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九月後,汴京城越來越冷。
煤炭需求大增,每天從汴河、蔡河、五丈河入京的運煤船也越來越多。
為了鼓勵煤炭產業的開發、生產和銷售,趙煦於是在九月乙未(初四),正式通過都堂下詔,自今起,石炭免除過稅,隻在銷售地征收住稅(也就是銷售稅),且住稅稅率減半!
這意味著煤炭成為了大宋王朝第一種可以不受地域限製而自由流通的商品。
旨意下達,汴京滿城歡呼。
因為,煤炭就是汴京的能源。
無論是取暖還是做飯,汴京人都已離不開煤炭。
取消過稅,意味著供應增加,減少住稅,則意味著煤炭價格下降。
果不其然,汴京炭價應聲下降。
幾天時間就從每稱(北宋煤炭以稱算,一稱15斤)六十文的官價,跌到了每稱五十五文。
看似不多,但對普羅大眾來說,卻是天降甘霖了!
沒辦法!
哪怕是在汴京城,絕大多數人,都還是掙紮在溫飽線上。
生活剛需的每一點負擔減輕,都意味著,全家人的生活可以改善一點。
而在這些日子裡,大宋王朝的人事任免,依然在繼續著。
九月辛酉(初六),朝奉大夫、寶文閣直學士、知瀛洲謝景溫,升任刑部侍郎。
這一位是王安石的發小、親戚(謝景溫的妹妹嫁給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同時也是熙寧變法時,最初的變法小團隊裡的重要成員。
後來……後來因為一些事情和王安石鬨翻了。
所以被那個拗相公一腳提出了汴京,從此在地方為官。
而因為他曾深度參與熙寧變法,所以舊黨也看他不爽。
作為被新舊兩黨同時針對的人,謝景溫這些年的日子其實一直不好過。
這次他能回朝,還是因為章惇和韓縝給他說了好話。
他和韓縝是好朋友,當年還組團出道過(慶曆六年,謝景溫、謝景初兄弟以及王安石、韓縝,同在浙江為官,號為四賢)。
至於章惇?
當年章惇開荊湖,謝景溫為荊湖南路轉運使,兼潭州知州,期間他全力配合支持章惇的行動。
所以,章惇的軍功章上是有謝景溫的一半的。
九月壬戌(初七)右司郎中趙君錫,升任太常少卿。
癸亥(初八),奉議郎、刑部員外郎杜純為大理寺少卿。
應太師、平章軍國重事文彥博奏舉,工部郎中王欽臣為太仆少卿——這位是王洙之子,而王洙是當年跟著範仲淹一起搞慶曆新政的重臣之一,不過在嘉佑二年就已經去世。
丙寅(十一),起居郎、神宗實錄檢討官兼秘書少監林希,兼差河北巡河大使,奉旨相度河北河道,以備今冬清淤。
林希這是出去避禍了。
原因有些複雜,簡單的說,就是他和張璪兩個人玩密室政治玩脫了。
他們在給朝廷舉薦可堪館閣試的官員裡,加了幾個關係戶。
其中就包括林希的妻弟陸長愈。
本來,這也沒什麼,畢竟大宋朝的宰執們私相授受也不是第一天了。
可關鍵這個陸長愈有問題。
明麵上的原因,是因為他的‘文章不夠好’。
至少很多人都覺得,此人是沒有考館閣的資格的。
國朝之製,館閣乃是華選。
必選文章之士,必用詩賦之才!
陸長愈寫過什麼名篇嗎?有過什麼傳世的詩賦嗎?
沒有!
沒有他憑什麼考館閣?!
再說,俺們還聽說這個人品行有問題,貪汙受賄的罪名都有好幾條。
這樣人品道德有問題,文章也不好的人,憑什麼能考館閣?
俺們不服!
這是黑箱操作!
而私底下的原因,也是真正的原因,其實還是新舊黨爭。
陸長愈雖然地位不高。
但是,元豐六年,就是他第一次上書提議將孟子送進孔廟的。
而且,這個事情還真被他乾成了。
而新舊黨爭,在意識形態和思想領域,是圍繞孟子進行的。
新黨崇孟,以為亞聖。
舊黨則堅決反對孟子配享孔廟,更不要說要把孟子的牌位放到孔子後麵,顏子和曾子之前,這對舊黨來說屬於是倒反天罡了!
雙方因此爆發過激烈的路線鬥爭,從元豐六年打到元豐七年底,最後還是靠著趙煦的父皇力排眾議,一錘定音,才把孟子抬進了孔廟,到趙煦登基,這事情才算落下帷幕。
這才過了多久?
舊黨的人能忘?
所以啊,張璪和林希這屬於是大意了忘了閃,被人抓住了雞腳,就是一頓閃電五連鞭。
一時彈章如雲,張璪、林希兩人被罵的狗血淋頭。
針對兩人的彈劾奏章,都快把通見司的官署案台給堆滿了。
林希見勢不妙,求見趙煦,趙煦就給他安排了個‘河北巡河大使’的差遣,打發他出去避禍了——隻要不在汴京,烏鴉們的口水就噴不到他身上!
