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難。”林夫人道“平兒在哪兒?木前輩,求求你,快將我孩子叫
來,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這我就去叫,隻是木高峰素來不受人差遣
,我去叫你兒子來,那是易如反掌,你們卻須先將辟邪劍譜的所在,老老實實的跟我說。
”林震南歎道“木前輩當真不信,那也無法。我夫婦命如懸絲,隻盼和兒子再見一麵,
眼見已難以如願。如果真有甚麼辟邪劍譜,你就算不問,在下也會求前輩轉告我孩兒。”
木高峰道“是啊,我說你愚蠢,就是為此。你心脈已斷,我不用在你身上加一根小指頭
兒,你也活不上一時三刻了。你死也不肯說劍譜的所在,那為了甚麼?自然是為了要保全
林家的祖傳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後,林家隻剩下林平之一個孩兒,倘若連他也死了,世上
徒有劍譜,卻無林家的子孫去練劍,這劍譜留在世上,對你林家又有甚麼好處?”林夫人
驚道“我孩兒……我孩兒安好吧?”木高峰道“此刻自然是安好無恙。你們將劍譜的
所在說了出來,我取到之後,保證交給你的孩兒,他看不明白,我還可從旁指點,免得像
林總鏢頭一樣,鑽研了一世辟邪劍法,臨到老來,還是莫名其妙,一竅不通。那不是比之
將你孩兒一掌劈死為高麼?”跟著隻聽得喀喇喇一聲響,顯是他一掌將廟中一件大物劈得
垮了下來。林夫人驚聲問道“怎……怎麼將我孩兒一掌劈死?”木高峰哈哈一笑,道
“林平之是我徒兒,我要他活,他便活著,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歡甚麼時候將他一掌
劈死,便提掌劈將過去。”喀喇、喀喇幾聲響,他又以掌力擊垮了甚麼東西。林震南道
“娘子,不用多說了。咱們孩兒不會是在他手中,否則的話,他怎地不將他帶來,在咱們
麵前威迫?”
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說你蠢,你果然蠢得厲害。‘塞北明駝’要殺你的兒子,
有甚麼難?就說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當真決意去找他來殺,難道還辦不到?姓木的朋友
遍天下,耳目眾多,要找你這個寶貝兒子,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林夫人低聲道“相
公,倘若他真要找我們兒子晦氣……”木高峰接口道“是啊,你們說了出來,即使你夫
婦性命難保,留下了林平之這孩子一脈香煙,豈不是好?”林震南哈哈一笑,說道“夫
人,倘若我們將辟邪劍譜的所在說了給他聽,這駝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劍譜;第二件事
便是殺咱們的孩兒。倘若我們不說,這駝子要得劍譜,非保護平兒性命周全不可,平兒一
日不說,這駝子便一日不敢傷他,此中關竅,不可不知。”
林夫人道“不錯,駝子,你快把我們夫婦殺了罷。”令狐衝聽到此處,心想木高峰
已然大怒,再不設法將他引開,林震南夫婦性命難保,當即朗聲道“木前輩,華山派弟
子令狐衝奉業師之命,恭請木前輩移駕,有事相商。”木高峰狂怒之下,舉起了手掌,正
要往林震南頭頂擊落,突然聽得令狐衝在廟外朗聲說話,不禁吃了一驚。他生平極少讓人
,但對華山掌門嶽不群卻頗為忌憚,尤其在“群玉院”外親身領略過嶽不群“紫霞神功”
的厲害。他向林震南夫婦威逼,這種事情自為名門正派所不齒,嶽不群師徒多半已在廟外
竊聽多時,心道“嶽不群叫我出去有甚麼事情相商?還不是明著好言相勸,實則是冷嘲
熱諷,損我一番。好漢不吃眼前虧,及早溜開的為是。”當即說道“木某另有要事,不
克奉陪。便請拜上尊師,何時有暇,請到塞北來玩玩,木某人掃榻恭候。”說著雙足一登
,從殿中竄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已然上了屋頂,跟著落於廟後,唯恐給嶽不群
攔住質問,一溜煙般走了。令狐衝聽得他走遠,心下大喜,尋思“這駝子原來對我師父
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動粗,倒是凶險得緊。”當下撐著樹枝,走進土
地廟中,殿中黑沉沉的並無燈燭,但見一男一女兩個人影,半坐半臥的倚傍在一起,當即
躬身說道“小侄是華山派門下令狐衝,現與平之師弟已有同門之誼,拜上林伯父、林伯
母。”
林震南喜道“少俠多禮,太不敢當。老朽夫婦身受重傷,難以還禮,還請恕罪。我
