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娜塔莎!
第三十一章
龐天德一到齒輪廠,就醉心於技術改造,他還向廠長建議重新設計生產線,更新設備。廠長告訴他,需要大筆資金的事,廠裡做不了。原有的兩個工程師,一個被人挖走,一個退休,沒人真正懂設備,機器壞了都沒人管。請他來就是想維持現狀,要搞些小改造、小革新還可以。龐天德很失望。廠長為了安慰他,給他撥了五萬塊錢,讓他先慢慢搞著。
龐天德真是個技術迷,給他根針就當棒槌。他很快就看好一個項目,挑一個伶俐的工人做助手,在車間的一台小機床前反複試驗起來。為了購買需要的機件,他花光了那五萬元,還自己往裡貼。
住宅樓窗口的燈光一個接一個地熄滅,龐天德書房裡的燈還在亮著。他伏案對著一大堆圖紙計算。娜塔莎背著大行囊,風塵仆仆地進來喊“我回來啦!這一趟收了點好貨。”龐天德說“娜塔莎,你回來的好,我正需要你。”娜塔莎笑著“是啊?我也需要你,那我們去河邊吧?”龐天德發窘“說什麼呢。我正在改造一個設備,你得幫我看一下圖紙。”
臥室裡,娜塔莎在梳妝台前擦著臉說“瓦洛佳,這幾個月你拿回來的工資,怎麼都不太多啊?不是給你規定月薪五千嗎?”龐天德搪塞“啊,廠子現在不景氣,有時候壓著一部分工資,先不發。”
龐天德無奈,跑到兒子的公司裡,毫不隱瞞地把他的尷尬事說給龐裡奇聽。龐裡奇的公司也不景氣,但他還是痛快地拿了兩萬塊說“爸爸,先把工資補上吧,家裡的和平很重要。”
剛吃過晚飯,娜塔莎說“龐,我們到客廳,開個家庭會議。”龐天德說“又怎麼啦?就這麼兩人,開什麼會?龐裡奇也不在。”娜塔莎說“龐,我要正式地跟你談判,請你交出家裡的財政大權。”“家裡現在就那麼點錢,還有什麼財政大權?誰用誰花就是了。”“不是,我要你如數交出每個月的工資,然後由我調配家裡的支出。”
龐天德說“我不是都拿回來了嗎?”娜塔莎說“那不夠。其他的呢?”龐天德拿出個信封說“在這兒,我都拿回來了,兩萬元。”娜塔莎愣了,來回看著那兩萬元。龐天德說“是真的,不是假錢。”娜塔莎說“以後每個月要如數上交,不許克扣!”
龐天德搖頭“那不行,我得有一定的空間,以備有些彆的用處。反正最後還上就是了。”娜塔莎說“彆傻了,這個工廠比上一個也好不到哪兒去!你還想往裡搭錢,搭得起嗎?”龐天德裝迷糊“搭什麼錢?”娜塔莎站起來說“好,會議結束,決議已經形成,你得執行!”龐天德叫苦“哎?我還沒發表意見呢!”
事情正如娜塔莎所說,齒輪廠被彆人兼並,停工停產,等著談判。龐天德的技術改造白搞了。楊廠長苦笑著告訴他,要是想留下繼續乾,每月隻能發一千元。龐天德呆愣了一會兒,站起來往外走著說“算啦,我那點錢留給廠裡吧,不要啦。不乾了,徹底不乾了——”
聽龐天德講他不乾了,娜塔莎笑道“這真是個好消息!不乾了你就可以休息了,我們就可以實現去木屋的計劃了,可以重新度蜜月了。噢,事業結束了,愛情又開始了。我太高興了!”龐天德嚴肅地說“娜塔莎!中國現在搞改革,很多企業出現了問題,我高興不起來,請你照顧我的情緒!”娜塔莎收了笑容“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中國的企業出了問題,我也很痛心,可是那不是我們能解決的問題。再說,你也到了該退休的年齡,不要去管那些事了,好嗎?”
