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許多身分隱秘的高手為其所用。”堪堪鬥到六七十招,定靜師太左支右絀,已氣喘籲
籲,一瞥眼間,忽見屋麵上又多了十幾個人影。這些人顯然早已隱伏在此,到這時才突然
現身。她暗叫“罷了,罷了!眼前這七人我已對付不了。再有這些敵人窺伺在側,定靜
今日大限難逃,與其落入敵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早些自尋了斷。這臭皮囊隻是我暫居
的舍宅,毀了殊不足惜,隻是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儘數斷送,定靜老尼卻是愧對恒山派
的列位先人了。”刷刷刷疾刺三劍,將敵人逼開兩步,忽地倒轉長劍,向自己心口插了下
去。劍尖將及胸膛,突然當的一聲響,手腕一震,長劍蕩開。隻見一個男子手中持劍,站
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靜師太勿尋短見,嵩山派朋友在此!”自己長劍自是他擋開的。
隻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急響,伏在暗處的十餘人紛紛躍出,和那魔教的七人鬥了起來。定靜
師太死中逃生,精神一振,當即仗劍上前追殺。但見嵩山那些人以二對一,魔教的七人立
處下風。那七人眼見寡不敵眾,齊聲呼哨,從南方退了下去。定靜師太持劍疾追,迎麵風
聲響動,屋簷上十多枚暗器同時發出。定靜師太舉起長劍,凝神將攢射過來的暗器一一拍
開。黑夜之中,唯有星月微光,長劍飛舞,但聽得叮叮之聲連響,十多枚暗器給她儘數擊
落。隻是給暗器這麼一阻,那魔教七人卻逃得遠了。隻聽得身後那人叫道“恒山派萬花
劍法精妙絕倫,今日教人大開眼界。”
定靜師太長劍入鞘,緩緩轉過身來,刹那之間,由動入靜,一位適才還在奮劍劇鬥的
武林健者,登時變成了謙和仁慈的有道老尼,雙手合十行禮,說道“多謝鐘師兄解圍。
”她認得眼前這個中年男子,是嵩山派左掌門的師弟,姓鐘名鎮,外號人稱“九曲劍”。
這並非因他所用兵刃是彎曲的長劍,而是恭維他劍派變幻無方,人所難測。當年泰山日觀
峰五嶽劍派大會,定靜師太曾和他有一麵之緣。其餘的嵩山派人物中,她也有三四人相識
。
鐘鎮抱拳還禮,微笑道“定靜師太以一敵七,力鬥魔教的‘七星使者’,果然劍法
高超,佩服,佩服。”定靜師太尋思“原來這七個家夥叫做甚麼‘七星使者’。”她不
願顯得孤陋寡聞,當下也不再問,心想日後慢慢打聽不遲,既然知道了他們的名號,那就
好辦。
嵩山派餘人一一過來行禮,有二人是鐘鎮的師弟,其餘便是低一輩弟子。定靜師太還
禮罷,說道“說來慚愧,我恒山派這次來到福建,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突然在這鎮
上失蹤。鐘師兄你們各位是幾時來到廿八鋪的?可曾見到一些線索,以供老尼追查嗎?”
她想到嵩山派這些人早就隱伏在旁,卻要等到自己勢窮力竭,挺劍自儘,這才出手相救,
顯是要自己先行出醜,再來顯他們的威風,心中甚是不悅。隻是數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蹤,
實在事關重大,不得不向他們打聽,倘若是她個人之事,那就寧可死了,也不會出口向這
些人相求,此時向鐘鎮問到這一聲,那已是委屈之至了。鐘鎮道“魔教妖人詭計多端,
深知師太武功卓絕,力敵難以取勝,便暗設陰謀,將貴派弟子儘數擒了去。師太也不用著
急,魔教雖然大膽,料來也不敢立時加害貴派諸位師妹。咱們下去詳商救人之策便是。”
說著左手一伸,請她下屋。定靜師太點了點頭,一躍落地。鐘鎮等跟著躍下。鐘鎮向西走
去,說道“在下引路。”走出數十丈後折而向北,來到仙安客店之前,推門進去,說道
“師太,咱們便在這裡商議。”他兩名師弟一個叫做“神鞭”鄧八公,另一個叫“錦毛
獅”高克新。三人引著定靜師太走進一間寬大的上房,點了蠟燭,分賓主坐下。弟子們獻
上茶後,退了出去。高克新便將房門關上了。鐘鎮說道“我們久慕師太劍法恒山派第一
……”定靜師太抓頭道“不對,我劍法不及掌門師妹,也不及定逸師妹。”鐘鎮微笑道
“師太不須過謙。我兩個師弟素仰英名,企盼見識師太神妙的劍法,以致適才救援來遲
,其實絕無惡意,謹此謝過,師太請勿怪罪。”定靜師太心意稍平,見三人站起來抱拳行
禮,便也站起合十行禮,道“好說。”鐘鎮待她坐下,說道“我五嶽劍派結盟之後,
同氣連枝,原是不分彼此。隻是近年來大家見麵的時候少,好多事情又沒聯手共為,致令
魔教坐大,氣焰日甚。”
定靜師太“嘿”的一聲,心道“這當兒卻來說這些閒話乾甚麼?”鐘鎮又道“左
師哥日常言道合則勢強,分則力弱。我五嶽劍派若能合而為一,魔教固非咱們敵手,便
是少林、武當這些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聲勢也遠遠不及咱們了。左師哥他老人家有個心
願,想將咱們有如一盤散沙般的五嶽劍派,歸並為一個‘五嶽派’。那時人多勢眾,齊心
合力,實可成為武林中諸門派之冠。不知師太意下如何?”定靜師太長眉一軒,說道“
貧尼在恒山派中乃是閒人,素來不理事。鐘師兄所提的大事,該當去跟我掌門師妹說才是
。眼前最要緊的,是設法將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搭救出來。其餘種種,儘可從長計議。”
鐘鎮微笑道“師太放心。這件事既教嵩山派給撞上了,恒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
,說甚麼也不能讓貴派諸位師妹們受委屈吃虧。”定靜師太道“那可多謝了。但不知鐘
兄有何高見?有甚麼把握說這句話?”鐘鎮微笑道“師太親身在此,恒山派鼎鼎大名的
高手,難道還怕了魔教的幾名妖人?再說,我們師兄弟和幾名師侄,自也當儘心竭力,倘
若仍奈何不了魔教中這幾個二流腳式,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話了。”
