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我第一次發覺這世道於女子竟是如此不公的時候,不過才十歲。”
“那時祖母騎馬帶著我,途經郊外水邊,遇見一對男女,要將他們才剛剛出生的孩子溺斃。”
那當然是個女嬰,她當時當然也還不知道。滴水成冰的天氣裡,繈褓之中的一張小臉被冬日的寒風刮的紅彤彤,哭泣不止。
她記得祖母在水邊勒馬,什麼都不曾過問,隻是麵色鐵青地從馬上躍下來,遞給那對父母一張銀票,而後將那個孩子買了過來。
那對男女千恩萬謝,隻在意他們得到了什麼,渾然不在意他們的失去——於他們而言,或許也根本就不算是失去。
祖母重新上馬,將那個孩子塞到了她的懷裡,她竟然奇異的安靜了下來,仿佛知道在這世間她已經有所依仗。
她不明白祖母為什麼要這樣做,她隻記得那一日她們後來改道,又一路放馬到了雪後路難行的山中古刹。
古刹之中的法師是祖母的多年好友,似乎也已經無比慣熟於這件事,從她懷中接過了那個孩子,轉身交給了寺中的其他比丘尼。
連一句交流都不必,那個孩子,從今往後,便會在寺中生活了。
感慈寺是女子清修之所,是不會有男子的,她在那時才知道,原來這個孩子是女孩。
可是剛出生的孩子,祖母連看也不必看,便能知性彆。
她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祖母,問出口的第一個問題,便是“方才那對男女是想要殺了這個孩子麼?”
她年輕的眼中滿是憤怒和不甘,她大聲地質問著她的祖母,沒有注意到周圍的許多比丘尼已經默默地低下了頭。
“梁朝律法,不允許殺害他人,祖母為什麼不令人將他們捉起來問罪?”
甚至還給他們錢財,令他們如獲至寶,對一個無辜孩子的苦難視而不見。犯錯的人,不值得嘉獎。
他們是江陵蕭氏,是南郡最為尊貴的家族,她們可以定他們的罪,並且是無可辯駁的。
祖母已經不再年輕的眼中遍布著哀傷,憤怒於她而言是不值得的。
“那是他們自己的孩子,阿翾,你也必須知道一句話,叫做法不責眾。”
疑惑漸漸地遮蓋了她眼中的憤怒,“既然是他們自己的孩子,又為什麼要輕易的殺死呢?”
那孩子方才在她懷中睡的很安穩,即便縱馬顛簸,走走停停,也沒有再醒過來哭鬨。
祖母的回答是很簡短的,“因為她是一個女孩。”
在貧苦之人的眼中,這就代表了一切。可憐與可惡,往往是分不開的。
但可憐不能作為可惡的借口。
有太多女子生來一條命,從父母看清她身體的樣子之後,便定了死期。“憑什麼?”
她當年也曾經這樣問過,沒有得到回答。在祖母眼中,答案太過諷刺了。
但後來她掌南郡之權,在他們問起他們憑什麼要因為這樣的事而受到懲罰的時候,她給了他們答案。
所謂“法不責眾”,無非是律法還不夠嚴苛,做這件事的懲罰還不夠嚴重。
這還是不夠的,遠遠不夠。因為會做這樣事的人並非隻有尋常人家。
世家貴胄並不缺一口飯食,不缺幾塊衣料,他們對於女子的謀害是天長日久的,是潛移默化的。
他們用禮教織成一張周密的網,用“女兒”、“妻子”、“母親”的身份,蠶食著她們的意誌,將每一個女子都困死在了裡麵。
“憑什麼”,她一麵問著她自己,一麵用儘全力推翻男子所設立的那些規則,令世人都看見女子的力量,改變著所有她所能影響到的女子。
時至今日,她沒有更多的時間,做更多的事了。她也隻能寄希望於旁人,就像當年祖母用她那雙盛滿憂傷的眼睛望著她一樣。
“又快要是新年了,不知阿若在做什麼。”
她牽掛的其他女兒們都已經不必她牽掛了,她想起了她人生最後的一點遺憾,她們沒有能夠見到最後一麵。
魯縣的消息不再傳來,她昏睡的時候多,猶如冬眠,也不再有力氣翻閱這些曾經讓她每日殫精竭慮的消息了。
“梁帝用儘心機才將殷姑娘擄回行宮之中,雖則未必會以武力為難於她,要她的性命,但將她重新關於後宮之中,原本就是無儘的折磨。”
他不會騙她,也不會說什麼好話,從相識之日開始便如是。
“但阿翾,你不必再為殷姑娘擔憂了,你已經為她做到了你所能做的一些安排,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
“你留給她的那句話,也沒有人能夠比她更明白了。”
蕭翾有些落寞地點了點頭,心中很快又燃起了希望。“是,四郎,沒有人能夠比她更明白了。”
“這世上之人或許沒有轉世,卻有相似。”便如崔曄與高燁之相似,便如觀若與晏衡之間的相似。
這一生他們都要遇見太多的人,對其中的一切印象深刻,再有過客能夠留下印象,是因他們與前人的相似之處。
她原本不信命運與巧合,命運卻將崔燁與觀若贈給了她,令她不得不相信著。
權利與名位,並非她至真之願,“將來之事,不可預知,但我實在太盼望能有一個人來力挽狂瀾,改變如今的局麵了。”
當年她與晏衡、與昀娘誌同道合,她們沒有能夠做到,甚至到後來,分崩離析。
觀若的心性與晏衡類極,晏既又是昀娘的孩子,他們能夠做到麼?
蕭翾眼前的天色驟然黑了下來,她聽見了鐘鼓的聲音。
“四郎,以素綢裹我,讓淩波與阿鹮將蕭宅之中的一切都燒去吧。”
昭陽殿中的每一條白綢,都是她早已為自己準備好的歸宿。
她知道陳蠶也不會再獨自活下去了,他們立好了誓言。隻能讓淩波與此刻她已經原諒的蕭鹮來代勞了。
陳蠶的情緒始終是隱忍的,她還是聽見了他壓抑在喉嚨之中,話語之下的哭聲。
有許多人在哭她,她已聽見了。
“阿翾,你瞧漫天風雪,很快便會是春日了。你最喜歡除夕,最喜歡家人圍坐在你身旁,熱鬨的時候,你再撐一撐。”
她想為他多活一刻,可惜她做不到了。她笑起來,“春風不染白髭須,春日縱來,也不是為我們而來的。”
是為了那些年少相知,攜手並進之人。
“我倒是還是很想看一看夏日的梔子花。”
那是她覺得最溫暖的時候,阿鷂在花叢之中,朝著她跑過來,她要做一個不會醒來的夢。
蕭翾發髻之上的那枝梅花被風吹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