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這條性命是有救了。豈知任我行這一掌固是撤了回來,卻不反手擋架,一把便抓住了方
證大師的“膻中穴”,跟著右手一指,點中了他心口。方證大師身子一軟,摔倒在地。眾
人大驚之下,紛紛呼喝,一齊擁了上去。左冷禪突然飛身而上,發掌猛向任我行後心擊到
。任我行反手回擊,喝道“好,這是第二場。”左冷禪忽拳忽掌,忽指忽抓,片刻間已
變了十來種招數。
任我行給他陡然一輪急攻,一時隻能勉力守禦。他適才和方證大師相鬥,最後這三招
雖是用智,卻也使儘了平生之力,否則以少林派掌門人如此深厚的內力,如何能讓他一把
抓住“膻中穴”?一指點中了心口?這幾招全力以搏,實是孤注一擲。任我行所以勝得方
證大師,純是使詐。他算準了對方心懷慈悲,自己突向餘滄海痛下殺手,一來餘人相距較
遠,縱欲救援也是不及,二來各派掌門與餘滄海無甚交情,決不會乾冒大險,舍生相救,
隻有方證大師卻定會出手。當此情境之下,這位少林方丈唯有攻擊自己,以解餘滄海之困
,但他對方證大師擊來之掌偏又不擋不格,反拿對方要穴。這一著又是險到了極處。方證
大師雙掌擊他後腦,不必擊實,掌風所及,便能使他腦漿迸裂。他反擒餘滄海之時,便已
拿自己性命來作此大賭,賭的是這位佛門高僧菩薩心腸,眼見雙掌可將自己後腦擊碎,便
會收回掌力。但方證身在半空,雙掌擊出之後隨即全力收回,縱是絕頂高手,胸腹之間內
力亦必不繼。他一拿一點,果然將方證大師點倒。隻是方證渾厚的掌力所及,已掃得他後
腦劇痛欲裂,一口丹田之氣竟然轉不上來。衝虛道人忙扶起方證大師,拍開他被封的穴道
,歎道“方丈師兄一念之仁,反遭奸人所算。”方證道“阿彌陀佛。任施主心思機敏
,鬥智不鬥力,老夫原是輸了的。”嶽不群大聲道“任先生行奸使詐,勝得毫不光明正
大,非正人君子之所為。”向問天笑道“我日月神教之中,也有正人君子麼?任教主若
是正人君子,早就跟你同流合汙了,還比試甚麼?”嶽不群為之語塞。
任我行背靠木柱,緩緩出掌,將左冷禪的拳腳一一擋開。左冷禪向來自負,若在平時
,決不會當任我行力鬥少林派第一高手之後,又去向他索戰。明占這等便宜,絕非一派宗
師之所為,未免為人所不齒。但任我行適才點倒方證大師,純是利用對方一片好心,勝得
奸詐之極,正教各人無不為之扼腕大怒。他奮不顧身的上前急攻,旁人均道他是激於義憤
,已顧不到是否車輪戰。在左冷禪卻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向問天見任我行一口氣始終緩
不過來,搶到柱旁,說道“左大掌門,你撿這便宜,可要臉麼?我來接你的。”左冷禪
道“待我打倒了這姓任的匹夫,再跟你鬥,老夫還怕你車輪戰麼?”呼的一拳,向任我
行擊出。
任我行左手撩開,冷冷的道“向兄弟,退開!”向問天知道教主極是要強好勝,不
敢違拗,說道“好,我就暫且退開。隻是這姓左的太也無恥,我踢他的屁股。”飛起一
腳,便往左冷禪後臀踢去。
左冷禪怒道“兩個打一個嗎?”斜身避讓。豈知向問天雖作飛腿之狀,這一腿竟沒
踢出,隻是右腳抬了起來,微微一動,乃是一招虛招。他見左冷禪上當,哈哈一笑,道
“孫子王八蛋才倚多為勝。”一縱向後,站在盈盈身旁。左冷禪這麼一讓,攻向任我行的
招數緩了一緩。高手對招,相差原隻一線,任我行得此餘暇,深深吸一口氣,內息暢通,
登時精神大振,砰砰砰三掌劈出。左冷禪奮力化解,心下暗暗吃驚“這老兒十多年不見
,功力大勝往昔,今日若要贏他,可須全力從事。”兩人此番二度相逢,這一次相鬥,乃
是在天下頂尖兒人物之前一決雌雄。兩人都將勝敗之數看得極重,可不像適才任我行和方
證大師較量之時那樣和平。任我行一上來便使殺著,雙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左冷禪忽拳
忽掌,忽抓忽拿,更是極儘變化之能事。兩人越鬥越快,令狐衝在木匾之後,瞧得眼也花
了。他看任我行和方證大師相鬥,隻不過看不懂二人的招式精妙所在,但此刻二人身形招
