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節度到了呂公著府邸?”
趙煦半躺在坐褥上,聽著石得一的彙報,嘴角輕笑著。
如今的形式,與他的上上輩子,已是完全不同。
不止是曾孝寬的後台,變成了韓絳。
蘇軾、蘇轍兄弟,在中樞也不再孤立無援。
張方平被趙煦特意提拔起來,本意是平衡文彥博,同時也限製舊黨中的激進派。
至於照顧一下蘇頌、蘇轍兄弟,隻是順帶的。
如今,這個順帶的布置,開始發揮作用。
“回稟大家,張節度是今日午間,到的呂相公府邸,並在其府邸停留了一個多時辰才離去……”石得一規規矩矩的彙報著。
自童貫從江寧回來後,石得一就開始感受到越來越大的競爭壓力,所以在趙煦麵前變得越發的恭敬。
這是因為,如今的汴京新報,除了在財政上依然受製於石得一的探事司外。
其他方麵都已經獨立!
就連財政,也非是探事司說了算。
還有隸屬於太府寺的諸司專勾司,如今,提舉諸司專勾司的人,則是在皇太妃閣中服侍的入內內侍省押班劉惟簡(304章有介紹)。
而劉惟簡,是服侍了趙煦這一脈整整三代人的老內臣。
在張茂則死後,他就是這皇城大內,唯一可以在天子和兩宮麵前,自稱老奴,而不會被人亂棍打出去的人。
雖然說,一般劉惟簡不管事。
可相關賬薄,他卻是要看的。
這個老內臣,實在太精明了!
對趙煦更是忠心耿耿——他連養子都不收養。
更在宮外沒有宅邸、妻妾,也不與外廷的人來往。
就守在皇太妃閣中,隻每隔五日出宮,去一趟太府寺的諸司專勾司辦公。
他雖很少管事,但有他在,童貫便已無法輕易被彆人拿捏,可以獲得了發育的時間和空間。
本來,童貫還有些心虛,在石得一麵前,不敢造次。
但,自他從江寧回來,也不知道是受了誰的鼓勵。
總之,他開始越發自信。
汴京新報,開始越來越多的參與到獨立的情報核查方麵。
最近更是開始在一些事情上,敢於和石得一的探事司唱反調了!
雖然說,他在石得一麵前,依舊恭謹。
可內臣就是這樣的。
一旦開始飛揚,就根本刹不住車,隻知道猛踩油門,加速再加速。
要麼車毀人亡,要麼一步一步向上爬,爬到高位。
而童貫這個未來的六賊之一。
最大的特點,就是精力旺盛!
如今他還年輕的很,那精力就更是爆棚了!
他能同時處理汴京新報、汴京義報的內外之事,順便還能跑到專一製造軍器局中,跟著沈括做事,同時還能參與到蘇頌的元祐渾儀局的事情裡。
在這個新的卷王麵前,石得一這個前浪,已是左支右絀。
而趙煦對此,從來是中立的態度。
在皇宮裡,皇帝中立本身就意味著偏袒。
石得一何等聰明?
如何看不出來,趙煦的用意?
自是越發的謹慎、恭順!
趙煦聽完石得一的彙報,笑了一聲“張節度倒是個操心的!”
“說說看,曾、蘇兩位舍人近來都有什麼活動?”趙煦問道。
石得一奏道“大家,曾舍人這幾日,連連參與了數場詩會,與汴京名士踏雪遊園、唱和,頗受歡迎!”
“尤其是受邀參與了左諫議大夫鮮於侁的家宴,聽說寫了好幾首不錯的詩詞……”
趙煦嘴角微微翹起,似乎想到了什麼,用著譏笑的口吻,語氣輕佻“這左諫議大夫,還真是懂得如何投桃報李!難怪我在宮中都聽說過,左諫議大夫鮮於侁有著‘上不害法、中不廢親,下不傷民’的讚譽!”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這世界上有這樣的人嗎?
趙煦的腦海裡,忍不住浮現了現代大洋彼岸的那個首位黑人總統的形象。
此人此事,恰若彼人彼事!
竟能如此相像,不可思議啊!