那孩兒,確是拜在華山派嶽大俠的門下了嗎?”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語音已然發顫。嶽不群
的名氣在武林中比餘滄海要響得多。林震南為了巴結餘滄海,每年派人送禮,但嶽不群等
五嶽劍派的掌門人,林震南自知不配結交,連禮也不敢送,眼見木高峰凶神惡煞一般,但
一聽到華山派的名頭,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兒子居然有幸拜入華山派門中,實是不勝之喜
。令狐衝道“正是。那駝子木高峰想強收令郎為徒,令郎執意不允,那駝子正欲加害,
我師父恰好經過,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門,師父見他意誠,又是可造之材
,便答允了。適才我師父和餘滄海鬥劍,將他打得服輸逃跑,我師父追了下去,要查問伯
父、伯母的所在。想不到兩位竟在這裡。”林震南道“但願……但願平兒即刻到來才好
,遲了……遲了可來不及啦。”令狐衝見他說話出氣多而入氣少,顯是命在頃刻,說道
“林伯父,你且莫說話。我師父和餘滄海算了帳後,便會前來找你,他老人家必有醫治你
的法子。”
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閉上了雙目,過了一會,低聲道“令狐賢弟,我……我……是
不成的了。平兒得在華山派門下,我實是大喜過望,求……求你日後多……多加指點照料
。”令狐衝道“伯父放心,我們同門學藝,便如親兄弟一般。小侄今日更受伯父囑咐,
自當對林師弟加意照顧。”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俠的大恩大德,我夫婦便死在九泉之
下,也必時時刻刻記得。”令狐衝道“請兩位凝神靜養,不可說話。”林震南呼吸急促
,斷斷續續的道“請……請你告訴我孩子,福州向陽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我林
家祖傳之物,須得……須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遠圖公留有遺訓,凡我子孫,不得
翻看,否則有無窮禍患,要……要他好好記住了。”令狐衝點頭道“好,這幾句話我傳
到便是。”林震南道“多……多……多……”一個“謝”字始終沒說出口,已然氣絕。
他先前苦苦支撐,隻盼能見到兒子,說出心中這句要緊言語,此刻得令狐衝應允傳話,又
知兒子得了極佳的歸宿,大喜之下,更無牽掛,便即撒手而逝。
林夫人道“令狐少俠,盼你叫我孩兒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側頭向廟中柱子的石
階上用力撞去。她本已受傷不輕,這麼一撞,便亦斃命。令狐衝歎了口氣,心想“餘滄
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劍譜的所在,他寧死不說,到此刻自知大限已到,才不得不托我
轉言。但他終於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劍譜,說甚麼‘不得翻看,否則有無窮禍患’。嘿嘿
,你當令狐衝是甚麼人了,會來覬覦你林家的劍譜?當真以小人之心……”此時疲累已極
,當下靠柱坐地,閉目養神。
過了良久,隻聽廟外嶽不群的聲音說道“咱們到廟裡瞧瞧。”令狐衝叫道“師父
,師父!”嶽不群喜道“是衝兒嗎?”令狐衝道“是!”扶著柱子慢慢站起身來。
這時天將黎明,嶽不群進廟見到林氏夫婦的屍身,皺眉道“是林總鏢頭夫婦?”令
狐衝道“是!”當下將木高峰如何逼迫、自己如何以師父之名將他嚇走,林氏夫婦如何
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說了,將林震南最後的遺言也稟告了師父。嶽不群沉吟道“嗯,餘滄
海一番徒勞,作下的罪孽也真不小。”令狐衝道“師父,餘矮子向你賠了罪麼?”嶽不
群道“餘觀主腳程快極,我追了好久,沒能追上,反而越離越遠。他青城派的輕功,確
是勝我華山一籌。”令狐衝笑道“他青城派屁股向後、逃之夭夭的功夫,原比彆派為高
。”嶽不群臉一沉,責道“衝兒,你就是口齒輕薄,說話沒點正經,怎能作眾師弟師妹
的表率?”令狐衝轉過了頭,伸了伸舌頭,應道“是!”嶽不群道“你答應便答應,
怎地要伸一伸舌頭,豈不是其意不誠?”令狐衝應道“是!”他自幼由嶽不群撫養長大
,情若父子,雖對師父敬畏,卻也並不如何拘謹,笑問“師父你怎知我伸了伸舌頭?”