式快極,竟連一拳一掌如何出,如何收,也都看不明白。他轉眼去看盈盈,隻見她臉色雪
白,雙眼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臉上卻無驚異或擔心的神態。向問天的臉色卻是忽喜忽憂
,一時驚疑,一時惋惜,一時攢眉怒目,一時咬牙切齒,倒似比他親自決戰猶為要緊。令
狐衝心想“向大哥的見識自比盈盈高明得多,他如此著緊,隻怕任先生這一仗很是難贏
。”慢慢斜眼過去,見到那邊廂師父和師娘並肩而立,其側是方證大師和衝虛道人。兩人
身後一個是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一個是衡山派掌門莫大先生。莫大先生來到殿中之後,
始終未曾出過半分聲息,令狐衝一見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胸中登時感到一陣溫暖,隨即
心想“儀琳師妹她們這群恒山弟子沒了師父,可不知怎樣了。”青城派掌門餘滄海獨個
兒站在牆後,手按劍柄,滿臉怒色。站在西側的是一個滿頭白發的乞丐,當是丐幫幫主解
風。另一個穿一襲青衫,模樣頗為瀟灑,當是昆侖派掌門乾坤一劍震山子了。
這九個人乃當今正教中最強的好手,若不是九人都在全神貫注的觀戰,自己在木匾後
藏身這麼久,雖然竭力屏氣凝息,多半還是早已給下麵諸人發覺了。他暗想“下麵聚集
著這許多高人,尤其有師父、師娘在內,而方證大師、武當掌門、莫大先生這三位,更是
我十分尊敬的前輩。我在這裡偷聽他們說話,委實不敬之極,雖說是我先到而他們後至,
但不論如何,總之是我在這裡竊聽,要是給他們發覺了,我可當真是無地自容了。”隻盼
任我行儘快再勝一場,三戰兩勝,便可帶著盈盈從容下山,一旁方證大師他們退出後殿,
自己便趕下山去和盈盈相會。一想到和盈盈對麵相晤,不由得胸口一熱,連耳根子也熱烘
烘的,自忖“自今而後,我真的要和盈盈結為夫妻嗎?她待我情深義重,可是我……可
是我……”這些日子來,雖然時時想到盈盈,但每次念及,總是想到要報她相待之恩,要
助她脫卻牢獄之災,要在江湖上大肆宣揚,是自己對她傾心,並非她對己有意,免得江湖
豪士譏嘲於她,令她尷尬羞慚。每當盈盈的倩影在腦海中出現之時,心中卻並不感到喜悅
不勝之情、溫馨無限之意,和他想到小師妹嶽靈珊時纏綿溫柔的心意,大不相同,對於盈
盈,內心深處竟似乎有些懼怕。他和盈盈初遇,一直當她是個年老婆婆,心中對她有七分
尊敬,三分感激;其後見她舉手殺人,指揮群豪,尊敬之中不免摻雜了幾分懼怕,直至得
知她對自己頗有情意,這幾分厭憎之心才漸漸淡了,及後得悉她為自己舍身少林,那更是
深深感激。然而感激之意雖深,卻並無親近之念,隻盼能報答她的恩情;聽到任我行說自
己是他女婿,心底竟然頗感為難。這時見到她的麗色,隻覺和她相距極遠極遠。他向盈盈
瞧了幾眼,不敢再看,隻見向問天雙手握拳,兩目圓睜,順著他目光看任我行和左冷禪時
,見左冷禪已縮在殿角,任我行一掌一掌的向他劈將過去,每一掌都似開山大斧一般,威
勢驚人。左冷禪全然處於下風,雙臂出招極短,攻不到一尺便即縮回,顯似隻守不攻。突
然之間,任我行一聲大喝,雙掌疾向對方胸口推去。四掌相交,蓬的一聲大響,左冷禪背
心撞在牆上,頭頂泥沙灰塵簌簌而落,四掌卻不分開。令狐衝隻感到身子搖動,藏身的那
張木匾似乎便要跌落。他一驚之下,便想“左師伯這番可要糟了。他二人比拚內力,任
先生使出‘吸星’吸他內力,時刻一長,左師伯非輸不可。”卻見左冷禪右掌一縮,
竟以左手單掌抵禦對方掌力,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向任我行戳去。任我行一聲怪叫,急速躍
開。左冷禪右手跟著點了過去。他連指三指,任我行連退三步。方證大師、衝虛道長等均
大為奇怪“素聞任我行的‘吸星’擅吸對方內力,何以適才他二人四掌相交,左冷
禪竟安然無恙?難道他嵩山派的內功居然不怕吸星妖法?”