定靜師太聽他說來說去,始終不著邊際,又是焦躁,又是氣惱,站起身來,說道“
鐘師兄這般說,自是再好不過,咱們這便去罷!”鐘鎮道“師太哪裡去?”定靜師太道
“去救人啊!”鐘鎮問道“到哪裡去救人?”這一問之下,定靜師太不由啞口無言,
頓了一頓,道“我這些弟子們失蹤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耽誤得久,那就越難找了。
”鐘鎮道“據在下所知,魔教在離廿八鋪不遠之處有一巢穴,貴派的師妹們,多半已被
囚禁在那裡,依在下……”
定靜師太忙問“這巢穴在哪裡?咱們便去救人。”
鐘鎮緩緩的道“魔教有備而發,咱們貿然前去,若有錯失,說不定人還沒救出來,
先著了他們的道兒。依在下之見,還是計議定當,再去救人,較為妥善。”
定靜師太無奈,隻得又坐了下來,道“願聆鐘師兄高見。”鐘鎮道“在下此次奉
掌門師兄之命,來到福建,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師太會商。此事有關中原武林氣運,牽連
我五嶽劍派的盛衰,實是非同小可之舉。待大事商定,其餘救人等等,那隻是舉手之勞。
”定靜師太道“卻不知是何大事?”鐘鎮道“那便是在下適才所提,將五嶽劍派合而
為一之事了。”定靜師太霍地站起,臉色發青,道“你……你……你這……”鐘鎮微笑
道“師太千萬不可有所誤會,還道在下乘人之危,逼師太答允此事。”定靜師太怒道
“你自己說了出來,就免得我說。你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甚麼?”鐘鎮道“貴派是恒
山派,敝派是嵩山派。貴派之事,敝派雖然關心,畢竟是刀劍頭上拚命之事。在下自然願
意為師太效力,卻不知眾位師弟、師侄們意下如何。但若兩派合而為一,是自己本派的事
。便不容推諉了。”
定靜師太道“照你說來,如我恒山派不允與貴派合並,嵩山派對恒山弟子失陷之事
,便要袖手旁觀了?”鐘鎮道“話可也不是這麼說。在下奉掌門師兄之命,趕來跟師太
商議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門師兄的命令,在下可不敢胡亂行事。師太莫怪。”
定靜師太氣得臉都白了,冷冷的道“兩派合並之事,貧尼可作不得主。就算是我答允了
,我掌門師妹不允,也是枉然。”鐘鎮上身移近尺許,低聲道“隻須師太答允了,到時
候定閒師太非允不可。自來每一門每一派的掌門,十之由本門大弟子執掌。師太論德
行、論武功、論入門先後,原當執掌恒山派門戶才是……”
定靜師太左掌倏起,拍的一聲,將板桌的一角擊了下來,厲聲道“你這是想來挑撥
離間嗎?我師妹出任掌門,原係我向先師力求,又向定閒師妹竭力勸說而致。定靜倘若要
做掌門,當年早就做了,還用得著旁人來攛掇擺唆?”鐘鎮歎了口氣,道“左師哥之言
,果然不錯。”定靜師太道“他說甚麼了?”鐘鎮道“我此番南下之前,左師哥言道
‘恒山派定靜師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極高,大家向來都是很佩服的,就可惜不識大體
。’我問他這話怎麼說。他說‘我素知定靜師太為人,她生性清高,不愛虛名,又不喜
理會俗務,你跟她去說五派合並之事,定會碰個老大釘子。隻是這件事實在牽涉太廣,咱
們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倘若定靜師太隻顧一人享清閒之福,不顧正教中數千人的生死安危
,那是武林的大劫難逃,卻也無可如何了。”
定靜師太站起身來,冷冷的道“你種種花言巧語,在我跟前全然無用。你嵩山派這
等行徑,不但乘人之危,簡直是落井下石。”鐘鎮道“師太此言差矣。師太倘若瞧在武
林同道的份上,肯毅然挑起重擔,促成我嵩山、恒山、泰山、華山、衡山五派合並,則我
嵩山派必定力舉師太出任‘五嶽派’掌門。可見我左師哥一心為公,絕無半分私意……”
定靜師太連連搖手,喝道“你再說下去,沒的汙了我耳朵。”雙掌一起,掌力揮出
,砰的一聲大響,兩扇木板脫臼飛起。她身影晃動,便出了仙安客店。
出得門來,金風撲麵,辣的臉上感到一陣清涼,尋思“那姓鐘的說道,魔教在
廿八鋪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們都失陷在那裡。不知此言有幾分真,幾分假?”她
彷徨無策,踽踽獨行,其時月亮將沉,照得她一條長長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走出數丈後
,停步尋思“單憑我一人之力,說甚麼也不能救出眾弟子了。古來英雄豪傑,無不能屈
能伸。我何不暫且答允了那姓鐘的?待眾弟子獲救之後,我立即自刎以謝,教他落一個死
無對證。就算他宣揚我無恥食言,一應汙名,都由我定靜承擔便了。”她一聲長歎,回過
身來,緩緩向仙安客店走去,忽聽得長街彼端有人大聲吆喝“你,本將軍要喝酒
睡覺,你店小二,怎不快快開門?”正是昨日在仙霞嶺上所遇那參將吳天德的聲音
。定靜師太一聽之下,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條大木材。令狐衝在仙霞嶺上助恒山派脫困
,甚是得意,當即快步趕路,到了廿八鋪鎮上。其時飯店剛打開門,他走進店去,大喝一
聲“拿酒來!”店小二見是一位將軍,何敢怠慢,斟酒做飯,殺雞切肉,畢恭畢敬、戰
戰兢兢的侍候他飽餐一頓。令狐衝喝得微醺,心想“魔教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
九又會去向恒山派生事。定靜師太有勇無謀,不是魔教對手,我暗中還得照顧著她們才是
。”結了酒飯帳後,便到仙安客店中開房睡覺。睡到下午,剛醒來起身洗臉,忽聽得街上
有幾人大聲吆喝“亂石崗黃風寨的強人今晚要來洗劫廿八鋪,逢人便殺,見財便搶。大
家這便趕快逃命罷!”片刻之間,吆喝聲東邊西邊到處響起。店小二在他房門上擂得震天