嶽不群哼了一聲,說道“你耳下肌肉牽動,不是伸舌頭是甚麼?你無法無天,這一次可
吃了大虧啦!傷勢可好了些嗎?”令狐衝道“是,好得多了。”又道“吃一次虧,學
一次乖!”嶽不群哼了一聲,道“你早已乖成精了,還不夠乖?”從懷中取出一個火箭
炮來,走到天井之中,晃火折點燃了藥引,向上擲出。火箭炮衝天飛上,砰的一聲響,爆
上半天,幻成一把銀白色的長劍,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會,這才緩緩落下,下降十餘丈後
,化為滿天流星。這是華山掌門召集門人的信號火箭。過不到一頓飯時分,便聽得遠處有
腳步聲響,向著土地廟奔來,不久高根明在廟外叫道“師父,你老人家在這裡麼?”嶽
不群道“我在廟裡。”高根明奔進廟來,躬身叫道“師父!”見到令狐衝在旁,喜道
“大師哥,你身子安好,聽到你受了重傷,大夥兒可真擔心得緊。”令狐衝微笑道“
總算命大,這一次沒死。”說話之間,隱隱又聽到了遠處腳步之聲,這次來的是勞德諾和
陸大有。陸大有一見令狐衝,也不及先叫師父,衝上去就一把抱住,大叫大嚷,喜悅無限
。跟著三弟子梁發和四弟子施戴子先後進廟。又過了一盞茶功夫,七弟子陶鈞、八弟子英
白羅、嶽不群之女嶽靈珊、以及方入門的林平之一同到來。林平之見到父母的屍身,撲上
前去,伏在屍身上放聲大哭。眾同門無不慘然。嶽靈珊見到令狐衝無恙,本是驚喜不勝,
但見林平之如此傷痛,卻也不便即向令狐衝說甚麼喜歡的話,走近身去,在他右手上輕輕
一握,低聲道“你……你沒事麼?”令狐衝道“沒事!”這幾日來,嶽靈珊為大師哥
擔足了心事,此刻乍然相逢,數日來積蓄的激動再也難以抑製,突然拉住他衣袖,哇的一
聲哭了出來。令狐衝輕輕拍她肩頭,低聲道“小師妹,怎麼啦?有誰欺侮你了,我去給
你出氣!”嶽靈珊不答,隻是哭泣,哭了一會,心中舒暢,拉起令狐衝的衣袖來擦了擦眼
淚,道“你沒死,你沒死!”令狐衝搖頭道“我沒死!”嶽靈珊道“聽說你又給青
城派那餘滄海打了一掌,這人的摧心掌殺人不見血,我親眼見他殺過不少人,隻嚇得我…
…嚇得我……”想起這幾日中柔腸百結,心神煎熬之苦,忍不住眼淚簌簌的流下。令狐衝
微笑道“幸虧他那一掌沒打中我。剛才師父打得餘滄海沒命價飛奔,那才教好看呢,就
可惜你沒瞧見。”嶽不群道“這件事大家可彆跟外人提起。”令狐衝等眾弟子齊聲答應
。嶽靈珊淚眼模糊的瞧著令狐衝,隻見他容顏憔悴,更無半點血色,心下甚為憐惜,說道
“大師哥,你這次……你這次受傷可真不輕,回山後可須得好好將養才是。”嶽不群見
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屍身上哀哀痛哭,說道“平兒,彆哭了,料理你父母的後事要緊。
”林平之站起身來,應道“是!”眼見母親頭臉滿是鮮血,忍不住眼淚又簌簌而下,哽
咽道“爹爹、媽媽去世,連最後一麵也見不到我,也不知……也不知他們有甚麼話要對
我說。”
令狐衝道“林師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時,我是在這裡。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於你
,那是應有之義,倒也不須多囑。令尊另外有兩句話,要我向你轉告。”
林平之躬身道“大師哥,大師哥……我爹爹、媽媽去世之時,有你相伴,不致身旁
連一個人也沒有,小弟……小弟實在感激不儘。”令狐衝道“令尊令堂為青城派的惡徒
狂加酷刑,逼問辟邪劍譜的所在,兩位老人家絕不稍屈,以致被震斷了心脈。後來那木高
峰又逼迫他二位老人家,木高峰本是無行小人,那也罷了。餘滄海枉為一派宗師,這等行
為卑汙,實為天下英雄所不齒。”林平之咬牙切齒的道“此仇不報,林平之禽獸不如!
”挺拳重重擊在柱子之上。他武功平庸,但因心中憤激,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隻震得梁
上灰塵簌簌而落。
嶽靈珊道“林師弟,此事可說由我身上起禍,你將來報仇,做師姊的決不會袖手。
”林平之躬身道“多謝師姊。”嶽不群歎了口氣,說道“我華山派向來的宗旨是‘人
不犯我,我不犯人’,除了跟魔教是死對頭之外,與武林中各門各派均無嫌隙。但自今而
後,青城派……青城派……唉,既是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是談何容易?”