旁觀眾高手固覺驚異,任我行心下更是駭然。十餘年前任我行左冷禪劇鬥,未曾使用
“吸星”,已然占到上風,眼見便可製住了左冷禪,突感心口奇痛,真力幾乎難以使
用,心下驚駭無比,自知這是修練“吸星”的反擊之力,若在平時,自可靜坐運功,
慢慢化解,但其時勁敵當前,如何有此餘裕?正彷徨無計之際,忽見左冷禪身後出現了兩
人,是左冷禪的師弟托塔手丁勉和大嵩陽手費彬。任我行立即跳出圈子,哈哈一笑,說道
“說好單打獨鬥,原來你暗中伏有幫手,君子不吃眼前虧,咱們後會有期,今日爺爺可
不奉陪了。”左冷禪敗局已成,對方居然自願罷戰,自是求之不得,他也不敢討嘴頭上便
宜,說甚麼“要人幫手的不是好漢”之類,隻怕激惱了對方,再鬥下去,丁勉與費彬又不
便插手相助,自己一世英名不免付於流水,當即說道“誰教你不多帶幾名魔教的幫手來
?”任我行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這一場拚鬥,麵子上似是未分勝敗,但任左二人內心均知,自己的武功之中具有極大
弱點,當日不輸,實乃僥幸,自此分彆苦練。尤其任我行更知“吸星”之中伏有莫大
隱患,便似是附骨之疽一般。他以“吸星”吸取對手功力,但對手門派不同,功力有
異,諸般雜派功力吸在自身,無法融而為一,作為己用,往往會出其不意的發作出來。他
本身內力甚強,一覺異派內功作怪,立時將之壓服,從未遇過凶險,但這一次對手是極強
高手,激鬥中自己內力消耗甚巨,用於壓製體內異派內力的便相應減弱,大敵當前之時,
既有外患,複生內憂,自不免狼狽不堪。此後潛心思索,要揣摩出一個法門來製服體內的
異派內功,心無二用,乃致聰明一世的梟雄,竟連變生肘腋亦不自知,終於為東方不敗所
困。他在西湖湖底一囚十年,心無旁騖,這才悟出了壓製體內異派內功的妥善法門,修習
這“吸星”才不致有慘遭反噬之危。此番和左冷禪再度相逢,一時未能取勝,當即運
出“吸星”,與對方手掌相交,豈知一吸之下,竟然發現對方內力空空如也,不知去
向。任我行這一驚非同小可。對方內力凝聚,一吸不能吸到,那並不奇,適才便吸不到方
證的內力,但在瞬息間竟將內力藏得無影無蹤,教他的“吸星”無力可吸,彆說生平
從所未遇,連做夢也沒想到過有這等奇事。他又連吸了幾下,始終沒摸到左冷禪內力的半
點邊兒,眼見左冷禪指法淩厲,於是退了三步,隨即變招,狂砍狠劈,威猛無儔。左冷禪
改取守勢。兩人又鬥了二三十招,任我行左手一掌劈將出去,左冷禪無名指彈他手腕,右
手食指戳向他左肋。任我行見他這一指勁力狠辣,心想“難道你這一指之中,竟又沒有
內力?”當下微微斜身,似是閃避,其實卻故意露出空門,讓他戳中胸肋,同時將“吸星
伸功”布於胸口,心想“你有本事深藏內力,不讓我吸星吸到,但你以指攻我,指
上若無內力,那麼刺在我身上隻當是給我搔癢,但若有分毫內力,便非儘數給我吸來不可
。”
便在心念電閃之際,噗的一聲響,左冷禪的手指已戳中他左胸“天池穴”。旁觀眾人
啊的一聲,齊聲呼叫。
左冷禪的手指在任我行的胸口微一停留,任我行立即全力運功,果然對方內力猶如河
堤潰決,從自己“天池穴”中直湧進來。他心下大喜,加緊施為,吸取對方內力越快。突
然之間,他身子一晃,一步步的慢慢退開,一言不發的瞪視著左冷禪,身子發顫,手足不
動,便如是給人封了穴道一般。盈盈驚叫“爹爹!”撲過去扶住,隻覺他手上肌膚冰涼
徹骨,轉頭道“向叔叔!”向問天縱身上前,伸掌在任我行胸口推拿了幾下。任我行嘿
的一聲,回過氣來,臉色鐵青,說道“很好,這一著棋我倒沒料到。咱們再來比比。”
左冷禪緩緩搖了搖頭。
嶽不群道“勝敗已分,還比甚麼?任先生適才難道不是給左掌門封了‘天池穴’?
”
任我行呸的一聲,喝道“不錯,是我上了當,這一場算我輸便是。”原來左冷禪適
才這一招大是行險,他已修練了十餘年的“寒冰真氣”注於食指之上,拚著大耗內力,將
計就計,便讓任我行吸了過去,不但讓他吸去,反而加催內力,急速注入對方穴道。這內
力是至陰至寒之物,一瞬之間,任我行全身為之凍僵。左冷禪乘著他“吸星”一窒的
頃刻之間,內力一催,就勢封住了他的穴道。穴道被封之舉,原隻見於第二三流武林人物
動手之時,高手過招,決不使用這一類平庸招式。左冷禪卻舍得大耗功力,竟以第二三流
的手段製勝,這一招雖是使詐,但若無極厲害的內力,卻也決難辦到。向問天知道左冷禪
雖然得勝,但已大損真元,隻怕非花上幾個月時光,無法複元,當即上前說道“適才左
掌門說過,你打倒了任教主之後,再來打倒我。現下便請動手。”方證大師、衝虛道人等
都看得明白,左冷禪自點中任我行之後,臉色慘白,始終不敢開聲說話,可見內力消耗之
重,此刻二人倘若動手,不但左冷禪非敗不可,而且數招之間便會給向問天送了性命。但
這一句話,左冷禪剛才確是說過了的,眼見向問天挑戰,難道是自食前言不成?眾人正躊
躇間,嶽不群道“咱們說過,這三場比試,哪一方由誰出馬,由該方自行決定,卻不能
由對方指名索戰。這一句話,任教主是答應過了的,是不是?任教主是大英雄、大豪傑,
說過了的話豈能不算?”
