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走到嶽夫人麵前,叫道“師娘!”嶽夫人歎了口氣,將他雙臂被扭脫的關節都給接上
了。令狐衝道“師娘,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譜,洞簫的簫譜,他王家目不識丁,硬說
是《辟邪劍譜》,天下居然有這等大笑話。”嶽夫人道“王老爺子,這本譜兒,給我瞧瞧
成不成?”王元霸道“嶽夫人請看。”將曲譜遞了過去。嶽夫人翻了幾頁,也是不明所
以,說道“琴譜簫譜我是不懂,劍譜卻曾見過一些,這部冊子卻不像是劍譜。王老爺子,
府上可有甚麼人會奏琴吹簫?不妨請他來看看,便知端的。”
王元霸心下猶豫,隻怕這真是琴譜簫譜,這個人可丟得夠瞧的,一時沉吟不答。王家駒
卻是個草包,大聲道“爺爺,咱們帳房裡的易師爺會吹簫,去叫他來瞧瞧便是。這明明是
《辟邪劍譜》,怎麼會是甚麼琴譜簫譜?”王元霸道“武學秘笈的種類極多,有人為了守
秘,怕人偷窺,故意將武功圖譜寫成曲譜模樣,那也是有的。這並不足為奇。”嶽夫人道
“府上既有一位師爺會得吹簫,那麼這到底是劍譜,還是簫譜,請他來一看便知。”王元霸
無奈,隻得命王家駒去請易師爺來。那易師爺是個瘦瘦小小、五十來歲的漢子,頦下留著一
部稀稀疏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潔。王元霸道“易師爺,請你瞧瞧,這是不是尋常的琴譜
簫譜?”
易師爺打開琴譜,看了幾頁,搖頭道“這個,晚生可不大憧了。”再看到後麵的簫譜
時,雙目登時一亮,口中低聲哼了起來,左手兩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輕打節拍。哼了一會,卻
又搖頭,道“不對,不對!”跟著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間,聲音拔高,忽又變啞,皺起了
眉頭,道“世上決無此事,這個……這個……晚生實在難以明白。”
王元霸臉有喜色,問道“這部書中是否大有可疑之處?是否與尋常簫譜大不相同?”
易師爺指著簫譜,說道“東翁請看,此處宮調,突轉變微,實在大違樂理,而且簫中
也吹不出來。這裡忽然又轉為角調,再轉羽調,那也是從所未見的曲調。洞簫之中,無論如
何是奏不出這等曲子的。”
令狐衝冷笑道“是你不會吹,未見得彆人也不會吹奏!”易師爺點頭道“那也說得
是,不過世上如果當真有人能吹奏這樣的調子,晚生佩服得五體投地,佩服得五體投地!除
非是……除非是東城……”
王元霸打斷他話頭,問道“你說這不是尋常的簫譜?其中有些調子,壓根兒無法在簫
中吹奏出來?”
易師爺點頭道“是啊,大非尋常,大非尋常,晚生是決計吹不出。除非是東城……”
嶽夫人問道“東城有哪一位名師高手,能夠吹這曲譜?”易師爺道“這個……晚生
可也不能擔保,隻是……隻是東城的綠竹翁,他既會撫琴,又會吹簫,或許能吹得出也不一
定。他吹奏的洞簫,可比晚生要高明的多,實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語,不可同日而
語。”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尋常簫譜,這中間當然大有文章了。”
王伯奮在旁一直靜聽不語,忽然插口道“爹,鄭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門刀法,不也
是記在一部曲譜之中麼?”王元霸一怔,隨即會意,知道兒子是在信口開河,鄭州八卦刀的
掌門人莫星與洛陽金刀王家是數代姻親,他八卦刀門中可並沒甚麼四門刀法,但料想華
山派隻是專研劍法,彆派中有沒有這樣一種刀法,嶽不群縱然淵博,也未必儘曉,當即點頭
道“不錯,不錯,幾年前莫親家還提起過這件事。曲譜中記以刀法劍法,那是常有之事,
一點也不足為奇。”令狐衝冷笑道“既然不足為奇,那麼請教王老爺子,這兩部曲譜中所
記的劍法,卻是怎麼一副樣子。”王元霸長歎一聲,說道“這個……唉,我女婿既已逝
世,這曲譜中的秘奧,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隻怕再也沒第二人明白了。”令狐衝若要辯
白,原可說明《笑傲江湖》一曲的來曆,但這一來可牽涉重大,不得不說到衡山派莫大先生
如何殺死大嵩陽手費彬,師父知道此曲與魔教長老曲洋有關,勢必將之毀去,那麼自己受人
所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當下強忍怒氣,說道“這位易師爺說道,東城有一位綠竹翁精
於音律,何不拿這曲譜去請他品評一番。”
王元霸搖頭道“這綠竹翁為人古怪之極,瘋瘋癲癲的,這種人的話,怎能信得?”
