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青城掌門顯是身處重圍。他坐在一張小桌旁,桌上放著酒壺筷子,三碟小菜,一柄
閃閃發光的出鞘長劍。圍著那張小桌的卻是七條長凳,每條凳上坐著一人。這些人有男有
女,貌相都頗凶惡,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人一言不發,凝視餘滄海。那青城掌門甚為
鎮定,左手端起酒杯飲酒,衣袖竟沒絲毫顫動。桃根仙道“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桃
枝仙道“他當然在害怕,七個打一個,他非輸不可。”桃乾仙道“他倘若不怕,乾麼
左手舉杯,不用右手?當然是要空著右手,以備用劍。”餘滄海哼了一聲,將酒杯從左手
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聽到二哥的說話,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
。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個疏神,七個敵人同時進攻,他就得給分成八塊。”桃葉仙
格的一笑,說道“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塊,豈不是更加矮小?”
令狐衝對餘滄海雖大有芥蒂,但眼見他強敵環伺,不願乘人之危,說道“六位桃兄
,這位道長是青城派的掌門。”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門便怎樣?是你的朋友麼?”令
狐衝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乾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辦。咱們有一
場好戲看。”桃花仙拍桌叫道“快拿酒來!老子要一麵喝酒,一麵瞧人把矮道人切成九
塊。”桃葉仙道“為甚麼是九塊?”桃花仙道“你瞧那頭陀使兩柄虎頭彎刀,他一個
人要多切一塊。”桃花仙道“也不見得,這些人有的使狼牙錘,有的使金拐杖,那又怎
麼切法?”
令狐衝道“大家彆說話,咱們兩不相幫,可是也彆分散了青城派掌門餘觀主的心神
。”桃穀六仙不再說話,笑嘻嘻、眼睜睜的瞧著餘滄海。令狐衝卻逐一打量圍住他的七人
。隻見一個頭陀長發垂肩,頭上戴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銅箍,束著長發,桌邊放著一對彎成
半月形的虎頭戒刀。他身旁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頭發發白,滿臉晦氣之色,身畔放的是
一柄兩尺來長的短刀。再過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紅的僧衣,身邊放著一缽一鈸
,均是純鋼所鑄,鋼鈸的邊緣鋒銳異常,顯是一件厲害武器;那道人身材高大,長凳上放
的是個八角狼牙錘,看上去斤兩不輕。道人右側的長凳上箕踞著一個中年化子,頭頸和肩
頭盤了兩條青蛇,蛇頭作三角之形,長信伸縮不已。其餘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
,女的瞎了右眼,兩人身邊各倚一條拐杖,杖身燦然發出黃澄澄之色,杖身甚粗,倘若真
是黃金所鑄,份量著實沉重,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來歲年紀,情狀便是江湖上尋常的落魄
男女,卻攜了如此貴重的拐杖,透著說不出的詭異。隻見那頭陀目露凶光,緩緩伸出雙手
,握住了一對戒刀的刀柄。那乞丐從頸中取下一條青蛇,盤在臂上,蛇頭對準了餘滄海。
那和尚拿起了鋼鈸。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錘。那中年婦人也將短刀拿在手中。眼見各人便要
同時進襲。
餘滄海哈哈一笑,說道“倚多為勝,原是邪魔外道的慣技,我餘滄海又有何懼?”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餘的,我們並不想殺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錯,你隻須將
《辟邪劍譜》乖乖交了出來,我們便客客氣氣的放你走路。”
嶽不群、令狐衝、林平之、嶽靈珊等聽她突然提到《辟邪劍譜》,都是一怔,沒料想
到這七人圍住了餘滄海,竟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劍譜。四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
均想“難道這部《辟邪劍譜》當真是落在餘滄海手中?”那中年婦人冷冷的道“跟這
矮子多說甚麼,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說不定他藏在甚麼隱僻之處,
宰了他而搜不到,豈不糟糕。”那中年婦女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見得
有甚麼糟糕。”她說話時含糊不清,大為漏風,原來滿口牙齒已落了大半。眇目女子道
“姓餘的,我勸你好好的獻了出來。這部劍譜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這許多日子,你
讀也讀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著,又有何用?”餘滄海一言不發,氣凝丹田,全
神貫注。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走進一個眉花眼笑的人來。這人