價響,叫道“軍爺,軍爺大事不好!”令狐衝道“你,甚麼大事不好了?”店
小二道“軍爺,軍爺,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們,今晚要來洗劫。家家戶戶都在逃命了。
”令狐衝打開房門,罵道“你,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裡有甚麼強盜了?本將
軍在此,他們敢放肆麼?”店小二苦著臉道“那些大王,可凶……可凶狠得緊,他……
他們又不知將軍你……你在這裡。”令狐衝道“你去跟他們說去。”店小二道“小…
…小人萬萬不敢去說,沒的給強人將腦袋瓜子砍了下來。”令狐衝道“亂石崗黃風寨在
甚麼地方?”店小二道“亂石崗在甚麼地方,倒沒聽說過,隻知道黃風寨的強人十分厲
害,兩天之前,剛洗劫了廿八鋪東三十裡的榕樹頭,殺了六七十人,燒了一百多間屋子。
將軍,你……你老人家雖然武藝高強,可是雙拳難敵四手。山寨裡大王爺不算,聽說單是
小嘍羅便有三百多人。”令狐衝罵道“你,三百多人便怎樣?本將軍在千軍萬馬
的戰陣之中,可也七進七出,八進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轉身快步奔出。
外麵已亂成一片,呼兒喚娘之聲四起,浙語閩音,令狐衝懂不了一成,料想都是些甚
麼“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頭沒有?”甚麼“大寶,小寶,快走,強盜來啦!”之類。走
到門外,隻見已有數十人背負包裹,手提箱籠,向南逃去。令狐衝心想“此處是浙閩交
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將軍都管不到,致令強盜作亂,為害百姓。我泉州府參將吳天德大
將軍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將那些強盜頭子殺了,也是一件功德。這叫作食君之
祿,忠君之事。你,有何不可,哈哈!”想到此處,忍不住笑出聲來,叫道“店
小二,拿酒來。本將軍要喝飽了酒殺賊。”
但其時店中住客、掌櫃、掌櫃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二、廚子都已紛
紛奪門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給強人撞上了。令狐衝叫聲再響,也是無人理會。令狐
衝無奈,隻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之上,斟酒獨酌,但聽得雞鳴犬吠、馬嘶豬嚎
之聲大作,料想是鎮人帶了牲口逃走。又過一會,聲息漸稀,再喝得三碗酒,一切惶急驚
怖的聲音儘都消失,鎮上更無半點聲息。心想“這次黃風寨的強人運氣不好,不知如何
走漏了風聲,待得來到鎮上時,可甚麼也搶不到了。”
這樣偌大一座鎮甸,隻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萬籟俱寂之中,忽聽
得遠處馬蹄聲響,有四匹馬從南急馳而來。令狐衝心道“大王爺到啦,但怎地隻這麼幾
個人?”耳聽得四匹馬馳到了大街,馬蹄鐵和青石板相擊,發出錚錚之聲。一人大聲叫道
“廿八鋪的肥羊們聽著,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通統站到大門
外來。在門外的不殺,不出來的一個個給砍了腦袋。”口中呼喝,縱馬在大街上奔馳而來
。令狐衝從門縫中向外張望,四匹馬風馳而過,隻見到馬上乘者的背影,心念一動“這
可不對了!瞧這四人騎在馬上的神態,顯然武功不弱。強盜窩中的小嘍羅,怎會有如此人
物?”推出門來,在空無一人的鎮上走出十餘丈,見一處土地廟側有株大槐樹,枝葉茂盛
,當即縱身而上,爬到最高的一根橫枝上坐下。四下裡更無半點聲息。他越等得久,越知
其中必有蹊蹺,黃風寨先行的嘍羅來了這麼久,大隊人馬仍沒來到,難道是派幾名嘍羅先
來通風報信,好讓鎮上百姓逃避一空?直等了大半個時辰,才隱約聽到人聲,卻是嘰嘰喳
喳的女子聲音。凝神聽得幾句,便知是恒山派的眾人到了,心想“她們怎地這時候方到
?是了,她們日間定是在山野中休息過了。”耳聽得她們到仙安客店打門,又去另一家客
店打門。南安客店和土地廟相距頗遠,恒山派眾人進了客店後乾些甚麼,說些甚麼,便聽
不到了。他心下隱隱覺得“這多半是魔教安排下陷阱,要讓恒山派上鉤。”當下仍是隱
身樹頂,靜以待變。過了良久,見到儀清等七人出來點燈,大街上許多店鋪的窗戶中都透
了燈光出來。又過一會,忽聽得東北角上有個女子聲音大叫“救命!”令狐衝吃了一驚
“啊喲不好,恒山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當即從樹上躍下,奔到了那女子呼救處的
屋外。從窗縫中向內張去,屋內並無燈火,窗中照入淡淡月光,見七八名漢子貼牆而立,
一個女子站在屋子中間,大叫“救命,救命,殺了人哪!”令狐衝隻見到她的側麵,但
見她臉上神色淒厲,顯然是候人前來上鉤。
果然她叫聲未歇,外邊便有一個女子喝道“甚麼人在此行凶?”那屋子大門並未關
上,門一推開,便有七個女子竄了進來,當先一人正是儀清。這七人手中都執長劍,為了
救人,進來甚急。突見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揚,一塊約莫四尺見方的青布抖了起來,儀清
等七人立時身子發顫,似是頭暈眼花,轉了幾個圈子,立即栽倒。令狐衝大吃一驚,心念
電轉“那女子手中這塊布上,定有極厲害的毒藥。我若衝進去救人,定也著了她的
道兒,隻有等著瞧瞧再說。”見貼牆而立的漢子一擁而上,取出繩子,將儀清等七人手足
都綁住了。過不多時,外麵又有聲響,一個女子尖聲喝道“甚麼人在這裡?”令狐衝在
過仙霞嶺時,曾和這個急性子的尼姑說過許多話,知道是儀和到了,心想“你這人魯莽
暴躁,這番又非變成一隻大粽子不可。”隻聽得儀和又叫“儀清師妹,你們在這裡麼?
