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長夜無奈搖搖頭,又是一擊,直接讓解縉破防了。
解縉怒道:“老道長,你安敢如此說我?”
解縉怒了。
但一旁的傅友文,卻是會心一笑。
解縉這種孤傲的人,就該有人敲打敲打他,且看看咱太上皇,怎麼教育他了。
朱長夜平靜看著解縉,淡然道:“聽說解先生你,給陛下三番五次上書,替李善長辯解冤屈?”
“你身為臣子,卻從不知體恤皇帝,你隻看到了李善長的冤,卻看不到皇帝的冤屈。”
“你這叫什麼?恕貧道直言,這叫上不忠於君,下不正視己。”
“皇帝三番五次容你,你不但不知好歹,還言辭激烈上書,皇帝的一番好意,你卻當驢肝肺,枉你讀了這麼多年書,莫不是….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朱長夜擲地有聲,一旁傅友文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眼前這兩人,一個大明太上皇,一個不世出神童。
太上皇智慧卓越超群,更是在前些日的鹿鳴宴上,一句詞揚名應天府!
解縉從小飽讀詩書,被譽為江西神童,自幼目空一切,眼高於頂。
太上皇,能駕馭住這種桀驁的人嗎?
傅友文也開始有些期待起來。
暗中的朱雄英,則是眉頭逐漸舒展開來。
看這情形,師尊不但不會被解縉氣到,反而解縉會被師尊氣到。
他不擔心了。
與此同時。
解縉聽到朱長夜這更加激烈的言辭,麵色愈加怒紅:“老道長,你胡說!皇上有什麼冤屈?明明是李善長冤屈!”
“皇上此舉乃漢之劉邦,乃飛鳥儘,良弓藏,當初替他打下天下的功臣,如今有些被皇帝冤殺,此不冤也?”
“解大紳,你放肆!”傅友文在一旁,厲聲高呼。
前麵解縉說的一切,傅友文都可以不聞不問,但現在這小子居然明目張膽的編排老爺子,傅友文身為忠誠的保皇派,自也來了脾氣。
朱長夜壓著手,示意傅友文不要說話。
他繼續看著雙臂環繞於胸前,抬頭仰望的解縉。
想了想,朱長夜依舊平靜道:“飛鳥儘,良公藏….解先生,此話說出來,難不成….你不覺得自己可笑?”
“好,那麼貧道問你,既然你認為皇帝殺功臣,藍玉呢?傅友德呢?馮勝、耿炳文、湯和呢?為什麼這些人皇帝老爺子不殺?卻偏偏殺了胡淮庸?革職李善長?”
解縉愣了愣。
朱長夜繼續道:“我再問你,從國朝開國至今,李善長胡淮庸二任兩任宰相,占據朝堂多少年。”
解縉哼道:“十幾年兢兢業業。”
朱長夜笑了一聲:“不錯,十幾年!那你可有查閱過史料?看過洪武這十幾年間,朝廷用的都是哪些官?這些官吏都出自何處?”
解縉不假思索:“出自….出自淮西….”
這話說完,他有些猶豫起來。
朱長夜道:“原來解先生你也知道,那你知道這十幾年間朝廷用的官吏,已經不受洪武老爺子控製了?已經成為淮西人,或者說胡淮庸、李善長結黨的利器了嗎?”
“李善長是淮人文臣領袖,於國家有大功,所以位列宰相,封公爵,子尚公主。”
“他當權時,極力排擠非淮人出身的臣子,無論多有才能,多有賢名,隻要不是淮人,他都不用。”
“誠意伯劉基你一定聽說過對吧?我記得洪武老爺子曾親口和劉基的兒子說過,當年陳友諒來打咱,彆人都怕了,唯獨你父親挺咱,東邊有方國珍,南邊有陳友定,西邊還有張家,平定他們你父親都有大功。”
“當年陳友諒號稱八十萬來攻應天,文臣幕僚沒一個人敢死戰,唯獨劉伯溫說,其他人逃得,降得,唯獨主公不可。”
“為今之計,隻有決戰,言降者或議逃者,應儘誅之!”