身穿繭綢長袍,頭頂半禿,一部黑須,肥肥胖胖,滿臉紅光,神情十分和藹可親,左手拿
著個翡翠鼻煙壺,右手則是一柄尺來長的折扇,衣飾華貴,是個富商模樣。他進店後見到
眾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斂,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來,拱手道“幸會,幸會!想不到
當世的英雄好漢,都聚集到這裡了。當真是三生有幸。”
這人向餘滄海道“甚麼好風把青城派餘觀主吹到河南來啊?久聞青城派‘鬆風劍法
’是武林中一絕,今日咱們多半可以大開眼界了。”餘滄海全神運功,不加理睬。這人向
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沒見‘桐柏雙奇’在江湖上行走了,這幾年可發了大財哪。
”那眇目男子微微一笑,說道“哪裡有遊大老板發的財大。”這人哈哈哈連笑三聲,道
“兄弟是空場麵,左手來,右手去,單是兄弟的外號,便可知兄弟隻不過麵子上好看,
內裡卻空虛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問道“你的外號叫甚麼?”那人向桃枝仙瞧去,見桃穀六仙形貌奇特
,卻認不出他六人的來曆,嘻嘻一笑,道“兄弟有個難聽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
大家說兄弟愛結交朋友。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儘,毫不吝惜,雖然賺得錢多,金銀卻
是在手裡留不住的。”那眇目男子道“這位遊朋友,好像另外還有一個外號。”遊迅笑
道“是麼?兄弟怎地不知?”突然間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油浸泥鰍,滑不留手。”
聲音漏風,自是那少了一半牙齒的婦人在說話了。桃花仙叫道“不得了,了不得,泥鰍
已是滑溜之極,再用油來一浸,又有誰能抓得它住?”
遊迅笑道“這是江湖上朋友抬愛,稱讚兄弟的輕功造詣不差,好像泥鰍一般敏捷,
其實慚愧得緊,這一點微末功夫,實在不足掛齒。張夫人,你老人家近來清健。”說著深
深一揖。那老婦人張夫人白了他一眼,喝道“油腔滑調,給我走開些。”這遊迅脾氣極
好,一點也不生氣,向那乞丐道“雙龍神丐嚴兄,你那兩條青龍可越來越矯捷活潑了。
”那乞丐名叫嚴三星,外號本來叫作“雙蛇惡乞”,但遊迅卻隨口將他叫作“雙龍神丐”
,嚴三星本來極為凶悍,一聽之下,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遊迅也認得長發頭陀仇鬆
年,僧人西寶,道人玉靈,隨口捧了幾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間,便將劍拔弩張的局麵
弄得和緩了好多。忽聽得桃葉仙叫道“喂,油浸泥鰍,你卻怎地不讚我六兄弟武功高強
,本事了得?”遊迅笑道“這個……這個自然要讚的……”豈知他一句話沒說完,雙手
雙腳已被桃根、桃乾、桃枝、桃葉四仙抓在手中,將他提了起來,卻沒使勁拉扯。遊迅急
忙讚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桃穀四仙聽得遊迅接連大讚三句,
自不願便將他撕成了四塊。桃根仙、桃枝仙齊聲問道“怎見得我們的武功古今罕有?”
遊迅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老實說,本來是誰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
一伸手,便將兄弟手到擒來,一點不滑,一點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厲害,當真是古往今
來,罕見罕聞。兄弟此後行走江湖,定要將六位高人的名號到處宣揚,以便武林中個個知
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桃根仙等大喜,當即將他放下。張夫人冷冷的道“滑不
留手,名不虛傳。這一回,豈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遊迅道“這是六位高人的武功
太過了得,令人大為敬仰,隻可惜兄弟孤陋寡聞,不知六位前輩名號如何稱呼?”桃根仙
道“我們兄弟六人,名叫‘桃穀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乾仙。”將六兄弟的名號
逐一說了。遊迅拍手道“妙極,妙極。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沒有,若
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聖的功夫,哪有資格稱到這一個‘仙’字?”桃穀六仙大喜,齊
道“你這人有腦筋,有眼光,是個大大的好人。”
張夫人瞪視餘滄海,喝道“那《辟邪劍譜》,你到底交不交出來?”餘滄海仍不理
會。
遊迅說道“啊喲,你們在爭《辟邪劍譜》?據我所知,這劍譜可不在餘觀主手中啊
。”張夫人問道“那你知道是在誰的手中?”遊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說將出來,
隻怕嚇壞了你。”頭陀仇鬆年大聲喝道“快說!你倘若不知,便走開些,彆在這裡礙手
礙腳!”遊迅笑道“這位師父遮莫多吃了些燒豬烤羊,偌大火氣。兄弟武功平平,消息
卻十分靈通。江湖上有甚麼秘密訊息,要瞞過兄弟的千裡眼、順風耳,可不大容易。”桐
柏雙奇、張夫人等均知此言倒是不假,這遊迅好管閒事,無孔不入,武林中有甚麼他所不
知道的事確實不多,當即齊聲道“你賣甚麼關子?《辟邪劍譜》到底是在誰的手中?”
