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矢夫坐在他們對麵,渾身發毛。想當初提溜著簡曆、證書,頭頂烈日,大海撈針,跑市場、找單位、碰釘子……那是何等的艱難!如今倒好,輕而易舉撿了份工作,還包三金、包住宿?雖然非常奇怪,但這的的確確是份工作、是個飯碗啊!
“我看這樣吧,”周主任看矢夫有些遲疑,挪了挪豐腴的身體,胸前那片衣服仿佛一隻拉滿的彈弓,繃緊的鈕扣就像隨時可以發射的彈珠,“要不,我先帶小矢去宿舍看看?”
“好啊,帶去看看,帶去看看!”趙校長一臉喜氣,完全不像他給彆人安排工作,反倒像自己中了百萬大獎。
矢夫仍在猶豫不決,但凡逗上門的買賣,絕沒好事……這二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會是非法用工吧?
“先去看看,看了就知道了!”趙校長站起身,又一次鄭重其事地拍拍矢夫的肩膀,活像隻逮住獵物的螳螂。
周主任也站起來,身下的藤椅吱吱呀呀,發出如釋重負的歡呼聲。
腦袋暈暈地穿過透著陰森的古宅,走出大門,經過一條石板路和一片綠油油的橘林,隻見半人高的籬笆裡,一隻金羽紅冠的大公雞得意洋洋踱著步,那雙斜瞪的怪眼,看得人心裡直起毛。
太陽在黛青色的雲朵裡若隱若現,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怪怪的、刺鼻的焦味,肚皮裡卻七倒八歪敲著一大堆鑼鼓。道路泥濘,邁不出幾步,鞋底就粘上厚厚一層黃泥巴,又濕又沉,甩也甩不乾淨。
走了大約四五百米,兩棵高大的銀杏樹旁,有座灰色的三層小樓。樓前一片鋪了水泥的井台,旁邊的空地上,停著部摩托和電瓶車。
一位身穿白汗衫的中年男子從樓裡出來,揮手打聲招呼,周主任點點頭,又指著麵前的樓梯說“家在外地的老師,多住這兒,再過幾天就開學了,也都回——”話音未落,咚咚咚一陣腳步聲,猶如衝鋒的兵馬排山倒海而來,迎麵衝下一團橙紅的人影,險與周主任撞個滿懷!
矢夫暗道這冒冒失失的是誰?
第三幕吃麵
人影停住,是個女生。
一頭深棕色的短發,映著陽光,臉龐說不出的清爽白淨,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正瞧著矢夫,雙手卻扶住了周主任,嗬嗬笑著。
“哎呀是芳菲啊!這麼急,去哪呢?”周主任左手扶住對方,右手在空中虛晃了一下,又落回來。
橙衣女生笑答“周姐,趕去碼頭接人呢。”
看模樣大約20來歲,身材嬌小,聲音有些沙啞,說完就鬆開手,匆匆而去……
“現在的小姑娘啊,真是風風火火的,”周主任轉頭對矢夫說,“這是李芳菲李老師,教英語的,嘉大畢業,昨天剛來報到……哎?你們應該是校友呀。”
矢夫微微點頭,跟著上樓,一股濃鬱的紅燒肉香準確無誤地鑽進鼻孔。抬頭看,走廊還算乾淨,一邊是整排的窗戶,一邊是房間,上麵還有個樓梯間,像是廚房,裡麵正滋滋啦啦炒著菜,香氣正是從這裡飄出來。肚皮咕嚕一聲,這才想起早飯都沒吃,確實餓了。
