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防萬一吧!”李承誌心有餘悸的回道,“憶起昨日那火陣,連我都膽戰心驚……”
他還真不是在敷衍。
天知道叛軍搞到了多少火油?
能布一座,不一定就不能布出第二座來。少派些人進來,一旦劉慧汪狗急跳牆再燒一次,也能少死一些。
一聽昨日的火陣,達奚就忍不住的脊背發涼。
從未曾見過,人都已燒成了火球,卻還能慘嚎著撲向軍陣?
“對,以防萬一……”達奚連連點著頭。
李承誌再不理他,舉目看著並排搜尋的白甲兵,目光幽冷。
說實話,真讓他保證那替身就藏在地底下,李承誌還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
他一是基於已抓到的那一位露出的一些破綻而判斷,斷定替身八成還活著。
二則是,地方就這麼大,除了地下,又能藏到哪裡去?
就如他告訴達奚的話叛軍能修出一座方圓兩裡的八卦火陣來,挖個地洞,或是修間地下室又有多難?
真要是藏在地下,那就很簡單了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地勢稍高,不至於一見雨就被淹了的地方,就那麼幾處,重點搜尋就是了。
二則是,人不吃飯可以,總要呼吸的吧?
李承誌不信找不出一點痕跡……
要是還找不出痕跡呢?
李承誌抬起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城牆那就是混進城了。
仿佛心有靈犀,更或是一種直覺,他總覺得,那替身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看李承誌沉默不語,好似無心說話,達奚也不好多嘴,隻是靜靜的陪著他。
時間漸漸流逝,快一個時辰,五百白甲士卒排成兩排,幾乎是人挨人,兵擠兵,來回將北半邊搜尋了兩遍,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李承誌讓身邊的令兵發號旗令,讓他們搜尋南半邊。
繼續由西向東,五百兵丁彎著腰,瞪著眼睛,一個腳印挨腳印,哪怕碰到一隻螞蟻,都要拿槍尖戳一戳,看下麵是不是藏著洞。
從戰場邊緣到城牆底下,也就兩裡左右,兵卒卻走了足足半個時辰,可見有多細心。
到牆下後,看李承誌的親衛幢帥舉起一杆黑旗左右搖了三下,示意未有任何異常時,達奚止不住的歎了一口氣。
看來是李承誌猜錯了……
他剛想著要不要點一點李承誌,讓他隨便找一具屍體交差時,卻聽李承誌一聲狂笑“我就說麼,明知已不可能,你為何非要費這麼大的周折?”
話音都未落,隻見李承誌猛夾馬腹,胯下通體雪白的柔然大馬一聲低嘶,如箭一般的竄了出去。
李承誌這是……發現了什麼?
可白甲卒什麼都未找到啊?
達奚滿腦袋問號,一聲急呼“李都尉?”
李承誌卻未回應,隻是招了招手,意思是讓他跟上。
達奚猛一催馬,緊緊的追了過去。
……
李始賢與郭玉枝已然回府,胡始昌與胡鐸也已不見身影,城牆上人雖不少,但認得李承誌的卻一個都沒有。
眾人隻知道這個將軍的級彆好像比達奚還要高,見他奔到城下,剛要稱呼,猛聽李承誌一聲冷喝“止……”
李睿猛的抽出綠旗,向城頭上一指。
守將已到了舌根下的一句話,猛的被堵了回去。
沒錯,李承誌就是想讓他閉嘴……
“李都尉……”達奚率衛騎追了過來。
李承誌猛一揮手,意思是讓他也不出要聲,而後又下了馬。
達奚一臉不解,也跟著跳下馬,緊緊的跟在李承誌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土坡……就是那道已填至城牆半腰,寬足有十多丈,從上到下長約三十四步的大坡。
達奚已然反應了過來李承誌的意思莫非是……人就藏在這底下?
還真有可能就像是犁地一樣,戰場已被來回搜了兩遍,彆說人,連點痕跡都未發現,那九成九不在地底下。
算來算去,也就隻剩這個地方了……
“在這裡?”達奚壓低聲音,又伸手往下指了指。
李承誌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隻是仰著頭,定定的看著城牆。
達奚定睛一看,李承誌竟然在出神?
不,應該是在回憶……
停了幾息,又見李承誌恍然如夢一般,神思悠往,幽聲說道“昨日午後,我令李睿持胡保宗手書,來城下討要官令時,都還見到依然有亂民在填土埋城……
我當時還想,劉慧汪莫不是失心瘋了,填了兩月都未填好,這眼見就要敗了,再快又能填起幾尺來?此時想來,那哪是在填城?分明是在為逃遁做準備……
再一細想,自始至終,劉慧汪都沒攻城的必要,隻需做出急攻涇州的模樣,將奚鎮守引來即可。隻要奚鎮守一敗,整個關中都是他囊中之物,涇州城再堅,也挺不過多久,又何必枉送人命?
