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道“甚麼事大驚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來看,人家收了起來,可叫你後悔
一世。”外麵那人道“你又覓到甚麼冒牌貨的書法了,是不是?”門帷掀起,走進一個
人來,矮矮胖胖,頭頂禿得油光滑亮,一根頭發也無,右手提著一枝大筆,衣衫上都是墨
跡。他走近一看,突然雙目直瞪,呼呼喘氣,顫聲道“這……這是真跡!真是……真是
唐朝……唐朝張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帖上的草書大開大闔,便如一
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竄高伏低,雖然行動迅捷,卻不失高雅的風致。令狐衝在十個字中
還識不到一個,但見帖尾寫滿了題跋,蓋了不少圖章,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
“這位是我三哥禿筆翁,他取此外號,是因他書法,寫禿了千百枝筆,卻不是因他
頭頂光禿禿地。這一節千萬不可弄錯。”令狐衝微笑應道“是。”那禿筆翁伸出右手食
指,順著率意帖中的筆路一筆一劃的臨空鉤勒,神情如醉如癡,對向問天和令狐衝二人固
是一眼不瞧,連丹青生的說話也顯然渾沒聽在耳中。令狐衝突然之間,心頭一震“向大
哥此舉,隻怕全是早有預謀。記得我和他在涼亭中初會,他背上便有這麼一個包袱。”但
轉念又想“當時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這兩個卷軸,說不定他為了來求梅莊的四位莊
主治我之病,途中當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時,出去買來,甚或是偷來搶來。嗯,多半是偷盜
而得,這等無價之寶,又哪裡買得到手?”耳聽得那禿筆翁臨空寫字,指上發出極輕微的
嗤嗤之聲,內力之強,和黑白子各擅勝場,又想“我的內傷乃因桃穀六仙及不戒大師而
起,這梅莊三位莊主的內功,似乎不在桃穀六仙和不戒大師之下,那大莊主說不定更加厲
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許能治我之傷了。但願他們不致大耗功力才好。”向問
天不等禿筆翁寫完,便將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禿筆翁向他愕然而視,過了好一會,說道“換甚麼?”向問天搖頭道“甚麼都不
能換。”禿筆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叫道“不行!”
禿筆翁道“行,為甚麼不行?能換得這幅張旭狂草真跡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筆法又何足
惜?”向問天搖頭道“不行!”禿筆翁急道“那你為甚麼拿來給我看?”向問天道
“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莊主隻當從來沒看過便是。”禿筆翁道“看已經看過了,怎麼
能隻當從來沒看過?”向問天道“三莊主真的要得這幅張旭真跡,那也不難,隻須和我
們打一個賭。”禿筆翁忙問“賭甚麼?”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瘋瘋癲癲。他說
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能勝得這位華山派風朋友的劍法。”禿筆翁道“倘若有人勝得了
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問天道“倘若梅莊之中,不論哪一位勝得我風兄弟手中長劍
,那麼在下便將這幅張旭真跡《率意帖》奉送三莊主,將那幅範寬真跡《溪山行旅圖》奉
送四莊主,還將在下心中所記神仙鬼怪所下的圍棋名局二十局,一一錄出,送給二莊主。
”禿筆翁道“我們大哥呢?你送他甚麼?”
向問天道“在下有一部《廣陵散》琴譜,說不定大莊主……”他一言未畢,黑白子
等三人齊聲道“《廣陵散》?”令狐衝也是一驚“這《廣陵散》琴譜,是曲長老發掘
古墓而得,他將之譜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來?”隨即恍然“向大哥
是魔教右使,曲長老是魔教長老,兩人多半交好。曲長老得到這部琴譜之後,喜悅不勝,
自會跟向大哥說起。向大哥要借來抄錄,曲長老自必欣然允諾。”想到譜在人亡,不禁喟
然。禿筆翁搖頭道“自嵇康死後,《廣陵散》從此不傳,童兄這話,未免是欺人之談了
。”
向問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愛琴成癡。他說嵇康一死,天下從此便無《廣
陵散》。這套琴譜在西晉之後固然從此湮沒,然而在西晉之前呢?”