嶽夫人道“此事終須問個水落石出,衝兒是我們弟子,平之也是我們弟子,我們不能
有所偏袒,到底誰是誰非,不妨去請那綠竹翁評評這個道理。”她不便說這是令狐衝和金刀
王家的爭執,而將爭端的一造換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師爺,煩你派人用轎子去接了這位
綠竹翁來如何?”
易師爺道“這老人家脾氣古怪得緊,彆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願過問的,便是上門磕
頭,也休想他理睬,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開。”嶽夫人點頭道“這倒是我輩中人,
想來這位綠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輩了。師哥,咱們可孤陋寡聞得緊。”王元霸笑道“那綠竹
翁是個篾匠,隻會編竹籃,打篾席,哪裡是武林中人了?隻是他彈得好琴,吹得好簫,又會
畫竹,很多人出錢來買他的畫兒,算是個附庸風雅的老匠人,因此地方上對他倒也有幾分看
重。”
嶽夫人道“如此人物,來到洛陽可不能不見。王老爺子,便請勞動你的大駕,咱們同
去拜訪一下這位風雅的篾匠如何?”眼見嶽夫人之意甚堅,王元霸不能不允,隻得帶同兒
孫,和嶽不群夫婦、令狐衝、林平之、嶽靈珊等人同赴東城。易師爺在前領路,經過幾條小
街,來到一條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儘頭,好大一片綠竹叢,迎風搖曳,雅致天然。眾人剛
踏進巷子,便聽得琴韻丁冬,有人正在撫琴,小巷中一片清涼寧靜,和外麵的洛陽城宛然是
兩個世界。嶽夫人低聲道“這位綠竹翁好會享清福啊!”
便在此時,錚的一聲,一根琴弦忽爾斷絕,琴聲也便止歇。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貴
客枉顧蝸居,不知有何見教。”易師爺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譜簫譜,要請你老人家
的法眼鑒定鑒定。”綠竹翁道“有琴譜簫譜要我鑒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易師爺還未答話,王家駒搶著朗聲說道“金刀王家王老爺子過訪。”他抬了爺爺的招
牌出來,料想爺爺是洛陽城中響當當的腳色,一個老篾匠非立即出來迎接不可。哪知綠竹翁
冷笑道“哼,金刀銀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爛鐵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訪王老爺,王老爺也
不用來拜訪老篾匠。”王家駒大怒,大聲道“爺爺,這老篾匠是個不明事理的渾人,見他
作甚?咱們不如回去罷!”嶽夫人道“既然來了,請綠竹翁瞧瞧這部琴譜簫譜,卻也不
妨。”王元霸“嘿”了一聲,將曲譜遞給易師爺。易師爺接過,走入了綠竹叢中。隻聽綠竹
翁道“好,你放下罷!”易師爺道“請問竹翁,這真的是曲譜,還是甚麼武功秘訣,故
意寫成了曲譜模樣?”綠竹翁道“武功秘訣?虧你想得出!這當然是琴譜了!嗯。”接著
隻聽得琴聲響起,幽雅動聽。
令狐衝聽了片刻,記得這正是當日劉正風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淒然。彈不多
久,突然間琴音高了上去,越響越高,聲音尖銳之極,錚的一聲響,斷了一根琴弦,再高了
幾個音,錚的一聲,琴弦又斷了一根。綠竹翁“咦”的一聲,道“這琴譜好生古怪,令人
難以明白。”
王元霸祖孫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均有得色。隻聽綠竹翁道“我試試這簫
譜。”跟著簫聲便從綠竹叢中傳了出來,初時悠揚動聽,情致纏綿,但後來簫聲愈轉愈低,
幾不可聞,再吹得幾個音,簫聲便即啞了,波的十分難聽。綠竹翁歎了口氣,說道
“易老弟,你是會吹簫的,這樣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來?這琴譜、簫譜未必是假,但撰曲之
人卻在故弄玄虛,跟人開玩笑。你且回去,讓我仔細推敲推敲。”易師爺道“是。”從綠
竹叢中退了出來。王仲強道“那劍譜呢?”易師爺道“劍譜?啊!綠竹翁要留著,說是
要仔細推敲推敲。”王仲強急道“快去拿回來,這是珍貴無比的劍譜,武林中不知有多少
人想要搶奪,如何能留在不相乾之人手中?”易師爺應道“是!”正要轉身再入竹叢,忽
聽得綠竹翁叫道“姑姑,怎麼你出來了?”王元霸低聲問道“綠竹翁多大年紀?”易師
爺道“七十幾歲,快八十了罷!”眾人心想“一個八十老翁居然還有姑姑,這位老婆婆
怕沒一百多歲?”