在烏鴉們眼裡,林希這屬於是滑跪了。
不宜再窮追猛打,畢竟林希雖然是新黨,可他弟弟林旦卻是公認的舊黨才俊,還是中書舍人,給文太師家的甘泉縣君寫謝表的就是他了。
這可不好撕破臉皮,真的結下不死不休的仇怨。
隻是,林希一跑,等於把張璪給賣了。
丁卯(十二),陸長愈扛不住,自請罷館閣之試。
張璪也扛不住了,宣布閉門謝客。
烏鴉們乘勝追擊,鞭笞不斷。
開始把張璪和林希按上奸黨、朋黨的帽子。
還把張璪之所以給林希開後門的原因,解釋成是因為林希的弟弟林旦是中書舍人,在禦前能說上話,而張璪‘奸臣圖謀相位,欲阿附旦’——搞得好像,張璪堂堂執政,需要巴結林旦一樣。
當然這些隻是一筆帶過的事情。
烏鴉們真正渲染的事情,還是張璪攀附王珪,多次在王珪麵前諂媚而行的種種往事。
這就是恨不得張璪去死啊——誰不知道,太皇太後對王珪‘深恨之’、‘嘗欲誅珪’、以至於宮中曾傳出‘珪當初不死,必獲罪焉’的傳說。
所以,朝臣誰和王珪扯上關係,被證明是王珪一黨,就肯定會被太皇太後記恨!
張璪聞訊,嚇得魂不附體,立刻開始寫請郡劄子。
禦史台大獲全勝!
烏鴉們得意洋洋,好不高興!
扳倒一位執政,所有人的kp都超額完成,升官出名就在眼前。
趙煦卻沒怎麼關注這些事情。
這也沒什麼好關注的。
張璪這個家夥,和他又不熟,兩輩子都沒什麼感情。
所以不值得他浪費精力去救。
再說了,張璪去職,都堂就多一個坑。
剛好可以用來獎賞這次大戰的有功之人。
此外,趙煦最近也很忙!
也確實抽不出精力,關心朝堂上這些爾虞我詐的政治鬥爭。
前線的戰爭,本就牽扯著他大量精力。
在九月丁卯(十二),第一批從熙河路起運的棉鈴,送進了汴京城後,又進一步讓他忙碌起來。
從棉鈴進京開始,趙煦就開始頻繁出宮,視察專一製造軍器局、綾錦院等官營機構、作坊。
此時,趙煦就在石得一、劉惟簡、粱惟簡等大貂鐺的陪同下,在燕援等人護衛下,在綾錦院內,視察著綾錦院的工作。
沒辦法!
綾錦院是大宋紡織技術的天花板。
也是目前整個世界,最發達的紡織工坊。
其曆史無比悠久,乃是太祖滅蜀所得的蜀地織工,將之遷入汴京後建立起來的。
早在開寶年間,汴京綾錦院就已享譽天下。
但,和其他皇室機構不同。
綾錦院中,並無織機,也看不到織工。
有的隻是官員和胥吏而已。
這就讓很多陪同趙煦來此的人,嘖嘖稱奇了,看向那位負責綾錦院的內臣的眼神,更是帶著凶光。
這就嚇得對方瑟瑟發抖,趕忙解釋起來:“大家,綾錦院之製,祖宗以來就有彆於他司……”這位管勾綾錦院的內臣,隻有三十多歲,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高規格的視察團隊,說話都有些哆嗦。
他低著頭,在趙煦麵前,微微顫顫的介紹著綾錦院的體製。
看得出來,他很害怕。
所以,他很小心的解釋著:“太祖開寶四年,因綾錦院弊病叢生,克扣、貪墨、淩辱之事頻發,時監官梁周翰奉旨相度(巡查、檢查)綾錦院,然後回稟太祖皇帝,請得太祖恩典,罷綾錦院戶頭之製,特旨恩準綾錦院織工‘自管其機,各與女工請受’……”
“從此綾錦院不置織機無有織工,綾錦院隻管發給材料,由織工分給女工,織造之後,綾錦院隻管檢核、對賬、入庫等事……”
簡單的來說,就是在太祖時,從蜀地帶回汴京的那些織工們,因為綾錦院裡的戶頭們壓迫、剝削太狠。
所以,他們開始罷工、上訪。
而在那個時候,汴京城的登聞鼓院是允許百姓去敲鼓鳴冤的。
傳說當時,汴京城的百姓就算丟了頭豬,也會找官府,讓官府幫忙找回來。
所以這個事情傳到了太祖耳中,太祖皇帝在知道這個事情後,派了一個叫梁周翰的官員過來徹查。
梁周翰查完後,回稟太祖,證明戶頭們確實盤剝、克扣、貪墨織工的錢。
同時他查出來,因為這些家夥的緣故,所以綾錦院裡的絲絹質量也在下降。
太祖頓時大怒,從此罷戶頭之製,對綾錦院進行了改革。
他采納梁周翰的建議,罷戶頭後,不再設置戶頭,充當監工,而是讓綾錦院的織工們直接承擔生產任務。
由綾錦院提供原料給與織工,織工們在拿到原料後,自己回家自行生產。
而綾錦院則按照織工們上繳的絹布綾羅的數量、質量,給付酬勞,並計算這些織工的資序——是的,在理論上來說,綾錦院的織工屬於廂軍,是體製內的一部分,所以他們也可以磨勘升級,走伎術官路線。
很先進吧?
這就是現代的很多紡織工廠裡很盛行的計件工資製!
當然,受限於時代和技術以及原料供應,綾錦院的這套計件工資製不是完全的市場化行為。
織工們,依然被綾錦院所束縛。
他們的人身自由受到限製,隻能在汴京城活動,而且還有任務配額。
假若完成不了的話會有懲罰。
此外,他們擁有的生產資料,無論織機還是原料,都屬於官府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