”接著砰的一聲,大門踢開,儀和等人兩個一排,並肩齊入。一踏進門,便使開劍花,分
彆護住左右,以防敵人從暗中來襲。第七人卻是倒退入內,使劍護住後路。屋中眾人屏息
不動,直等七人一齊進屋,那女子又展開青布,將七人都迷倒了。跟著於嫂率領六人進屋
,又被迷倒,前後二十一名恒山女弟子,儘數昏迷不醒,給綁縛了置在屋角。隔了一會,
一個老者打了幾下手勢,眾人從後門悄悄退了出去。令狐衝縱上屋頂,弓著身子跟去,正
行之間,忽聽得前麵屋上有衣襟帶風之聲,忙在屋脊邊一伏,便見十來名漢子互打手勢,
分彆在一座大屋的屋脊邊伏下,和他藏身處相距不過數丈。令狐衝溜著牆輕輕下來,隻見
定靜師太率領著三名弟子正向這邊趕來。令狐衝心道“不好,這是調虎離山之計。留在
南安客店中的尼姑可要糟糕。”遙遙望見幾個人影向南安客店急奔過去,正想趕去看個究
竟,忽聽得屋頂上有人低聲道“待會那老尼姑過來,你們七人在這裡纏住他。”這聲音
正在他頭頂,令狐衝隻須一移動身子,立時便給發覺,隻得便在牆角後貼牆而立。耳聽得
定靜師太踢開板門,大叫“儀和、儀清、於嫂,你們聽到我聲音嗎?”叫聲遠遠傳了過
去,又見她繞屋奔行,跟著縱上屋頂,卻沒進屋察看。令狐衝心想“她乾麼不進去瞧瞧
?一進去便見到廿一名女弟子被人綁縛在地。”隨即省悟“她不進去倒好。魔教人眾守
在屋頂,隻待她進屋,便即四下裡團團圍困,那是甕中捉鱉之勢。”
眼見定靜師太東馳西奔,顯是六神無主,突然間她奔回南安客店,奔行奇速,身後三
名女弟子追趕不上。但見街角邊轉出數人,青布一揚,那三名女弟子又即栽倒,給人拖進
了屋中,朦朧月光之下隱約見那三人中似有儀琳在內。令狐衝心念一動“是否須當即去
救了儀琳小師妹出來?”隨即又想“我此刻一現身,便是一場大打。恒山派這許多人給
魔教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們正麵相鬥,還是暗中動手的為是。”跟著便見定靜
師太從南安客店中出來,在街上高聲叫罵,又縱上屋頂,大罵東方不敗,果然魔教人眾忍
耐不住,有七人上前纏鬥。令狐衝看得幾招,尋思“定靜師太劍術精湛,雖然以一敵七
,一時不致落敗。我還是先去救了儀琳師妹的為是。”當下閃身進了那屋,隻見廳堂中有
一人持刀而立,三個女子給綁住了,橫臥在他腳邊。令狐衝一躍而前,腰刀連鞘挺出,直
刺其喉。那人尚未驚覺,已然送命。令狐衝不禁一呆“我這一刀怎地如此快法?手剛伸
出,刀鞘已戳中了他咽喉要害?”自己也不知自從修習了“吸星”之後,桃穀六仙、
不戒和尚、黑白子等人留在他體內的真氣已儘為其用。他原意是這刀刺出,敵人舉刀封擋
,刀鞘便戳他雙腿,教他栽倒在地,然後救人,不料對方竟無絲毫招架還手的餘暇,一下
便製了他死命。令狐衝心下微有歉意,拖開死屍,低頭看去,果見地下所臥的三個女子中
有儀琳在內,伸手探她鼻息,呼吸調勻,除了昏迷不醒之外並無他礙,當即到灶下取了一
杓冷水,潑了少許在她臉上。過得片刻,儀琳嚶嚀一聲,醒了轉來。她初時不知身在何地
,微微睜眼,突然省悟,當即躍起,想去摸身邊長劍時,才知手足被縛,險些重又跌倒。
令狐衝道“小師太,彆怕,那壞人已給本將軍殺了。”拔刀割斷了她手足上繩索。
儀琳在黑暗中乍聞他聲音,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令狐大哥”,又驚又喜,叫道
“你……你是令狐大……”這個“哥”字沒說出口,便覺不對,隻羞得滿臉通紅,囁嚅
道“你……你是誰?”