“而後誠意伯幫著洪武老爺子建立大明軍衛,組織屯田,甚至幫著招撫浙東文人士子,鄉紳地主,安撫民心降官皆有大功。”
“本來開國分封功臣,劉基按功當封公,李善長等人暗中挑撥,屢進讒言,隻能封為伯爵。”
“誠意伯劉伯溫尚且如此,其他那些江南士人,還用說嗎?”
朱長夜目光平靜的看著解縉。
那目光平靜,可在解縉看來,是那般咄咄逼人。
這個桀驁的年輕人,在朱長夜一段段話語中,漸漸變的沉默起來,低頭開始沉思。
剛才朱長夜這一番往事,瞬間讓暗中的朱雄英,陷入了回憶之中。
在以前,他不曾一次聽到老爺子提起過,這輩子遺憾的事情之一,就是對劉伯溫了。
給彆人的賞賜,老爺子都自認大公無私,唯獨對劉伯溫,他虧欠著劉伯溫的。
哎….
師尊真的很懂爺爺。
朱雄英心中歎息。
此刻。
見解縉被說的啞口無言,朱長夜繼續笑道:“解先生,你要替李善長辯駁冤情,好,貧道再問你,自洪武立朝以來,這十幾年時間,朝廷隻知胡、李二相,不知皇帝者幾何?”
“洪武老爺子是不是說過這話:善長素無相材,但和咱是同鄉,自打咱起兵就跟著鞍前馬後,沒有功勞都有苦勞,咱做了皇帝,他自然做宰相。”
“你不是讀過書嗎?你翰林院不是在編修史料嗎?不是在編修洪武朝大記事嗎?怎麼,解先生,飽讀詩書的你,這些你沒看過,還是沒聽過?”
嘶!
這些事,太上皇都知道了?
傅友文有些好奇的,看著朱長夜。
他不相信太上皇能知道,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太孫和太上皇說的。
看樣子,太孫沒少將這些國家大事告訴太上皇啊!
不過朱雄英也在低頭沉思,努力的回憶著,似乎這些事,自己沒告訴師尊。
這又是師尊自己知道的?天下間真就沒什麼瞞得過師尊?
不過朱雄英也沒有多想,而是將思緒拉回了經常與朱元璋的對話中。
他的神色有些動容。
朱元璋曾不止一次和他說劉伯溫的遺憾,以及當年經曆的困境與無奈。
可以說,師尊朱長夜的每句話,都說在老爺子的心窩子上了。
老爺子是皇帝,他殺人不需要理由,即便是胡淮庸、李善長這些曾經陪著他發家起事的老夥計。
皇帝說殺,也就讓錦衣衛殺了,胡淮庸這件洪武大案,目前牽連被殺之人高達兩萬餘。
那幾年的時光裡,旁人都在說洪武老爺子瘋了,都在說大明這個大廈將傾。
都在說老爺子朱元璋,是個殘暴的皇帝。
但從沒有人真正理解過朱元璋。
朱元璋是個剛硬的皇帝,是個倔強的皇帝,他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從不會對彆人透露隻言片語。
所有的事,他從來都是默默扛在心中。
而今,這些不為人知的秘辛,朱雄英本以為隻有自己和父親朱標知道,這也是朱元璋和他們說的,不然也不會知道。
可現在,
被朱長夜說了出來,並且理解了老爺子的初衷,朱雄英神色也開始不斷動容起來。
“你再去看看洪武老爺子,怎麼對李善長的,他念著舊情,希望他們幡然醒悟,可是換來的卻是變本加厲。”
“老爺子一忍再忍,想著胡、李年紀大了,總有告老還鄉的一天,洪武四年,李善長因病不能理事,告老還鄉,皇爺爺賞他田地三百六十多頃,守墳戶一百五十家,佃戶一千五百,依仗私兵二十家,皇恩,不可謂不隆!”
“當時朝中多少人參他,可洪武老爺子還是袒護他,他若是稍有報恩,知進退之心,就該在家修身養性,可是他呢?他還想做大明宰相頭上的太上皇!”
“宰相之位空虛,洪武老爺子想讓劉基來當,可是劉基敢嗎?後來皇爺爺中意禦史台中丞楊憲,你可知道李善長對胡淮庸說什麼嗎?”
“此人若為宰相,淮西人危矣。”
“這….多麼諷刺。”
朱長夜笑著,無奈搖頭:“你看看,國不將國,臣不成臣,結黨之風,把控朝廷之意,昭然若揭。”
“這樣的人,你解先生解縉,還替他辯駁冤情?”
