華之人。
所以傅友文介紹朱長夜,是說朱長夜那一日在鹿鳴宴,隨口幾句就解了占城國的難句,那難句,可是連黃子澄齊泰之流都沒法解。
這一番停下來,解縉頓時肅然起敬。
翰林院很多人他看不上。
比如黃子澄、齊泰甚至於孔訥等等,這些人,他大都看不上眼。
但這些人在差勁,能進翰林院都是有幾分真本事。
朱長夜隨口就解決,他們都沒法解決的難句。
解縉不由得對朱長夜,越發好奇起來。
院子裡。
見傅友文和解縉遲遲沒來,朱雄英耐不住寂寞,從暗中走出來和朱長夜訴說解縉。
畢竟要見麵了,他想要師尊先多多了解一下。
“師尊,爺爺說解縉這人是個人才,不隻會什麼沒用的琴棋書畫,於國家大事也有深刻見解,但也是個愣頭青。”
“這人恃才傲物,看著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其實眼睛長在頭頂上,而且有些執拗,認定的事兒,幾頭牛都拉不回來。”
朱長夜在認真聆聽著解縉的優缺點。
說話間,遠遠地就看到傅友文帶著另一名儒生走來。
朱雄英看在眼裡,也是急忙跟師尊道了聲彆,隱入原本藏匿之地。
朱長夜則是若有所思,看著傅友文身旁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這應該就是解縉了。
朱長夜在打量著解縉。
他身材有些瘦弱,雙目炯炯有神,隻是在那站著,就給人盛氣淩人的感覺。
匆匆幾眼,他就發現重八的判斷,好似一點偏差都沒有。
朱長夜在感慨。
感慨解縉悲慘的一生。
實際在不久之後,解縉的仕途就一直不順起來。
他經曆過太多挫折,即便做監察禦史期間,還屢次被同僚背後捅刀子。
他的挫折更多源於他自身,不懂得官場的法則,不懂得屈伸,不懂得低頭,兒子重八說的不錯,如果他的棱角不被磨平,做官,他永遠會吃虧。
洪武一朝結束之後,解縉的仕途依舊磕磕絆絆,直到建文登基之後,為了自己的政治思想抱負,他又跑到京城來求官。
當年他得罪的人,直接給了他致命一擊。
當時解縉的母親去世,父親九十多歲。
你這樣一個讀書人居然不在家照顧老父,跑來求官簡直就是不忠不孝。
對一個人最高等級的打擊,就是道德上的捆綁和譴責。
這種彆有用心的指責,直接讓解縉身敗名裂!
解縉的仕途完了,他成了大明官場中無足輕重,甚至讓人瞧不起的小人物。
但是隨即,經過了心誌磨礪的解縉,在朱棣靖難之後,他成就了自己的巔峰時刻。
憑著自己華麗的文筆,幫助朱棣起草了登基詔。
此後,便被朱棣重用。
而且在很長時間內,他都是朱棣的第一秘書,並且永樂初年所有的重大文件,詔書,都是出自他的手筆。
可是好景不長,在後來因為皇儲的事開罪朱棣,解縉被朱棣暗中授意紀綱給活活凍死在雪地中。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解縉也不是一無是處,他的才華,他的治國之策,譬如剛才的太平十策,都在展現出這個年輕人的躊躇滿誌的報國才華。
這個人,可以用,但看怎麼用,是一柄不世出的雙刃劍。
“在下解大紳,見過朱道長。”
在朱長夜沉思之際,解縉開口了。
大紳自然是他的字。
朱長夜不會憑著剛才重八還有曆史上對解縉的分析,就覺得這個人不行。
一個優秀的人,看的永遠是彆人的優點。
暗中,朱雄英也在看著師尊朱長夜會怎麼處理。
他想看看,師尊是如何處理這個刺頭。
朱長夜笑了下,還以抱拳之禮,禮數周全的道:“貧道朱長夜,見過解先生。”
解縉又還了一禮,對朱長夜道:“小輩解縉,是因聽前輩解當日鹿鳴宴困局之事,慕名而來,前來拜訪。”
朱長夜不以為意:“都是些拙句罷了,解先生今日前來,恐怕不隻是因為慕名而來,似乎….是有心事?”
解縉笑了笑:“沒什麼不能說的,道長您且聽聽在下說的,是也不是。”
他認為,朱長夜也是有才的人,能道出五朝秦晉漢這句話的人,一定是孤傲的,是桀驁的,是和自己一樣眼高於頂的!
他對朱長夜道:“李公善長,道長您一定不陌生吧?”
“此乃我大明文人領袖,為大明殫精竭慮,然而當今聖上卻是非不分,將李公直接革職,至今沒有多少恢複原職之意。”
“李公為我大明所做之事,說是汗馬功勞也不為過,為何陛下要如此對待李公?”
“我為李公陳明是非,李公當年除了是大明的公爵之外,還是皇親國戚,與陛下本是一體。”
“道長您試著想,如果他想造反,何必攀附胡淮庸?況且胡淮庸,也是他一手提拔的,胡淮庸造反若成,他也不過還是個臣子,能有什麼好處。”
“現在李公因為莫須有罪名,被閒置於家,他之前的汗馬功勞仿若被所有人遺忘,而今天下人皆言,李公功勞這麼大,陛下說忘就給忘了。”
“我們這些人,在陛下眼裡又算得上什麼?故此,在下希望陛下能引以為戒,恢複李公名聲,莫讓天下士人再次寒心,又有什麼錯呢?道長您以為如何??”
解縉一點沒遮攔口舌,儘管還有外人,他也絲毫不懼。
為什麼朱元璋,說這種人耿直?
都這樣了,還能不耿直麼。
萬一這裡麵出幾個外人,將他的話彈劾給皇帝,這家夥不是又吃了悶虧?
傅友文在一旁,聽著心肝劇顫。
這愣頭青,你可知道你麵前的老爺子是誰?
他是洪武老爺子的祖宗,是他親爹!
你當著皇帝老爹麵還敢說,不是找死麼?!
此刻。
傅友文都有些後悔,把解縉帶過來了。
他本以為早上陛下大發雷霆,這臭小子至少會怕,會收斂,但誰想依舊如此?
而解縉的這些話,令暗中朱雄英都聽的生氣了。
這人如此編排爺爺,爺爺還說要把他留給自己來用,是看錯人了吧?
他咬著牙。
眼下他都看不順眼解縉,就看師尊如何處理這刺頭了。
但願這刺頭….
今早是把爺爺給惹生氣,但至少不要把師尊也給惹生氣。
另一邊,朱長夜淡淡瞥著解縉:“解先生,你是在開玩笑對嗎?”
解縉愣住。
朱長夜將他表情看在眼裡,悠悠道:“你剛才的話,若不是玩笑,難道….這就是被譽為江西神童的見解嗎?”
“你是還停留在‘童’這個字上,把‘神’給扔了嗎?”
朱長夜連珠炮的反問,直接讓解縉懵了。
朱長夜的每句話都是嘲諷,都在剜著解縉的自尊心。
解縉麵色怒紅一片,憤怒的看著朱長夜!
他本以為朱長夜會和自己一樣,一起噴皇帝的不作為,噴皇帝的昏庸,卻沒想到,朱長夜會是這麼回答!
畢竟他覺得朱長夜和自己是一樣的人,可現在他忽然覺得,自己判斷錯了人!
就好比一個少年,將所有的愛給了對方,卻突然發現對方是個渣女,是個海王,這應當就是解縉現在的感受。
“說實話,你有些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