勞德諾道“小師妹,林師弟,這樁禍事,倒不是由於林師弟打抱不平而殺了餘滄海的孽
子,完全因餘滄海覬覦林師弟的家傳辟邪劍譜而起。當年青城派掌門長青子敗在林師弟曾
祖遠圖公的辟邪劍法之下,那時就已種下禍胎了。”嶽不群道“不錯,武林中爭強好勝
,向來難免,一聽到有甚麼武林秘笈,也不理會是真是假,便都不擇手段的去巧取豪奪。
其實,以餘觀主、塞北明駝那樣身分的高手,原不必更去貪圖你林家的劍譜。”林平之道
“師父,弟子家裡實在沒甚麼辟邪劍譜。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我爹爹手傳口授,要弟
子用心記憶,倘若真有甚麼劍譜,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吐露,卻決無向弟子守秘之理。”
嶽不群點頭道“我原不信另有甚麼辟邪劍譜,否則的話,餘滄海就不是你爹爹的對手,
這件事再明白也沒有的了。”
令狐衝道“林師弟,令尊的遺言說道福州向陽巷……”嶽不群擺手道“這是平
兒令尊的遺言,你單獨告知平兒便了,旁人不必知曉。”令狐衝應道“是。”嶽不群道
“德諾、根明,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買兩具棺木來。”收殮林震南夫婦後,雇了人伕將
棺木抬到水邊,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向北進發。
到得豫西,改行陸道。令狐衝躺在大車之中養傷,傷勢日漸痊愈。不一日到了華山玉
女峰下。林震南夫婦的棺木暫厝在峰側的小廟之中,再行擇日安葬。高明根和陸大有先行
上峰報訊,華山派其餘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來,拜見師父。林平之見這些弟子年紀大的
已過三旬,年幼的不過十五六歲,其中有六名女弟子,一見到嶽靈珊,便都咭咭咯咯的說
個不休。勞德諾替林平之一一引見。華山派規矩以入門先後為序,因此就算是年紀最幼的
舒奇,林平之也得稱他一聲師兄。隻有嶽靈珊是例外,她是嶽不群的女兒,無法列入門徒
之序,隻好按年紀稱呼,比她大的叫她師妹。她本來比林平之小著好幾歲,但一定爭著要
做師姊,嶽不群既不阻止,林平之便以“師姊”相稱。上得峰來,林平之跟在眾師兄之後
,但見山勢險峻,樹木清幽,鳥鳴嚶嚶,流水淙淙,四五座粉牆大屋依著山坡或高或低的
構築。一個中年美婦緩步走近,嶽靈珊飛奔著過去,撲入她的懷中,叫道“媽,我又多
了個師弟。”一麵笑,一麵伸手指著林平之。林平之早聽師兄們說過,師娘嶽夫人寧中則
和師父本是同門師兄妹,劍術之精,不在師父之下,忙上前叩頭,說道“弟子林平之叩
見師娘。”嶽夫人笑吟吟的道“很好!起來,起來。”向嶽不群笑道“你下山一次,
若不搜羅幾件寶貝回來,一定不過癮。這一次衡山大會,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個弟子,
怎麼隻收一個?”嶽不群笑道“你常說兵貴精不貴多,你瞧這一個怎麼樣?”嶽夫人笑
道“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練武的胚子。不如跟著你念四書五經,將來去考秀才、中
狀元罷。”林平之臉上一紅,心想“師娘見我生得文弱,便有輕視之意。我非努力用功
不可,決不能趕不上眾位師兄,教人瞧不起。”嶽不群笑道“那也好啊。華山派中要是
出一個狀元郎,那倒是千古佳話。”嶽夫人向令狐衝瞪了一眼,說道“又跟人打架受傷
了,是不是?怎地臉色這樣難看?傷得重不重?”令狐衝微笑道“已經好得多了,這一
次倘若不是命大,險些兒便見不著師娘。”嶽夫人又瞪了他一眼,道“好教你得知天外
有天,人上有人,輸得服氣麼?”令狐衝道“田伯光那廝的快刀,衝兒抵擋不了,正要
請師娘指點。”
嶽夫人聽說令狐衝是傷於田伯光之手,登時臉有喜色,點頭道“原來是跟田伯光這
惡賊打架,那好得很啊,我還道你又去惹是生非的闖禍呢。他的快刀怎麼樣?咱們好好琢
磨一下,下次再跟他打過。”一路上途中,令狐衝曾數次向師父請問破解田伯光快刀的法
門,嶽不群始終不說,要他回華山向師娘討教,果然嶽夫人一聽之下,便即興高采烈。一
行人走進嶽不群所居的“有所不為軒”中,互道彆來的種種遭遇。六個女弟子聽嶽靈珊述
說在福州與衡山所見,大感豔羨。陸大有則向眾師弟大吹大師哥如何力鬥田伯光,如何手
刃羅人傑,加油添醬,倒似田伯光被大師哥打敗、而不是大師哥給他打得一敗塗地一般。
眾人吃過點心,喝了茶,嶽夫人便要令狐衝比劃田伯光的刀法,又問他如何拆解。令狐衝
笑道“田伯光這廝的刀法當真了得,當時弟子隻瞧得眼花繚亂,拚命抵擋也不成,哪裡
還說得上拆解?”嶽夫人道“你這小子既然抵擋不了,那必定是耍無賴、使詭計,混蒙
了過去。”令狐衝自幼是她撫養長大,他的性格本領,豈有不知?令狐衝臉上一紅,微笑
道“那時在山洞外相鬥,恒山派那位師妹已經走了,弟子心無牽掛,便跟田伯光這廝全
