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娜塔莎!
第十八章
娜塔莎在宿舍裡手裡拿著毛巾,一邊擦淚一邊看紀子的來信。紀子在信中告訴娜塔莎“本來是不想告訴你這個消息的,但是我們想,天德君和你,畢竟是戰友,你也一直惦念他,他走了,我們應該告訴你,以免耽誤你的終身大事。你在心中懷念他就可以了,他的人,已經在天堂了……”
娜塔莎哭出了聲,她把頭伏在裝著龐天德相片的鏡框上,手擂著桌子上的信紙喊“不!不!這都是紀子瞎編的!你不會死,你不能死!你還沒實現你的諾言,你還沒娶你的娜塔莎,你怎麼能死呢?你在戰場上死了那麼多回都活過來了,為什麼挺不過這個霍亂呢?龐,龐!你等著我,我跟你一起去天堂吧——”
娜塔莎真的來到中國,來到了海東市。不過,她來得實在不巧,龐天德跟廠裡的車去海西了,她沒能見著。更不巧的是,紀子在大街上遠遠地就看見了她,並回家告訴了龐善祖“乾爹,我在街上看到娜塔莎了,她肯定是來咱家的。那麼,我也不瞞您了,我跟您說實話,您得原諒我。”龐善祖問“到底咋回事?”
紀子急急地說“我給她回了封信,在信裡說,天德君,已經得霍亂死了。乾爹,對不起,我不是咒天德君,我是想,讓娜塔莎徹底死心,不再惦念天德君,才在信裡說了那樣的話。把信發出去,我也後悔了。真的請您原諒。”龐善祖點頭“情有可原。再說,他也真是死過去了,你沒說謊。”
紀子說“沒想到她倒找來了。我估計她或許是不信,或許是信了,要來幫著料理後事,最後見天德君一麵。不管怎樣,乾爹,我是闖禍了,給您添麻煩了!咱們怎麼辦?”紀子鞠躬,“乾爹,我跟她明說了吧?我不想再騙她了。”
龐善祖說“不行,正好天德不在家,乾脆不讓她進來,把她打發走得了。我就躲在屋裡不出來,我怕見那個活獸。”紀子說“真是不好意思,我還得接著說謊。乾爹,我是不好的女人嗎?”“你不是。主意是我出的,你按我說的做就行。”紀子說“那,我把我的被子和東西,搬到天德君那屋裡去吧?萬一她要是衝進來了,就讓她看看。”“行,就這麼著。”
娜塔莎真的來家裡了,進了龐天德的房間,知道了龐天德沒有死,也親眼看到了龐天德和紀子“住在一起”的證據。娜塔莎知道紀子和龐善祖的話都不可信,她誰也不理,走了!
紀子愧疚地跑到火車站送娜塔莎,她不理。紀子用手拍打著車窗說“娜塔莎,求求你,你彆不理我,我是來給你送行的。我真的不是有意要騙你,天德君他真的死了一回了,所以我在信裡才能說那樣的話,請你原諒我……”列車員吹響了哨子。紀子繼續喊叫“娜塔莎,你聽我說,我們都愛天德君,可是隻有我才能對他好,因為你沒有這個條件,你要是在他身邊,我絕不和你爭。所以,你就把你的那份感情,寄托到我的身上吧,我會加倍對他好。就把他交給我吧,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是朋友,是親人,我們都是天德君的親人。”車動了,紀子眼含淚水不停地說,“娜塔莎,您真的這樣不跟我說一句話就走了嗎?我會內疚一輩子的!”車慢慢前行,紀子跟著車邊跑邊喊“娜塔莎——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是親人——”車開起來了,紀子跑了幾步站住,望著遠去的列車,喘著氣,熱淚湧出了眼眶。
娜塔莎回到蘇聯,立即找到基米洛夫,親手把寫給龐天德的信交給他,求他再到中國海東時麵交龐天德。基米洛夫對這對異國戀人的事十分感動,他一回到海東,就開著吉普車來到汽車廠和龐天德見麵。基米洛夫說“龐,你好。我馬上要開會,咱們長話短說。第一,前幾天娜塔莎來過了,你的父親和那個日本女孩,欺騙了她。”龐天德蒙了,反應不過來“什麼?你說娜塔莎來過了?我怎麼不知道?”