令狐衝聽她已將自己認了出來,卻又改口,低聲道“本將軍在此,那些小毛賊不敢
欺侮你們。”儀琳道“啊,原來是吳將軍。我……我師伯呢?”令狐衝道“她在外邊
和敵人交戰,咱們便過去瞧瞧。”儀琳道“鄭師姊、秦師妹……”從懷中摸出火折晃亮
了,見到二人臥在地下,說道“嗯,她們都在這裡。”便欲去割她們手足上的繩索。令
狐衝道“彆忙,還是去幫你師伯要緊。”儀琳道“正是。”
令狐衝轉身出外,儀琳跟在她身後。沒走出幾步,隻見七個人影如飛般竄了出去,跟
著便聽得叮叮當當的擊落暗器之聲,又聽得有人大聲稱讚定靜師太劍法高強,定靜師太認
出對方是嵩山派的人物,不久見定靜師太隨著十幾名漢子走入仙安客店。令狐衝向儀琳招
招手,跟著潛入客店,站在窗外偷聽。隻聽到定靜師太在屋中和鐘鎮說話,那姓鐘的口口
聲聲要定靜師太先行答允恒山派讚同並派,才能助她去救人。令狐衝聽他乘人之危,不懷
好意,心下暗暗生氣,又聽得定靜師太越說越怒,獨自從店中出來。
令狐衝待定靜師太走遠,便去仙安客店外打門大叫“你,本將軍要喝酒睡覺
,你店小二,怎不快快開門?”定靜師太正當束手無策之際,聽得這將軍呼喝,心
下大喜,當即搶上。儀琳迎了上去,叫道“師伯!”定靜師太又是一喜,忙問“剛才
你在哪裡?”儀琳道“弟子給魔教妖人擒住了,是這位將軍救了我……”這時令狐衝已
推開店門,走了進去。大堂上點了兩枝明晃晃的蠟燭。鐘鎮坐在正中椅上,陰森森的道
“甚麼人在這裡大呼小叫,給我滾了出去。”
令狐衝破口大罵“你,本將軍乃堂堂朝廷命官,你膽敢出言衝撞?掌櫃的,
老板娘,店小二,快快給我滾出來。”嵩山派諸人聽他罵了兩句後,便大叫掌櫃的、老板
娘,顯然是色厲內荏,心中已大存怯意,都覺好笑。鐘鎮心想正有大事在身,半夜裡卻撞
來了這個狗官,低聲道“把這家夥點倒了,可彆傷他性命。”錦毛獅高克新點了點頭,
笑嘻嘻走上前去,說道“原來是一位官老爺,這可失敬了。”令狐衝道“你知道了就
好,你們這些蠻子老百姓,就是不懂規矩……”高克新笑道“是,是!”閃身上前,伸
出食指,往令狐衝腰間戳去。令狐衝見到他出指的方位,急運內息,鼓於腰間。高克新這
指正中令狐衝“笑腰穴”,對方本當大笑一陣,隨即昏暈。不料令狐衝隻嘻的一笑,說道
“你這人沒規沒矩,動手動腳的,跟本將軍開甚麼玩笑?”高克新大為詫異,第二指又
即點出,這一次勁貫食指,已使上了十成力。令狐衝哈哈一笑,跳了起來,笑罵“你奶
奶的,在本將軍腰裡摸啊摸的,想偷銀子麼?你這家夥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卻乾麼不學
好?”
高克新左手一翻,已抓住了令狐衝右腕,向右急甩,要將他拉倒在地。不料手掌剛和
他手腕相觸,自己內力立時從掌心中傾瀉而出,再也收束不住,不由得驚怖異常,想要大
叫,可是張大了口,卻發不出半點聲息。
令狐衝察覺對方內力正注向自己體內,便如當日自己抓住了黑白子手腕的情形一般,
心下一驚“這邪法可不能使用。”當即用力一甩,摔脫了他手掌。
高克新猶如遇到皇恩大赦,一呆之下,向後縱開,隻覺全身軟綿綿的恰似大病初愈,
叫道“吸星,吸……吸星!”聲音嘶啞,充滿了惶懼之意。鐘鎮、鄧八公和嵩
山派諸弟子同時躍將起來,齊問“甚麼?”高克新道“這……這人會使吸……吸星大
法。”
霎時間青光亂閃,鏘鏘聲響,各人長劍出鞘,神鞭鄧八公手握的卻是一條軟鞭。鐘鎮
劍法最快,寒光一顫,劍光便已疾刺令狐衝咽喉。當高克新張口大叫之時,令狐衝便料到
嵩山派諸人定會一擁而上,向自己攢刺,眼見眾人長劍出手,當即取下腰刀,連刀帶鞘當
作長劍使用,手腕抖動,向各人手背上點去,但聽得嗆啷、嗆啷響聲不絕,長劍落了一地
。鐘鎮武功最高,手背雖給他刀鞘頭刺中,長劍卻不落地,驚駭之下,向後躍開。鄧八公
可狼狽了,鞭柄脫手,那軟鞭卻倒卷上來,卷住了他頭頸,箍得他氣也透不過來。
鐘鎮背靠牆壁,臉上已無半點血色,說道“江湖上盛傳,魔教前任教主複出,你…
…你……便是任教主……任我行麼?”令狐衝笑道“他甚麼任我行,任你行,本
將軍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吳,官諱天德的便是。你們卻是甚麼崗、甚麼寨的小毛賊啊
?”