力相拚。哪知鬥不多久,他便使出快刀刀法來。弟子隻擋了兩招,心中便暗暗叫苦‘此
番性命休矣!’當即哈哈大笑。田伯光收刀不發,問道‘有甚麼好笑!你擋得了我這“
飛沙走石”十三式刀法麼?’弟子笑道‘原來大名鼎鼎的田伯光,竟然是我華山派的棄
徒,料想不到,當真料想不到!是了,定然你操守惡劣,給本派逐出了門牆。’田伯光道
‘甚麼華山派棄徒,胡說八道。田某武功另成一家,跟你華山派有個屁相乾?’弟子笑
道‘你這路刀法,共有一十三式,是不是?甚麼“飛沙走石”,自己胡亂安上個好聽名
稱。我便曾經見師父和師娘拆解過。那是我師娘在繡花時觸機想出來的,我華山有座玉女
峰,你聽見過沒有?’田伯光道‘華山有玉女峰,誰不知道,那又怎樣?’我說‘我
師娘創的劍法,叫做“玉女金針十三劍”,其中一招“穿針引線”,一招“天衣無縫”,
一招“夜繡鴛鴦”。’弟子一麵說,一麵屈指計數,繼續說道‘是了,你剛才那兩招刀
法,是從我師娘所創的第八招“織女穿梭”中化出來的。你這樣雄赳赳的一個大漢,卻學
我師娘嬌怯怯的模樣,好似那如花如玉的天上織女,坐在布機旁織布,玉手纖纖,將梭子
從這邊擲過去,又從那邊擲過來,千嬌百媚,豈不令人好笑……’”他一番話沒說完,嶽
靈珊和一眾女弟子都已格格格的笑了起來。
嶽不群莞爾而笑,斥道“胡鬨,胡鬨!”嶽夫人“呸”了一聲,道“你要亂嚼舌
根,甚麼不好說,卻把你師娘給拉扯上了?當真該打。”令狐衝笑道“師娘你不知道,
那田伯光甚是自負,聽得弟子將他比作女子,又把他這套神奇的刀法說成是師娘所創,他
非辯個明白不可,決不會當時便將弟子殺了。果然他將那套刀法慢慢的一招招使了出來,
使一招,問一句‘這是你師娘創的麼?’弟子故作神秘,沉吟不語,心中暗記他的刀法
,待他一十三式使完,才道‘你這套刀法,和我師娘所創的雖然小異,大致相同。你如
何從華山派偷師學得,可真奇怪得很了。’田伯光怒道‘你擋不了我這套刀法,便花言
巧語,拖延時刻,想瞧明白我這套刀法的招式,我豈有不知?令狐衝,你說貴派也有這套
刀法,便請施展出來,好令田某開開眼界。’“弟子說道‘敝派使劍不使刀,再說,我
師娘這套“玉女金針劍”隻傳女弟子,不傳男弟子。咱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卻來使這等
姐兒腔的劍法,豈不令武林中的朋友恥笑?’田伯光更加惱怒,說道‘恥笑也罷,不恥
笑也罷,今日定要你承認,華山派其實並無這樣一套武功。令狐兄,田某佩服你是個好漢
,你不該如此信口開河,戲侮於我。’”嶽靈珊插口道“這等無恥惡賊,誰希罕他來佩
服了?戲弄他一番,原是活該。”令狐衝道“但瞧他當時情景,我若不將這套杜撰的‘
玉女金針劍’試演一番,立時便有性命之憂,隻得依著他的刀法,胡亂加上些扭扭捏捏的
花招,演了出來。”嶽靈珊笑道“你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可使得像不像?”令狐衝笑
道“平時瞧你使劍使得多了,又怎有不像之理?”嶽靈珊道“啊,你笑人家使劍扭扭
捏捏,我三天不睬你。”嶽夫人一直沉吟不語,這時才道“珊兒,你將佩劍給大師哥。
”嶽靈珊拔出長劍,倒轉了劍把,交給令狐衝,笑道“媽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劍的那副鬼
模樣。”嶽夫人道“衝兒,彆理珊兒胡鬨,當時你是怎生使來?”
令狐衝知道師娘要看的是田伯光的刀法,當下接過長劍,向師父、師娘躬身行禮,道
“師父、師娘,弟子試演田伯光的刀招。”嶽不群點了點頭。
陸大有向林平之道“林師弟,咱們門中規矩,小輩在尊長麵前使拳動劍,須得先行
請示。”林平之道“是。多謝六師哥指點。”隻見令狐衝臉露微笑,懶洋洋的打個嗬欠
,雙手軟軟的提起,似乎要伸個懶腰,突然間右腕陡振,接連劈出三劍,當真快似閃電,
嗤嗤有聲。眾弟子都吃了一驚,幾名女弟子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令狐衝長劍使了開
來,恍似雜亂無章,但在嶽不群與嶽夫人眼中,數十招儘皆看得清清楚楚,隻見每一劈刺
、每一砍削,無不既狠且準。倏忽之間,令狐衝收劍而立,向師父、師娘躬身行禮。
嶽靈珊微感失望,道“這樣快?”嶽夫人點頭道“須得這樣快才好。這一十三式
快刀,每式有三四招變化,在這頃刻之間便使了四十餘招,當真是世間少有的快刀。”令
狐衝道“田伯光那廝使出之時,比弟子還快得多了。”嶽夫人和嶽不群對望了一眼,心
下均有驚歎之意。
嶽靈珊道“大師哥,怎地你一點也沒扭扭捏捏?”令狐衝笑道“這些日來,我時
時想著這套快刀,使出時自是迅速了些。當日在荒山之中向田伯光試演,卻沒這般敏捷,
而且既要故意與他的刀法似是而非,又得加上許多裝模作樣的女人姿態,那是更加慢了。
”嶽靈珊笑道“你怎生搔首弄姿?快演給我瞧瞧!”嶽夫人側過身來,從一名女弟子腰
間拔出一柄長劍,向令狐衝道“使快刀!”令狐衝道“是!”嗤的一聲,長劍繞過了