禿筆翁等三人茫然相顧,一時不解這句話的意思。向問天道“我這位朋友心智過人
,兼又大膽妄為,便去發掘晉前擅琴名人的墳墓。果然有誌者事竟成,他掘了數十個古墓
之後,終於在東漢蔡邕的墓中,尋到了此曲。”禿筆翁和丹青生都驚噫一聲。黑白子緩緩
點頭,說道“智勇雙全,了不起!”向問天打開包袱,取了一本冊子,封皮上寫著《廣
陵散琴曲》五字,隨手一翻,冊內錄的果是琴譜。他將那冊子交給令狐衝,說道“風兄
弟,梅莊之中,倘若有哪一位高人勝得你的劍法,兄弟便將此琴譜送給大莊主。”
令狐衝接過,收入懷中,心想“說不定這便是曲長老的遺物。曲長老既死,向大哥
要取他一本琴譜,有何難處?”丹青生笑道“這位風兄弟精通酒理,劍法也必高明,可
是他年紀輕輕,難道我梅莊之中……嘿嘿,這可太笑話了。”黑白子道“倘若我梅莊之
中,果然無人能勝得風少俠,我們要賠甚麼賭注?”令狐衝和向問天有約在先,一切聽由
他安排,但事情演變至斯,覺得向問天做得太也過份,即來求醫,怎可如此狂妄,輕視對
方?何況自己內力全失,如何能是梅莊中這些高人的對手?便道“童大哥愛說笑話,區
區末學後輩,怎敢和梅莊諸位莊主講武論劍?”
向問天道“這幾句客氣話當然是要說的,否則彆人便會當你狂妄自大了。”禿筆翁
似乎沒將二人的言語聽在耳裡,喃喃吟道“‘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
落紙如雲煙。’二哥,那張旭號稱‘草聖’,乃草書之聖,這三句詩,便是杜甫在《飲中
八仙歌》寫張旭的。此人也是‘飲中八仙’之一。你看了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當年
酒酣落筆的情景。唉,當真是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
此人既愛喝酒,自是個大大的好人,寫的字當然也不會差的了。”禿筆翁道“韓愈品評
張旭道‘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
。’此公正是我輩中人,不平有動於心,發之於草書,有如仗劍一揮,不亦快哉!”提起
手指,又臨空書寫,寫了幾筆,對向問天道“喂,你打開來再給我瞧瞧。”
向問天搖了搖頭,笑道“三莊主取勝之後,這張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於弈棋,思路周詳,未勝算,先慮敗,又問“倘若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
少俠的劍法,我們該輸甚麼賭注?”向問天道“我們來到梅莊,不求一事,不求一物。
風兄弟隻不過來到天下武學的巔峰之所,與當世高手印證劍法。倘若僥幸得勝,我們轉身
便走,甚麼賭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這位風少俠是求揚名來了。一劍連敗‘江南
四友’,自是名動江湖。”向問天搖頭道“二莊主料錯了。今日梅莊印證劍法,不論誰
勝誰敗,若有一字泄漏於外,我和風兄弟天誅地滅,乃是狗屎不如之輩。”
丹青生道“好,好!說得爽快!這房間甚是寬敞,我便和風兄弟來比劃兩手。風兄
弟,你的劍呢?”向問天笑道“來到梅莊,怎敢攜帶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嚨叫道“拿兩把劍來!”