周主任同廚房裡的人打了聲招呼,大概也被這肉香引出不少饞蟲,看看腕表,已快11點半,忙領著矢夫下樓,一麵說要抓緊回家做飯去,一麵關照彆猶豫了抓緊定下來,下午去學校找她辦手續。
一片白花花的陽光下,目送了周主任的豐乳肥臀漸行漸遠,消失在一片橘林後,矢夫摩挲了兩下肚皮。現在,前胸貼後背的饑餓感已經大聲呼哨著,成功搶占了原本因遲疑而有些遲鈍的大腦。
“先混飽肚子再說。”
一時不知去哪裡打發午飯,隻好再回到阿三客棧,打算和昨晚一樣,來碗泡麵,就根火腿腸。當然,酒不能再喝了,一來銀子已不多,二來酒入愁腸愁更愁……可是,到了門口一瞧,那條狗還在,正眯著眼看門,阿三卻不在。
肚子又咕嚕一聲。轉頭看,對麵還有家小飯店,昨晚來時沒開,現在倒已大門四開、笑臉迎賓了。
招牌上塗著四個血紅大字
山裡人家
走入店內,頭頂呼呼轉著風扇,一位滿頭皺紋的齙牙老漢站在櫃台裡,縮著鼻子,機械地拿著蠅拍趕蒼蠅。掃視了一番牆上的菜單牌,矢夫掏出已被汗水浸濕的鈔票,正好十塊錢,點碗素澆麵。老漢接過,撕了張麵票,轉頭朝裡間吊起嗓子喊了聲——“素澆麵一碗!”
矢夫足足花了三分半鐘環顧了店堂,謔,好家夥!還正是地方不大,卻無一寸淨土;方桌數張,也是油膩不堪。他左挑右選,終於拖過正對風扇下的那張位子坐了。看那臟兮兮的紙巾盒,四五張灰白色的餐巾紙,就像舞台上發了瘋的搖滾樂手,被風刮得搖頭晃腦、前俯後仰、不亦樂乎。油膩膩的筷筒裡,插著一把色澤不一、長短不齊的筷子,都呲牙咧嘴,堪比偏遠小廟裡無人問津的算命竹簽……
對這衛生狀況實在不敢苟同,正要討雙一次性筷子,卻聽見似曾相識的沙啞嗓音由遠及近,湧入店來
“真不好意思啊,隻有這家了,啊呀,都快餓死了!”
一團橙紅人影,帶著室外的熱浪滾滾而來,卻是剛才樓下撞見的李芳菲李老師。
“這鬼天氣,真是熱死了!”一同進來的,還有兩位或粉或紅、打扮入時的女生。
李芳菲一麵用紙巾扇著香汗淋漓的臉龐,一麵走到櫃台前,“吃什麼呢……”她回頭問另外兩位,那兩人也都撲扇著汗巾和太陽帽,一臉茫然,盯著牆上的菜單牌發愣。正糾結著,裡間門簾一晃,出來一位三十來歲的粗壯女人,她手端托盤,上麵一碗湯麵,口裡吆喝著“誰的素澆麵?誰的素澆麵?”喊了半天沒人答應,看見隻有矢夫一個人坐著發呆,就端了過去。
“要不,我們也吃素澆麵吧。”李芳菲提出建議,另兩位也顧不上考慮,連說隨便隨便。
老漢接過鈔票,撕了三張麵票,同樣吊起嗓子喊了聲“素澆麵三——”話音未落,隻聽見“哇”一聲哭,女人罵了句耳朵聾了人在邊上還這麼大聲,轉身從一部嬰兒車裡抱出個一兩歲大的孩子,哄了兩哄,又交給老漢抱著,自己抹了把汗水,接著進廚房下麵。
那兩位女生看見小孩,都像挖著個人參寶貝一樣,興奮地湊近了擠眉弄眼逗著玩。李芳菲卻看到了矢夫,遲疑了一下,找了張鄰近的桌子,先抽出餐巾紙,把桌麵來來回回擦了好幾遍,又問老漢要了三雙一次性筷子。許是天熱,或是心煩,她的臉色由白轉紅,汗津津的,被那橙衣和棕發一襯,倒顯得更加嫵媚。
“真是太熱了!喂!老板!怎麼不開空調啊?”另兩位女生揮著香汗,舍了小孩,紛紛責問道。
“空調壞啦……”齙牙老漢拖著長音,顛著嬰兒的小屁屁。
“來來,快這兒坐,吹會風扇。”李芳菲招呼兩位女生落座。