嶽夫人的身子,劍鋒向她後腰勾了轉來。嶽靈珊驚呼“媽,小心!”嶽夫人彈身縱出,
更不理會令狐衝從後削來的一劍,手中長劍徑取令狐衝胸口,也是快捷無倫。嶽靈珊又是
驚呼“大師哥,小心!”令狐衝也不擋架,反劈一劍,說道“師娘,他還要快得多。
”嶽夫人刷刷刷連刺三劍,令狐衝同時還了三劍。兩人以快打快,儘是進手招數,並無一
招擋架防身。瞬息之間,師徒倆已拆了二十餘招。林平之隻瞧得目瞪口呆,心道“大師
哥說話行事瘋瘋癲癲,武功卻恁地了得,我以後須得片刻也不鬆懈的練功,才不致給人小
看了。”便在此時,嶽夫人嗤的一劍,劍尖已指住了令狐衝咽喉。令狐衝無法閃避,說道
“他擋得住。”嶽夫人道“好!”手中長劍抖動,數招之後,又指住了令狐衝的心口
。令狐衝仍道“他擋得住。”意思說我雖擋不住,但田伯光的刀法快得多,這兩招都能
擋住。二人越鬥越快,令狐衝到得後來,已無暇再說“他擋得住”,每逢給嶽夫人一劍製
住,隻是搖頭示意,表明這一劍仍不能製得田伯光的死命。嶽夫人長劍使得興發,突然間
一聲清嘯,劍鋒閃爍不定,圍著令狐衝身圍疾刺,銀光飛舞,眾人看得眼都花了。猛地裡
她一劍挺出,直刺令狐衝心口,當真是捷如閃電,勢若奔雷。令狐衝大吃一驚,叫道“
師娘!”其時長劍劍尖已刺破他衣衫。嶽夫人右手向前疾送,長劍護手已碰到令狐衝的胸
膛,眼見這一劍是在他身上對穿而過,直沒至柄。嶽靈珊驚呼“娘!”隻聽得叮叮當當
之聲不絕,一片片寸來長的斷劍掉在令狐衝的腳邊。嶽夫人哈哈一笑,縮回手來,隻見她
手中的長劍已隻剩下一個劍柄。
嶽不群笑道“師妹,你內力精進如此,卻連我也瞞過了。”他夫婦是同門結縭,年
輕時叫慣了,成婚後仍是師兄妹相稱。嶽夫人笑道“大師兄過獎,雕蟲小技,何足道哉
!”令狐衝瞧著地下一截截斷劍,心下駭然,才知師娘這一劍刺出時使足了全力,否則內
力不到,出劍難以如此迅捷,但劍尖一碰到肌膚,立即把這一股渾厚的內力縮了轉來,將
直勁化為橫勁,劇震之下,登時將一柄長劍震得寸寸斷折,這中間內勁的運用之巧,實已
臻於化境,歎服之餘,說道“田伯光刀法再快,也決計逃不過師娘這一劍。”
林平之見他一身衣衫前後左右都是窟窿,都是給嶽夫人長劍刺破了的,心想“世間
竟有如此高明的劍術,我隻須學得幾成,便能報得父母之仇。”又想“青城派和木高峰
都貪圖得到我家的辟邪劍譜,其實我家的辟邪劍法和師娘的劍法相比,相去天差地遠!”
嶽夫人甚是得意,道“衝兒,你既說這一劍能製得田伯光的死命,你好好用功,我便傳
了你。”令狐衝道“多謝師娘。”嶽靈珊道“媽,我也要學。”嶽夫人搖了搖頭,道
“你內功還不到火候,這一劍是學不來的。”嶽靈珊呶起了小嘴,心中老大不願意,說
道“大師哥的內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怎麼他能學,我便不能學?”嶽夫人微笑不語。
嶽靈珊拉住父親衣袖,道“爹,你傳我一門破解這一劍的功夫,免得大師哥學會這一劍
後儘來欺侮我。”嶽不群搖頭笑道“你媽這一劍叫做‘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天下無
敵,我怎有破解的法門?”嶽夫人笑道“你胡謅甚麼?給我頂高帽戴不打緊,要是傳了
出去,可給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齒。”嶽夫人這一劍乃是臨時觸機而創出,其中包含了華山
派的內功、劍法的絕詣,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確是厲害無比,但臨時創製,自無甚
麼名目。嶽不群本想給取個名字叫作“嶽夫人無敵劍”,但轉念一想,夫人心高氣傲,即
是成婚之後,仍是喜歡武林同道叫她作“寧女俠”,不喜歡叫她作“嶽夫人”,要知“寧
女俠”三字是恭維她自身的本領作為,“嶽夫人”三字卻不免有依傍一個大名鼎鼎的丈夫
之嫌。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說,心裡對“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八個字卻著實喜歡,暗讚
丈夫畢竟是讀書人,給自己這一劍取了這樣個好聽名稱,當真是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
喜之。
嶽靈珊道“爹,你幾時也來創幾招‘無比無敵,嶽家十劍’,傳給女兒,好和大師
哥比拚比拚。”嶽不群搖頭笑道“不成,爹爹不及你媽聰明,創不出甚麼新招!”嶽靈
珊將嘴湊到父親耳邊,低聲道“你不是創不出,你是怕老婆,不敢創。”嶽不群哈哈大
笑,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扭,笑道“胡說八道。”嶽夫人道“珊兒,彆儘纏住爹胡
鬨了。德諾,你去安排香燭,讓林師弟參拜本派列代祖師的靈位。”勞德諾應道“是!