風平浪靜,陽光很好。河邊架著兩根釣竿,院子角落裡,支著個小火爐,上麵烤著魚片。魚肉嗞嗞響著,流出了油滴。龐天德坐在木屋前的小桌旁,在一個大筆記本上寫著
1940年的冬天,那一年的雪是我這一生中看到的最大的雪,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就在那一年冬天,我認識了我的愛人娜塔莎……
釣竿上的鈴鐺響起來。龐天德放下筆跑到河邊,其中一根釣竿被魚拽跑了,他跟著追了幾步站住,看著釣竿順流而去,突然笑了。龐天德張開雙臂,轉身對山林和河流大喊“噢——娜塔莎——你在哪兒——你出來吧——娜塔莎——我愛你——我找到你了——”他跑回到桌旁,又抓起筆快速地寫起來
我看著她灰藍色的眼睛和一頭金黃色的頭發,當時就想,這麼艱苦的環境裡,怎麼冒出這麼一個像仙女一樣的美人啊……
龐裡奇把龐天德從河邊木屋接回家說“爸爸,以後彆自己去河邊了,要去,跟媽媽一起,或者我陪你去。”龐天德說“怕什麼?我想一個人靜一靜。”“現在不是年齡大了嘛。”“唉,不知不覺成老人了!算啦,說說你吧,生意怎麼樣?”
龐裡奇說“現在生意不好做,人人都跟猴子那麼精,還淨說假話,你都不知道誰是真的。你做生意那幾年,也是這樣嗎?”龐天德說“不一樣。那時候剛剛開放,大家都不太會做生意,也沒那麼多心眼兒,生意好做。現在都緩過勁來,進入原始積累階段,這得有個過程。”
田嫂端了一杯茶過來放下,龐天德端起聞了一下問“田嫂,這是什麼茶?”田嫂支吾著“這是……”娜塔莎跑過來說“哎,我來解釋。瓦洛佳,現在,家裡收入大幅減少,我們得節省預算。從今天開始,我,停止喝咖啡和牛奶,你呢,能不能喝商店裡的普通茶?就不再往南方寄錢買大紅袍和新綠茶了。好嗎?”
龐裡奇說“媽媽,有那麼嚴重嗎?”娜塔莎說“很嚴重!你不當家你不知道。”龐裡奇說“爸爸,對不起,我下月就給你南方那個朋友寄錢。”龐天德無奈道“不用,就喝這個吧。”龐裡奇說“不行。您一輩子就這麼點愛好,我得讓您喝上。”龐天德搖頭“唉!都這個程度了?我還沒思想準備呢!”娜塔莎說“因為你一直沒缺過錢。用中國話講,由苦到甜易,由甜到苦難。對吧?”龐天德說“算了,還能喝上茶,跟舊社會比夠甜的了,還說什麼苦!”
娜塔莎把她的小商品擺滿了陽台,往大行囊裡裝。龐天德坐在陽台上,一會兒拿起個東西看看。娜塔莎說“你看,這是俄羅斯的貨,隻有莫斯科才有,拿到哈爾濱能賣上好價錢;這是我托人從沈陽淘來的,那邊沒這個東西,也能賺錢;這個,可是很值錢的古董啊!”龐天德說“娜塔莎,你要真喜歡做貿易,為什麼不跟兒子一起,把他的天奇公司做起來?那好歹也算是經商。你這……”
娜塔莎說“彆小看我這大行囊,現在全家都靠它呢。另外,我這是樂趣,懂嗎?我不想當商人。我拿俄羅斯的一個胸針,換中國的一個老花鏡;再用這個老花鏡,換莫斯科的一把茶壺;然後用這把茶壺,換中國的一件旗袍;再用這件旗袍,換俄羅斯的一把軍刀;再用這把軍刀,換中國的一輛自行車!神吧?”
