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稅很豐厚,他朱元璋執政這麼多年,並不是個看不出來。
但當下的政治體製,不足以讓朱元璋大力發展商業。
很多人不理解,總會質疑朱元璋為什麼這麼蠢,為什麼一味的抑製商業。
在不考慮明初的人口數量、土地形式和社會體製的前提下,一味抨擊朱元璋的執政理念,這是不負責的。
朱元璋作為皇帝,執政十幾多年,主宰帝國十多年,他眼睛還不瞎,他真看不出商稅利潤之高?
他真不想動商稅嗎?
並不是!
至少在這十幾年內,社會體製決定了朱元璋,必須將他的執政重心放在農業上。
這就讓他陷入糾結之中。
江南富饒,商稅很高,這麼大一筆利潤,朝廷隻能眼睜睜看著,朱元璋怎能不眼紅?
可問題是,如何在不抬高商人的地位前提下,能讓朝廷參與進來,並且吃到商業紅利呢?
二十四年時間內,朱元璋無時無刻不在考慮,可他找不到切入點。
而今,看到老爹的這些策文,他似乎有了方向!
這麼想著,朱元璋便繼續認真的看著朱長夜的改大明驛站策….
這裡麵很多人口路程等數據,朱長夜寫出來的,都和現實的大相徑庭。
錯誤很多。
但這不妨礙,朱長夜這篇策文的核心思想。
等朱元璋看到最後,他雙目漸漸眯了起來,然後背著手,推開書房的門,站在院子內。
他目光朝天空中仰視許久,眼神飄浮不定,臉色也無比凝重。
沒多時,朱元璋收回思緒,走到大門前,對隱藏在暗中的錦衣衛開口道:“去史館將《欽依直隸均平錄》、《洪武會計錄》拿來。”
暗中錦衣衛傳出聲音領命。
等錦衣衛走去,朱元璋則背著手站在院外的寒風之中。
不多時,朱雄英從外而歸,看到朱元璋在暖棚外麵站著,不免好奇的道:“爺爺這是在乾啥?又來看菜?看好了沒,看好了咱們進去啊,外麵這麼冷。”
朱雄英搓了搓手,哈了口氣。
朱元璋凝視著朱雄英,目光久久不願移動。
朱雄英摸了摸臉:“怎麼了?臉上有東西?”
朱元璋默不作聲,轉頭道:“大孫,你咋把這個帶回來了?”
朱元璋舉起那些紙張。
“這啥啊。”朱雄英微微一愣,而後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個,我當時在修煉,看師尊修煉後休息下,是在寫這些東西,就過去看了看。”
“覺著有意思,而且感覺還符合咱大明的邏輯,就帶回來研究研究了。”
朱元璋深吸口氣:“你研究多長時間了?”
朱雄英想了想,回道:“兩三天吧,每次晚上自己研究後,隔天就去找師尊講解,師尊都會把我不對的地方去除,把對的地方和我說清楚,總體還算頗有建樹。”
朱元璋深吸口氣:“成,看來你對這東西比咱懂,跟咱來,咱有事請教你。”
說完,朱元璋便背手朝院內走去。
請教?
這可是稀罕事啊!
以前都是他請教老爺子的,現在老爺子居然也會不恥下問嗎?
朱雄英有些犯迷糊。
難不成,爺爺是把那紙張內容當真了?很真很真?
他沒想太多,應了一聲,便跟著朱元璋朝宅院走去。
朱元璋來到東宮院子中央,躺在搖椅上,閉目久久不語。
朱雄英有點好奇:“爺爺,您究竟在搞什麼鬼?要乾啥?受了啥刺激了嗎?”
“你師尊!”朱元璋淡淡說了一句。
這聲音,有點不平靜。
“師尊?師尊哪裡刺激到您啦?”
朱雄英再問。
朱元璋沒有回答,反而是反問道:“大孫,咱問你,你師尊說將江南驛站從官用,改成官民通用,那若是出了緊急的軍政大事,當如何?”
“你知道如何解決不?不知道,得找時間問問你師尊。”
朱雄英對此事極為了解,脫口而出道:“知道,這事兒師尊和我說過,自然是官民兩道分開。”
“怎麼區分?”朱元璋再次問道。
朱雄英搖搖頭:“這個,師尊對驛站的構造還不太清楚,沒去看過,沒法說,所以師尊之前說過,這個策文還不成熟。”
朱元璋沒理會朱雄英,開口道:“咱告訴你,驛站裡麵可不止隻有軍馬,還有大量的騾、驢,這些牲口腳程慢,完全可以作為民用,它們閒置在驛站也是閒著,平常也不會有那麼多官吏進京馱行禮。”
朱雄英雙目一亮:“原來是這樣,那如此一來,官用驛站和民用郵遞,就可以用馬和騾驢來區分。”
朱元璋點頭:“你說的一切都是便民之策,咱很喜歡,可你說可以利用此開源,何以為?”