外邊有人答應,接著丁堅和施令威各捧一劍,走到丹青生麵前,躬身奉上。丹青生從
丁堅手中接了劍,道“這劍給他。”施令威道“是!”雙手托劍,走到令狐衝麵前。
令狐衝覺得此事甚為尷尬,轉頭去瞧向問天。向問天道“梅莊四莊主劍法通神,風兄弟
,你隻消學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終身受用不儘。”令狐衝眼見當此情勢,這場劍已不得不
比,隻得微微躬身,伸雙手接過長劍。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這位童兄打的賭,是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兄。丁堅
也會使劍,他也是梅莊中人,倒也不必定要你親自出手。”他越聽向問天說得有恃無恐,
越覺此事不妥,當下決定要丁堅先行出手試招,心想他劍法著實了得,而在梅莊隻是家人
身分,縱然輸了,也無損梅莊令名,一試之下,這風二中劍法的虛實便可得知。
向問天道“是,是。隻須梅莊之中有人勝得我風兄弟的劍法,便算是我們輸了,也
不一定是四位莊主親自出手。這位丁兄,江湖上人稱‘一字電劍’,劍招之快,世所罕見
。風兄弟,你先領教這位丁兄的一字電劍,也是好的。”丹青生將長劍向丁堅一拋,笑道
“你如輸了,罰你去吐魯番運酒。”丁堅躬身接住長劍,轉身向令狐衝道“丁某領教
風爺的劍法。”刷的一聲,將劍拔了出來。令狐衝當下也拔劍出鞘,將劍鞘放在石幾之上
向問天道“三位莊主,丁兄,咱們是印證劍法,可不用較量內力。”黑白子道“那自
然是點到為止。”向問天道“風兄弟,你可不得使出絲毫內力。咱們較量劍法,招數精
熟者勝,粗疏者敗。你華山派的氣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以內力取勝,便算是咱們
輸了。”令狐衝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沒半分內力,卻用這些言語擠兌人家。”便道
“小弟的內力使將出來,教三位莊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齒,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向
問天道“咱們來到梅莊,實出於一片至誠,風兄弟若再過謙,對四位前輩反而不敬了。
你華山派‘紫霞神功’遠勝於我嵩山派內功,武林中眾所周知。風兄弟,你站在我這兩隻
腳印之中,雙腳不可移動,和丁兄試試劍招如何?”他說了這幾句話,身子往旁邊一讓,
隻見地下兩塊青磚之上,分彆出現了一個腳印,深及兩寸。原來他適才說話之時,潛運內
力,竟在青磚上硬生生踏出了兩個腳印。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齊聲喝彩“好功
夫!”眼見向問天口中說話,不動聲色的將內力運到了腳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並無青磚
碎粉,兩個足印又一般深淺,平平整整,便如細心雕刻出來一般,內力驚人,實非自己所
及。丹青生等隻道他是試演內功,這等做作雖然不免有些膚淺,非高人所為,但畢竟神功
驚人,令人欽佩,卻不知他另有深意。令狐衝自然明白,他宣揚自己內功較他為高,他內
功已如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厲害,則對方於過招之時便決不敢行使內力,以免自取其辱
。再者,自己除劍法之外,其他武功一無可取,輕空縱躍,絕非所長,雙足踏在足印之中
,隻是施展劍法,便可藏拙。丁堅聽向問天要令狐衝雙足踏在腳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劍,顯
然對自己有輕蔑之意,心下不禁惱怒,但見他踏磚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他不禁駭異,尋
思“他們膽敢來向四位莊主挑戰,自非泛泛之輩。我隻消能和這人鬥個平手,便已為孤
山梅莊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後來遭逢強敵,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
“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莊,甘為廝役,當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斂殆儘
了。令狐衝舉步踏入了向問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請!”丁堅道“有僭了!”長劍
橫揮,嗤的一聲輕響,眾人眼前便是一道長長的電光疾閃而過,他在梅莊歸隱十餘年,當
年的功夫竟絲毫沒有擱下。這“一字電劍”每招之出,皆如閃電橫空,令人一見之下,驚
心動魄,先自生了怯意。當年丁堅乃是敗在一個盲眼獨行大盜手下,隻因對手眼盲,聽聲
辨形,這一字電劍的懾人聲勢便無所施其技。此刻他將劍法施展出來,霎時之間,滿室都
是電光,耀人眼目。但這一字電劍隻出得一招,令狐衝便瞧出了其中三個老大破綻。丁堅