龐天德不屑地笑了“你做公司,一次可以做三百輛自行車。”娜塔莎說“不,這個過程和那個過程不一樣,你體會不到我這整個過程的樂趣。你那是賺錢,人都陷到合同裡,互相欺騙;而我這是生活,懂嗎?生活!”“我是不想讓你這麼辛苦。”“不辛苦。龐,你放心。兒子可以讓他自己奮鬥,我會管你的,我會為我們兩個養老的。”
龐天德笑“哪裡有那麼嚴重,我靠打魚都可以養老。要不,咱們回海東去吧?海東還有那麼大一套房子。你記得吧,像這樣的晚上,咱們就可以上到屋頂,吹海風,望月亮。”娜塔莎認真地說“龐,我不能跟你回去。你忘了,這裡有我們初戀的回憶,有我們重逢的喜悅,有我們度過的最美好的時光,有能見證我們愛情的這條河,還可以望到我的家鄉。”
龐天德說“可是,海東也有我們的回憶啊!我們在海東也有過一段很快樂的日子。你不喜歡海東嗎?”娜塔莎說“是的,我不喜歡海東。海東的家,龐爸爸不喜歡我,紀子也不喜歡我。我更喜歡這裡,喜歡河邊。這裡有我們的夢。”
田嫂提著自己的一點兒行李要走了,娜塔莎和龐天德在給她送行。娜塔莎說“田嫂,這是這幾天的工資,請收下。”田嫂說“哎喲不用了,你們現在也是困難時期。”龐天德說“拿著吧田嫂,這已經很不好意思了。”
田嫂說“其實,我不要工資也行,能吃飽飯就行。”娜塔莎說“我先生不讓那麼做,他說那是在剝削你。”龐天德說“田嫂,等什麼時候情況好轉了,我們再請你,好吧?”田嫂出門走了。龐天德和娜塔莎互相看著,又回頭看著被田嫂收拾得很整齊的屋子。娜塔莎說“這起碼可以保持一個星期。龐,晚上吃漢堡可以吧?”龐天德苦笑。
早晨,街邊公園裡,龐天德在打太極拳。娜塔莎對著掛在樹上的沙包練拳擊,有人好奇地看她。眼看太陽老高了,龐天德和娜塔莎才回家。龐天德說“娜塔莎,以後跟我學太極拳吧。你這麼大歲數,拳擊運動量太大。另外,形象也不好,引得那麼多人看你。我們這把年紀了,出來進去要體麵一些。”娜塔莎瞪眼“龐!我有意見!歲數大怎麼啦?我就願意練拳擊,不想學慢吞吞的太極拳。彆人又沒嫌我形象不好,又沒嫌我不體麵,就是你在嫌我!”龐天德說“那,我們分開晨練吧,我上後街那個公園去。”
娜塔莎喊著“龐天德!我真的很生氣!回家!開會!”龐天德說“我不回,願意回你自己回。”娜塔莎把肩上的沙包一下子扔給龐天德,自己進家了。龐天德抱著沙包,無奈地跟著進去。
田嫂走後,家裡淩亂不堪。龐天德進來,把沙包扔在門後直喘氣。娜塔莎說“龐,我認為我們現在有必要對家裡進行整風,整頓你的思想!”“還是整頓整頓這個家吧,你看看亂成什麼樣子了!”龐天德說著進了廚房。娜塔莎衝到廚房門邊喊“你已經不止一次流露出對我的年紀、對我的形象的無奈和失望。你的這種思想苗頭非常不健康!非常危險!非常……”
龐裡奇開門進來,手裡拿著一個包裹問“又怎麼了?”娜塔莎氣呼呼地說“你回來得正好,我正在對你的父親進行思想整頓。他的思想意識有問題!”龐天德從廚房出來,端著兩碗粥放餐桌上說“彆聽她的。”
龐裡奇說“這是海東的白愛紅阿姨寄來的大紅袍。她昨天給我來電話,問收沒收到。她還讓我告訴你,海東的房產政府要拆遷了,問你怎麼辦?”龐天德說“不是說文物保護嗎?現在倒要拆遷。這叫什麼事?”