”片刻間安排已畢,嶽不群引著眾人來到後堂。林平之見梁間一塊匾上寫著“以氣禦劍”
四個大字,掌上布置肅穆,兩壁懸著一柄柄長劍,劍鞘黝黑,劍穗陳舊,料想是華山派前
代各宗師的佩劍,尋思“華山派今日在武林中這麼大的聲譽,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惡賊
,喪生在這些前代宗師的長劍之下。”嶽不群在香案前跪下磕了四個頭,禱祝道“弟子
嶽不群,今日收錄福州林平之為徒,願列代祖宗在天之靈庇,教林平之用功向學,潔身
自愛,恪守本派門規,不讓墮了華山派的聲譽。”林平之聽師父這麼說,忙恭恭敬敬跟著
跪下。嶽不群站起身來,森然道“林平之,你今日入我華山派門下,須得恪守門規,若
有違反,按情節輕重處罰,罪大惡極者立斬不赦。本派立足武林數百年,武功上雖然也能
和彆派互爭雄長,但一時的強弱勝敗,殊不足道。真正要緊的是,本派弟子人人愛惜師門
令譽,這一節你須好好記住了。”林平之道“是,弟子謹記師父教訓。”
嶽不群道“令狐衝,背誦本派門規,好教林平之得知。”令狐衝道“是,林師弟
,你聽好了。本派首戒欺師滅祖,不敬尊長。二戒恃強欺弱,擅傷無辜。三戒好色,
調戲婦女。四戒同門嫉妒,自相殘殺。五戒見利忘義,偷竊財物。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
道。七戒匪類,勾結妖邪。這是華山七戒,本門弟子,一體遵行。”林平之道“是
,小弟謹記大師哥所揭示的華山七戒,努力遵行,不敢違犯。”嶽不群微笑道“好了,
就是這許多。本派不像彆派那樣,有許許多多清規戒律。你隻須好好遵行這七戒,時時記
得仁義為先,做個正人君子,師父師娘就歡喜得很了。”林平之道“是!”又向師父師
娘叩頭,向眾師兄師姊作揖行禮。嶽不群道“平兒,咱們先給你父母安葬了,讓你儘了
人子的心事,這才傳授本門的基本功夫。”林平之熱淚盈眶,拜倒在地,道“多謝師父
、師娘。”嶽不群伸手扶起,溫言道“本門之中,大家親如家人,不論哪一個有事,人
人都是休戚相關,此後不須多禮。”他轉過頭來,向令狐衝上上下下的打量,過了好一會
才道“衝兒,你這次下山,犯了華山七戒的多少戒條?”令狐衝心中一驚,知道師父平
時對眾弟子十分親和慈愛,但若哪一個犯了門規,卻是嚴責不貸,當即在香案前跪下,道
“弟子知罪了,弟子不聽師父、師娘的教誨,犯了第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道的戒條,
在衡山回雁樓上,殺了青城派的羅人傑。”嶽不群哼了一聲,臉色甚是嚴峻。
嶽靈珊道“爹,那是羅人傑來欺侮大師哥的。當時大師哥和田伯光惡鬥之後,身受
重傷,羅人傑乘人之危,大師哥豈能束手待斃?”嶽不群道“不要你多管閒事,這件事
還是由當日衝兒足踢兩名青城弟子而起。若無以前的嫌隙,那羅人傑好端端地,又怎會來
乘衝兒之危?”嶽靈珊道“大師哥足踢青城弟子,你已打了他三十棍,責罰過了,前帳
已清,不能再算。大師哥身受重傷,不能再挨棍子了。”嶽不群向女兒蹬了一眼,厲聲道
“此刻是論究本門戒律,你是華山弟子,休得胡亂插嘴。”嶽靈珊極少見父親對自己如
此疾言厲色,心中大受委曲,眼眶一紅,便要哭了出來。若在平時,嶽不群縱然不理,嶽
夫人也要溫言慰撫,但此時嶽不群是以掌門人身分,究理門戶戒律,嶽夫人也不便理睬女
兒,隻有當作沒瞧見。嶽不群向令狐衝道“羅人傑乘你之危,大加折辱,你寧死不屈,
原是男子漢大丈夫義所當為,那也罷了。可是你怎地出言對恒山派無禮,說甚麼‘一見尼
姑,逢賭必輸’?又說連我也怕見尼姑?”嶽靈珊噗哧一聲笑,叫道“爹!”嶽不群向
她搖了搖手,卻也不再峻色相對了。
令狐衝說道“弟子當時隻想要恒山派的那個師妹及早離去。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
對手,無法相救恒山派的那師妹,可是她顧念同道義氣,不肯先退,弟子隻得胡說八道一
番,這種言語聽在恒山派的師伯、師叔們耳中,確是極為無禮。”嶽不群道“你要儀琳
師侄離去,用意雖然不錯,可是甚麼話不好說,偏偏要口出傷人之言?總是平素太過輕浮
。這一件事,五嶽劍派中已然人人皆知,旁人背後定然說你不是正人君子,責我管教無方
。”令狐衝道“是,弟子知罪。”嶽不群又道“你在群玉院中養傷,還可說迫於無奈