並不急於進攻,隻是長劍連劃,似是對來客儘了禮敬之道,真正用意卻是要令狐衝神馳目
眩之餘,難以抵擋他的後著。他使到第五招時,令狐衝已看出了他劍法中的十八個破綻。
當下說道“得罪!”長劍斜斜指出。其時丁堅一劍正自左而右急掠而過,令狐衝的劍鋒
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堅這一掠之勢,正好將自己手腕送到他劍鋒上去。這
一掠勁道太急,其勢已無法收轉,旁觀五人不約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著黑白兩枚棋子,待要擲出擊打令狐衝的長劍,以免丁堅手腕切斷,
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敵一,梅莊擺明是輸了,以後也不用比啦。”隻一遲疑
,丁堅的手腕已向劍鋒上直削過去。施令威大叫一聲“啊喲!”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
間,令狐衝手腕輕輕一轉,劍鋒側了過來,拍的一聲響,丁堅的手腕擊在劍鋒平麵之上,
竟然絲毫無損。丁堅一呆,才知對方手下留情,便在這頃刻之間,自己已撿回了一隻手掌
,此腕一斷,終身武功便即廢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謝風大俠劍下留情。”
令狐衝躬身還禮,說道“不敢!承讓了。”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見令狐衝長劍這麼一轉,免得丁堅血濺當場,心下都是大生
好感。丹青生斟滿了一杯酒,說道“風兄弟,你劍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衝道“不敢當。”接過來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衝杯中斟滿,說道
“風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堅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衝道“那是碰巧
,何足為奇?”雙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說道“這第三杯,咱
倆誰都彆先喝,我跟你玩玩,誰輸了,誰喝這杯酒。”令狐衝笑道“那自然是我輸的,
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搖手道“彆忙,彆忙!”將酒杯放在石幾上,從丁堅手中接過
長劍,道“風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衝喝酒之時,心下已在盤算“他自稱第一好酒,第二好畫,第三好劍,劍法必
定是極精的。我看大廳上他所畫的那幅仙人圖,筆法固然淩厲,然而似乎有點管不住自己
,倘若他劍法也是這樣,那麼破綻必多。”當即躬身說道“四莊主,請你多多容讓。”
丹青生道“不用客氣,出招。”令狐衝道“遵命!”長劍一起,挺劍便向他肩頭刺出
。這一劍歪歪斜斜,顯然全無力氣,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劍法中決不能有這麼一招。丹青
生愕然道“那算甚麼?”他既知令狐衝是華山派的,心中一直在思忖華山派的諸路劍法
,豈知這一劍之出,渾不是這麼一回事,非但不是華山派劍法,甚至不是劍法。令狐衝跟
風清揚學劍,除了學得古今獨步的“獨孤九劍”之外,更領悟到了“以無招勝有招”這劍
學中的精義。這要旨和“獨孤九劍”相輔相成,“獨孤九劍”精微奧妙,達於極點,但畢
竟一招一式,尚有跡可尋,待得再將“以無招勝有招”的劍理加入運用,那就更加的空靈
飄忽,令人無從捉摸。是以令狐衝一劍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覺倘若出劍擋架,實不
知該當如何擋,如何架,隻得退了兩步相避。令狐衝一招迫得丁堅棄劍認輸,黑白子和禿
筆翁雖然暗讚他劍法了得,卻也並不如何驚奇,心想他既敢來梅莊挑戰,倘若連梅莊的一
名仆役也鬥不過,那未免太過笑話了,待見丹青生被他一劍逼得退出兩步,無不駭然。
丹青生退出兩步後,立即踏上兩步。令狐衝長劍跟著刺出,這一次刺向他左脅,仍是
隨手而刺,全然不符劍理。丹青生橫劍想擋,但雙劍尚未相交,立時察覺對方劍尖已斜指
自己右脅之下,此處門戶大開,對方乘虛攻來,實是無可挽救,這一格萬萬不可,危急中
迅即變招,雙足一彈,向後縱開了丈許。他喝一聲“好劍法!”毫不停留的又撲了上來
,連人帶劍,向令狐衝疾刺,勢道甚是威猛。
令狐衝看出他右臂彎處是個極大破綻,長劍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變招,
那麼右肘先已被對方削了下來。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長劍刺向地下,借著
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個筋鬥翻出,穩穩的落在兩丈之外,其實背心和牆壁已相去不過數