隻聽得一個女子低低應了一聲。綠竹翁道“姑姑請看,這部琴譜可有些古怪。”那女
子又嗯了一聲,琴音響起,調了調弦,停了一會,似是在將斷了的琴弦換去,又調了調弦,
便奏了起來。初時所奏和綠竹翁相同,到後來越轉越高,那琴韻竟然履險如夷,舉重若輕,
毫不費力的便轉了上去。令狐衝又驚又喜,依稀記得便是那天晚上所聽到曲洋所奏的琴韻。
這一曲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溫柔雅致,令狐衝雖不明樂理,但覺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
的曲調雖同,意趣卻大有差彆。這婆婆所奏的曲調平和中正,令人聽著隻覺音樂之美,卻無
曲洋所奏熱血如沸的激奮。奏了良久,琴韻漸緩,似乎樂音在不住遠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
了數十丈之遙,又走到數裡之外,細微幾不可再聞。
琴音似止未止之際,卻有一二下極低極細的簫聲在琴音旁響了起來。回旋婉轉,簫聲漸
響,恰似吹簫人一麵吹,一麵慢慢走近,簫聲清麗,忽高忽低,忽輕忽響,低到極處之際,
幾個盤旋之後,又再低沉下去,雖極低極細,每個音節仍清晰可聞。漸漸低音中偶有珠玉跳
躍,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漸增,先如鳴泉飛濺,繼而如群卉爭豔,花團錦簇,更夾著
間關鳥語,彼鳴我和,漸漸的百鳥離去,春殘花落,但聞雨聲蕭蕭,一片淒涼肅殺之象,細
雨綿綿,若有若無,終於萬籟俱寂。簫聲停頓良久,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王元霸、嶽不群等
雖都不懂音律,卻也不禁心馳神醉。易師爺更是猶如喪魂落魄一般。嶽夫人歎了一口氣,衷
心讚佩,道“佩服,佩服!衝兒,這是甚麼曲子?”令狐衝道“這叫做《笑傲江湖之
曲》,這位婆婆當真神乎其技,難得是琴簫儘皆精通。”嶽夫人道“這曲子譜得固然奇
妙,但也須有這位婆婆那樣的琴簫絕技,才奏得出來。如此美妙的音樂,想來你也是生平首
次聽見。”令狐衝道“不!弟子當日所聞,卻比今日更為精彩。”嶽夫人奇道“那怎麼
會?難道世上更有比這位婆婆撫琴吹簫還要高明之人?”令狐衝道“比這位婆婆更加高
明,倒不見得。隻不過弟子聽到的是兩個人琴簫合奏,一人撫琴,一人吹簫,奏的便是這
《笑傲江湖之曲》……”
他這句話未說完,綠竹叢中傳出錚錚錚三響琴音,那婆婆的語音極低極低,隱隱約約的
似乎聽得她說“琴簫合奏,世上哪裡去找這一個人去?”
隻聽綠竹翁朗聲道“易師爺,這確是琴譜簫譜,我姑姑適才奏過了,你拿回去罷!”
易師爺應道“是!”走入竹叢,雙手捧著曲譜出來。綠竹翁又道“這曲譜中所記樂曲之
妙,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會吹奏,千萬不得癡心妄想的硬學,否
則於你無益有損。”易師爺道“是,是!在下萬萬不敢!”將曲譜交給王元霸。王元霸親
耳聽了琴韻簫聲,知道更無虛假,當即將曲譜還給令狐衝,訕訕的道“令狐賢侄,這可得
罪了!”令狐衝冷笑一聲接過,待要說幾句譏刺的言語,嶽夫人向他搖了搖頭,令狐衝便忍
住不說。王元霸祖孫五人麵目無光,首先離去。嶽不群等跟著也去。
令狐衝卻捧著曲譜,呆呆的站著不動。
嶽夫人道“衝兒,你不回去嗎?”令狐衝道“弟子多耽一會便回去。”嶽夫人道
“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剛脫過臼,不可使力。”令狐衝應道“是。”
一行人去後,小巷中靜悄悄地一無聲息,偶然間風動竹葉,發出沙沙之聲。令狐衝看著
手中那部曲譜,想起那日深夜劉正風和曲洋琴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創了這部神妙的曲
譜出來。綠竹叢中這位婆婆雖能撫琴吹簫,曲儘其妙,可惜她隻能分彆吹奏,那綠竹翁便不
能和她合奏,隻怕這琴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從此便音斷響絕,更無第二次得聞了。又
想“劉正風師叔和曲長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長老,兩人一正一邪,勢如水火,但
論到音韻,卻心意相通,結成知交,合創了這曲神妙絕倫的《笑傲江湖》出來。他二人攜手
同死之時,顯是心中絕無遺憾,遠勝於我孤零零的在這世上,為師父所疑,為師妹所棄,而
一個敬我愛我的師弟,卻又為我親手所殺。”不由得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的落在曲譜之
上,忍不住哽咽出聲。
綠竹翁的聲音又從竹叢中傳了出來“這位朋友,為何哭泣?”令狐衝道“晚輩自傷
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兩位前輩之死,不禁失態,打擾老先生了。”說著轉身便行。綠竹
翁道“小朋友,我有幾句話請教,請進來談談如何?”令狐衝適才聽他對王元霸說話時傲
慢無禮,不料對自己一個無名小卒卻這等客氣,倒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前輩有何
垂詢,晚輩自當奉告。”緩步走進竹林。隻見前麵有五間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
成。一個老翁從右邊小舍中走出來,笑道“小朋友,請進來喝茶。”令狐衝見這綠竹翁身
子略形佝僂,頭頂稀稀疏疏的已無多少頭發,大手大腳,精神卻十分矍鑠,當即躬身行禮,
道“晚輩令狐衝,拜見前輩。”
綠竹翁嗬嗬笑道“老朽不過癡長幾歲,不用多禮,請進來,請進來!”令狐衝隨著他