鐘鎮雙手一拱,道“閣下重臨江湖,鐘某自知不是敵手,就此彆過。”縱身躍起,
破窗而出。高克新跟著躍出,餘人一一從窗中飛身出去,滿地長劍,誰也不敢去拾。令狐
衝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作勢連拔數下,那把刀始終拔不出來,說道“這把寶刀可
真鏽得厲害,明兒得找個磨剪刀的,給打磨打磨才行。”
定靜師太合十道“吳將軍,咱們去救了幾個女徒兒出來如何?”令狐衝料想鐘鎮等
人一去,再也無人抵擋得住定靜師太的神劍,說道“本將軍要在這裡喝幾碗酒,老師太
,你也喝一碗麼?”儀琳聽他又提到喝酒,心想“這位將軍倘若遇到令狐大哥,二人倒
是一對酒友。”妙目向他偷看過去,卻見這將軍的目光也在向她凝望,臉上微微一紅,便
低下了頭。定靜師太道“恕貧尼不飲酒,將軍,少陪了!”合十行禮,轉身而出。儀琳
跟著出去。將出門口時忍不住轉頭又向他瞧了一眼,隻見他起身找酒,大聲呼喝“他奶
奶的,這客店裡的人都死光了,這會兒還不滾出來。”她心中想“聽他口音似乎有點像
令狐大哥。但這位將軍出口粗俗,每一句話都帶個他甚麼的,令狐大哥決不會這樣,他武
功比令狐太哥高得多。我……我居然會這樣胡思亂想,唉,當真……”
令狐衝找到了酒,將嘴就在酒壺上喝了半壺,心想“這些尼姑、婆娘、姑娘們就要
回來,嘰嘰喳喳、羅羅嗦嗦的說個沒完,一個應付不當,那可露出了馬腳,還是溜之大吉
的為妙。將這些人一個個的救醒來,總得花上小半個時辰,肚子可餓得狠了,先得找些吃
的。”
將一壺酒喝乾,走到灶下想去找些吃的,忽聽得遠遠傳來儀琳尖銳的叫聲“師伯,
師伯,你在哪裡?”聲音大是惶急。
令狐衝急衝出店,循聲而前,隻見儀琳和兩個年輕姑娘站在長街上,大叫“師伯,
師父!”令狐衝問道“怎麼啦?”儀琳道“我去救醒了鄭師姊和秦師妹,師伯掛念著
眾師姊,趕著去找尋。我們三人出來,可又……不知她老人家到哪裡去啦。”令狐衝見鄭
萼不過二十一二歲,秦絹年齡更稚,隻十五六歲年紀,心想“這些年輕姑娘毫沒見識,
恒山派派她們出來乾甚麼?”微笑道“我知道她們在哪裡,你們跟我來。”快步向東北
角上那間大屋走去,到得門外,一腳踢開大門,生怕那女子還在裡麵,又抖迷魂藥害人,
說道“你們用手帕掩住口鼻,裡麵有個臭婆娘會放毒。”左手捏住鼻孔,嘴唇緊閉,直
衝進屋,一進大堂,不禁呆了。
本來大堂中躺滿了恒山派女弟子,這時卻已影蹤全無。他“咦”的一聲,見桌上有隻
燭台,晃火折點著了,廳堂中空蕩蕩地,哪裡還有人在?在大屋各處搜了一遍,沒見到絲
毫端倪,叫道“這又是奇哉怪也!”
儀琳、鄭萼、秦絹三人眼睜睜的望著他,臉上儘是疑色。令狐衝道“他,你
們這許多師姊們,都給一個會放毒的婆娘迷倒了,給綁了放在這裡,隻這麼一轉眼功夫,
怎地都不見啦?”鄭萼問道“吳將軍,你見到我們那些師姊,是給迷倒在這裡的麼?”
令狐衝道“昨晚我睡覺發夢,親眼目睹,見到許多尼姑婆娘,橫七豎八的在這廳堂上躺
了一地,怎會有錯?”鄭萼道“你……你……”她本想說你做夢見到,怎作得準?但知
他喜歡信口胡言,說是發夢,其實是親眼見到,當即改口道“你想他們都到哪裡去了啦
?”
令狐衝沉吟道“說不定甚麼地方有大魚大肉,她們都去大吃大喝了,又或者甚麼地
方做戲文,她們在看戲。”招招手道“你們三個小妞兒,最好緊緊跟在我身後,不可離
開,要吃肉看戲,卻也不忙在一時。”
秦絹年紀雖幼,卻也知情勢凶險,眾師姊都已落入了敵手,這將軍瞎說一通,全當不
得真,恒山派數十人出來,隻剩下了自己三個年輕弟子,除了聽從這位將軍吩咐之外,彆
無其他計較,當下和儀琳、鄭萼二人跟了他走到門外。令狐衝自言自語“難道我昨晚這
個夢發得不準,眼花看錯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過一個夢不可。”心下尋思“這些女
弟子就算給人擄了去,怎麼定靜師太也突然失了蹤跡?隻怕她落了單,遭了敵人暗算,該
當立即去追尋才是。儀琳她們三個年輕女子倘若留在廿八鋪,卻大大不妥,隻得帶了她們
同去。”說道“咱們左右也沒甚麼事,這就去找找你們的師伯,看她在哪裡玩兒,你們
說好不好?”