向問天冷笑道“嶽先生能言善辯,令人好生佩服,隻不過和‘君子’二字,未免有
些不稱。這般東拉西扯,倒似個反複無常的小人了。”嶽不群淡淡的道“自君子的眼中
看出來,天下滔滔,皆是君子。自小人的眼中看來,世上無一而非小人。”左冷禪慢慢挨
了幾步,將背脊靠到柱上,以他此時的情狀,簡直要站立不倒也是十分為難,更不用說和
人動手過招了。武當掌門衝虛道人走上兩步,說道“素聞向左使人稱‘天王老子’,實
有驚天動地的能耐。貧道忝居武當掌門,於正教諸派與貴教之爭,始終未能出甚麼力,常
感慚愧,今日有幸,若能以‘天王老子’為對手,實感榮寵。”他武生掌門何等身分,對
向問天說出這等話來,那是將對方看得極重了。向問天在情在理,實是難以推卻,便道
“恭敬不如從命。久仰衝虛道長的‘太極劍法’天下無雙,在下舍命陪君子,隻好獻醜。
”抱拳行禮,退了兩步。衝虛道人寬袍大袖雙手一擺,躬身還禮。
兩人相對而立,凝目互視,一時卻均不拔劍。任我行突然說道“且慢!向兄弟,你
且退下。”一伸手,從腰間拔出了長劍。眾人儘皆駭然“他已連鬥兩位高手,內力顯已
大為耗損,竟然要連鬥三陣,再來接衝虛道長。”左冷禪更是驚詫,心想“我苦練十多
年的寒冰真氣傾注於他‘天池穴’中,縱是武功高他十倍之人,隻怕也得花三四個時辰,
方能化解。難道此人一時三刻之間便又能與人動手?”眾人怎知此刻任我行丹田之中,猶
似有數十把小刀在亂攢亂刺,他使儘了力氣,才將這幾句話說得平平穩穩,沒泄出半點痛
楚之情。衝虛道人微笑道“任教主要賜教麼?咱們先前說過,雙方由哪一位出手,由每
一方自定,任教主若要賜教,原也不違咱們約定之議。隻是貧道這個便宜,卻占得太大了
。”任我行道“在下拚鬥了兩位高手之餘,再與道長動手,未免小覷了武當派享譽數百
年的神妙劍法,在下雖然狂妄,卻還不致於如此。”衝虛道人心下甚喜,點頭道“多謝
了。”他一見到任我行拔劍,心下便大為躊躇,以車輪戰勝得任我行,說不上有何光彩,
但此仗若敗,武當派在武林中可無立足之地了,聽說不是他自己出戰,這才寬心。
任我行道“衝虛道長在貴方是生力軍,我們這一邊也得出一個生力軍才是。”抬頭
叫道“令狐衝小兄弟,你下來罷!”
眾人大吃一驚,都順著他目光向頭頂的木匾望去。令狐衝更為驚訝,一時手足無措,
狼狽之極,當此情勢,無法再躲,隻得湧身跳下,向方證大師跪倒在地,納頭便拜,說道
“小子擅闖寶刹,罪該萬死,謹領方丈責罰。”方證嗬嗬笑道“原來是令狐少俠。我
聽得少俠呼吸勻淨,內力深厚,心下正在奇怪,不知是哪一位高人光臨敝寺。請起,請起
,行此大禮,可不敢當。”說著合十還禮。令狐衝心想“原來他早知我藏在匾後了。”
丐幫幫主解風忽道“令狐衝,你來瞧瞧這幾個字。”令狐衝站起身來,順著他手指向一
根木柱後看去,見柱上刻著三行字。第一行是“匾後有人。”第二行是“我揪他下來
。”第三行是“且慢,此人內功亦正亦邪,未知是友是敵。”每一行都深入柱內,木質
新露,自是方證大師和解風二人以指力在柱上所刻。令狐衝甚是驚佩,心想“方證大師
從我極微弱的呼吸之中,能辨彆我武功家數,真乃神人。”隨即抱拳躬身,團團行禮,說
道“眾位前輩來到殿上之時,小子心虛,未敢下來拜見,還望恕罪。”料想此刻師父的
臉色定是難看之極,哪敢和他目光相接?解風笑道“你作賊心虛,到少林寺偷甚麼來啦
?”令狐衝道“小子聞道任大小姐留居少林,鬥膽前來接她出去。”解風笑道“原來
是偷老婆來著,哈哈,這不是賊膽心虛,這叫做色膽包天。”令狐衝正色道“任大小姐
有大恩於我,小子縱然為她粉身碎骨,亦所甘願。”解風歎了口氣,說道“可惜,可惜
。好好一個年輕人,一生前途卻為女子所誤。你若不墮邪道,這華山派掌門的尊位,日後
還會逃得出你的手掌麼?”任我行大聲道“華山掌門,有甚麼希罕?將來老夫一命歸天
,日月神教教主之位,難道還逃得出我乘龍快婿的手掌麼?”令狐衝吃了一驚,顫聲道
“不……不……不能……”任我行笑道“好啦。閒話少說。衝兒,你就領教一下這位武
當掌門的神劍。衝虛道長的劍法以柔克剛,圓轉如意,世間罕有,可要小心了。”他改口
稱他為“衝兒”,當真是將他當作女婿了。令狐衝默察眼前局勢,雙方已各勝一場,這第
三場的勝敗,將決定是否能救盈盈下山自己曾和衝虛道人比過劍,劍法上可以勝得過他
,要救盈盈,那是非出場不可,當下轉過身來,向衝虛道人跪倒在地,拜了幾拜。
衝虛道人忙伸手相扶,奇道“何以行此大禮?”令狐衝道“小子對道長好生相敬
,迫於情勢,要向道長領教,心中不安。”衝虛道人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忒也多禮了