走進小舍,見桌椅幾榻,無一而非竹製,牆上懸著一幅墨竹,筆勢縱橫,墨跡淋漓,頗有森
森之意。桌上放著一具瑤琴,一管洞簫。
綠竹翁從一把陶茶壺中倒出一碗碧綠清茶,說道“請用茶。”令狐衝雙手接過,躬身
謝了。綠竹翁道“小朋友,這部曲譜,不知你從何處得來,是否可以見告?”令狐衝一
怔,心想這部曲譜的來曆之中包含著許多隱秘,是以連師父、師娘也未稟告。但當日劉正風
和曲洋將曲譜交給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傳之後世,不致湮沒,這綠竹翁和他姑姑妙解音
律,他姑姑更將這一曲奏得如此神韻俱顯,他二人年紀雖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世上又
哪裡再找得到第三個人來傳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長,未必能
有機緣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寫此曲的兩位前輩,一位精於撫琴,一位善於吹簫,
這二人結成知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難,同時逝世。二位前輩臨死之時,將此曲交於弟
子,命弟子訪覓傳人,免使此曲湮沒無聞。”頓了一頓,又道“適才弟子得聆前輩這位姑
姑的琴簫妙技,深慶此曲已逢真主,便請前輩將此曲譜收下,奉交婆婆,弟子得以不負撰作
此曲者的付托,完償了一番心願。”說著雙手恭恭敬敬的將曲譜呈上。
綠竹翁卻不便接,說道“我得先行請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隻聽得左邊小舍中
傳來那位婆婆的聲音道“令狐先生高義,慨以妙曲見惠,咱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隻不
知那兩位撰曲前輩的大名,可能見告否?”聲音卻也並不如何蒼老。令狐衝道“前輩垂
詢,自當稟告。撰曲的兩位前輩,一位是劉正風劉師叔,一位是曲洋曲長老。”那婆婆
“啊”的一聲,顯得十分驚異,說道“原來是他二人。”
令狐衝道“前輩認得劉曲二位麼?”那婆婆並不徑答,沉吟半晌,說道“劉正風是
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卻是魔教長老,雙方乃是世仇,如何會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
難以索解。”
令狐衝雖未見過那婆婆之麵,但聽了她彈琴吹簫之後,隻覺她是個又清雅又慈和的前輩
高人,決計不會欺騙出賣了自己,聽她言及劉曲來曆,顯是武林同道,當即源源本本的將劉
正風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劉曲二人如何中了嵩山派高手的掌力,
如何荒郊合奏,二人臨死時如何委托自己尋覓知音傳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隻略去了莫大
先生殺死費彬一節。那婆婆一言不發的傾聽。令狐衝說完,那婆婆問道“這明明是曲譜,
那金刀王元霸卻何以說是武功秘笈?”
令狐衝當下又將林震南夫婦如何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傷,如何請其轉囑林平之,王氏兄
弟如何起疑等情說了。那婆婆道“原來如此。”她頓了一頓,說道“此中情由,你隻消
跟你師父、師娘說了,豈不免去許多無謂的疑忌?我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對
我直言無隱?”令狐衝道“弟子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原因。想是聽了前輩雅奏之後,對前輩
高風大為傾慕,更無絲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麼你對你師父師娘,反而有猜疑之意
麼?”令狐衝心中一驚,道“弟子萬萬不敢。隻是……恩師心中,對弟子卻大有疑意,
唉,這也怪恩師不得。”那婆婆道“我聽你說話,中氣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該如此,卻是
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還是曾受重傷?”令狐衝道“是受了極重的內傷。”那婆婆
道“竹賢侄,你帶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脈。”綠竹翁道“是。”引令狐衝走
到左邊小舍窗邊,命他將左手從細竹窗簾下伸將進去。那竹簾之內,又障了一層輕紗,令狐
衝隻隱隱約約的見到有個人影,五官麵貌卻一點也無法見到,隻覺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
了自己腕脈。那婆婆隻搭得片刻,便驚“噫”了一聲,道“奇怪之極!”過了半晌,才
道“請換右手。”她搭完兩手脈搏後,良久無語。令狐衝微微一笑,說道“前輩不必為
弟子生死擔憂。弟子自知命不久長,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
長?”令狐衝道“弟子誤殺師弟,遺失了師門的《紫霞秘笈》,我隻盼早日找回秘笈,繳
奉師父,便當自殺以謝師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那也未必是甚麼了不起的物
事。你又怎地誤殺了師弟?”令狐衝當下又將桃穀六仙如何為自己治傷,如何六道真氣在體
內交戰,如何師妹盜了師門秘笈來為自己治傷,如何自己拒絕而師弟陸大有強自誦讀,如何