,但你將儀琳師侄和魔教中那個小魔女藏在被窩裡,對青城派餘觀主說道是衡山的煙花女
子,此事冒著多大的危險?倘若事情敗露,我華山派聲名掃地,還在其次,累得恒山派數
百年清譽毀於一旦,咱們又怎麼對得住人家?”令狐衝背上出了一陣冷汗,顫聲道“這
件事弟子事後想起,也是捏著偌大一把冷汗。原來師父早知道了。”嶽不群道“魔教的
曲洋將你送至群玉院養傷,我是事後方知,但你命那兩個小女孩鑽入被窩之時,我已在窗
外。”令狐衝道“幸好師父知道弟子並非無行的浪子。”嶽不群森然道“倘若你真在
妓院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項上人頭,焉能容你活到今日?”令狐衝道“是!”嶽不群
臉色愈來愈嚴峻,隔了半晌,才道“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劍將她殺
了?雖說他祖父於你有救命之恩,然而這明明是魔教中人沽恩市義、挑撥我五嶽劍派的手
段,你又不是傻子,怎會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其實內裡伏有一個極大陰謀。劉正風是何
等精明能乾之人,卻也不免著了人家的道兒,到頭來鬨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魔教這等
陰險毒辣的手段,是你親眼所見。可是咱們從湖南來到華山,一路之上,我沒聽到你說過
一句譴責魔教的言語。衝兒,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後,你於正邪忠奸之分這一點上,已
然十分胡塗了。此事關涉到你以後安身立命的大關節,這中間可半分含糊不得。”令狐衝
回想那日荒山之夜,傾聽曲洋和劉正風琴簫合奏,若說曲洋是包藏禍心,故意陷害劉正風
,那是萬萬不像。嶽不群見他臉色猶豫,顯然對自己的話並未深信,又問“衝兒,此事
關係到我華山一派的興衰榮辱,也關係到你一生的安危成敗,你不可對我有絲毫隱瞞。我
隻問你,今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惡如仇,格殺無赦?”
令狐衝怔怔的瞧著師父,心中一個念頭不住盤旋“日後我若見到魔教中人,是不是
不問是非,拔劍便殺?”他自己實在不知道,師父這個問題當真無法回答。
嶽不群注視他良久,見他始終不答,長歎一聲,說道“這時就算勉強要你回答,也
是無用。你此番下山,大損我派聲譽,罰你麵壁一年,將這件事從頭至尾好好的想一想。
”令狐衝躬身道“是,弟子恭領責罰。”
嶽靈珊道“麵壁一年?那麼這一年之中,每天麵壁幾個時辰?”嶽不群道“甚麼
幾個時辰?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飯睡覺之外,便得麵壁思過。”嶽靈珊急道“那怎麼
成?豈不是將人悶也悶死了?難道連大小便也不許?”嶽夫人喝道“女孩兒家,說話沒
半點斯文!”嶽不群道“麵壁一年,有甚麼希罕?當年你師祖犯過,便曾在這玉女峰上
麵壁三年零六個月,不曾下峰一步。”嶽靈珊伸了伸舌頭,道“那麼麵壁一年,還算是
輕的了?其實大師哥說‘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全是出於救人的好心,又不是故意罵人
!”嶽不群道“正因為出於好心,這才罰他麵壁一年,要是出於歹意,我不打掉他滿口
牙齒、割了他的舌頭才怪。”嶽夫人道“珊兒不要羅唆爹爹啦。大師哥在玉女峰上麵壁
思過,你可彆去跟他聊天說話,否則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可全教你給毀了。”嶽靈珊
道“罰大師哥在玉女峰上坐牢,還說是成全哪!不許我去跟他聊天,那麼大師哥寂寞之
時,有誰給他說話解悶?這一年之中,誰陪我練劍?”嶽夫人道“你跟他聊天,他還麵
甚麼壁、思甚麼過?這山上多少師兄師姊,誰都可和你切磋劍術。”嶽靈珊側頭想了一會
,又問“那麼大師哥吃甚麼呢?一年不下峰,豈不餓死了他?”嶽夫人道“你不用擔
心,自會有人送飯菜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