基米洛夫說“第二,我完成了你的囑托,幫你找到了娜塔莎,她也給你寫了信。可是,請問你為什麼沒給娜塔莎回信?”龐天德說“我沒收到她的信!我還以為你沒有找到她,這是怎麼回事啊?”
基米洛夫說“我這次帶了娜塔莎的信來,她要我親手交給你,這是信。我完成了你的囑托,你也要對娜塔莎負責任!再見。”基米洛夫敬了個禮,上車走了。龐天德看看手裡的信,望著吉普車消失後,連忙打開娜塔莎的來信。
龐,我真希望你給我寫幾句話,哪怕是幾個字,而不是由紀子來告訴我你們要結婚這個消息,那樣我就會把這封信看做是你來的,我會收藏起來。而這封信,通篇都是紀子的話,沒有一點兒你的氣息,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它,是燒掉?還是保留?我的心像北冰洋的水一樣涼,我的身上像西伯利亞的空氣一樣冷。龐,你到底是沒有堅持住,失約了,看來愛情的誓言終是敵不過現實。我知道你有許多難處,我理解你,可是,我對你是失望的,收到紀子的又一封信,我的失望又變成了悲傷,不,是悲痛,不,是比死還可怕的絕望!我原諒你了,我為我曾經怨恨你而自責。你那麼可憐,被霍亂奪去了生命,我怎麼還能對你失望呢?我對你隻有深深的思念。我要想儘辦法到中國去,到你的墓地前,到你的,你們中國話講叫什麼?就是燒香的地方,我要為你燒香,我要讓天堂裡的你,聞到我的氣味,我頭發的氣味,我身體的氣味。
龐,我真的到中國去了,到你的家裡去了。哈,真相大白,你沒有死!可是,你背叛了我,你和紀子住到了一起。我還能相信你的爸爸和紀子的話嗎?我真的不知道他們對我說的哪句話是真的。我相信,基米洛夫同誌一定會把這封信交到你的手上,我等待著……
紀子擦完玻璃從窗台上下來,她紮著圍裙,頭上包著小花布,像個標準的小主婦。龐天德騎著自行車闖進院裡,扔了車子,上前一把拉住紀子的手腕就向她的房間走。紀子叫喊“哎喲乾什麼啊,天德君,好痛啊!”龐天德不管不顧地把她拉進房間,一下子甩到床邊。
紀子小心地問“天德君,你這是,怎麼啦?”龐天德壓著火,站在窗邊看著外麵,突然轉身,“啪”的一聲拍了下桌子,用手指著紀子。紀子嚇得一哆嗦,縮著膀子看著他。龐天德不說話,開始亂找一氣,把能摔碎的東西摔得滿地都是,他每摔一件,紀子就閉眼哆嗦一下。
龐天德回過身,指著紀子問“信呢?放哪兒了?啊?拿出來!”紀子小心地用手指了指床下。龐天德低頭拿出日式舊木頭拖鞋,鞋上塞著一雙布襪子,他從襪子裡麵拿出一封信,看了一眼說“你把娜塔莎的來信藏到拖鞋裡麵?啊?你真可以你!”
紀子跪在地上說“天德君,請原諒我吧!我做錯了事。”龐天德蹲在地上,看著紀子說“膽子越來越大了,啊?還瞞著我給她寫信?說,你在信裡都跟她胡說什麼了?嗯?”