遊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錢財左手來,右手去,這幾
天實在窮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財主,拔一根寒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
個要緊消息,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常言道得好,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好消息嘛
,自當賣給財主。兄弟所賣的不是關子,而是消息。”
張夫人道“好,咱們先把餘滄海殺了,再逼這遊泥鰍說話。動手!”她“動手”二
字一出口,隻聽得叮叮當當幾下兵刃迅速之極的相交。張夫人等七人一齊離開了長凳,各
挺兵刃和餘滄海拆了幾招。七人一擊即退,仍團團的將餘滄海圍住。隻見西寶和尚與頭陀
仇鬆年腿上鮮血直流,餘滄海長劍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誰給重重的擊中了
一下。張夫人叫道“再來!”七人又是一齊攻上,叮叮當當的響了一陣,七人又再後退
,仍是將餘滄海圍在垓心。隻見張夫人臉上中劍,左邊自眉心至下頦,劃了一道長長的口
子。餘滄海左臂上卻被砍了一刀,左手已無法使劍,將長劍又再交到右手。玉靈道人一揚
狼牙錘,朗聲說道“餘觀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勸你投降了罷!”餘滄海哼了一聲,
低聲咒罵。張夫人也不去抹臉上的鮮血,提起短刀,對準了餘滄海,叫道“再……”張
夫人一個“上”字尚未出口,忽聽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幾步搶進圈中,站在餘滄
海身邊,說道“各位以七對一,未免太不公平,何況那位遊老板說過,《辟邪劍譜》確
是不在餘滄海手中。”這人正是林平之。他自見到餘滄海後,目光始終沒離開過他片刻,
眼見他雙臂受傷,張夫人等七人這次再行攻上,定然將他亂刀分屍,自己與這人仇深似海
,非得手刃此獠不可,決不容旁人將他殺了,當即挺身而出。張夫人厲聲問道“你是甚
麼人?要陪他送死不成?”林平之道“陪他送死倒不想。我見這事太過不平,要出來說
句公道話。大家不要打了罷。”仇鬆年道“將這小子一起宰了。”玉靈道人道“你是
誰?如此膽大妄為,替人強行出頭。”林平之道“在下華山派林平之……”
桐柏雙奇、雙蛇惡乞、張夫人等齊聲叫道“你是華山派的?令狐公子呢?”令狐衝
抱拳道“在下令狐衝,山野少年,怎稱得上‘公子’二字?各位識得我的一個朋友麼?
”一路之上,許多高人奇士對他尊敬討好,都說是由於他的一個朋友之故,令狐衝始終猜
想不出,到底甚麼時候交上了這樣一位神通廣大的朋友,聽這七人如此說,料想又是衝著
這位神奇朋友而賣他麵子了。果然張夫人等七人一齊轉身,向令狐衝恭恭敬敬的行禮。玉
靈道人說道“我們七人得到訊息,日夜不停的趕來,便是要想一識尊範。得在此處拜見
,正是好極了。”餘滄海受傷著實不輕,眼見挺身而出替他解圍的居然是林平之,不禁大
是奇怪,但隨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見圍住自己的七人都在跟令狐衝說話,此時不走,更
待何時,他腿上並未受傷,突然倒縱而出,搶入小飯店後進,從後門飛也似的走了。嚴三
星和仇鬆年齊聲呼叫,卻顯然已追趕不及。“滑不留手”遊迅走到令狐衝麵前,笑道“
兄弟從東方來,聽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下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幾十位
教主、幫主、洞主、島主要在五霸岡上和公子相會,這就忙不迭的趕來湊熱鬨,想不到運
氣真好,卻搶先見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緊,這次帶到五霸岡上的靈丹妙藥,沒一百種也