自己將之點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說了。那婆婆聽完,說道“你師弟不是
你殺的。”令狐衝吃了一驚,道“不是我殺的?”那婆婆道“你真氣不純,點那兩個穴
道,決計殺不了他。你師弟是旁人殺的。”令狐衝喃喃的道“那是誰殺了陸師弟?”那婆
婆道“偷盜秘笈之人,雖然不一定便是害你師弟之人,但兩者多少會有些牽連。”令狐衝
籲了口長氣,胸口登時移去了一塊大石。他當時原也已經想到,自己輕輕點了陸大有兩處穴
道,怎能製其死命?隻是內心深處隱隱覺得,就算陸大有不是自己點死,卻也是為了自己而
死,男子漢大丈夫豈可推卸罪責,尋些借口來為自己開脫?這些日子來嶽靈珊和林平之親密
異常,他傷心失望之餘,早感全無生趣,一心隻往一個“死”字上去想,此刻經那婆婆一
提,立時心生莫大憤慨“報仇!報仇!必當替陸師弟報仇!”那婆婆又道“你說體內有
六道真氣相互交迸,可是我覺你脈象之中,卻有八道真氣,那是何故?”令狐衝哈哈大笑,
將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說了。
那婆婆微微一笑,說道“閣下性情開朗,脈息雖亂,並無衰歇之象。我再彈琴一曲,
請閣下品評如何?”令狐衝道“前輩眷顧,弟子衷心銘感。”
那婆婆嗯了一聲,琴韻又再響起。這一次的曲調卻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輕輕歎息,又
似是朝露暗潤花瓣,曉風低拂柳梢。令狐衝聽不多時,眼皮便越來越沉重,心中隻道“睡
不得,我在聆聽前輩的撫琴,倘若睡著了,豈非大大的不敬?”但雖竭力凝神,卻終是難以
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攏,再也睜不開來,身子軟倒在地,便即睡著了。睡夢之中,仍隱隱
約約聽到柔和的琴聲,似有一隻溫柔的手在撫摸自己頭發,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師娘的懷抱
之中,受她親熱憐惜一般。過了良久良久,琴聲止歇,令狐衝便即驚醒,忙爬起身來,不禁
大是慚愧,說道“弟子該死,不專心聆聽前輩雅奏,卻竟爾睡著了,當真好生惶恐。”
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責。我適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為你調理體內真氣。你倒
試自運內息,煩惡之情,可減少了些麼?”令狐衝大喜,道“多謝前輩。”當即盤膝坐在
地下,潛運內息,隻覺那八股真氣仍是相互衝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時熱血上湧、便欲嘔吐
的情景卻已大減,可是隻運得片刻,又已頭暈腦脹,身子一側,倒在地下。
綠竹翁忙趨前扶起,將他扶入房中。
那婆婆道“桃穀六仙和不戒大師功力深厚,所種下的真氣,非我淺薄琴音所能調理,
反令閣下多受痛楚,甚是過意不去。”令狐衝忙道“前輩說哪裡話來?得聞此曲,弟子已
大為受益。綠竹翁提起筆來,在硯池中蘸了些墨,在紙上寫道“懇請傳授此曲,終身受
益。”令狐衝登時省悟,說道“弟子鬥膽求請前輩傳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調理。”
綠竹翁臉現喜色,連連點頭。那婆婆並不即答,過了片刻,才道“你琴藝如何?可否撫奏
一曲?”令狐衝臉上一紅,說道“弟子從未學過,一竅不通,要從前輩學此高深琴技,實
深冒昧,還請恕過弟子狂妄。”當下向綠竹翁長揖到地,說道“弟子這便告辭。”那婆婆
道“閣下慢走。承你慨贈妙曲,愧無以報,閣下傷重難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
日以奏琴之法傳授令狐衝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陽久耽,那麼……那麼我這一曲《清心
普善咒》,便傳了給他,亦自不妨。”最後兩句話語聲細微,幾不可聞。次日清晨,令狐衝
便來小巷竹舍中學琴。綠竹翁取出一張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說道“樂律十二律,是為黃
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此是自古已
有,據說當年黃帝命伶倫為律,聞鳳凰之鳴而製十二律。瑤琴七弦,具宮、商、角、微、羽
五音,一弦為黃鐘,三弦為宮調。五調為慢角、清商、宮調、慢宮、及蕤賓調。”當下依次
詳加解釋。
令狐衝雖於音律一竅不通,但天資聰明,一點便透。綠竹翁甚是喜歡,當即授以指法,
教他試奏一曲極短的《碧霄吟》。令狐衝學得幾遍,彈奏出來,雖有數音不準,指法生澀,
卻洋洋然頗有青天一碧、萬裡無雲的空闊氣象。一曲既終,那婆婆在隔舍聽了,輕歎一聲,
道“令狐少君,你學琴如此聰明,多半不久便能學《清心普善咒》了。”綠竹翁道“姑
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學,但彈奏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兒為高。琴為心聲,想是
因他胸襟豁達之故。”令狐衝謙謝道“前輩過獎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輩
這般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那婆婆失聲道“你……你也想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麼?”令狐衝臉上一紅,道“弟子昨日聽得前輩琴簫雅奏,心下甚是羨慕,那當然是癡心