“嗯,你或許沒錯,但你要記得,如果他們在位,你這個江西人,還能在洪武朝為官?還能成為翰林院庶吉士?”
“皇帝中意你的才華,提拔你,你不但不知感恩,還一次次傷了洪武皇帝的心。”
“你是不是真的覺得,天下都該圍繞你解縉在轉?國朝這麼多人才,是不是缺了你,大廈就塌了?你不過隻是曆史中的一抹塵埃,不要妄圖做洪武老爺子那樣的星辰大海,你還不行….或許以後行,但現在….遠遠不行!”
解縉徹底愣住了,桀驁不馴的臉上,漸漸露出一抹羞愧之色。
傅友文瞪大眼睛,看著解縉神色的變化。
他震驚了!
這樣的人,還真特麼有人能治的住啊!
乖乖!
太上皇不愧是陛下的親爹!
這把控人心的手段,真的不要太強!
這簡直又是個翻版老爺子啊!甚至比老爺子手段還要強悍!
彆看朱長夜現在字句剜心,但朱長夜卻是為了解縉好。
這家夥若是性子不改一改,不收斂一下,遲早會出大禍端。
他不想再次看到解縉這種人才,最後落得個淒慘的下場。
他所有淒慘的下場,都是他性格決定的,性格決定命運這話,一點不假!
所以朱長夜並不是在罵他,是在救他。
至於旁人怎麼看,朱長夜也不管了。
現在讓解縉醒悟,總比將來用刀斧讓他醒悟要強一百倍。
“在下,昏聵!”
解縉頭上全是冷汗,抱拳彎腰,對朱長夜行禮。
這下子,朱雄英都看直了眼睛。
爺爺他老人家都罵不醒解縉,都不肯對爺爺彎腰,如今給咱師尊彎腰了?
朱雄英會心一笑。
當初師尊對他分析過胡、李大案,隻不過沒說的那麼詳細。
那時候朱雄英就覺得不可思議,震驚於師尊的邏輯縝密,和對事物的精確判斷。
今天更令朱雄英大跌眼鏡的是,他沒想到師尊理解的,遠遠比自己想的還要多!
“就算他們做了這麼多,皇帝還沒動殺心,隻是想著慢慢料理他們,彆弄太大的動蕩,彆讓咱們大明不太平。”
“但你可知道,他們膽大包天到了….何等地步?”
當然,這些話都是朱長夜主觀臆斷和基於曆史的片段去猜測的。
反正解縉也不清楚這些秘密,兒子重八也不可能告訴他。
除非重八現在站在朱長夜麵前,拆穿他朱長夜接下來的話。
可….並不會有這個可能!
所以朱長夜,將自己的判斷和猜測說一說,想來也沒人會知道。
解縉驚慌的抬頭看著朱長夜,鼻尖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
心中既是害怕,又是想聽個明白,表情十分糾結。
沉默許久,他才咬咬牙,抱拳道:“在下,洗耳恭聽。”
朱長夜分析了很多,朱雄英和傅友文皆是有些臉頰凝固。
很多事,傅友文都隻是聽聞了隻言片語,他認為方才朱長夜的話,都是朱雄英告訴朱長夜的。
但一番聽了下來,覺著不是如此。
不過太上皇似乎還沒說完,還有啥要說的?
傅友文越發好奇。
朱長夜盯著解縉,道:“若是上麵的話,你覺得胡、李二黨還能忍受,那麼貧道問你,劉伯溫怎麼死的?”
此言一出,朱元璋頓時眼中露出濃烈殺氣。
“洪武八年,劉基感染風寒,明明隻是一次風寒,為什麼胡淮庸派禦醫去看了之後劉伯溫病情惡化,然後詭異死亡?”
“解先生,你不是傻子,你可都告訴貧道這是為何?!”
解縉聽到這裡,頓時大汗淋漓,明明是冬日,背後衣襟卻不斷冒著冷汗。
“你可知道劉基和胡、李的過節?”
