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春!
“陛下明鑒!”
於忠悵然歎道,“若非李承誌,局勢本不該有今日之慘烈。應是風平浪靜,自然而然的發生,乃至結束。可惜天不遂人願,臣等也隻能鋌而走險……
十日前,雖刺殺未果,但臣等都以為陛下遺詔中所留,應是胡氏若生女,由廣平王殿下或其世子承嗣。隻因一年前,陛下就是這般與殿下承諾的……豈不知,詔中所書竟是京兆王(元愉)之後?
也因此故,臣等猜知陛下可能起了防備之心,不得不猝然發動。之後便是殺京兆王諸子、誣陷胡充華腹中非陛下之種等等,並一共嫁禍與元懌……
而就在一刻前,臣都以為不需行至這最後一步隻因廣平王殿下也行了苦肉計,正妻、二子二女皆慘遭橫死,陛下不該疑他才對?
再者元愉之子皆已斃命、元悅不堪,其子難成大器、元懌又成了罪魁禍首,故而先帝一脈,隻獨餘廣平王。無論如何也該是其世子承寶?
想著隻要遺詔到手,再生出些意外,讓陛下與元懌死於非命,真相自然會掩蓋於灰燼之中。這皇位自然是名正言順……但陛下偏偏有意拖延,非要逼著臣等動手……”
“哈哈哈……若不能見到奸人之真麵目,朕便是死了也不甘心!”
皇帝笑的滿臉猙獰,“於忠,既已至此,將你同黨都召進來吧,讓朕看一看,都是哪些亂臣賊子,朕也好死的瞑目!”
“也罷!”
於忠口中應著,又揮了揮手,“爾等都進來,送陛下一程!”
甲士裂開了一條縫,十數個身影魚貫而入。
看到元繼、候剛、於祚(於忠之兄)、於景(於忠之弟)、於暉(順皇後於氏之弟,於忠堂弟)之時,李承誌並無多少驚訝。前二人是於忠的死黨,後一位則是於氏嫡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看到那些將領,李承誌也覺的理所當然。畢竟於忠任領軍、掌宮禁多年,培養或安插幾個敢造反的親信易如反掌。
看到穿一襲白衣的光頭時,李承誌卻驚的喊了出來“和尚……白眉?”
老和尚沒理他,朝著皇帝合著什“陛下,彆來無恙乎?”
元恪比李承誌還驚奇“為何會有你?”
“若非和尚,廣平王殿下、於領軍等,豈會有匡扶社稷、還昭昭日月、朗朗乾坤之宏誌?”
白眉稍稍一頓,臉上再無半絲詳和,儘是猙獰,“不瞞陛下,高菩薩名為和尚之徒,實則為和尚之子,因其與幽皇後私交甚篤,故而和尚知悉許多秘辛……
便如,先皇曾秘留遺詔宣智(元恪)自幼多病,命運多桀,故布性情陰密,非仁君之像。若邂逅不逮,汝等觀望輔取之理,限我後子孫,無令他人有也……”
好一個“私交甚篤”?
皇帝瞳孔微縮,射出了兩點寒芒“朕怎不知道?”
“你怎會不知道?”
元懷突然跳了起來,厲聲吼道,“二叔(元禧)、六叔(元勰)、七叔(元詳)、三兄(元愉)皆因此故而被你害死……
任城王(元澄)便是受過此詔而受你猜忌,去爵辭官;四叔(元雍)便因知此詔,惶惶不可終日;六弟(元悅)猜到了一些,為了能讓你釋懷,不惜自汙;我也因此故,被你囚於宮中。而元嘉能享儘殊榮,就因向你秘泄此詔……元恪,你還要偽裝到幾時?”
許多大臣仿佛五雷轟頂。
元宏糊塗了,怎會留下這種亡國的秘詔?
但若細想元恪自登基以來的種種過往,突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看了看元嘉、元雍、高肇三人雖沉卻不顯驚容的臉色,李承誌心裡狂跳元懷說的,十之八九是真的……
仿佛被啋了尾巴的貓,元恪怒道“一派胡言……元禧、元勰等人皆因謀逆,才被朕誅之!元懷,你反就反,何必無中生有,強辭奪理?
朕是酒後說過,你我乃一母同胞,血緣最厚。故而朕若無子嗣,可由你長子承嗣。你記在了心裡,但見胡充華有孕,便覺無望,故而才破釜沉船,一不做二不休,行此大逆不道之舉……”
他猛一回頭,又厲聲喝道“於忠,你呢,又是何故造反?”