妄想,連綠竹前輩尚且不能彈奏,弟子又哪裡夠得上?”那婆婆不語,過了半晌,低聲道
“倘若你能彈琴,自是大佳……”語音漸低,隨後是輕輕的一聲歎息。如此一連二十餘日,
令狐衝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來學琴,直至傍晚始歸,中飯也在綠竹翁處吃,雖是青菜豆腐,
卻比王家的大魚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綠竹翁酒量雖不甚高,備的酒卻
是上佳精品。他於酒道所知極多,於天下美酒不但深明來曆,而且年份產地,一嘗即辨。令
狐衝聽來聞所未聞,不但跟他學琴,更向他學酒,深覺酒中學問,比之劍道琴理,似乎也不
遑多讓。
有幾日綠竹翁出去販賣竹器,便由那婆婆隔著竹簾教導。到得後來,令狐衝於琴中所提
的種種疑難,綠竹翁常自無法解答,須得那婆婆親自指點。
但令狐衝始終未見過那婆婆一麵,隻是聽她語音輕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哪像
陋巷貧居的一個老婦?料想她雅善音樂,自幼深受熏冶,因之連說話的聲音也好聽了,至老
不變。這日那婆婆傳授了一曲《有所思》,這是漢時古曲,節奏婉轉。令狐衝聽了數遍,依
法撫琴。他不知不覺想起當日和嶽靈珊兩小無猜、同遊共樂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練劍,思
過崖上送飯,小師妹對自己的柔情密意,後來無端來了個林平之,小師妹對待自己竟一日冷
淡過一日。他心中淒楚,突然之間,琴調一變,竟爾出現了幾下福建山歌的曲調,正是嶽靈
珊那日下崖時所唱。他一驚之下,立時住手不彈。那婆婆溫言道“這一曲《有所思》,你
本來奏得極好,意與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隻是忽然出現閩音,曲
調似是俚歌,令人大為不解,卻是何故?”令狐衝生性本來開朗,這番心事在胸中鬱積已
久,那婆婆這二十多天來又對他極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戀嶽靈珊的心情。他隻說了個開
頭,便再難抑止,竟原原本本的將種種情由儘行說了,便將那婆婆當作自己的祖母、母親,
或是親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說完,這才大感慚愧,說道“婆婆,弟子的無聊心事,嘮嘮
叨叨的說了這半天,真是……真是……”那婆婆輕聲道“‘緣’之一事,不能強求。古人
道得好‘各有因緣莫羨人’。令狐少君,你今日雖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
狐衝大聲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幾日,室家之想,那是永遠不會有的了。”那婆婆不再
說話,琴音輕輕,奏了起來,卻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衝聽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
那婆婆止了琴音,說道“現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學完。此後每日彈
奏,往時功力雖然不能儘複,多少總會有些好處。”令狐衝應道“是。”
那婆婆當即傳了曲譜指法,令狐衝用心記憶。如此學了四日,第五日令狐衝又要到小巷
去學琴,勞德諾忽然匆匆過來,說道“大師哥,師父吩咐,咱們明日要走了。”令狐衝一
怔,道“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說“我的琴曲還沒學全呢”,話到口邊,卻又
縮回。勞德諾道“師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動身。”
令狐衝答應了,當下快步來到綠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辭了。”那婆婆一
怔,半晌不語,隔了良久,才輕輕道“去得這麼急!你……你這一曲還沒學全呢。”令狐
衝道“弟子也這麼想。隻是師命難違。再說,我們異鄉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
那婆婆道“那也說得是。”當下傳授曲調指法,與往日無異。
令狐衝與那婆婆相處多日,雖然從未見過她一麵,但從琴音說話之中,知她對自己頗為
關懷,無異親人。隻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說了一句關切的話,立即雜以他語,顯是不想讓他
知道心意。這世上對令狐衝最關心的,本來是嶽不群夫婦、嶽靈珊與陸大有四人,現下陸大
有已死,嶽靈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師父師母對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覺得真正的親
人,倒是綠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這一日中,他幾次三番想跟綠竹翁陳說,要在這小巷中留
居,既學琴簫,又學竹匠之藝,不再回歸華山派,但一想到嶽靈珊的倩影,終究割舍不下,
心想“小師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隻見她一麵,縱然隻見到她的背影,聽到一句
她的說話聲音,也是好的。何況她又沒不睬我?”