寸,如果這個筋鬥翻出時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牆壁,可大失高人的身分了。饒是如此,
這一下避得太過狼狽,臉上已泛起了紫紅之色。他是豁達豪邁之人,反而哈哈一笑,左手
大拇指一豎,叫道“好劍法!”舞動長劍,一招“白虹貫日”,跟著變“春風楊柳”,
又變“騰蛟起鳳”,三劍一氣嗬成,似乎沒見他腳步移動,但這三招使出之時,劍尖已及
令狐衝麵門。令狐衝斜劍輕拍,壓在他劍脊之上,這一拍時刻方位,拿捏得不錯分毫,其
實丹青生長劍遞到此處,精神氣力,徑行貫注於劍尖,劍脊處卻無半分力道。隻聽得一聲
輕響,他手中長劍沉了下去。令狐衝長劍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聲,
向左側縱開。
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又攻將過來,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當頭一劍砍落,叫道
“小心了!”他並不想傷害令狐衝,但這一劍“玉龍倒懸”勢道淩厲,對方倘若不察,
自己一個收手不住,隻怕當真砍傷了他。
令狐衝應道“是!”長劍倒挑,刷的一聲,劍鋒貼著他劍鋒斜削而上。丹青生這一
劍如乘勢砍下,劍鋒未及令狐衝頭頂,自己握劍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見對方長劍順
著自己劍鋒滑將上來,這一招無可破解,隻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擊在地下,蓬的一
聲響,身子向後躍起,已在丈許之外。他尚未站定,長劍已在身前連劃三個圓圈,幻作三
個光圈。三個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緩緩向令狐衝身前移去。這幾個
劍氣化成的光圈驟視之似不及一字電劍的淩厲,但劍氣滿室,寒風襲體。令狐衝長劍伸出
,從光圈左側斜削過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勁力未生之間的一個空隙
。丹青生“咦”的一聲,退了開去,劍氣光圈跟著他退開,隨即見光圈陡然一縮,跟著脹
大,立時便向令狐衝湧去。令狐衝手腕一抖,長劍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聲,急躍
退開。
如此倏進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間,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
十一次,眼見他須髯俱張,劍光大盛,映得他臉上罩了一層青氣,一聲斷喝,數十個大大
小小的光圈齊向令狐衝襲到。那是他劍法中登峰造極之作,將數十招劍法合而為一。這數
十招劍法每一招均有殺著,每一招均有變化,聚而為一,端的是繁複無比。
令狐衝以簡禦繁,身子微蹲,劍尖從數十個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丹青生
又是一聲大叫,用力躍出,砰的一聲,重重坐在石幾之上,跟著嗆啷一聲響,幾上酒杯震
於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你劍法比我高明得太多
。來,來,來!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這個四弟劍法的造詣,眼見他攻擊一十六招,令狐衝雙足不離向
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劍法之高,實是可畏可佩。丹青生斟了
酒來,和令狐衝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
哥卻不肯服。多半他們都要和你試試。”令狐衝道“咱二人拆了十幾招,四莊主一招未
輸,如何說是分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一招便已輸了,以後這一十七劍都是多餘
的。大哥說我風度不夠,果真一點不錯。”令狐衝笑道“四莊主風度高極,酒量也是一
般的極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再喝酒。”眼見他於劍術上十分自負,今日輸
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手中,居然毫不氣惱,這等瀟灑豁達,實是人中第一等的風度,
向問天和令狐衝都不禁為之心折。
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你將我那杆禿筆拿來。”施令威應了,出去拿了一
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令狐衝一看,竟是一杆精鋼所鑄的判官筆,長一尺六寸,奇怪的
是,判官筆筆頭上竟然縛有一束沾過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寫字用的大筆。尋常判官筆筆