“還能何故?飛鳥儘、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元繼、候剛相繼座罪,看似是李承誌之故,實則是陛下自知時日無多,欲讓臣等甘當人悌,好為新皇鋪路。
便如高肇,為何突然就生出了叛逃之念,並做了諸多安排?就因他看出,但凡陛下賓天之際,就是他身首異處之時……”
“於忠,到了這最後一刻,你都不惜妖言惑眾?”
“妖言惑眾?”
於忠冷笑著搖了搖頭“若是陛下年富力強、或太子姿良苗秀,自不會有此之虞。但偏偏陛下已天不假年,太子出生更是尚有數月之期?
便是胡氏誕下皇子,承位時也才是一介嬰兒。到時便是主幼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之勢。雖然陛下會留詔讓太後攝政,但以高英之跋扈、胡氏之陰毒,不論哪一位臨朝,這國亡的怕是更快。
故而陛下才會這般著急削臣等權柄,而大肆起用如李承誌、元淵等年輕之輩。而等其勢成,如臣、高肇、乃至太尉、潁川王,自然會被陛下棄之如敝履……”
於忠指著元嘉和元雍“陛下連某與高肇都不會放過,二位貴為親王,且手握重兵,豈有幸免之理?且想想陛下登基之初的鹹陽王(元禧)、之後的北海王(元詳)、彭城王(元勰),最後都是何等下場?”
“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元恪緊緊的握著拳,指甲都刺到了肉裡。陰冷的目光一一掃過嚇的如雕塑一般的一眾大臣臉上。
“難道看不出,這賊子分明是不敢將爾等趕儘殺絕,不然中軍、新軍、司州衛必亂。而僅憑三萬羽林,他便是有擎天之能也無力扭轉乾坤。……
故而他才會蠱惑人心,欲讓汝等隨他一同謀逆,同流河汙。但隻要等大局稍定,你當他會放過爾等?
所以既便苟且偷生,汝等怕也多活不過十日。但凡還餘一絲忠君報國之念,就與朕以誌殉節……”
“陛下多慮了!”
於忠冷聲一笑,舉手指著天,“我於思賢敢對天發誓諸位但能助廣平王殿下繼位,就是從龍之功。但有背信棄義之舉,於某天打雷劈……”
“孤也敢起誓若事後苛待諸位,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元懷厲喝一聲,又獰笑道,“諸位若一意孤行,以死明誌,孤與於領軍自是攔不住。但不妨想想,諸位於府中的妻兒老小……”
這一句恫嚇,仿佛成了嚇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已然有人窮極思變,突然萌生出“好死不如賴活著,能多活一天是一天”的念頭。
恰至此時,元淵在殿外吼道“陛下,有高車衛逃卒來報駐於景山陽之禁軍突登宮牆,萬俟拔(高車虎賁衛將)偷生怕死,竟喝令虎賁棄械從賊?
元演意欲投賊,被臣斬於宮門之下……但……但近兩萬羽林兵分兩路,已向清泉宮圍來……”
完了……
虎賁攏共就隻有一萬其中三千高車虎賁固守宮後,已被繳了械,投了降。另有三千楯橶衛在固守宮牆,離的太遠,怕是此時都還不知清泉宮中之劇變,且即將與一萬羽林接戰。如今就隻剩元淵手中的四千兵。而圍困清泉宮的羽林,卻足有兩萬……
“哈哈哈哈哈……大局已定!”
元懷狂聲大笑,一指李承誌,“李承誌,你還等什麼?還不即刻祭出天子令,令虎賁罷戰?你還年輕,何必予元恪陪葬?再著,你就忍心城外的父母、家臣、涇州的親眷死於非命?
隻要你能幡然醒悟,孤必賞你為首義之功。且念你是奇才,孤必將重用予你,你李承誌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以四千對三萬,且主將元演因叛被斬,募員虎賁還餘幾分死戰之心?
也莫說持天子令,隻要被虎賁視為偶像、被皇帝視為心腹中的心腹的李承誌喊一聲“降”,殿外四千甲士、殿內的袞袞諸公,就會兵倒如山,元懷便能兵不刃血……
皇帝飛一般的仰起頭,當看到李承誌的五官皺做一團,好似極度糾結之時,元恪的心不斷的往下沉。
這逆臣,難道心動了?