傍晚臨彆之際,對綠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戀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幾拜,依稀
見竹簾之中,那婆婆卻也跪倒還禮,聽她說道“我雖傳你琴技,但此是報答你贈曲之德,
令狐少君為何行此大禮?”令狐衝道“今日一彆,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輩雅奏。令狐衝但
教不死,定當再到洛陽,拜訪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紀老邁,不知還有幾年
可活,下次我來洛陽,未必再能見到。”言下想到人生如夢如露,不由得聲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臨彆之際,我有一言相勸。”令狐衝道“是,前輩教誨,令
狐衝不敢或忘。”但那婆婆始終不說話,過了良久良久,才輕聲說道“江湖風波險惡,多
多保重。”
令狐衝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綠竹翁告彆。隻聽得左首小舍中琴聲響起,奏的
正是那《有所思》古曲。次日嶽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彆,坐舟沿洛水北上。王元霸祖
孫五人直送到船上,盤纏酒菜,致送得十分豐盛。自從那日王家駿、王家駒兄弟折斷了令狐
衝的手臂,令狐衝和王家祖孫三代不再交言,此刻臨彆,他也是翻起了一雙白眼,對他五人
漠然而視,似乎眼前壓根兒便沒一個“金刀王家”一般。嶽不群對這個大弟子甚感頭痛,知
他素來生性倔強,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禮告彆,他當時師命難違,勉強順從,事後多半會
去向王家尋仇搗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稱謝,於令狐衝的無禮神態,
裝作不見。令狐衝冷眼旁觀,見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給嶽靈珊的禮物極多。一名名
仆婦走上船來,呈上禮物,說道這是老太太送給嶽姑娘路上吃的,又說這是大奶奶送給姑娘
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給姑娘船中戴的,簡直便將嶽靈珊當作了親戚一般。嶽靈珊歡然道謝,
說道“啊喲,我哪裡穿得了這許多,吃得了這許多!”正熱鬨間,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
船頭,叫道“令狐少君!”令狐衝見是綠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禮。綠竹翁
道“我姑姑命我將這件薄禮送給令狐少君。”說著雙手奉上一個長長的包裹,包袱布是印
以白花的藍色粗布。令狐衝躬身接過,說道“前輩厚賜,弟子拜領。”說著連連作揖。王
家駿、王家駒兄弟見他對一個身穿粗布衣衫的老頭兒如此恭敬,而對名滿江湖的金刀無敵王
家爺爺卻連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氣,若不是礙著嶽不群夫婦和華山派眾師兄
弟姊妹的麵子,二人又要將令狐衝拉了出來,狠狠打他一頓,方出胸中惡氣。
眼見綠竹翁交了那包裹後,從船頭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兩兄弟使個眼色,分從左右
向綠竹翁擠了過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隻消輕輕一撞,這糟老頭兒還不摔下洛水之
中?雖然岸邊水淺淹不死他,卻也大大削了令狐衝的麵子。令狐衝一見,忙叫“小心!”
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彆說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了,那
也全無用處。他隻一怔之間,眼見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綠竹翁身上。王元霸叫道“不可!”
他在洛陽是有家有業之人,與尋常武人大不相同。他兩個孫兒年輕力壯,倘若將這個衰翁一
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來那可後患無窮。偏生他坐在船艙之中,正和嶽不群說話,來不及
出手阻止。
但聽得波的一聲響,兩兄弟的肩頭已撞上了綠竹翁,驀地裡兩條人影飛起,撲通撲通兩
響,王氏兄弟分從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便如是個鼓足了氣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弟撞
將上去,立即彈了出來。他自己卻渾若無事,仍是顫巍巍的一步步從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時一陣大亂,立時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來。此時方
當春寒,洛水中雖已解凍,河水卻仍極冷。王氏兄弟不識水性,早已喝了好幾口河水,隻凍
得牙齒打戰,狼狽之極。王元霸正驚奇間,一看之下,更加大吃一驚,隻見兩兄弟的四條胳
臂,都是在肩關節和肘關節處脫了臼,便如當日二人折斷令狐衝的胳臂一模一樣。兩人不停
的破口大罵,四條手臂卻軟垂垂的懸在身邊。王仲強見二子吃虧,縱身躍上岸去,搶在綠竹
翁麵前,攔住了他去路。綠竹翁也是弓腰曲背,低著頭慢慢走去。王仲強喝道“何方高
人,到洛陽王家顯身手來著?”綠竹翁便如不聞,繼續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強身前。
舟中眾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見綠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強微張雙臂,擋在路