朱雄英笑了,反問道:“那麼我得先問爺爺,您覺得此事算是商業嗎?”
正如朱元璋對這內容充滿好奇,充滿疑問,由於策論的不成熟,目前師尊也是對這篇策論,有很多疑問。
所以,
這也是師尊想要知道的事情,他是第替朱長夜問的。
朱元璋擰眉沉思,片刻後表情嚴肅的搖頭:“不算,頂多算是人情世故。”
“縱然民間百姓,讓人帶信件去異地,都會給帶信人一些臘肉、雞蛋等等禮品,現在更是成了帶信給錢的風氣。”
“這哪裡算是商業?哪兒有異地孩子不念爹娘的?這是幫著他們達成心願罷了。”
這不是朱元璋他一人是這麼看的,而是天下百姓,乃至達官顯貴,他們都是這麼以為的。
這算什麼商業?
這是大家最喜歡的人情世故,以前打仗的時候,那可是要托十裡八鄉的百姓,才能帶一封信回家報平安。
想將信件帶回到異地,在這個時代是何其困難?
能給旁人捎帶信件的,誰人不感激?就算是敵軍,看到這些民間帶信的腳夫,也不會輕易殺害,這是失民心之舉。
由此可見,此項政策若是達成,百姓將會多感激他朱元璋?
為什麼朱元璋看到朱長夜這篇策文後,便久久不能平靜。
錢財之外,朱元璋考量的還有更深更多的其他事。
朱雄英點頭,笑道:“既然爺爺您不認為這是商業,那就好辦了。”
“至於如何開源,師尊說過,那就得先要將這些郵件書信分門彆類,以直隸為例,將信件發向雲南承宣布政使司,這其中,嗯,大概多少公裡我也不清楚.…”
“四千多裡地。”朱元璋隨口說道。
朱雄英有點驚愕的看著他,爺爺果然博聞強識,對大明這些地貌風俗,真比自己了解太多了….
“那就且按四千裡地算,發向目的地總該需要有憑據吧?這個憑據,師尊是將他叫郵票。”
“每一個郵票設置裡程,按照裡程的長短,折算價格,價格不必定的太高,幾文錢,十幾文錢都行,尋常農家做活的人,都能承受的起吧?”
朱元璋點點頭:“不貴,可以承受。”
老爺子最體恤百姓,這個價格老爺子都說不貴,那就說明真的合理。
朱雄英道:“那不就得了,這些錢不就是開源的錢財。”
朱元璋蹙眉:“這麼點錢,還不夠人工、騾馬和驛站的成本開支。”
朱雄英灑然一笑:“這問題我也曾問過師尊,師尊回答可以說是無懈可擊,爺爺我且問你,應天府得有幾千萬人口吧?”
朱元璋沒好氣的罵道:“去你大爺的!你懂不懂啊你,應天府二百二十一萬戶,合計人口不過五六百萬,什麼幾千萬?”
額。
朱雄英訕訕的道:“我….我我我,我其實就是打個比方。”
老爺子真的對全國各地了如指掌啊,朱雄英有點佩服。
“那麼這幾百萬人口,需要郵寄的書信東西,又何其多!將基數給擴大,不說多的,一個應天府月收入上十萬兩白銀,不成問題吧?”
“一個應天府尚且如此,大明這麼多地方呢?”
“每個驛站若是連成線了,各地方也會發信件,累計起來,爺爺您覺得這收入,是不是就可觀起來了?”
“而且驛站發的信件,譬如應天到華亭,那是不是沿途的鎮江、丹陽、蘇州等各府都是順路的,這些順路的,是不是又可以合並?這樣收入增加,成本是不是還在銳減?”
朱元璋聽著,漸漸的眉宇舒展,眼中帶著一抹炙熱的光芒,咂摸咂摸嘴道:“不錯!”
朱雄英搓了搓手,見老爺子一臉認同,然後道:“這個其實師尊他老人家,那麼厲害,肯定不會白白寫這麼多東西了。”
朱元璋笑道:“不錯,這咱也認同”
爺倆說話間,
恰在這時,毛驤抱著兩本書走來。
朱元璋沒好氣的對朱雄英道:“這是大明時下各地方的風俗地貌財政人口.…你!看完!熟念於心!”
說罷不等朱雄英回複,朱元璋直接離開。
朱雄英撓撓頭,也不知道為啥爺爺那麼急著離開。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朱雄英不糾結,隨手翻看老爺子送來的兩本書,一本叫《欽依直隸均平錄》,還有一本叫《洪武會計錄》。
這兩本都是史館珍貴的政治史料,記錄了洪武二十五年各地物價、人口、勞力分布、財政收入方式、各色目人統計。
當然,還有各地的地理位置、寺廟、田產、荒地、府州距離、學校等各種風俗地貌應有儘有。
這是時下最完善的洪武初期史料,沒有比這更加真實的反映時下政治經濟狀況。
可以說,除了軍事機密之外,這兩本書幾乎囊括了天下大小形勢。
朱雄英認真觀看起來。
這是最寶貴的財富,因為了解它,就能對洪武朝所有脈絡,有個直觀清晰的認知!
