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前的景象,似乎也和去年的記憶重疊著。
數名南蠻騎兵,突破了單薄的防禦,向他衝來。
他們發現了他!
拽厥嵬名身上穿著的黨項貴族服飾,在這片混亂的戰場,就像是黑夜中的明燈。
為首者兜鍪下發出獰笑。
他揮動著手裡的套馬繩,丟向拽厥嵬名。
拽厥嵬名傻傻的看著,直到套馬繩套住了他的脖子。
他才終於回過神來。
“果然!”在被套馬繩拖拽倒地的瞬間,拽厥嵬名感歎著:“這就是宿命啊!”
和去年一樣,在他倒地的刹那。
南蠻的騎兵們尖叫著,跳下馬來,然後將他壓倒在地!
第一個將他壓倒的人,在看清楚他的模樣後,瞳孔放大,狂喜不已。
然後,拽厥嵬名就聽到對方用著黨項話對著整個戰場高喊:“拽厥嵬名已被擒爾等速速跪地棄械,可免一死!”
說著,這人就帶著其他人,將拽厥嵬名的手腳都捆綁起來,然後幾個人一起將拽厥嵬名在戰場上高高的舉起來。
拽厥嵬名心若死灰,沒有任何掙紮。
因為他感覺,這好像就是他的命運。
他命該如此!
……
幾乎是在拽厥嵬名被擒的時候。
千裡之外的定西城下,黨項人的攻擊頻率,陡然增加了。
蟻附的青壯們冒著城頭的箭雨,奮力的向上爬去。
而城頭上,不止有箭雨在等著他們,還有那一鍋鍋滾燙的金湯、滾木與巨石在等著他們。
數不清的人從城頭跌落,城牆下屍橫遍野。
有些地方堆磊的屍體甚至已經密密麻麻的堆成了一個小山。
以至於後來者,甚至可以躲在屍堆後麵,與城頭的守軍對射。
一波又一波的青壯,像是不要命的,被驅趕著走上了這必死的戰場。
“敢逃者死!”西夏西壽保泰監軍司的年輕監軍嘶啞著喉嚨,咆哮著威脅著所有逃兵!
他親自帶著美楞家的本部精銳,在陣前充當著督戰隊。
那些敢於逃回來的青壯,被督戰隊們,拿著弓箭和長刀,逼迫著他們返身回去攻城。
於是,不過一個上午,定西城下,伏屍已接近兩千!
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從附近的山中搜捕到的羌人、黨項部落的青壯、牧民以及沒有及時撤退的宋人。
用這些人作為炮灰攻城,是黨項人的傳統。
黨項將他們號為撞令郎!
在撞令郎中,摻雜一定比例的精兵,利用撞令郎為掩護,突襲守軍,趁機先登,與守軍肉搏,這也是黨項人的傳統。
然而,圍攻定西城,已有十餘日,近萬的撞令郎,填在了定西城的城牆下。
美楞多布尚的本部精銳,也填進去了好幾百。
但是,這座城市卻依舊屹立在那裡,紋絲不動。
守軍非常頑強,城頭上的肉搏與白刃戰,平均每天都要發生好幾次。
就連婦女,都開始出現在城頭,拿著武器,與大白高國的兵馬廝殺。
撞令郎們,已經被消耗殆儘。
很快各部就要驅趕著自己帶來的丁壯,充作撞令郎。
而首先被送上戰場的,必然是美楞多布尚帶來的狼柔山的青壯們。
想到這裡,美楞多布尚,就心如刀割。
他的部族,總共才多少人,能填幾天?
可他沒有選擇,隻能硬著頭皮在這個絞肉機裡和南蠻絞肉。
因為定西城和蘭州,就是他的家族丟掉的。
禹藏家就一直在興慶府那邊嘰嘰歪歪。
說丟了蘭州、西使城的責任,全在美楞家身上。
還說什麼當年,若將蘭州、西使城交給禹藏家,就絕不會如此!
尤其是禹藏花麻那個老狐狸,因為和興慶府的太後關係密切,長期進著他的讒言。
卻也不想想,當年是誰,在見到南蠻大軍後,就不戰而逃,把西使城丟給了李憲?
又是誰在龕穀一戰,丟下美楞家的兵馬,逃之夭夭的?
可沒有辦法!
禹藏花麻是已故的恭肅章憲皇後(大梁太後)的女婿,與現在的梁太後,關係也非常好。
所以,興慶府完全相信了禹藏花麻的讒言!
錯非國相相護,美楞家恐怕早就被禹藏家給陷害了。
想到這裡,美楞多布尚的神色,就越加瘋狂。
他甚至開始出現在督戰隊裡,拿著刀子,砍殺起那些怯懦逃歸的撞令郎。
正當他癲狂之際,一個背著令旗的傳令兵,來到他麵前:“美楞軍主,國相請您過去……”
美楞多布尚看向身前,還在鏖戰的定西城。
他有些不解,不知道梁乙逋這個時候找他做什麼?