。”令狐衝站起身來,任我行遞過長劍。令狐衝接劍在手,劍尖指地,側身站在下首。衝
虛道人舉目望著殿外天井中的天空,呆呆出神,心下盤算令狐衝的劍招。眾人見他始終不
動,似是入定一般,都覺十分奇怪。過了良久,衝虛道人長籲一口氣,說道“這一場不
用比了,你們四位下山去罷。”
此言一出,眾人儘皆駭然。令狐衝大喜,躬身行禮。解風道“道長,你這話是甚麼
意思?”衝虛道“我想不出破解他的劍法之道,這一場比試,貧道認輸。”解風道“
兩位可還沒動手啊。”衝虛道“數日之前,在武當山下,貧道曾和他拆過三百餘招,那
次是我輸了。今日再比,貧道仍然要輸。”方證等都問“有這等事?”衝虛道“令狐
小兄弟深得風清揚風前輩劍法真傳,貧道不是他的對手。”說著微微一笑,退在一旁。任
我行嗬嗬大笑,說道“道長虛懷若穀,令人好生佩服。老夫本來隻佩服你一半,現下可
佩服你七分了。”說是七分,畢竟還沒十足。他向方證大師拱了拱手,說道“方丈大師
,咱們後會有期。”令狐衝走到師父、師娘跟前,跪倒磕頭。嶽不群側身避開,冷冷的道
“可不敢當!”嶽夫人心中一酸,淚水盈眶。令狐衝又過去向莫大先生行禮,知他不願
旁人得悉兩人之間過去的交往,隻磕了三個頭,卻不說話。
任我行一手牽了盈盈,一手牽了令狐衝,笑道“走罷!”大踏步走向殿門。解風、
震山子、餘滄海、天門道人等自知武功不及衝虛道人,既然衝虛自承非令狐衝之敵,他們
心下雖將信將疑,卻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自取其辱。
任我行正要出殿,忽聽得嶽不群喝道“且慢!”任我行回頭道“怎麼?”嶽不群
道“衝虛道長大賢不和小人計較,這第三場可還沒比。令狐衝,我來跟你比劃比劃。”
令狐衝大吃一驚,不由得全身皆顫,囁嚅道“師父,我……我……怎能……”
嶽不群卻泰然自若,說道“人家說你蒙本門前輩風師叔的指點,劍術已深得華山派
精髓,看來我也已不是你的對手。雖然你已被逐出本門,但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使的仍是
本門劍法。我管教不善,使得正教中各位前輩,都為你這不肖少年慪氣,倘若我不出手,
難道讓彆人來負此重任?我今天如不殺了你,你就將我殺了罷。”說到後來,已然聲色俱
厲,刷的一聲,抽出長劍,喝道“你我已無師徒之情,亮劍!”令狐衝退了一步,道
“弟子不敢!”
嶽不群嗤的一劍,當胸平刺。令狐衝側身避過。嶽不群接著又刺出兩劍,令狐衝又避
開了,長劍始終指地,並不出劍擋架。嶽不群道“你已讓我三招,算得已儘了敬長之義
,這就拔劍!”任我行道“衝兒,你再不還招,當真要將小命送在這兒不成?”令狐衝
應道“是。”橫劍當胸。這場比試,是讓師父得勝呢,還是須得勝過師父?倘若故意容
讓,輸了這一場,縱然自己身受重傷,也不打緊,可是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卻得在
少室山上苦受十年囚禁。方證大師固是有道高僧,但左冷禪和少林寺中其他僧眾,難保不
對盈盈他們三人毒計陷害,說是囚禁十年,然是否得保性命,挨過這十年光陰,卻難說得
很。若說不計罷,自己自幼孤苦,得蒙師父、師娘教養成材,直與親生父母一般,大恩未
報,又怎能當著天下英雄之前,將師父打敗,令他麵目無光,聲名掃地?便在他躊躇難決
之際,嶽不群已急攻了二十餘招。令狐衝隻以師父從前所授的華山劍法擋架,“獨孤九劍
”每一劍都攻人要害,一出劍便是殺著,當下不敢使用。他自習得“獨孤九劍”之後,見
識大進,加之內力渾厚之極,雖然使的隻是尋常華山劍法,劍上所生的威力自然與疇昔大
不相同。嶽不群連連催動劍力,始終攻不到他身前。
旁觀眾人見令狐衝如此使劍,自然均知他有意相讓。任我行和向問天相對瞧了一眼,
都是深有憂色。兩人不約而同的想起,那日在杭州孤山梅莊,任我行邀令狐衝投身日月神
教,許他擔當光明右使之位,日後還可出任教主,又允授他秘訣,用以化解“吸星”
中異種內力反噬的惡果。但這年輕人絲毫不為所動,足見他對師門十分忠義。此刻更見他
對舊日的師父師娘神色恭謹之極,直似嶽不群便要一劍將他刺死,也是心所甘願。他所使
招式全是守勢,如此鬥下去焉有勝望?令狐衝顯然決計不肯勝過師父,更不肯當著這許多
成名的英雄之前勝過師父。若不是他明知這一仗輸了之後,盈盈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禁
,隻怕拆不上十招,便已棄劍認輸了。任、向二人彷徨無計,相對又望了一眼,目光中便
隻三個字“怎麼辦?”任我行轉過頭來,向盈盈低聲道“你到對麵去。”盈盈明白父