矢夫埋頭,呼哧呼哧吹著麵,一陣脂粉體香飄來,混在素澆麵的鹹甜之中,讓人耳朵發燙、心跳加速。
“喂,芳菲,你說你多幸福啊,”粉衣女生用手捋著腦後的長馬尾,滿臉羨慕地說“剛才在船上,我還和菁菁說呢,能在這裡上班,等於免費度假了……就是,天熱了點……”
“這不空調壞了嘛!”另一位紅衣女生打斷了她的話,說道“依我看,其他都好,就是路遠了點……”
“是啊,”李芳菲輕歎道“所以,謝謝你們這麼熱的天,大老遠地跑來看我。”
矢夫本不想去探聽彆人聊天,特彆是女生聊天,但耳朵卻又不自覺地豎在那兒。
“想想上學那會兒多好啊,現在分開了,你來龍珠,小米她去新城,可姐到現在還沒個著落,不知去哪。”紅衣女生繼續說道。看樣子她是最年長的,也是最高、最黑的,一頭波浪長卷,聲音較粗,帶著怨氣。
“菁菁你彆多想了,”李芳菲那略帶沙啞的嗓音聽著還挺性感,“總會找到的。”
“是啊菁菁,芳菲講得對……哎?這龍珠島有什麼好玩的?”被稱為小米的粉衣女生故意岔開話題。
“其實我也不熟啊,昨天剛來,一個景點還沒去呢!”李芳菲又歎了聲氣,“這裡風景好是好,就是離市區遠……不過,你們來得正好,後天學生才報到,這兩天我們一起島上轉轉。哦對了,吃好飯先去把房間訂好……哎,麵來了!來來來!”
麵已下好,冒著熱氣端上桌。矢夫隔桌聽著,忽然有些不忍三位打扮光鮮的女生,應該來自大城市吧,卻萬般無奈窩在破落的小餐館,吃著再簡單、再普通不過的一碗素澆麵。而我呢?比她們又如何,不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因這憐香惜玉、也是同病相憐的想法,他忍不住往鄰桌偷偷瞥了一眼。卻不期,那李芳菲正好也抬起黑葡萄似的雙眸瞧向這邊——四目相對,如電一觸,臉上發燙……
“老板!你家空調真壞了?”
“嗯,真壞啦!”
……
壞了空調的山裡人家,蒸籠一樣冒著熱氣,風扇全開,轉得眼花。
矢夫吃好麵,也無處可去,索性抹把汗,掏出手機,一邊查看信息,一邊豎著耳朵繼續聽三位女生說話。
就聽見那位菁菁粗聲問道“芳菲,那天聽小米講,你要到這島上來做老師,打死姐都不信啊!你在大二就考了資格證,怎麼會來這裡,做個小——”話未說完,就被小米打斷了“菁菁你彆瞎說!芳菲姐要找個工作還不容易?她肯定有自己的考慮,是吧?”
李芳菲聞言也不生氣,緩緩說道“我不想待在市裡……而且,上初中的時候,我就想做個小學老師……可老爸一直讓我讀高中、考大學……考上大學又能怎樣呢?還不一樣要找工作?聽說去年嘉禾一所重點小學招老師,一下子來了七個碩士報名,隻搶一個崗位。一個崗位啊!碩士生。這真是一種諷刺!”
小米聽完,仍是一臉迷惑,低聲追問道“那,你們家不還有個梅林閣嗎?你老爸,不管了?”
李芳菲黑葡萄似的雙眸掠過一道寒光,同樣低聲說了句“我不想回去”,就放下了筷子。
素澆基本吃完,麵還剩了大半碗,三人都沒了胃口。
正想起身去訂旅館,卻聽見門口一陣喧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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