朱長夜再問。
解縉擦了擦額頭大汗,開口道:“知.…知道一點。”
“劉基處理過淮西的官員.…殺過李善長的心腹親戚李彬.…被,被胡淮庸記恨.…”
解縉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在顫。
朱長夜看在眼裡,笑道:“好了,貧道說完了,你隻覺得李善長他們委屈,那麼….皇帝呢?”
“你作為大明的臣子,是洪武給你提拔上來的,不是李善長,也不是胡淮庸。”
“你不是不忠不孝之輩,那麼你是誰?是何人?貧道說的可有錯?”
“你在替他們抱不平的時候,為什麼不去想想皇帝?他就該受這份委屈?他一把年紀了,就該被世人誤會?”
“皇帝不說,並不代表你們這些臣子就可以肆無忌憚!”
解縉神色動容,一臉慚愧,言語有些打顫:“我.…”
朱長夜看著他,打斷道:“解先生,你應該感到羞愧!”
“你第一次上書為李善長辯駁,皇帝沒和你計較那麼多,相反看中的是你的才華,提拔你為翰林院庶吉士。”
“你怎麼報答皇帝的呢?”
“你還在用刀子捅一個老人的心啊,你是英雄,是好漢,是神童,厲害,你確實很厲害。”
解縉現在已經羞愧的,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哽咽道:“我….老道長,我是混賬!”
“老道長,您老一語驚醒夢中人,我解縉….混蛋!”
“我愧對君上,吾枉為人子,枉為人臣!”
朱雄英和傅友文作為旁觀者,淡漠的看著這一切。
這次交鋒,很顯然,朱長夜以完勝的姿態,徹底將不可一世的解縉按在地上摩擦。
傅友文一直覺得太上皇很強,但他沒想到,太上皇的心術能力,已經高到這種程度。
解縉是才子,有才華,有讀書人的固執和桀驁,但依舊被太上皇治的服服帖帖的!
什麼叫人君?
這不就是人君之相嗎?
不需要君王有堪比解縉這樣的才華,隻要他能控製住這種人才,這就是君王需要的品質!
也是朱元璋希望朱標和朱雄英,都能擁有的品質!
而這品質,太上皇有!
甚至在傅友文看來,比老爺子更加厲害!
朱家的人,真的都是怪物啊!
有如此的太上皇,難怪老爺子,會有如此成就。
傅友文極為感慨。
而現在,
太上皇這頭怪物,正在培養小怪物太孫。
有太上皇在,未來太孫成就還會低嗎?
假以時日,會不會有匹敵太上皇的怪物出來?
他有些欣喜若狂!
大明,興旺矣!
.
…….….….….….
與此同時。
皇城內。
一輛氣勢不凡的馬車,徐徐行駛到奉天殿門口。
從馬車裡走出來的,卻是一位穿著樸素老婆子,已經滿頭白發,不過即便是歲月的侵蝕,也無法抹去那張臉上的精致五官。
可以想象,其人在年輕時是何等漂亮。
而她的五官輪廓,卻是….和朱長夜已故夫人陳長樂很像。
在她走出來後,馬車裡又徐徐走出一個中年人以及少女。
這是她的兒子和孫女。
“奶奶,咱們到皇城了。”
“您說,四爺爺說的曾爺爺還活著的消息,屬實嗎?”
孫女朱紅顏忍不住開口道。
“紅顏,你四爺爺怎麼會騙人?”
中年人笑道,揉了揉朱紅顏小腦袋:“哪怕是假的,咱們也得因為你二爺爺的死去,來這參加一趟葬禮啊。”
朱紅顏歎氣:“爹,這倒也是。”
兩人有說有笑。
而那位老婆子,自始至終沒有參與交談。
她的腦子裡亂亂的。
或者說一路上,腦子都是亂亂的。
爹他老人家,真的還活著嗎?
若是活著,當年自己和重八他們親自置辦的爹的葬禮,又是什麼?
而且聽重八說,爹不僅活著,還生龍活虎,隻是看起來….有些瘦了。
“爹,您老,真的還在嗎?而且真的變瘦了嗎?那您這些年的委屈,得有多大?”
老婆子聲線顫抖,眼眸閃爍著淚花。
那閃爍淚花中,
仿佛映照出一幅畫麵。
“佛女,這些年,你過得如此?”
那記憶裡始終溫和儒雅的老爹,正含笑的看著她,拋出無比憂慮的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