頭是作點穴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敵製勝
?想來他武功固另有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雖羊毛亦能傷人。禿筆翁將
判官筆取在手裡,微笑道“風兄,你仍是雙足不離足印麼?”令狐衝急忙退後兩步,躬
身道“不敢。晚輩向前輩請教,何敢托大?”丹青生點頭道“是啊,你跟我比劍,站
著不動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禿筆翁舉起判官筆,微笑道“我這幾路筆法
,是從名家筆帖中變化出來的。風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筆法的路子。風兄是好朋友
,我這禿筆之上,便不蘸墨了。”令狐衝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當我是好朋友,筆
上便要蘸墨。筆上蘸墨,卻又怎地?”他不知禿筆翁臨敵之時,這判官筆上所蘸之墨,乃
以特異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膚後墨痕深印,永洗不脫,刀刮不去。當年武林好手和“江
南四友”對敵,最感頭痛的對手便是這禿筆翁,一不小心,便給他在臉上畫個圓圈,打個
交叉,甚或是寫上一兩個字,那便終身見不得人,寧可給人砍上一刀,斷去一臂,也勝於
給他在臉上塗抹。禿筆翁見令狐衝和丁堅及丹青生動手時出劍頗為忠厚,是以筆上也不蘸
墨了。令狐衝雖不明其意,但想總是對自己客氣,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輩識字不多
,三莊主的筆法,晚輩定然不識。”
禿筆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書法?好罷,我先跟你解說。我這一套筆法,叫做《
裴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中變化出來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
,你聽好了“裴將軍!大君製,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陵何壯哉!’”令狐
衝道“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你甚麼詩詞、書法,反正我一概不懂。”禿筆翁大
筆一起,向令狐衝左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高
舉,正要自上而下的劃將下來,令狐衝長劍遞出,製其機先,疾刺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
已,橫筆封擋,令狐衝長劍已然縮回。兩人兵刃並未相交,所使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路
《裴將軍詩》筆法第一式便隻使了半招,無法使全。他大筆擋了個空,立時使出第二式。
令狐衝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禿筆翁回筆封架,令狐衝長劍又已縮回,禿
筆翁這第二式,仍隻使了半招。禿筆翁一上手便給對方連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筆
法無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個善書之人,提筆剛寫了幾筆,旁邊便有一名頑童來捉他
筆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終無法好好寫一個字。禿筆翁心想“我將這首《裴將軍詩》先
念給他聽,他知道我的筆路,製我機先,以後各招可不能順著次序來。”大筆虛點,自右
上角至左下角彎曲而下,勁力充沛,筆尖所劃是個“如”字的草書。令狐衝長劍遞出,指
向他右脅。禿筆翁吃了一驚,判官筆急忙反挑,砸他長劍,令狐衝這一刺其實並非真刺,
隻是擺個姿式,禿筆翁又隻使了半招。他這筆草書之中,本來灌注了無數精神力氣,突然
間中途轉向,不但筆路登時為之窒滯,同時內力改道,隻覺丹田中一陣氣血翻湧,說不出
的難受。
他呼了口氣,判官筆急舞,要使“騰”字那一式,但仍隻半招,便給令狐衝攻得回筆
拆解。禿筆翁好生惱怒,喝道“好小子,便隻搗亂!”判官筆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
他如何騰挪變化,每一個字的筆法最多寫得兩筆,便給令狐衝封死,無法再寫下去。他大
喝一聲,筆法登變,不再如適才那麼恣肆流動,而是勁貫中鋒,筆致凝重,但鋒芒角出,
劍拔弩張,大有磊落波磔意態。令狐衝自不知他這路筆法是取意於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