石得一聽著,趕忙低下頭。
他自知道,鮮於侁的事情。
此人是一個聰明人,也是一個很善於包裝自己的人。
當初,早在王安石還沒有上台的時候,他就已經到處在說王安石的壞話了。
曾多次公開下斷言‘此人心懷不軌,定會禍亂天下’。
王安石上台後,更是處處想方設法的和王安石唱反調。
王安石要往東,他就向西。
王安石不喜歡誰,他就公開讚揚誰。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鮮於侁最大的標簽,就是‘反王安石’。
這樣的人,在大宋官場上從來不缺。
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宰執的反對者。
從而寄希望於得到那位宰執的政敵的關注、提拔、重用。
甚至在未來,成為大小相製裡的‘小’,異論相攪中的‘異論’。
同時,此人與蘇軾、蘇轍兄弟交好。
當年,烏台詩案中,鮮於侁在揚州為官。
彼時,昔日與蘇軾交好的人,紛紛與蘇軾絕交,乃至於焚毀書信,以防自己被牽連。
隻有鮮於侁‘毅然往之’,與蘇軾相見。
因此,鮮於侁被貶西京洛陽。
而他在洛陽,卻因禍得福,成功融入舊黨元老圈子,成為如今天下著名的‘賢士’、‘名臣’、‘能吏’。
更因蘇軾蘇東坡的吹捧,而成為元祐時代,禦史台的明星人物。
所以啊……
石得一揣摩著趙煦的心態,暗道“恐怕大家對鮮於子駿不滿的很呢!”
想想也是!
大家對先帝所用的大臣,素來保護、愛護。
而鮮於侁曾將王安石往死裡得罪。
在大家眼中,這左諫議大夫的形象可想而知。
趙煦卻不再繼續評價此事,隻問道“那蘇舍人呢?”
“蘇舍人也參與了鮮於大夫府邸上的詩會……”石得一答道“此外,舍人昨日,還應張節度之邀,過府相見……”
趙煦一聽,眼睛就亮了起來“是嗎?”
然後,他低低的嘟囔了一句,石得一根本聽不懂的話。
好像是叫什麼“西遊記誠不欺我!”
西遊記是什麼?
石得一不懂。
但他知道,這還是在諷刺。
“另外兩位舍人,這幾日在做什麼?”
石得一收斂心神,想了想,道“錢舍人一直在家讀書……沒怎麼會客,就算見人,也隻是見了幾個親戚。”
“哦!”趙煦頷首,隻能說不愧是千年世家。
鼻子就是靈!
一下子就聞到了味道不對勁,馬上就把頭縮回去了。
“至於孔舍人,與蘇舍人往來密切,也參與鮮於大夫府上的詩會,另外孔舍人還受邀參與了在範學士家的詩會。”石得一報告著“臣聽說,孔舍人在範學士似乎說過什麼‘孟軻非孔子學生,豈能入祀封公’這樣的話。”
趙煦聽著,隻嗬嗬笑了笑。
孔仲文是孔子的第四十七世孫,作為孔子後人加保守派,當然是極力反對孟子封公入祀孔廟的。
更不要說,把孟子的座位,放到孔子之下,比其他孔門弟子地位更高的位置了。
這已經不是離經叛道了!
分明就是褻瀆聖人!褻瀆儒家!
奈何是胳膊拗不過大腿!
隻能是憋屈著,眼睜睜的看著孟子被抬進孔廟。
而在同時,孔仲文三兄弟,都是蘇軾的小迷弟兼政治盟友。
這三兄弟加上蘇軾兄弟以及鮮於侁等組成了元祐時代的蜀黨核心。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蜀黨在司馬光、呂公著先後去世後,與劉摯為首的洛黨,程頤為核心的朔黨,打的你死我活。
真正詮釋了何為舊黨無限可分。
這也是大宋政治的常態。
所以,這一次的風波是缺了蘇軾的蜀黨在搞事?
若是這樣的話,這味就對了。
這樣想著,趙煦就站起身來,吩咐道“都知且先下去忙吧!”
“我得去一趟慶壽宮,給兩宮問安了。”
……
趙煦到了慶壽宮,循例給太皇太後問了安。
然後,就坐到了她身邊,觀察了一下她的神色,然後問道“太母還在生氣?”
太皇太後臉色鐵青著,陰陽怪氣的道“老身有什麼氣好生的!”
“外廷的人,都是君子,都是國家賢士大夫!”
“老身不過婦孺罷了,見識少,才學也少!”
“這國家大政啊,聽君子賢人的就好了!”
這些都是最近這幾天,她身邊的人,告訴她的宮外的議論。
自然,免不得是誇大其詞,添油加醋,以偏概全,搬弄是非。
而她聽到這些話,心情能好起來才怪!
對外廷的士大夫們的意見,隨之大起來。
以至於,連呂公著入宮想要勸說,都吃了閉門羹——
這位太皇太後一句“老身近來偶感風寒,頭暈目眩,太醫言當多休養……”
就把呂公著給堵了回去。
連呂公著這個和皇室關係密切的大臣,她都不肯見,其他人就更加見不到她了。
太皇太後說著說著,就看向趙煦,問道“官家今日來,還是來安慰老身的?”
這幾日來,趙煦早晚例行問安,都會安慰一番。
當然,趙煦沒有真的用心,隻是例行公事。
不過,太皇太後卻有些心煩了。
因為她認為,趙煦這個孫子,偏袒外廷的士大夫!
而,這正是趙煦希望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