有九十九種,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拉住
了令狐衝的手連連搖晃,顯得親熱無比。令狐衝吃了一驚,問道“甚麼數十位教主、幫
主、洞主、島主?又是甚麼一百種靈丹妙藥?在下可全不明白了。”遊迅笑道“令狐公
子不必過慮,這中間的原由,兄弟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信口亂說。公子爺儘管放心,哈
哈哈,兄弟要是胡說八道,就算公子爺不會見怪,落在旁人耳中,姓遊的有幾個腦袋?遊
迅再滑上十倍,這腦袋瓜子終於也非給人揪下來不可。”張夫人陰沉沉的道“你說不敢
胡說八道,卻又儘提這事作甚?五霸岡上有甚麼動靜,待會令狐公子自能親眼見到,又何
必要你先來多嘴?我問你,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誰的手裡?”遊迅佯作沒聽見,轉
頭向著嶽不群夫婦,笑嘻嘻的道“在下一進門來,見到兩位,心中一直嘀咕這位相公
跟這位夫人相貌清雅,氣度不凡,卻是那兩位了不起的武林高人?兩位跟令狐公子在一起
,那必是華山派掌門、大名鼎鼎的‘君子劍’嶽先生夫婦了。”嶽不群微微一笑,說道
“不敢。”
遊迅道“常言道有眼不識泰山。小人今日是有眼不識華山。最近嶽先生一劍刺瞎
一十五名強敵,當真名震江湖,小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好劍法!好劍法!”他說得真切,
如曾親眼目睹一般。嶽不群哼了聲,臉上閃過了一陣陰雲。遊迅又道“嶽夫人寧女俠…
…”
張夫人喝道“你囉裡瀰唆的,有個完沒有?快說!是誰得了《辟邪劍譜》?”她聽
到嶽不群夫婦的名字,竟似渾不在意下。遊迅笑嘻嘻的伸出手來,說道“給一百兩銀子
,我便說給你聽。”張夫人啊的一聲,道“你前世就沒見過銀子?甚麼都是要錢,要錢
,要錢!”桐柏雙奇的眇目男子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向遊迅投了過去,道“一百兩隻
多不少,快說!”遊迅接過銀子,在手中掂了掂,說道“這就多謝了。來,咱們到外邊
去,我跟你說。”那眇目男子道“為甚麼到外邊去?你就在這裡說好了,好讓大家聽聽
。”眾人齊道“是啊,是啊!乾麼鬼鬼祟祟的?”遊迅連連搖頭,說道“不成,不成
!我要一百兩銀子,是每人一百兩,可不是將這個大消息隻賣一百兩銀子。如此大賤賣,
世上焉有此理?”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擺,仇鬆年、張夫人、嚴三星、西寶僧等都圍將上來
,霎時間將他圍在垓心,便如適才對付餘滄海一般。張夫人冷冷的道“這人號稱滑不留
手,對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靈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錘,在空中呼的一聲響,
劃了個圈子,說道“不錯,瞧他的腦袋是不是滑不留錘。”眾人瞧瞧他錘上的狼牙尖銳
鋒利,閃閃生光,再瞧瞧遊迅的腦袋細皮白肉、油滋烏亮,都覺他的腦袋不見得前程遠大
。遊迅道“令狐公子,適才貴派一位少年朋友,片言為餘觀主解圍,公子卻何以對遊某
人身遭大難,猶似不聞不見?”令狐衝道“你如不說《辟邪劍譜》的所在,在下也隻好
插手要對老兄不大客氣了。”說到這裡,心中一酸,情不自禁的向嶽靈珊瞧了一眼,心想
“連你,也冤枉我取了小林子的劍譜。”張夫人等七人齊聲歡呼,叫道“妙極,妙極
!請令狐公子出手。”遊迅歎了口氣,道“好,我說就是,你們各歸各位啊,圍著我乾
甚麼?”張夫人道“對付滑不留手,隻好加倍小心些。”遊迅歎道“這叫做自作孽,
不可活。我遊迅為甚麼不等在五霸岡上看熱鬨,卻自己到這裡送死?”張夫人道“你到
底說不說?”遊迅道“我說,我說,我為甚麼不說?咦,東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駕
光臨?”他最後這兩句說得聲音極響,同時目光向著店外西首直瞪,臉上充滿了不勝駭異
之情。眾人一驚之下,都順著他眼光向西瞧去,隻見長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隻