心。漸漸二人越來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自三尺,綠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強
喝道“去罷!”伸出雙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眼見他雙手手指剛要碰到綠竹翁背脊,突
然之間,他一個高大的身形騰空而起,飛出數丈。眾人驚呼聲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個筋
鬥,穩穩落地。倘若二人分從遠處急速奔至,相撞時有一人如此飛了出去,倒也不奇,奇在
王仲強站著不動,而綠竹翁緩緩走近,卻陡然間將他震飛,即連嶽不群、王元霸這等高手,
也瞧不出這老翁使了甚麼手法,竟這般將人震得飛出數丈之外。王仲強落下時身形穩實,絕
無半分狼狽之態,不會武功之人還道他是自行躍起,顯了一手輕功。眾家丁轎夫拍手喝彩,
大讚王家二老爺武功了得。王元霸初見綠竹翁不動聲色的將兩個孫兒震得四條手臂脫臼,心
下已十分驚訝,自忖這等本事自己雖然也有,但使出之時定然十分威猛霸道,決不能如這老
頭兒那麼舉重若輕,也決不能如此迅捷,待見他將兒子震飛,心下已非驚異,而是大為駭
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傳,一手單刀固然使得沉穩狠辣,而拳腳上功夫和內功
修為,也已不弱於自己壯年之時,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給對方震飛,那是生平從所未見之
事,眼見兒子吃了這虧,又欲奔上去動手,忙叫道“仲強,過來!”王仲強轉過身來,躍
上船頭,吐了口唾沫,幸幸罵道“這臭老兒,多半會使妖法!”王元霸低聲問道“身上
覺得怎樣?沒受傷麼?”王仲強搖了搖頭。王元霸心下盤算,憑著自己本事,未必對付得了
這個老人,若要嶽不群出手相助,勝了也不光彩,索性不提此事,含糊過去,反正那老人手
下留情,沒將兒子震倒震傷,已然給了自己麵子。眼見綠竹翁緩緩遠去,心頭實是一股說不
出的滋味,尋思“這老兒自是令狐衝的朋友,隻因孫兒折斷了令狐衝兩條胳臂,他便來震
斷他二人的胳臂還帳。我在洛陽稱雄一世,難道到得老來,反要摔個大筋鬥麼?”這時王伯
奮已將兩個侄兒關節脫臼處接上。兩乘轎子將兩個的少年抬回府去。
王元霸眼望嶽不群,說道“嶽先生,這人是甚麼來曆?老朽老眼昏花,可認不出這位
高人。”嶽不群道“衝兒,他是誰?”令狐衝道“他便是綠竹翁。”
王元霸和嶽不群同時“哦”的一聲。那日他們雖曾同赴小巷,卻未見綠竹翁之麵,而唯
一識得綠竹翁的易師爺,在府門口送彆後沒到碼頭來送行,是以誰都不識此人。嶽不群指著
那藍布包裹,問道“他給了你些甚麼?”令狐衝道“弟子不知。”打開包裹,露出一具
短琴,琴身陳舊,顯是古物,琴尾刻著兩個篆字“燕語”另有一本冊子,封麵上寫著“清
心普善咒”五字。令狐衝胸口一熱,“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嶽不群凝視著他,問道
“怎麼?”令狐衝道“這位前輩不但給了我一張瑤琴,還抄了琴譜給我。”翻開琴譜,但
見每一頁都寫滿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書明曲調之外,還詳細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撫琴
的種種關竅,紙張墨色,均是全新,顯是那婆婆剛寫就的。令狐衝想到這位前輩對自己如此
眷顧,心下感動,眼中淚光瑩然,差點便掉下淚來。王元霸和嶽不群見這冊子上所書確然全
是撫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顯然也與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相似,雖然心下疑竇
不解,卻也無話可說。嶽不群道“這位綠竹翁真人不露相,原來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衝
兒,你可知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料想令狐衝縱然知道,也不會據實以答,隻是這人武
功太高,若不問明底細,心下終究不安。果然令狐衝說道“弟子隻是跟隨這位前輩學琴,
實不知他身負武功。”當下嶽不群夫婦向王元霸和王伯奮、仲強兄弟拱手作彆,起篙解纜,
大船北駛。那船駛出十餘丈,眾弟子便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那綠竹翁武功深不可測,有的
卻說這老兒未必有甚麼本領,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強隻是不願跟這又
老又貧的老頭子一般見識,這才躍起相避。
令狐衝坐在後梢,也不去聽眾師弟師妹談論,自行翻閱琴譜,按照書上所示,以指按捺
琴弦,生怕驚吵了師父師娘,隻是虛指作勢,不敢彈奏出聲。
嶽夫人眼見坐船順風順水,行駛甚速,想到綠竹翁的詭異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
頭,觀賞風景。看了一會,忽聽得丈夫的聲音在耳畔說道“你瞧那綠竹翁是甚麼門道?”
這句話正是她要問丈夫的,他雖先行問起,嶽夫人仍然問道“你瞧他是甚麼門道?”嶽不
群道“這老兒行動詭異,手不動,足不抬,便將王家父子三人震得離身數丈,多半不是正
派武功。”嶽夫人道“不過他對衝兒似乎甚好,也不像真的要對金刀王家生事。”嶽不群
歎了口氣,說道“但願此事就此了結,否則王老爺子一生英名,隻怕未必有好結果呢。”
隔了半晌,又道“咱們雖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點的好。”嶽夫人道“你說會有
人上船來生事?”
嶽不群搖了搖頭,說道“咱們一直給蒙在鼓裡,到底那晚這一十五名蒙麵客是甚麼路
道,還是不明所以。咱們在明,而敵人在暗,前途未必會很太平呢。”他自執掌華山一派以
來,從未遇到過甚麼重大挫折,近月來卻深覺前途多艱,但到底敵人是誰,有甚麼圖謀,卻
半點摸不著底細,正因為愈是無著力處,愈是心事重重。他夫婦倆叮囑弟子日夜嚴加提防,
但坐船自鞏縣附近入河,順流東下,竟沒半點意外。離洛陽越遠,眾人越放心,提防之心也
漸漸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