親的意思,他是怕令狐衝顧念昔日師門之恩,這一場比試要故意相讓,他叫自己到對麵去
,是要令狐衝見到自己之後,想到自己待他的情意,便會出力取勝。她輕輕嗯了一聲,卻
不移動腳步。過了片刻,任我行見令狐衝不住後退,更是焦急,又向盈盈道“到前麵去
。”盈盈仍是不動,連“嗯”的那一聲也不答應。她心中在想“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
道。你如以我為重,決意救我下山,你自會取勝。你如以師父為重,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
哀求告,也是無用。我何必站到你的麵前來提醒你?”深覺兩情相悅,貴乎自然,倘要自
己有所示意之後,令狐衝再為自己打算,那可無味之極了。
令狐衝隨手揮灑,將師父攻來的劍招一一擋開,所使已不限於華山劍法。他若還擊,
早能逼得嶽不群棄劍認輸,眼見師父劍招破綻大露,始終不出手攻擊。嶽不群早已明白他
的心意,運起紫霞神功,將華山劍法發揮得淋漓儘致。他既知令狐衝不會還手,每一招便
全是進手招數,不再顧及自己劍法中是否有破綻。這麼一來,劍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旁
觀眾人見嶽不群劍法精妙,又占儘了便宜,卻始終無法刺中令狐衝;又見令狐衝出劍有時
有招,有時無招,而無招之時,長劍似乎亂擋亂架,卻是曲儘其妙,輕描淡寫的便將嶽不
群巧妙的劍招化解了,越看越是佩服,均想“衝虛道長自承劍術不及,當非虛言。”
嶽不群久戰不下,心下焦躁,突然想起“啊喲,不好!這小賊不願負那忘恩負義的
惡名,卻如此跟我纏鬥。他雖不來傷我,卻總是叫我難以取勝。這裡在場的個個都是目光
如炬的高手,便在此時,也早已瞧出這小賊是在故意讓我。我不斷的死纏爛打,成甚麼體
統?哪裡還像是一派掌門的模樣?這小賊是要逼我知難而退,自行認輸。”
他當即將紫霞神功都運到了劍上,呼的一劍,當頭直劈。令狐衝斜身閃開。嶽不群圈
轉長劍,攔腰橫削。令狐衝縱身從劍上躍過。嶽不群長劍反撩,疾刺他後心,這一劍變招
快極,令狐衝背後不生眼睛,勢在難以躲避。眾人“啊”的一聲,都叫了出來。令狐衝身
在半空,既已無處借勢再向前躍,回劍擋架也已不及,卻見他長劍挺出,拍在身前數尺外
的木柱之上,這一借力,身子便已躍到了木柱之後,噗的一聲響,嶽不群長劍刺入木柱。
劍刃柔韌,但他內勁所注,長劍竟穿柱而過,劍尖和令狐衝身子相距不過數寸。
眾人又都“啊”的一聲。這一聲叫喚,聲音中充滿了喜悅、欣慰和讚歎之情,竟是人
人都不禁為令狐衝歡喜,既佩服他這一下躲避巧妙之極,又慶幸嶽不群終於沒刺中他。嶽
不群施展平生絕技,連環三擊,仍然奈何不了令狐衝,又聽得眾人的叫喚,竟是都在同情
對方,心下大是懊怒。這“奪命連環三仙劍”是華山派劍宗的絕技,他氣宗弟子原本不知
。當年兩宗自殘,劍宗弟子曾以此劍法殺了好幾名氣宗好手。當氣宗弟子將劍宗的弟子屠
戮殆儘、奪得華山派掌門之後,氣宗好手仔細參詳這三式高招“奪命連環三仙劍”。諸人
想起當日拚鬥時這三式連環的威力,心下猶有餘悸,參研之時,各人均說這三招劍法入了
魔道,但求劍法精妙,卻忘了本派“以氣馭劍”的不易至理,大家嘴裡說得漂亮,心中卻
無不佩服。當嶽不群與令狐衝兩人出劍相鬥,嶽夫人就已傷心欲涕,見丈夫突然使出這三
招,心頭大震“當年兩宗同門相殘,便因重氣功、重劍法的紛爭而起。他是華山氣宗的
掌門弟子,在這時居然使用劍宗的絕技,倘若給外人識破了,豈不令人輕視齒冷?唉,他
既用此招,自是迫不得已,其實他非衝兒敵手,早已昭然,又何必苦苦纏鬥?”有心上前
勸阻,但此事關涉實在太大,並非單是本門一派之事,欲前又卻,手按劍柄,憂心如焚。
嶽不群右手一提,從柱中拔出了長劍。令狐衝站在柱後,並不轉出。嶽不群隻盼他就此躲
在木柱之後,不再出來應戰,算是怕了自己,也就顧全了自己的顏麵。兩人相對而視。令
狐衝低頭道“弟子不是你老人家的敵手。咱們不用再比試了罷?”嶽不群哼了一聲。任
我行道“他師徒兩人動手,無法分出勝敗。方丈大師,咱們這三場比試,雙方就算不勝
不敗。老夫向你賠個罪,咱們就此彆過如何?”嶽夫人暗自舒了口長氣,心道“這一場
比試,我們明明是輸了。任教主如此說,總算顧全到我們的麵子,如此了事,那是再好不
過。”方證說道“阿彌陀佛!任施主這等說,大家不傷和氣,足見高明,老衲自無異…
…”這個“議”字尚未出口,左冷禪忽道“那麼我們便任由這四人下山,從此為害江湖
,屠殺無辜?任由他們八隻手掌沾滿千千萬萬人的鮮血,任由他們殘殺天下良善?嶽師兄