娜塔莎一直在翻過來調過去地看那個包裹,她把包裹往桌上一蹾“哼!我給你停了大紅袍,她給你寄來大紅袍,很巧啊!”龐天德說“娜塔莎,彆鬨了。停了大紅袍是因為家裡經濟條件下降;她寄來大紅袍是她知道我常喝這個。兩件事不挨著,完全是巧合。”龐裡奇忙說“是啊,爸爸又有大紅袍喝了,這不是很好嘛!”
娜塔莎說“你彆插嘴!龐,紀子得不到你,卻把你托付給白愛紅,因為白愛紅一直在追求你。當年是不是這樣?”龐天德急了“怎麼又扯到白愛紅身上?”娜塔莎衝到屋裡,又衝出來,把一本書拍在桌上“書上寫著愛紅,是什麼意思?”龐天德說“不就是個名字嘛。”娜塔莎說“彆以為我不懂,中國漢字裡,不帶姓寫名字,跟俄國一樣是愛稱。她為什麼跟你用愛稱?這個咱們必須認真地談清楚。”
龐裡奇忙打岔解圍,對龐天德使眼色“啊,我剛想起來,爸爸,您的一個老客戶,有筆生意一定要跟您談,不跟我談。走吧,去見見。”娜塔莎吼道“站住!哪兒也不準去。今天的問題必須今天解決。龐裡奇你說,白愛紅是不是很細致地打聽你爸爸的情況?”龐裡奇說“哪裡啊,沒有,就幾句話。”
娜塔莎說“你媽媽在你這個年紀就是特工了,彆想瞞我!你在撒謊。”龐裡奇說“媽媽您也太自負了吧?您忘了我是您的兒子,那白阿姨就算有什麼想法,會跟我說什麼嗎?”娜塔莎問“龐,她為什麼還不結婚?”龐天德說“我怎麼知道?這是她的私事。”娜塔莎翻開書說“還有,這天德兄是怎麼回事?兄?叫得多親切!”龐天德解釋“兄就是哥的意思,跟那種感情無關,知道嗎?你在中國待了這麼多年,還不懂這個?”
娜塔莎冷笑“是啊,紀子當年也是叫哥的,叫得很親切。”她突然提高聲調,“可是她們都是愛你的!”龐天德嚇了一跳,拍了下桌子說“可是我現在是跟你在一起!對嗎?我們既然相愛,我可以容忍這一切,容忍我們不同的觀念、不同的習慣、不同的喜好,等等!但我不能容忍你懷疑我的感情!懂嗎?”龐天德不解氣,啪地摔了桌上的杯子,進到書房去了。
龐裡奇撿起一個杯子碎片說“天哪,這是他心愛的東西,清代的古董啊!”娜塔莎轉身尋找著,舉起一個台燈要摔。龐裡奇抱住她“媽媽彆摔,這個家夠亂的了。爸爸可是花了一輩子找你的人啊!”娜塔莎說“我知道他愛我,可是我們的生活,為什麼這麼不和諧啊?我真想回到,他四處找我的那個年代!”“媽媽,那已經不可能了,您得重新學習。”“學習什麼?”“生活。”
龐天德又離家出走了。娜塔莎到老郭魚館去找,那裡沒有。她又劃船到河對岸木屋前一看,門上掛著一把大鎖。她拿出鑰匙開門進去,看了一圈又出來跑到隔壁,門也鎖著。她呆呆地走出院子,眼裡慢慢湧出淚水。她喊著“龐!龐——瓦洛佳!你出來吧!你在哪兒——”
娜塔莎回家窩在沙發上,用紙巾擦淚。龐裡奇從廚房裡端出兩碗泡麵說“媽媽,我隻會做這個,吃點吧。”娜塔莎說“我吃不下。他竟敢離家出走,我還沒走呢!”龐裡奇吃著麵說“那您走啊。家裡剩我一個好管理,你們在家太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