比如方才朱雄英在和朱元璋討論的時候,許多地方人口和各地距離,他就說不出來。
朱雄英咂摸咂摸嘴,眼中放著精光,“這可是個寶貝啊!”
當然是寶貝!
這兩本政書,就算在皇宮政堂,都不是隨便什麼人可以翻閱的。
就算是皇子皇孫,也不是輕易可以動的!
朱雄英現在的認知,都是基於應天府之上,其他地方都兩眼一抹黑,尤其北疆。
譬如北平、大寧等各重鎮,他都有個全麵的認知,好防範於未然。
漸漸的,陽光從天空中折射下來,消融了些許寒氣,朱雄英捧著兩本書,坐在門檻,對著暖陽,開始津津有味的讀起書來。
另一邊。
皇宮。
謹身殿。
朱元璋閉目沉思,在等著傅友文、詹徽和兵部尚書趙仁覲見。
未幾。
三位大臣來到謹身殿。
“吾皇萬歲.…”
朱元璋不耐煩的打斷他們,道:“成了,成天萬歲萬歲的,誰他娘的能活到萬歲,扯淡玩意兒!”
三位大臣訕訕然,心裡也有些忐忑起來。
他們不知道朱元璋召見何事,現在也摸不清楚朱元璋是喜還是怒,隻能恭敬的垂頭站在一旁。
朱元璋看著三人道:“咱聽個想法,你們也聽聽,看看能不能成。”
三人頓時豎起耳朵,表情認真。
朱元璋道:“江南之地,驛站閒置成風,每日耗費成本不知幾何,今欲改驛站為官民兩用,有傳情攜物之便,利百姓寄以言情之利.…”
眾人側耳認真聽著,朱元璋則仔細將朱懷關於改造驛站的構想,一點點描繪出來。
等朱元璋說完。
三人皆有些沉默。
他們聽的很認真,尤其朱元璋開口,他們更將每個字都仔細聽在腦海裡。
這裡麵的構想,許多都還不完善,都還有缺陷,或者很多都有待商榷,但這些都不妨礙其核心思想的利處。
可謂有利有弊,有豁然有不解,有驚喜有迷惑。
傅友文是戶部侍郎,他沉思一番,才小聲開口道:“啟奏陛下,臣鬥膽敢問,此建言是誰提出來的?”
朱元璋看著他,道:“說說看法。”
傅友文一驚,心裡有點想法,莫不又是太上皇說的吧?
他現在也摸不透,朱元璋對此事什麼看法,隻能中規中矩的道:“驛站乃朝廷所立,用於傳遞軍國大事,若是貿然對民間開放,官民不分,似乎容易釀出事端,此不利也。”
朱元璋蹙眉。
傅友文則繼續道:“但不可否認,驛站發展至今,於江南之地卻有許多閒置,白白耗費國家財政支出,譬如陛下剛才說的,將驛站開放成客棧,此妙矣。”
“此番收取費用後,如此一來驛站不但不用花錢貼補,反而可能會有些許結餘。”
“國朝每年耗費驛站的維修、人工、畜牧等開支,少說四十萬兩白銀,若是能讓其自給自足,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朱元璋點點頭,又問詹徽道:“你是吏部尚書,你也說說。”
作為領導,要懂得傾聽,萬事毋需親力親為,讓這些人將其完善,朱元璋隻負責總結即可。
詹徽道:“臣附議傅大人所言,但臣依舊不解,若是將驛站作為民間傳遞貨物信件之用,豈不官體民用,亂了尊卑?似乎….是與禮法不和也?”
朱元璋沒說什麼,再問趙仁道:“你呢,你是兵部尚書,驛站許多驛卒都隸屬於你兵部。”
“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趙仁剛要開口,朱元璋便道:“不要和咱說廢話!”
趙仁聞言,趕緊憋住了一腔辭藻,道:“臣以為,驛站之驛卒閒散人太多,人心難控,若是他們拿了錢,未免不會中飽私囊,造成朝廷醜聞,則為大謬也,臣嘗聞….”
朱元璋趕緊擺手:“成了,莫要說了。”
三人這才閉嘴不言,皆微微垂頭。
朱元璋在沉思,這件事他當然不會草率做出決策。
誠如剛才三位權臣說的那樣,還有很多事都還沒理順堂。
這是給朝廷開源之舉不錯,但要是不控製好,恐怕非但不能實現開源,還會釀成大禍。
尤其涉及到錢財的事,朱元璋更加謹慎。
他看著三人道:“既然你們意見不統一,那就去見見人吧,咱帶你們去見他老人家,把你們顧慮的都問出來。”
他老人家….
詹徽和傅友文默默對視一眼,彼此心知肚明。
這是,要去見太上皇了啊!
果然,這事兒就是太上皇他老人家提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