以後還算不算是華山派掌門?”方證遲疑道“這個嗤的一聲響,嶽不群繞到柱後,挺劍
向令狐衝刺去。令狐衝閃身避過,數招之間,二人又鬥到了殿心。嶽不群快劍進擊,令狐
衝或擋或避,又成了纏鬥悶戰之局。再拆得二十餘招,任我行笑道“這場比試,勝敗終
究是會分的,且看誰先餓死,再打得七八天,相信便有分曉了。”眾人覺得他這番話雖是
誇張,但如此打法,隻怕幾個時辰之內,也的確難有結果。
任我行心想“這嶽老兒倘若老起臉皮,如此胡纏下去,他是立於不敗之地,說甚麼
也不會輸的。可是衝兒隻須有一絲半分疏忽,那便糟了,久戰下去,可於咱們不利。須得
以言語激他一激。”便道“向兄弟,今日咱們來到少林寺中,當真是大開眼界。”向問
天道“不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儘集於此……”任我行道“其中一位,更是了
不起。”向問天道“是哪一位?”任我行道“此人練就了一項神功,令人歎為觀止。
”向問天道“是甚麼神功?”任我行道“此人練的是金臉罩、鐵麵皮神功。”向問天
道“屬下隻聽過金鐘罩、鐵布衫,卻沒聽過金臉罩、鐵麵皮。”任我行道“人家金鐘
罩、鐵布衫功夫是周身刀槍不入,此人的金臉罩、鐵麵皮神功,卻隻練硬一張臉皮。”向
問天道“這金臉罩、鐵麵皮神功,不知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功夫?”任我行道“這功夫
說來非同小可,乃是西嶽華山,華山派掌門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劍嶽不群嶽先生所
創。”向問天道“素聞君子劍嶽先生氣功蓋世,劍術無雙,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這
金臉罩、鐵麵皮神功,將一張臉皮練得刀槍不入,不知有何用途?”任我行道“這用處
可說之不儘。我們不是華山派門下弟子,其中訣竅,難以了然。”向問天道“嶽先生創
下這路神功,從此名揚江湖,永垂不朽的了。”任我行道“這個自然。咱們以後遇上華
山派的人物,對他們這路鐵麵皮神功,可得千萬小心在意。”向問天道“是,屬下牢記
在心。”
他二人一搭一檔,便如說相聲一般,儘量的譏刺嶽不群。餘滄海聽得嘻笑不絕,大為
幸災樂禍。嶽夫人一張粉臉脹得通紅。嶽不群卻似一句話也沒聽進耳中。他一劍刺出,令
狐衝向左閃避,嶽不群側身向右,長劍斜揮,突然回頭,劍鋒猛地倒刺,正是華山劍法中
一招妙著,叫作“浪子回頭”。令狐衝舉劍擋格,嶽不群劍勢從半空中飛舞而下,卻是一
招“蒼鬆迎客”。令狐衝揮劍擋開。
嶽不群刷刷兩劍,令狐衝一怔,急退兩步,不由得滿臉通紅,叫道“師父!”嶽不
群哼的一聲,又是一劍刺將過去,令狐衝再退了一步。旁觀眾人見令狐衝神情忸怩,狼狽
萬狀,都是大惑不解,均想“他師父這三劍平平無奇,有甚麼了不起?何以竟使令狐衝
難以抵擋?”眾人自均不知,嶽不群所使的這三劍,乃是令狐衝和嶽靈珊二人練劍時私下
所創的“衝靈劍法”。當時令狐衝一片癡心,隻盼日後能和小師妹共締鴛盟,嶽靈珊對他
也是極好。二人心中都有個孩子氣的念頭,覺得嶽不群夫婦所傳的武功,其餘同門都會,
這一套“衝靈劍法”,天下卻隻他二人會使,因此使到這套劍法時,內心都有絲絲甜意。
不料嶽不群竟在此時將這三招劍法使了出來,令狐衝登時手足無措,又是羞慚,又是
傷心,心道“小師妹對我早已情斷義絕,你卻使出這套劍法來,叫我觸景生情,心神大
亂。你要殺我,便殺好了。”隻覺活在世上了無意趣,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嶽不群
長劍跟著刺到,這一招卻是“弄玉吹簫”。令狐衝熟知此招,迷迷糊糊中順手擋架。嶽不
群跟著使出下一式“蕭史乘龍”。這兩式相輔相成,姿式曼妙,尤其“蕭史乘龍”這一式
,長劍矯夭飛舞,直如神龍破空一般,卻又瀟灑蘊藉,頗有仙氣。相傳春秋之時,秦穆公
有女,小字弄玉,最愛吹簫。有一青年男子蕭史,乘龍而至,奏簫之技精妙入神,前來教
弄玉吹簫。秦穆公便將愛女許配他為妻。“乘龍快婿”這典故便由此而來。後來夫妻雙雙
仙去,居於華山中峰。華山玉女峰有“引鳳亭”,中峰有玉女祠、玉女洞、玉女洗頭盆、
梳妝台,皆由此傳說得名。這些所在,令狐衝和嶽靈珊不知曾多少次並肩同遊,蕭史和弄
玉這故事中的綢繆之意,逍遙之樂,也不知曾多少次繚繞在他二人心底。
此刻眼見嶽不群使出這招“蕭史乘龍”,令狐衝心下亂成一片,隨手擋架,隻想“
師父為甚麼要使這一招?他要激得我神智錯亂,以便乘機殺我麼?”