紀子低著頭“我說我們已經快結婚了,說秋天就舉行婚禮。還說……”龐天德站起來,氣得以手加額“快說!”紀子說“我說,讓她以後彆再來信了,因為我們要搬家了。後來那封,就說你已經得霍亂病死了,說咱們龐家,跟她沒關係了。天德君,你要打我就打吧,我不哭。隻是,請你彆生氣。請原諒。”
龐天德喊起來“我把你打死有什麼用?娜塔莎那麼愛我,我也這麼愛她,這你都看到了。她等著我的消息,她說這是她生命裡唯一的大事,她不相信我會變心。可是,你的一個回信,全給毀了!”
紀子也哭著喊起來“天德君,可是你們是不可能的!你們隻有痛苦,痛苦一輩子!我不願意看到你痛苦!你們這樣活著,不是傻子嗎?比傻子還傻!”龐天德吼著“我願意傻!我願意當這樣的傻子!彆人想當還當不上呢!”
紀子說“可我不想讓你當傻子,我要讓你當正常人!彆再說願意當傻子這樣的話了。”龐天德說“那你明知道我不能娶你,你不也是個傻子嗎?”“我跟你不一樣,我在你身邊,這就足夠了。”
龐天德看看跪著的紀子,想打又不忍,他手指點著她“老爺子還說娜塔莎是活獸,我看你才是活獸,小活獸!”紀子說“天德君,請彆罵人!”“罵你是輕的,你要真是我妹,早大耳光把你扇海裡去了!”龐天德說著拿了信摔門而去。紀子跪在地上愣著。
龐天德急忙在自己屋裡給娜塔莎寫回信。
親愛的娜塔莎
我心中的女神,我的最愛,我可愛的教官,我的老夥計,我的小奶牛,我的夜鶯,我今天懷著萬分惶恐的心情,給你寫信,請求你的寬恕。所有的經過我都知道了。我不想做更多的解釋,這一切都是紀子計劃的,都是她的惡作劇。我隻告訴你兩個事實第一,我沒死;第二,我沒跟紀子結婚,也沒和她在一起。我還是原來的我,還是你的老夥計,還是你的戰馬,還是你的長靴,還是森林裡一棵筆直的樹,還是你軍裝上的一粒紐扣,還是愛你的龐。我說過,這誰也改變不了!我真沒想到你會來中國,真不敢相信你會為了死去的我而跑來,我真正明白了你的心。我的娜塔莎,我也跟你一樣,選擇了工廠。我喜歡機器,我熱愛這個工作。可是沒有你,我還是覺得生活沒有意義,機器聲不是那麼動聽,出來的成品也不是那麼好看,就連食堂裡的大饅頭和豆腐湯也不那麼好吃。娜塔莎,你如果能原諒我,給我回信的話,就按信封上的地址,寄到工廠吧,不要再往家裡寄了,免得出錯……
夜晚,繁星滿天。龐天德在房頂上坐著,紀子在廚房裡收拾好碗碟,也悄悄上房,坐在龐天德身邊,給他披了件衣服說“我知道我做得不對,給她回過信,我心裡也不安,我都準備在你走之前告訴你的。知道嗎天德君?我在救你。乾爹說他不抱希望了,可我不能失望,我得救你。所以,請你原諒。”龐天德不語。
紀子繼續說“知道你討厭我,可我又回不去日本,我沒地方去,我還得照顧乾爹,除非我死了。那個話怎麼說的?眼睛不看見,心裡麵不煩。”龐天德說“不會說彆瞎說!”
紀子說“求求你真的一下把我扇到海裡去吧,那樣的話,我就自己漂回日本,不煩你了。”她看龐天德沒有反應,就起身站在屋脊上,“天德君,你說,從這個房子上掉下去,能不能摔死?”龐天德吼一聲“坐下!”