八濛山銘》,但也看出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對方使的是甚麼招式,總之見
他判官筆一動,便攻其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隻使得半招,無
論如何使不全一招。
禿筆翁筆法又變,大書《懷素自敘帖》中的草書,縱橫飄忽,流轉無方,心想“懷
素的草書本已十分難以辨認,我草中加草,諒你這小子識不得我這自創的狂草。”他哪知
令狐衝彆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隻道令狐衝能搶先製住自己,由
於揣摸到了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狐衝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隻是攻擊
對方招數中的破綻而已。
禿筆翁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隻能使出半招,心中鬱怒越積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
,不打了!”向後縱開,提起丹青生那桶酒來,在石幾上倒了一灘,大筆往酒中一蘸,便
在白牆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
如”字直猶破壁飛去。他寫完之後,才鬆了口氣,哈哈大笑,側頭欣賞壁上殷紅如血的大
字,說道“好極!我生平書法,以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這間棋室給我住罷,我舍不得這幅字,隻怕從今而後
,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這間屋中除了一張棋枰,甚麼
也沒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對著你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怎麼還能靜心下棋
?”禿筆翁對著那幾行字搖頭晃腦,自稱自讚“便是顏魯公複生,也未必寫得出。”轉
頭向令狐衝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滿肚筆意,無法施展,這才突然間從指端一湧而出
,成此天地間從所未有的傑構。你的劍法好,我的書法好,這叫做各有所長,不分勝敗。
”
向問天道“正是,各有所長,不分勝敗。”丹青生道“還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這個三弟天真爛漫,癡於揮毫書寫,倒不是比輸了不認。”向問天道“
在下理會得。反正咱們所賭,隻是梅莊中無人能勝過風兄弟的劍法。隻要雙方不分勝敗,
這賭注我們也就沒輸。”黑白子點頭道“正是。”伸手到石幾之下,抽了一塊方形的鐵
板出來。鐵板上刻著十九道棋路,原來是一塊鐵鑄的棋枰。他抓住鐵棋之角,說道“風
兄,我以這塊棋枰作兵刃,領教你的高招。”
向問天道“聽說二莊主這塊棋枰是件寶物,能收諸種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
凝視,說道“童兄當真博聞強記。佩服,佩服。其實我這兵刃並非寶物,乃是磁鐵所製
,用以吸住鐵製的棋子,當年舟中馬上和人對弈,顛簸之際,不敢亂了棋路。”向問天道
“原來如此。”
令狐衝聽在耳裡,心道“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則一上來長劍給他棋盤吸住,不用打
便輸了。和此人對敵,可不能讓他棋盤和我長劍相碰。”當下劍尖下垂,抱拳說道“請
二莊主指點。”黑白子道“不敢,風兄的劍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請進招!”令狐衝
隨手虛削,長劍在空中彎彎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這是甚麼招數?”眼
見劍尖指向自己咽喉,當即舉枰一封。令狐衝撥轉劍頭,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舉枰
一擋。令狐衝不等長劍接近棋枰,便已縮回,挺劍刺向他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
“再不反擊,如何爭先?”下棋講究一個先手,比武過招也講究一個先手,黑白子精於棋
理,自然深通爭先之道,當即舉起棋枰,向令狐衝右肩疾砸。這棋枰二尺見方,厚達一寸
,乃是一件甚為沉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劍上,就算鐵枰上無吸鐵的磁性,長劍也非給砸斷
不可。令狐衝身子略側,斜劍往他右脅下刺去。黑白子見對方這一劍雖似不成招式,所攻
之處卻務須照應,當即斜枰封他長劍,同時又即向前推出。這一招“大飛”本來守中有攻
,隻要令狐衝應得這招,後著便源源而至。哪知道令狐衝竟不理會,長劍斜挑,和他搶攻
。黑白子這一招守中帶攻之作隻有半招起了效應,隻有招架之功,而無反擊之力。此後令