隻見嶽不群使完這一招後,又使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鬆迎客”,三招“衝靈劍
法”,跟著又是一招“弄玉吹簫”,一招“蕭史乘龍”。高手比武,即令拚到千餘招以上
,招式也不會重複,這一招既能為對方所化解,再使也必無用,反而令敵方熟知了自己的
招式之後,乘隙而攻。嶽不群卻將這幾招第二次重使,旁觀眾人均是大惑不解。
令狐衝見嶽不群第二次“蕭史乘龍”使罷,又使出三招“衝靈劍法”時,突然之間,
腦海中靈光一閃,登時恍然大悟“原來師父是以劍法點醒我。隻須我棄邪歸正,浪子回
頭,便可重入華山門下。”
華山上有數株古鬆,枝葉向下伸展,有如張臂歡迎上山的遊客一樣,稱為“迎客鬆”
。這招“蒼鬆迎客”,便是從這幾株古鬆的形狀上變化而出。他想“師父是說,我若重
歸華山門戶,不但同門歡迎,連山上的鬆樹也會歡迎我了。”驀地裡心頭大震“師父是
說,不但我可重入華山門戶,他還可將小師妹配我為妻。師父使那數招‘衝靈劍法’,明
明白白的說出了此意,隻是我胡塗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簫’、‘蕭史乘龍’這兩招。
”重歸華山和娶嶽靈珊為妻,那是他心中兩個最大的願望,突然之間,師父當著天下高手
之前,將這兩件事向他允諾了,雖非明言,但在這數招劍法之中,已說得明白無比。令狐
衝素知師父最重然諾,說過的話決無反悔,他既答允自己重歸門戶,又將女兒許配自己為
妻,那自是言出如山,一定會做到的事。霎時之間,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他自然知道嶽靈珊和林平之情愛正濃,對自己不但已無愛心,且是大有恨意。但男女
婚配,全憑父母之命,做兒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來皆是如此。嶽不群既允將女兒許配於
他,嶽靈珊決計無可反抗。令狐衝心想“我得重回華山門下,已是謝天謝地,更得與小
師妹為偶,那實是喜從天降了。小師妹初時定然不樂,但我處處將順於她,日子久了,定
然感於我的至誠,慢慢的回心轉意。”
他心下大喜,臉上自也笑逐顏開。嶽不群又是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鬆迎客”
,兩招連綿而至。劍招漸急,若不可耐。令狐衝猛地裡省悟“師父叫我浪子回頭,當然
不是口說無憑,是要我立刻棄劍認輸,這才將我重行收入門下。我得返華山,再和小師妹
成婚,人生又複何求?但盈盈、任教主、向大哥卻又如何?這場比試一輸,他們三人便得
留在少室山上,說不定尚有殺身之禍。我貪圖一己歡樂,卻負人一至於斯,那還算是人麼
?”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眼中瞧出來也是模模糊糊,隻見嶽不群長劍一
橫,在他自己口邊掠過,跟著劍鋒便推將過來,正是一招“弄玉吹簫”。令狐衝心中又是
一動“盈盈甘心為我而死,我竟可舍之不顧,天下負心薄幸之人,還有更比得上我令狐
衝嗎?無論如何,我可不能負了盈盈對我的情義。”突然腦中一暈,隻聽得錚的一聲響,
一柄長劍落在地下。
旁觀眾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令狐衝身子晃了晃,睜開眼來,隻見嶽不群正向後躍開,滿臉怒容,右腕上鮮血涔涔
而下,再看自己長劍時,劍尖上鮮血點點滴滴的掉將下來。他大吃一驚,才知適才心神混
亂之際,隨手擋架攻來的劍招,不知如何,竟使出了“獨孤九劍”中的劍法,刺中了嶽不
群的右腕。他立即拋去長劍,跪倒在地,說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
嶽不群一腿飛出,正中他胸膛。這一腿力道好不淩厲,令狐衝登時身子飛起,身在半
空之時,便隻覺眼前一團漆黑,直挺挺的摔將下來,耳中隱約聽得砰的一聲,身子落地,
卻已不覺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