鄭萼道“那好極了!將軍武藝高強,見識過人,若不是你帶領我們去找,隻怕難以
找到。”令狐衝笑道“‘武藝高強、見識過人’,這八個字倒說得不錯。本將軍將來掛
帥平番,升官發財,定要送一百兩白花花的銀子,給你們三個小妞兒買新衣服穿。”他信
口開河,將到廿八鋪儘頭,躍上屋頂,四下望去。其時朝暾初上,白霧彌漫,樹梢上煙霧
靄靄,極目遠眺,兩邊大路上一個人影也無。突然見到南邊大路上有一件青色物事,相距
遠了,看不清楚。但一條大路空蕩蕩地,路中心放了這樣一件物事,顯得頗為觸目。他縱
身下屋,發足奔去,拾起那物,卻是一隻青布女履,似乎便和儀琳所穿的相同。他等了一
會,儀琳等三人跟著趕到。他將那女履交給儀琳,問道“是你的鞋子嗎?怎麼落在這裡
?”儀琳接過女履,明知自己腳上穿著鞋子,還是不自禁的向腳下瞧了一眼,見兩隻腳上
好端端都穿著鞋子。鄭萼道“這……這是我們師姊妹穿的,怎麼會落在這裡?”秦絹道
“定是哪一位師姊給敵人擄去,在這裡掙紮,鞋子落了下來。”鄭萼道“也說不定她
故意留下一隻鞋子,好教我們知道。”令狐衝道“不錯,你武藝高強,見識過人。咱們
該向南追,還是向北?”鄭萼道“自然是向南了。”令狐衝發足向南疾奔,頃刻間便在
數十丈外,初時鄭萼她們三人還和他相距不遠,後來便相距甚遠。令狐衝沿途察看,不時
轉頭望著她們三人,唯恐相距過遠,救援不及,這三人又給敵人擄了去,奔出裡許,便住
足等候。待得儀琳等三人追了上來,又再前奔,如此數次,已然奔出了十餘裡。眼見前麵
道路崎嶇,兩旁樹木甚多,倘若敵人在轉彎處設伏,將儀琳等擄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見
秦絹久奔之下,已然雙頰通紅,知她年幼,不耐長途奔馳,當下放慢了腳步,大聲道“
他,本將軍足登皮靴,這麼快跑,皮靴磨穿了底,可還真有些舍不得,咱們慢慢走
罷。”四人又走出七八裡路,秦絹突然叫道“咦!”奔到一叢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頂青
布帽子,正是恒山派眾女尼所戴的。鄭萼道“將軍,我們那些師姊,確是給敵人擄了,
從這條路上去的。”三名女弟子見走對了路,當下加快腳步,令狐衝反而落在後麵。
中午時分,四人在一家小飯店打尖。飯店主人見一名將軍帶了一名小尼姑、兩個年輕
姑娘同行,甚是詫異,側過了頭不住細細打量。令狐衝拍桌罵道“你,有甚麼好
看?和尚尼姑沒見過麼?”那漢子道“是,是!小人不敢。”鄭萼問道“這位大叔,
你可見到好幾個出家人,從這裡過去嗎?”那漢子道“好幾個是沒有,一個倒是有的。
有一個老師太,可比這小師太年紀老得多了……”令狐衝喝道“羅裡羅嗦!一位老師太
,難道還會比小師太年紀小?”那漢子道“是,是。”鄭萼忙問“那老師太怎樣啦?
”那漢子道“那老師太匆匆忙忙的問我,可見到有好幾個出家人,從這條路上過去。我
說沒有,她就奔下去了。唉,這樣大的年紀,奔得可真快了,手裡還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寶
劍,倒像是戲台上做戲的。”秦絹拍手道“那是師父了,咱們快追。”令狐衝道“不
忙,吃飽了再說。”四人匆匆吃了飯,臨去時秦絹買了四個饅頭,說要給師父吃。令狐衝
心中一酸“她對師父如此孝心,我雖欲對師父儘孝,卻不可得。”
可是直趕到天黑,始終沒見到定靜師太和恒山派眾人的蹤跡。一眼望去儘是長草密林
,道路越來越窄,又走一會,草長及腰,到後來路也不大看得出了。
突然之間,西北角上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令狐衝叫道“那裡有人打架,可有熱
鬨瞧了。”秦絹道“啊喲,莫不是我師父?”令狐衝循聲奔去,奔出數十丈,眼前忽地
大亮,十數枝火把高高點起,兵刃相交之聲卻更加響了。
他加快腳步,奔到近處,隻見數十人點了火把,圍成個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飛舞,長
劍霍霍,力敵七人,正是定靜師太。圈子之外躺著數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恒山派的眾
女弟子。令狐衝見對方個個都蒙了麵,當下一步步的走近。眾人都在凝神觀鬥,一時誰也
沒發見他。令狐衝哈哈大笑,叫道“七個打一個,有甚麼味兒?”
一眾蒙麵人見他突然出現,都是一驚,回頭察看。隻有正在激鬥的七人恍若不聞,仍
圈著定靜師太,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令狐衝見定靜師太布袍上已有好幾灘鮮血,連臉
上也濺了不少血,同時左手使劍,顯然右手受傷。這時人叢中有人呼喝“甚麼人?”兩
條漢子手挺單刀,躍到令狐衝身前。令狐衝喝道“本將軍東征西戰,馬不停蹄,天天就
是撞到你們小毛賊。來將通名,本將軍刀下不斬無名之將。”一名漢子笑道“原來是個
渾人。”揮刀向令狐衝腿上砍來。令狐衝叫道“啊喲,真的動刀子嗎?”身子一晃,衝
入戰團,提起刀鞘,拍拍拍連響七下,分彆擊中七人手腕,七件兵器紛紛落地。跟著嗤的
一聲響,定靜師太一劍插入了一名敵人胸膛。那人突被擊落兵刃,駭異之下,不及閃避定
靜師太這迅如雷電的這一劍。定靜師太身子晃了幾下,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秦絹叫
道“師父,師父!”奔過去想扶她起身。一名蒙麵人舉起單刀,架在一名恒山派女弟子
頸中,喝道“退開三步,否則我一刀先殺了這女子!”令狐衝笑道“很好,很好,退
開便退開好了,有甚麼希奇?彆說退開三步,三十步也行。”腰刀忽地遞出,刀鞘頭戳在
他胸口。那人“啊喲”一聲大叫,身子向後直飛出去。令狐衝沒料到自己內力竟然如此強
勁,卻也一呆,順手揮過刀鞘,劈劈拍拍幾聲響,擊倒了三名蒙麵漢子,喝道“你們再
不退開,我將你們一一擒來,送到官府裡去,每個人打你三十大板。”蒙麵人的首
領見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拱手道“衝著任教主的金麵,我們且讓一步。”左
手一揮,喝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走罷。”眾人抬起一具死屍和給擊
倒的四人,拋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頃刻間都隱沒在長草之下。秦絹將本門治傷靈藥服
侍師父服下。儀琳和鄭萼分彆解開眾師姊的綁縛。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的火把,圍在定靜
師太四周。眾人見她傷重,都是臉有憂色,默不作聲。定靜師太胸口不住起伏,緩緩睜開
眼來,向令狐衝道“你……你果真便是當年……當年魔教的……教主任……我行麼?”