狐衝一劍又是一劍,毫不停留的連攻四十餘劍。黑白子左擋右封,前拒後禦,守得似乎連
水也潑不進去,委實嚴密無倫。但兩人拆了四十餘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餘招,竟然騰不
出手來還擊一招。禿筆翁、丹青生、丁堅、施令威四人隻看得目瞪口呆,眼見令狐衝的劍
法既非極快,更不威猛淩厲,變招之際,亦無甚麼特彆巧妙,但每一劍刺出,總是教黑白
子左支右絀,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綻。禿筆翁和丹青生自都理會得,任何招數中必有破綻
,但教能夠搶先,早一步攻擊對方的要害,那麼自己的破綻便不成破綻,縱有千百處破綻
,亦是無妨。令狐衝這四十餘招源源不絕的連攻,正是用上了這個道理。黑白子也是心下
越來越驚,隻想變招還擊,但棋枰甫動,對方劍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綻,四十餘招之中
,自己連半手也緩不出來反擊,便如是和一個比自己棋力遠為高明之人對局,對方連下四
十餘著,自己每一著都是非應不可。黑白子眼見如此鬥將下去,縱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
,自己仍將處於挨打而不能還手的局麵,心想“今日若不行險,以圖一逞,我黑白子一
世英名,化為流水。”橫過棋枰,疾揮出去,徑砸令狐衝的左腰。令狐衝仍是不閃不避,
長劍先刺他小腹。這一次黑白子卻不收枰防護,仍是順勢砸將過去,似是決意拚命,要打
個兩敗俱傷,待長劍刺到,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往劍刃上挾去。他練就“玄天指”神
功,這兩根手指上內勁淩厲,實不下於另有一件厲害的兵刃。旁觀五人見他行此險著,都
不禁“咦”的一聲,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較藝,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挾不中,那便是
劍刃穿腹之禍。一霎之間,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眼見黑白子兩根手指將要碰到劍刃
,不論是否挾中,必將有一人或傷或死。倘若挾中,令狐衝的長劍無法刺出,棋枰便擊在
他腰間,其勢已無可閃避;但如一挾不中,甚或雖然挾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劍勢,那麼長
劍一通而前,黑白子縱欲後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劍刃將觸未觸之際,長劍
劍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這一下變招出於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來武學之中,決不
能有這麼一招。如此一來,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劍竟是虛招,高手相搏而使這等虛招,直如
兒戲。可是此招雖為劍理之所絕無,畢竟已在令狐衝手下使了出來。劍尖上挑,疾刺咽喉
,黑白子的棋枰如繼續前砸,這一劍定然先刺穿了他喉頭。黑白子大驚之下,右手奮力凝
住棋枰不動。他心思敏捷,又善於弈理,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料到了對方的心意,如果自
己棋枰頓住不砸,對方長劍也不會刺來。
果然令狐衝見他棋枰不再進擊,長劍便也凝住不動,劍尖離他咽喉不過數寸,而棋枰
離令狐衝腰間也已不過數寸。兩人相對僵持,全身沒半分顫動。
局勢雖似僵持,其實令狐衝已占了全麵上風。棋枰乃是重物,至少也須相隔數尺之遙
運力擊下,方能傷敵,此時和令狐衝隻隔數寸,縱然大力向前猛推,也傷他不得,但令狐
衝的長劍隻須輕輕一刺,便送了對方性命。雙方處境之優劣,誰也瞧得出來。
向問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這在棋理之中,乃是‘雙活’。二莊主果
是大智大勇,和風兄弟鬥了個不分勝敗。”令狐衝長劍一撤,退開兩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甚麼不勝不敗?風兄劍術精絕,在下是一敗塗地。”丹青
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絕,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將出去,無人能擋,
何不試試這位風兄弟破暗器的功夫?”黑白子心中一動,見向問天微微點頭,側頭向令狐
衝瞧去,卻見他絲毫不動聲色,忖道“此人劍法高明之極,當今之世,恐怕隻有那人方
能勝得過他。瞧他二人神色之中有恃無恐,我便再使暗器,看來也隻是多出一次醜而已。
”當即搖了搖頭,笑道“我既已認輸,還比甚麼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