但,軍令如山,他隻能服從。
便丟下手裡的刀,跟著傳令兵,帶著美楞家的親兵,回到了梁乙逋設置在定西城以北的軍營之中。
而在這裡,美楞多布尚,得知了一個噩耗——石州大敗,南蠻鄜延路精銳,已擊破綏州的大白高國守軍。
宥州兵馬,因此正在後撤。
而南蠻環慶路的兵馬,因此解放。
這意味著什麼?
美楞多布尚很清楚。
留給國相的時間不多了!
無論是南蠻陝西諸路,抽出兵馬支援熙河。
還是他們不管熙河,直接繼續向前用兵,威脅橫山,甚至直取靈州、夏州。
那麼,定西城這邊的戰事就隻能結束。
大軍必須撤回南牟會!
果然!
梁乙逋一見美楞多布尚,沒有寒暄,就直接對他下令:“今軍情緊急,大白高國已經沒有時間,再顧惜傷亡了!”
“從現在開始,美楞家、破醜家、五牛家等諸部青壯,都必須抽出來,充為撞令郎,日夜不休,輪番攻城!”
“就算是拿人命填,也得給本相填平了定西城!”
“我就不信了!”梁乙逋紅著眼睛,氣喘籲籲:“我大軍四十萬,連一個小小的定西城也拿不下?”
戰爭開始進入無比血腥,也無比殘忍的階段。
……
興慶府,西夏皇宮。
梁太後抱著她的孩子,坐在暖閣中。
年幼的兀卒,在她懷中,緊緊的依偎著她。
年輕的西夏太後,此時卻是滿臉愁容。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來。
他的族叔梁乙興用兵不利,導致陝西方向的格局全麵崩盤。
如今,消息已經傳遍了興慶府。
嵬名家的宗王們,開始借機對梁氏進行指責。
北虜那邊,更是傳回噩耗——北虜有意與南蠻和親!
兩國很可能已經達成了某些協議。
至少,南蠻不再抗拒北虜公主了。
晴天霹靂!
梁太後自然知曉,北虜的上京城的那些達官貴人們,尤其是耶律家的皇族,對於南蠻有著怎樣的濾鏡?
旁的不說,北虜的皇帝,在供奉給佛祖的佛器底座上篆刻:願來世降生中國這個事情,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彆看北虜分成南院、北院兩個係統。
在草原用遊牧之法,在漢地用士大夫之製。
可是耶律家的遼國本來就是一群精漢建立的。
當年耶律阿保機,自承漢高祖之苗裔,於是北虜曆代的皇後,全部姓蕭。
哪個蕭?蕭何的蕭!
這幾十年來,北虜的漢化程度,與日俱增。
去年,宋遼交子協議達成,不管是姓耶律的還是姓蕭的北虜權貴,哪個不是在汴京買買買?
傳說,北虜的皇後,甚至派人在南蠻買回了一整套南蠻日用之物。
從睡的床榻,用的脂粉,到使的瓷器,盥洗用的毛巾,清一色汴京造,主打的就是一個要在上京城過上如同汴京的貴人一樣的生活。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旦南蠻與北虜真的聯姻,變成了親戚。
大白高國就真的危險了!
因為,到那個時候,南蠻和北虜,雖然還會繼續敵對、警惕彼此。
可大白高國在他們眼中,就會變得格格不入了。
你是什麼東西?
也配與我等並列?
梁太後正憂愁之際,殿外傳來了聲音:“娘娘,禹藏駙馬來了。”
“哦!”梁太後坐直了身體:“請駙馬進來說話。”
片刻後,一個四十多歲,看上去有些富態,皮膚白皙的貴族,來到了梁太後麵前。
這位就是禹藏花麻,蘭州過去的主人。
也是毅宗(李諒祚)在位時招撫的吐蕃大貴族。
當年為了拉攏他,毅宗可是下了血本的。
不止將最喜歡的長女嫁給他,還刻意籠絡,任命其為最初的西壽保泰監軍司監軍、統兵官。
毅宗駕崩後,梁氏借口毅宗臨終托孤於禹藏花麻,才將之騙回了興慶府,然後改用美楞家繼任。
奈何,美楞家不爭氣,守不住西壽保泰監軍司的地盤。
“臣拜見娘娘恭問娘娘萬福。”禹藏花麻問安請禮。
“我萬福!”梁太後柔聲道:“駙馬請坐。”
等著禹藏花麻坐下來,梁太後就問道:“駙馬今日怎有空入宮來尋我說話了?”
“不瞞娘娘,臣得到了左廂神勇司方麵的一個消息,不知真假,但臣以為事關重大,必須來稟報娘娘知曉。”
“嗯?”
“臣聽人說,南朝的河東兵馬,已經從寧星和市退了出來,甚至已經重新開放了寧星和市!”
“左廂神勇司的商賈,已經可以在寧星和市,與南朝商人交易。”
“什麼!”梁太後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
寧星和市是宋夏最大的邊境榷市之一!
也是交易量最大的榷市!
在過去,這個榷市的開放與關閉,幾乎就代表著宋夏關係的晴雨表。
現在,宋庭開放了寧星榷市?
他們在做什麼?
是在暗示大白高國什麼嗎?
梁太後不知道,但她知道,這是一個機會,她必須抓住這個機會!
為了她自己,也為了她的兒子!
(本章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