紀子張著手,搖搖晃晃走向房頂的邊上“這麼高,不死也是個半死吧……”她向下望了一眼,暈了一下,叫了一聲,搖晃起來,腳下一歪,人倒了,順著瓦片往下滑。龐天德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他自己的腳鉤住了房脊,兩個人的身體在房頂上連著。
龐天德說“你作什麼作?我都不說你了,還作!”紀子帶著哭聲說“天德君,你放手吧,我下去,你眼不看見,心裡就不煩了。”“閉嘴!你給我抓住,不許鬆手!”龐天德抓住紀子的另一隻手,一邊艱難地把她往上拉一邊說“要想死也彆死在這裡,好像我們多欺負你似的……”
夜漸漸深了,龐善祖和龐天德的窗口都黑著,紀子屋裡和廚房裡的燈亮著。龐善祖披衣出來,推開紀子的門看看,又推開廚房的門看看,然後敲著龐天德的房門喊“天德!紀子不見了。”龐天德跑到廚房一看,桌上擺著兩個空酒瓶子,著急地說“她喝了不少酒,看樣子是非作出點事兒來不可!”龐善祖更急了“快找找吧,彆真出點什麼事!”龐天德推起自行車急忙出了院門。
海風不太大,但仍能聽得見陣陣濤聲。月光半明半暗,剛好看得見離岸不遠的海水,看得見紀子隻露在水麵的肩膀和頭。她還在慢慢往水裡走,還對自己說“媽媽,爸爸,我回來了。我想你們了,我就回來了。那個天德君,他不要我,我用儘辦法,把心都掏出來了,可他還是不要我。我沒有任何希望了,我找你們來了,我要回家。你們不要關門,把門打開,把燈亮著,要等著我啊——”她的頭漸漸隱入海水中。
龐天德騎車在海灘上狂奔,嘴裡大喊著“紀子——紀子——”車輪壓到了一個東西,他折回來,跳下車看,是紀子的一雙鞋。他拿手電筒往海麵上照著,喊著,同時脫了衣服和鞋,跳入海中。龐天德從海水裡救出紀子,在地上點起一小堆篝火,扶著紀子,讓她肚子頂在車座上,彎腰往外控水。
紀子囈語著“請彆動我,讓我漂啊漂,回日本……”龐天德敲著她的背“吐,快吐!”紀子還在半醉著,龐天德給她披上自己的乾衣服,扶她坐到篝火邊。
紀子說話還不太清楚“天德君,對不起,把你吵醒了。你怎麼知道,我要回日本?”龐天德在火邊烤著兩個人的濕衣服說“回什麼日本,你差點淹死了!告訴你,下不為例,再有這事……”“再有,那怎麼辦?”“再有,把你送軍管會去!”紀子愣了一下,酒醒了,嗚嗚哭起來。龐天德哄小孩似的說“喂,不是真的,哭什麼哭?你聽話就好了。”
紀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會兒,平靜了,她擦了把臉說“天德君,我不哭了,哭好了。咱們說說話吧。這樣的夜晚,這樣的環境,多好啊!”龐天德說“就是嘛,說吧。”“我就是想家了,想我的爸爸,想我的媽媽,想我家的小院,院子裡有兩棵櫻花樹,每年到這個時候,就是櫻花盛開的時候,我們坐在榻榻米上,拉開門就能看到。爸爸喝酒,我和媽媽喝茶,聽著廣播裡的櫻花歌,真美呀——”“都是戰爭鬨的,讓你有家難回。”“可是,我不遺憾,雖然想家,但一點兒都不遺憾,也不悲傷。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有你!”
龐天德說“紀子,咱們換個話題吧。”紀子說“天德君,那年,從我病好了,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你那時起,我就覺得跟你很親近,就覺得離不開你了,就想依賴你。媽媽也說,你是個靠得住的男人。其實,我是……我說愛上你,你會原諒我嗎?這就是中國話講的緣分吧?”
龐天德說“紀子,既然你不換話題,我也跟你說說心裡話。你也知道,早在和你認識之前,我就已經和娜塔莎相愛了。我們在出生入死的過程中相愛,這個感情,是不能改變的,你懂嗎?”紀子說“那,我對你的這個感情,也是出生入死的,也是不能改變的,對嗎?”“這不一樣,因為我的感情已經在彆人那裡了,你就不能再對我有感情了,懂嗎?”“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