李承誌抬起眼簾,目光掠光已圍做一團,將他與皇帝緊緊護在中間的元嘉、高肇、元懌、元雍、元悅、遊肇、劉芳、崔光、王晃、徐謇,以及淚眼汪汪的看著他,已將他當作主心骨的高英,心緒就如海潮襲岸,一浪強過一浪。
皇帝時常罵自己為逆臣,但誰人不知恰恰相反?
特彆是自舍命救駕,九死一生之後,皇帝更是將他當做唯一可信之人。若他李承誌都降了,這殿中敢陪著皇帝殉節的,還能剩幾個?
李承誌本是想擠出一絲笑,但等嘴咧開,卻異常難看“陛下,你能勸太尉、勸司空、勸潁川王,為何獨獨輪到微臣時,竟就不勸了?”
皇帝臉上的肉急速抽動,仿佛眼角都要崩開“你曾言人心最是經不起試探,又常稱生死間有大恐怖……若你貪生怕死,朕便是勸你一千遍,一萬遍又有何用?”
李承誌都像是要哭出來了一樣“既然知道不能試探,那就下令啊?陛下,不要玩了,會死人的……”
“玩?怪不得你這逆臣能捱到此時,竟還以為朕……朕留了後手?”
皇帝抬起手指了一圈,自嘲般的笑著,“賊人儘數顯形,如今已然真相大白,水落石出,朕還能擒誰?嗬嗬……你若怕死,就降吧……”
降?
元懷說的好聽首義之功,必會重用……
你當我是三歲小孩?
也不看看自進殿之後,於忠曆數了自己的多少條罪狀,竟比皇帝還要多?
拋開這一點不論,就隻一個元繼,就恨不得將自己挫骨揚灰。也絕不可能放過父母、家人……
哈哈,皇帝沒有後手……竟真的沒有後手?
自己要死了……
就如當頭被砸了一錘,李承誌隻覺眼前金星亂冒,氣血瘋了一般的往頭上湧。
手抖的像觸了電,但還是一寸一寸的被他硬生生的抬了起來“從來隻有站著死的李承誌,沒有跪著生的李意……想讓我降,先問問我手中的刀答不答應……”
刀鋒直指向前,就如一道光,映的皇帝的雙眼爍如日月,臉上綻開了笑,仿佛百花怒放。
“都要被你害死了,你還有臉笑?”
李承誌氣的要下來了,“元恪,到了九泉之下,你就等著爺爺找你算賬吧……”
“好,朕等著……”
就如看死人,元懷看了一眼元恪與李承誌,又轉過頭,看向元嘉
“老太尉,大局已定,難道隻為了一些虛無縹緲的聲名,你就甘心世子橫死於此、家中妻小被屠戮一空、乃至你廣陽王一脈滅門?孤以為,你還是勸一勸智遠(元淵)的好……”
這短短的一刻間,元淵好似又老了好幾歲。須發蓬亂,臉色灰白,眼中黯淡無光。
他看了看元懷,又回頭瞅了瞅皇帝,最後將目光定格在李承誌臉上。
“老夫已逾古稀,經曆了多少大風大浪,連自己都已數不清。眼見入土,難道還抵不過一介乳臭未乾的小兒?故而這亂臣賊子的名聲,孤就不擔了。也省的到了九泉之下愧見先帝,更無臉見元氏之列祖列宗……”
他緩緩的抽出了刀,往後兩步,與李承誌並肩將皇帝護在了身後,又高聲喝道“元淵,便是死,也莫要使我廣陽王一脈蒙羞……若能逃出生天,一定要為陛下、為我翁婿二人報仇……”
“翁婿?你將我高某人置於何地?”
高肇聲音微顫,顯然已怕到了極致。但依舊沒半絲猶豫,“罷了,都要死了,也懶的與你爭了……”
“噌”的一聲,他抽出腰刀,站在李承誌另一側,冷眼看著皇後,“皇後,你還待何時?”
皇後早已嚇成了淚人,臉黃的好像塗了臘,牙齒磕的哆哆直響。
她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滿臉猙獰,渾身都散發著滔天般煞氣的李承誌,仿佛看到了蓋世英雄,心中突然萌生出了平生從未有過的勇氣,眼中懼意儘去,竟泛出了幾絲柔光。
要遭?
爺爺的名節,怕是死了都難保……
李承誌陡然一歎“高英,陛下英明一世,莫要讓他臨死還要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