菜簍子,乃是個市井菜販,怎麼會是威震天下的東方不敗東方教主?眾人回過頭來,遊迅
卻已不知去向,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當。張夫人、仇鬆年、玉靈道人都破口大罵起來,
情知他輕功了得,為人又精靈之極,既已脫身,就再難捉得他住。
令狐衝大聲道“原來那《辟邪劍譜》是遊迅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手中。”眾人
齊問“當真?是在遊迅手中?”令狐衝道“那當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則他為甚麼堅不
吐實,卻又拚命逃走?”他說得聲音極響,到後來已感氣衰力竭。忽聽得遊迅在門外大聲
道“令狐公子,你乾麼要冤枉我?”隨即又走進門來。張夫人等大喜,立即又將他圍住
。玉靈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的計也!”遊迅愁眉苦臉,道“不錯,不錯,倘若
這句話傳將出去,說道遊迅得了《辟邪劍譜》,遊某人今後哪裡還有一天安寧的日子好過
?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遊某的麻煩。我便有三頭六臂,那也抵擋不住。令狐公子
,你當真了得,隻一句話,便將滑不留手捉了回來。”令狐衝微微一笑,心道“我有甚
麼了得?隻不過我也曾給人這麼冤枉過而已。”不禁眼光又向嶽靈珊瞧去。嶽靈珊也正在
瞧他。兩人目光相接,都是臉上一紅,迅速轉開了頭。張夫人道“遊老兄,剛才你是去
將《辟邪劍譜》藏了起來,免得給我們搜到,是不是?”遊迅叫道“苦也,苦也!張夫
人,你這麼說,存心是要遊迅的老命了。各位請想,那《辟邪劍譜》若是在我手中,遊迅
必定使劍,而且一定劍法極高,何以我身上一不帶劍,二不使劍,三來武功又是奇差呢?
”眾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錯。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劍譜》,未必便有時候去學;就算學了,也未必學得會。
你身上沒帶劍,或許是給人偷了。”桃乾仙道“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劍,剛才
你這麼一指,就是《辟邪劍譜》中的劍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瞧,他折扇斜指,
明是辟邪劍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劍尖指著誰,便是要取誰性命。”
這時遊迅手中的折扇正好指著仇鬆年。這莽頭陀虎吼一聲,雙手戒刀便向遊迅砍過去
。遊迅身子一側,叫道“他是說笑,喂!喂!喂!你可彆當真!”當當當當四聲響,仇
鬆年左右雙刀各砍了兩刀,都給遊迅撥開。聽聲音,他那柄折扇果然是純鋼所鑄。他肥肥
白白,一副養尊處優的模樣,身法竟十分敏捷,而折扇輕輕一撥,仇鬆年的虎頭彎刀便給
蕩開在數尺之外,足見武功在那長發頭陀之上,隻是身陷包圍之中,不敢反擊而已。桃花
仙叫道“這一招是辟邪劍法中第三十二招‘烏龜放屁’,嗯,這一招架開一刀,是第二
十五招‘甲魚翻身’。”令狐衝道“遊先生,那《辟邪劍譜》倘若確實不是在你手中,
那麼是在誰的手中?”
張夫人、玉靈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說。是在誰手中?”遊迅哈哈一笑,說道“
我所以不說,隻是想多賣幾千兩銀子,你們這等小氣,定要省錢,好,我便說了,隻不過
你們聽在耳裡,卻是癢在心裡,半點也無可奈何。那《辟邪劍譜》倘若為旁人所得,也還
有幾分指望,現下偏偏是在這一位主兒手中,那就……那就……咳咳,這個……”眾人屏
息凝氣,聽他述說劍譜得主的名字。忽聽得馬蹄聲急,夾著車聲轔轔,從街上疾馳而來,
遊迅乘機住口,側耳傾聽,道“咦,是誰來了?”玉靈道人道“快說,是誰得到了劍
譜?”遊迅道“我當然是要說的,卻又何必性急?”