令狐衝搖頭道“不是。”定靜師太目光茫然無神,出氣多,入氣少,顯然已是難以支持
,喘了幾口氣,突然厲聲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恒山派縱然一敗塗地,儘……儘數覆滅
,也不……不要……”說到這裡,一口氣已接不上來。令狐衝見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胡說
八道,說道“在下這一點兒年紀,難道會是任我行麼?”定靜師太問道“那麼你為甚
麼……為甚麼會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行的弟子……”令狐衝想起在華山時師父、師娘日
常說起的魔教種種惡行,這兩日來又親眼見到魔教偷襲恒山派的鬼蜮伎倆,說道“魔教
為非作歹,在下豈能與之同流合汙?那任我行決不是我的師父。師太放心,在下的恩師人
品端方,行俠仗義,乃是武林中眾所欽仰的前輩英雄,跟師太也頗有淵源。”定靜師太臉
上露出一絲笑容,斷斷續續的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煩足
下將恒山派……這……這些弟子們,帶……帶……”她說到這裡,呼吸急促,隔了一陣,
才道“帶到福州無相庵中……安頓,我掌門師妹……日內……就會趕到。”
令狐衝道“師太放心,你休養得幾天,就會痊愈。”定靜師太道“你……你答允
了嗎?”令狐衝見她雙眼凝望著自己,滿臉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應,便道“師
太如此吩咐,自當照辦。”定靜師太微微一笑,道“阿彌陀佛,這副重擔,我……我本
來……本來是不配挑的。少俠……你到底是誰?”令狐衝見她眼神渙散,呼吸極微,已是
命在頃刻,不忍再瞞,湊嘴到她耳邊,悄聲道“定靜師伯,晚輩便是華山派門下棄徒令
狐衝。”定靜師太“啊”的一聲,道“你……你……”一口氣轉不過來,就此氣絕。令
狐衝叫道“師太,師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不禁淒然。恒山派群弟子放聲大哭,
荒原之上,一片哀聲。幾枝火把掉在地上,逐次熄滅,四周登時黑沉沉地。令狐衝心想
“定靜師太也算得一代高手,卻遭宵小所算,命喪荒郊。她是個與人無爭的出家老尼,魔
教卻何以總是放她不過?”突然間心念一動“那蒙麵人的頭腦臨去之時,叫道‘魔教
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去罷!’魔教中人自稱本教為‘日月神教’,聽到‘魔教
’二字,認為是汙辱之稱,往往便因這二字稱呼,就此殺人。為甚麼這人卻口稱‘魔教’
?他既說‘魔教’,便決不是魔教中人。那麼這一夥人到底是甚麼來曆?”耳聽得眾弟子
哭聲甚悲,當下也不去打擾,倚在一株樹旁,片刻便睡著了。
次晨醒來,見幾名年長的弟子在定靜師太屍身旁守護,年輕的姑娘、女尼們大都蜷縮
著身子,睡在其旁。令狐衝心想“要本將軍帶領這一批女人趕去福州,當是古裡古怪、
不倫不類之至。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見師父、師娘,帶領是不必了,我沿途保護便是。”
當下咳嗽一聲,走將過去。儀和、儀清、儀質、儀真等幾名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十行禮,
說道“貧尼等俱蒙大俠搭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師伯不幸遭難,圓寂之際重托大俠
,此後一切還望吩咐指點,自當遵循。”她們都不再叫他作將軍,自然明白他這個將軍是
個冒牌貨了。令狐衝道“甚麼大俠不大俠,難聽得很。你們如果瞧得起我,還是叫我將
軍好了。”儀和等互望了一眼,都隻得點頭。令狐衝道“我前晚發夢,夢見你們給一個
婆娘用毒藥迷倒,都躺在一間大屋之中。後來怎地到了這裡?”
儀和道“我們給迷倒後人事不知,後來那些賊子用冷水澆醒了我們,鬆了我們腳下
綁縛,從鎮後小路上繞了出來,一路足不停步的拉著我們快奔。走得慢一步的,這些賊子
用鞭子抽打。天黑了仍是不停,後來師伯追來,他們便圍住了師伯,叫她投降……”說到
這裡,喉頭哽咽,哭了出來。
令狐衝道“原來另外有條小路,怪不得片刻之間,你們便走了個沒影沒蹤。”儀清
道“將軍,我們想眼前的第一件大事,是火化師伯的遺體。此後如何行止,還請示下。
”令狐衝搖頭道“和尚尼姑的事情,本將軍一竅不通,要我吩咐示下,當真是瞎纏三官
經了。本將軍升官發財,最是要緊,這就去也!”邁開大步,疾向北行。眾弟子大叫“
將軍,將軍!”令狐衝哪去理會?他轉過山坡後,便躲在一株樹上,直等了兩個多時辰,
才見恒山一眾女弟子悲悲切切的上路。他遠遠跟在後麵,暗中保護。令狐衝到了前麵鎮甸
投店,尋思“我已跟魔教人眾及嵩山派那些家夥動過手。泉州府參將吳天德這副大胡子
模樣,在江湖上不免已有了點兒小小名聲。他,老子這將軍隻好不做啦!”當下將
店小二叫了進來,取出二兩銀子,買了他全身衣衫鞋帽,說道要改裝之後,辦案拿賊,囑
咐他不得泄漏風聲,倘若教江洋大盜跑了,回來捉他去抵數。次日行到僻靜處,換上了店
小二的打扮,扯下滿腮虯髯,連同參將的衣衫皮靴、腰刀文件,一古腦兒的掘地埋了,想
到從此不能再做“將軍”,一時竟有點茫然若失。兩日之後,在建寧府兵器鋪中買了一柄
長劍,裹在包袱之中。且喜一路無事,令狐衝直到眼見恒山派一行進了福州城東的一座尼
庵,那尼庵的匾額確是寫著“無相庵”三字,這才噓了一口長氣,心想“這副擔子總算
是交卸了。我答允定靜師太,將她們帶到福州無相庵,帶雖沒帶,這可不都平平安安的進
了無相庵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