此時想來,這土坡根本不是用來攻打城牆的,而是用來事敗之後,逃生用的……”
李承誌繼續回憶著“還有一樁當初,胡保宗逃至我李家堡時,稱初七廚會當日,突然冒出了上百和尚,瘋了一般的殺向胡刺史,但最後被州兵儘誅……
我當時還想,要換成我是劉慧汪,城內要有這麼多內應在,留著想辦法開城門不好麼,更或是留在城裡當奸細,刺探內情也行啊,為何非要為了殺一個胡始昌而全都暴露出來?此時再想,那隻是一部分而已……”
達奚悚然一驚,驚聲問道“城內還有內應……不……替身早已打通城牆,潛到城內了?”
李承誌猛吐一口氣“除了這個可能,我再想不出替身還有什麼其它的路……至於是不是,就地一挖,或是入城一看便知。但是……”
他稍稍一頓,臉色陰沉的說道,“要真是如此,這城內城民足有數萬,想找出替身,就要大費周折了……”
何止是大費周折?
十之八成會引起混亂,更得死不少人……
達奚麵色一沉,寒聲說道“行百步者半九十,隻差這最後一步,便是為了明心,費些周折也值了……”
他又猛的抬起頭“李都尉,是否調來大軍就地開挖,或是即刻封城?”
“能不用多造死傷,還是儘量不要多造死傷的好,若是猝然開挖,等於明著告訴替身,他的詭計已被我們識破了,定然會狗急跳牆……”
李承誌盯著城牆沉吟道“但城還是能封一封的,而且還要防備給胡始昌傳令時,不能走漏消息……不過你我目標太大,暫時還不能進城……”
他是怕這城頭上、甚至胡始昌身邊也有奸細,看他或是達奚猝然進城,十之八九會提前發動。
天知道是不是也如城外一般,劉慧汪在城內也挖了暗道,埋了火油……
李承誌猛一回頭,朗聲喝道“猿兒……”
李睿立時一應,快步奔了過來。
李承誌在他耳邊低語一陣,交待完之後,又見達奚伸手入懷,將一塊令牌交給李睿。
然後達奚又湊近城牆,說是奚鎮守有急令要傳於胡刺史,需將信使吊上城去。
守將哪裡敢怠慢,當即放下吊籃,將李睿和幾個衛兵吊了上去。
其後,又見城下大軍動了起來不再隻圍堵戰場,而是分出多半,向州城圍去。
不多時,近兩萬大軍就將州城圍了個水泄不通。
城上守將越看越是心驚,額頭上的冷汗直冒。
看城下大軍的跡向,竟像是要攻城一般?
守將猛的叫過親兵,急聲交待道“快……快報予史君……”
……
刺史府!
胡始昌背負雙手,定定的盯著堂上的一副字,眼神忽銳忽滯,臉色時陰時晴。
字跡稍顯稚嫩,也談不上什麼風骨,但奚康生足足掛了四十餘載,哪裡為官,便帶到哪裡。
他永遠都忘不掉,起家舉官那日,他親筆寫下這副字的場景……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曾幾何時,自己也是一腔熱血,躊躇滿誌,誓要匡扶天下,拯救萬民。
但不知不覺中,卻已與世浮沉,等驚醒時才發現,自己竟已成自己曾經最為痛恨的那種人?
世道險惡,人心不古……
胡鐸立在堂下,有如澆了一瓢水,頭上的冷汗撲簌撲簌,不停的往下掉。
不大的功夫,雙腳間竟積了個水窪。
他想不明白,都到了如此地步,族叔怎麼還有心思賞字?
忍了許久,胡鐸終是開了口“族叔……”
聲音一出,連他自己都嚇的一跳又嘶又啞,就像是在鐵鋸鋸鍋底一般。
胡始昌擺了擺手,又悵然一歎“關中世族與豪強素來將我胡氏視做高肇爪牙,恨不得蛋中剔骨……這其中,就有鎮守奚康生……到此地步,怕是已無餘地可回旋了……”
“不,還有機會的……”
胡鐸嘶聲說道,“我去求李懷德,去求李承誌,給他們下跪亦可……”
話都沒說完,卻又被胡始昌沉聲打斷“沒用的……有許多秘辛,你均不知……”
說著又是一歎,沉吟許久後才說道,“李懷德被禁足涇州,其實並非高司空之意……而李懷德,也是一清二楚的……”
胡鐸猛一抬頭,直愣愣的看著胡始昌。
這難道不是在告訴自己,這全是族叔你的手筆?
這樣一來,豈不是將最後一條路也斷了?
李始賢不但不會幫族叔遮掩,九成九會趁此機會落井下石……
愣了許久,他才嘶聲問道“為何?”