隻聽車馬之聲到得飯店之外,倏然而止,有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令狐公子在這裡嗎
?敝幫派遣車馬,特來迎接大駕。”令狐衝急欲知道《辟邪劍譜》的所在,以便消除師父
、師娘、眾師弟、師妹對自己的疑心,卻不答複外麵的說話,繼續向遊迅道“有外人到
來,快快說罷!”遊迅道“公子鑒諒,有外人到來,這可不便說了。”
忽聽得街上馬蹄聲急,又有七八騎疾馳而至,來到店前,也即止住,一個雄偉的聲音
道“黃老幫主,你是來迎接令狐公子的嗎?”那老人道“不錯。司馬島主怎地也來了
?”那雄偉的聲音哼了一聲,接著腳步聲沉重,一個魁梧之極的大漢走進店來,大聲道
“哪一位是令狐公子?小人司馬大,前來迎接公子去五霸岡上和群雄相見。”
令狐衝隻得拱手說道“在下令狐衝,不敢勞動司馬島主大駕。”那司馬島主道“
小人名叫司馬大,隻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因此父母給取了這一個名字。令狐公子叫
我司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甚麼島主不島主,阿大可不敢當。”令狐衝道“不敢
。”伸手向著嶽不群夫婦道“這兩位是我師父、師娘。”司馬大抱拳道“久仰。”隨
即轉過身來,說道“小人迎接來遲,公子勿怪。”
嶽不群身為華山派掌門二十餘年,向來極受江湖中人敬重,可是這司馬大以及張夫人
、仇鬆年、玉靈道人等一乾人,全都對令狐衝十分恭敬,而對這位華山派掌門顯然絲毫不
以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令狐衝臉上,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顯。這比之當麵
斥罵,令他尤為恚怒。但嶽不群修養極好,沒顯出半分惱怒之色。
這時那姓黃的幫主也已走了進來。這人已有八十來歲年紀,一部白須,直垂至胸,精
神卻甚矍鑠。他向令狐衝微微彎腰,說道“令狐公子,小人幫中的兄弟們,就在左近一
帶討口飯吃,這次沒好好接待公子,當真罪該萬死。”
嶽不群心頭一震“莫非是他?”他早知黃河下遊有個天河幫,幫主黃伯流是中原武
林中的一位前輩耆宿,隻是他幫規鬆懈,幫中良莠不齊,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難免,這天河
幫的聲名就不見得怎麼高明。但天河幫人多勢眾,幫中好手也著實不少,是齊魯豫鄂之間
的一大幫會,難道眼前這個老兒,便是號令萬餘幫眾的“銀髯蛟”黃伯流?假若是他,又
怎會對令狐衝這個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
嶽不群心中的疑團隻存得片刻,便即打破,隻聽雙蛇惡乞嚴三星道“銀髯老蛟,你
是地頭蛇,對咱們這些外來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這白須老者果然便是“銀髯蛟”
黃伯流,他哈哈一笑,說道“若不是托了令狐公子的福,又怎請得動這許多位英雄好漢
的大駕?眾位來到豫東魯西,都是天河幫的嘉賓,那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岡上敝幫已備
了酒席,令狐公子和眾位朋友這就動身如何?”令狐衝見小小一間飯店之中擠滿了人,這
般聲音嘈雜,遊迅決不會吐露機密,好在適才大家這麼一鬨,師父、師妹他們對自己的懷
疑之意當會大減,日後終於會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嶽不群道“師父,咱們
去不去?請你示下。”嶽不群心想“聚集在五霸岡上的,顯然沒一個正派之士,如何可
跟他們混在一起?這些人頗似欲以恭謹之禮,誘引衝兒入夥。衡山派劉正風前車之轍,一
與邪徒接近,終不免身敗名裂。可是在眼前情勢之下,這‘不去’二字,又如何說得出口
?”遊迅道“嶽先生,此刻五霸岡上可熱鬨得緊哩!好多位洞主、島主,都是十幾年、
二三十年沒在江湖上露臉了。大夥兒都是為令狐公子而來。你調教了這樣一位文武全才、
英雄了得的少俠出來,嶽先生當真臉上大有光彩。那五霸岡嗎,當然是要去的囉。嶽先生
大駕不去,豈不叫眾人大為掃興?”嶽不群尚未答話,司馬大和黃伯流二人已將令狐衝半
扶半抱的擁了出去,扶入一輛大車之中。仇鬆年、嚴三星、桐柏雙奇、桃穀六仙等紛紛一
擁而出。
嶽不群和夫人相對苦笑,均想“這一乾人隻是要衝兒去。咱們去不去,他們也不放
在心上。”
嶽靈珊甚是好奇,說道“爹,咱們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師哥到底在要些甚麼
花樣。”她想到那吃人肉的黑白雙熊,兀自心驚,但想他們既衝著大師哥的麵子放了自己
,總不會再來咬自己的手指頭,不過到得五霸岡上,可彆離開爹爹太遠了。
嶽不群點了點頭,走出門外,適才大嘔了一場,未進飲食,落足時竟然虛飄飄的,真
氣不純,不由得暗驚“那五毒教藍鳳凰的毒藥當真厲害。”
黃伯流和司馬大等眾人乘來許多馬匹,當下讓給嶽不群、嶽夫人、張夫人、仇鬆年、
桃穀六仙等一乾人乘坐。華山派的幾名男弟子無馬可騎,便與天河幫的幫眾、長鯨島司馬
大島主的部屬一同步行,向五霸岡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