“還能為何?”胡始昌失笑道,“安定,隻能是胡氏的安定……”
就像是被凍住了一樣,胡鐸猛的一僵。
他什麼都明白了族叔針對的,不單單是祖居李氏,而是其背後的隴西李……
族叔這麼做有錯麼?
沒有!
換成自己,也絕對是這般做法。
但誰又能料到,就如苟延殘喘之人,祖居李氏大半截身子都已入土了,有一天,竟突然翻了身?
“多想無益!”胡始昌悵然一歎,“早做決斷吧……”
胡鐸心中一痛。
族叔這分明是想把所有罪責全部攬下來……
但那些地也罷,昭玄寺每年敬獻的銀錢也罷,丁口也罷,難道全都落入了族叔囊中?
再想到父親對自己的冷漠,眼中隻有大房的做派,還有族叔一直以來對自己的信重和助益,胡鐸當即就流下了淚來……
但還能有什麼辦法?
他“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但頭都還未磕到地上,猛聽堂外一聲急報“史君……史君,不好了,大軍竟然將城都圍死了……”
胡始昌眉頭一皺圍城?
大軍圍堵戰場時,他就有些奇怪這般大的陣戰,分明是在搜捕主犯,看來奚康生隻是打勝了仗,卻沒有抓到劉慧汪。
此時再看,似是城外未搜到,竟懷疑劉慧汪潛到城內來了?
怎可能?
劉慧汪要能不知不覺潛進城來,豈不是說也能輕而易舉的攻破城牆?
胡始昌失笑道“讓他圍……若是大軍要入城,開門就是了……”
“諾!”親信應了一聲,剛要往外走,又聽堂外一聲急報。
這次進來了兩個人,一個是胡始昌的親衛幢將,另外一個身材矮小,穿著一身白甲。
胡鐸瞳孔猛的一縮,指著李睿驚叫道“你是李……李……你如何從城外進來的?”
李睿恭聲應道“回府君,被守軍吊進來的……”
說著,他掏出達奚的令信,往胡始昌麵前一遞“達奚將軍令我來知會史君……”
說到後半句,李睿幾乎貼到了胡始昌的耳邊。
兩個親信雖然離的遠,但胡鐸近在咫尺,聽的清清楚楚“賊酋已潛入城……奚將軍請史君即刻封城,閒雜人等一律關門閉戶,無令不得外出……”
“怎可能?”胡始昌一聲驚叫,“劉慧汪如何進來的?”
其實李睿已然猜到,那土坡底下十之八九有地道。但李承誌未交待,他哪裡敢多嘴?
“小的也不知……將軍便是這樣交待的?”
怎可能……怎可能?
劉慧汪竟然在城內?
胡始昌的呼吸猛的急促了起來。
他猛的一扭頭,轉頭看向胡鐸,看到胡鐸渾身急顫,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那般的神情。
和自己想到一塊了……
胡始昌猛呼一口氣,肅聲說道“那勞令使去向奚將軍複命,就說本官即刻封城……”
李睿恭聲一應,被那幢將帶出了府。
堂中隻剩胡始昌與胡鐸倆叔侄。
胡鐸激動的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族叔……天……天不絕你啊……”
如果抓到劉慧汪,不比解困涇州的功勞小……
“確實是天賜良機……”胡始昌眼中精光直冒,“但也隻剩這最後一次機會了,一定要慎之又慎……”
說到一半,胡始昌的眼神猛的一冷“介休,你去城頭,緊盯官兵動向,但有異動,即刻差人來報……記往,半點都不能鬆懈……”
緊盯城外官兵有什麼用?
不應該是即刻全城搜捕,搶在達奚與李承誌入城之前,擒住劉慧汪麼?
胡鐸一臉狐疑,剛要問一問,隻聽胡始昌怒聲斥道“還不快去?”
胡鐸無奈,做了個揖,快步離去。
胡始昌盯著他的背影,一直等胡鐸出了院落,消失不見後才重重的吐了一口氣。
搜城根本來不及了,隻能看能不能盯住達奚和李承誌,想辦法搶先一步找到劉慧汪……更或是,直接搶過來……
茲事體大,一個不好便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族叔怎能連累你?
轉著念頭,胡始昌又一聲低喝“胡一!”
像是鬼一樣,一個人影不聲不響的從影壁之後冒了出來,也不說話,隻是朝著胡始昌躬下了腰。
“將你的人全散出去,緊盯各處,緊盯達奚與李承誌……一旦發現劉慧汪,立即動手……記住,不計任何代價……”
“唔……”像是沒有舌頭一樣,那胡一隻是用嗓子應了一聲。
等人走儘,胡始昌才緩緩吐了一口氣是死是活,就看今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