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殺父深仇_神雕俠侶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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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殺父深仇(1 / 2)

神雕俠侶!

楊過與陸無雙聽得馮鐵匠竟是程英的師兄,都是又驚又喜,心想黃藥師的弟子,武功決

計差不了,不意危難之間忽得強助,實是喜出望外。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既已給師父逐出門牆,卻還依戀不舍,豈非無聊之極?今日我要

殺這三個小娃娃和一個傻女人,你站在一旁瞧熱鬨罷。”馮默風緩緩說道“我雖學過武

藝,一生之中卻從沒跟人動手,況且腿也斷了,打架是打不來的。”李莫愁道“是啊,那

最好也沒有了,你也犯不著賠上一條老命。”馮默風搖頭道“我可不許你碰我師妹一根毫

毛,這幾位既是我師妹的朋友,你也彆逞凶橫。”

李莫愁殺氣鬥起,笑道“那你們四個人一起上,也妙得緊啊。”說著站起身來。馮鐵

匠仍是不動聲色,依著打鐵聲音,便似唱戲的角兒順著鑼鼓點子,打一下,說幾個字,一板

一眼的道“我離師門已三十餘年,武藝早拋生疏了,得好好想想,在心中理一理。”

李莫愁嘿嘿一笑,說道“我半生行走江湖,可真還沒見過這等上陣磨槍、急來抱佛腳

的人物。今日□大開眼界。馮默風,你一生之中,當真從來沒跟人動過手麼?”馮默風道

“我從來不得罪彆人,彆人打我罵我,我也不跟他計較,自是動不起手來。”李莫愁冷笑

道“嘿嘿,黃老邪果然儘撿些膿包來做弟子,到世上丟人現眼。”馮默風道“請你莫說

我恩師壞話。”李莫愁微笑道“人家早不要你做弟子了,你還恩師長、恩師短的,也不怕

人笑掉了牙齒。”

馮默風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鐵,緩緩的道“我一生孤苦,這世上親人就隻恩師一人,我

不敬他愛他,卻又去思念何人?小師妹,恩師他老人家身子可好麼?”程英道“他老人家

很好。”馮默風臉上登現喜色。

李莫愁見他真情流露,心想“黃老邪一代宗師,果然大有過人之處。他將弟子打成這

般模樣,這人對他還是如此忠心依戀。”

此時那塊镔鐵打得漸漸冷卻,馮鐵匠又鉗到爐中去燒,可是他心不在焉,送進爐的竟是

右手的一柄大鐵錘,卻不是那塊镔鐵。李莫愁笑道“馮鐵匠,你慢慢想師父教的功夫便

是,用不著手忙腳亂。”馮默風不答,望著紅紅的爐火沉思,過了一會,又將左肩窩下撐著

的拐杖塞進了爐中。楊過和陸無雙同時叫道“唉,唉,那是拐杖!”程英也大叫“師

哥!”馮默風仍然不答,雙眼呆望著爐火。但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並不燒毀,卻漸漸變

紅,原來是根鐵杖。再過一陣,鐵錘也已燒得通紅,但他抓住錘柄拐杖,卻似並不燙手。

這時李莫愁才將輕蔑之心變為提防,知道眼前這容貌猥瑣的鐵匠實有過人之處,生怕他

猝然發難,中了他的毒手,當即拂塵急揮數下,護住了身前要害,倒躍出門,叫道“馮鐵

匠,你來罷!”

馮默風應聲出戶,身手之矯捷,絕不似身有殘疾之人。他將通紅的鐵杖拄在地下,說

道“你這位仙姑,請你彆再罵我恩師,也彆跟我師妹為難,你饒了我這苦命的老鐵匠

罷!”李莫愁又是大出意外“怎麼臨到上陣,還向人求饒?”說道“我隻饒你一人,你

若害怕,乾脆就彆插手。”馮默風咬一咬牙齒,沉聲道“好,那你先將我打死罷!”說時

全身發顫,又是害怕,又是激動。

李莫愁拂塵一起,向他頭頂直擊。馮默風急躍跳開,避得甚是靈巧,但手臂發抖,竟然

不敢還擊。李莫愁連進三招,他都以巧妙身法閃過,始終沒有還手。

楊過等三人站在一旁觀鬥,俟機上前相助,眼見李莫愁招數漸緊,馮默風似乎的確從未

與人打過架,兼之生性謙和,一柄燒得通紅的大鐵錘竟然擊不出去。楊過心想不妙,這位武

林異人武功雖強,卻無爭鬥之心,非激他動怒不可,於是大聲道“李莫愁,你為甚麼罵桃

花島主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李莫愁心想“我幾時罵過啦?”手上加快,並不回答。楊

過又叫道“你說桃花島主淫人妻女,擄人子弟,你親眼見到麼?你說他欺騙朋友、出賣恩

人,當真有這等事麼?你為何在江湖上到處散播謠言,敗壞黃島主的清譽令名?”

程英愕然未解,馮默風已聽得怒火衝天,一股剛勇從胸中湧起,鐵錘拐杖,同時出手。

他左足站地,一個“金雞獨立”式,猶如釘在地下,又穩又定,錘拐帶著一股熾烈的熱氣,

向李莫愁直逼過去。

李莫愁見他來勢猛烈,不敢正麵接戰,縱躍閃避,尋隙還擊。楊過又叫道“李莫愁,

你罵桃花島主招搖撞騙,是個無恥之徒,我瞧你自己才無恥!”馮默風越聽越怒,鐵錘和拐

杖橫揮直壓,猛不可當,初時他招術頗見生疏,鬥了一陣,越來越是順手。

二人功力原本相差不遠,但李莫愁橫行江湖,大小數百戰,見識多他百倍,拆得二三十

招,李莫愁已知馮默風功力不弱,經驗卻實在太過欠缺,兼之隻有一腿,時刻一長,定然要

輸,於是立意與之遊鬥,待其銳氣一挫,再行反攻。果然再鬥得十餘合,馮默風怒意稍減,

弓誌即懈,漸落下風,李莫愁大喜,舉拂塵向他胸口疾揮。

馮默風橫錘檔開。拂塵已乘勢彎將過來,卷住了錘頭,這是李莫愁奪人兵刃的絕招,隻

要一奪一甩,馮默風的鐵錘非脫手不可。豈知嗤嗤嗤一陣輕響,青煙冒起,各人聞到一股焦

臭,拂塵的帚尾竟已燒斷。

這一來,李莫愁非但沒奪到對方兵刃,反而將自己兵刃失去了,她臨危不亂,擲下拂塵

柄,改使五毒神掌。這路掌法雖然厲害,卻非貼近施展不能見功,此時馮默風右錘左拐,舞

得風聲呼呼,得心應手,但見兩條人影之間不斷冒出青煙,原來李莫愁身上道袍帶到燒得通

紅的錘拐,一塊塊的不斷燒毀。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勝,卻被這老鐵匠在兵刃上占了便

宜,實是心不甘服,決意要擊他一掌出氣。

馮默風初次與人交手,若是上來接連吃虧,登時便會畏縮,此刻占了上風,錘拐使將出

來竟是極儘精妙。李莫愁想要擊他一掌,幾次都是險些碰到鐵錘鐵拐,若非閃避得快,掌心

都要給燒焦了。

突然之間,馮默風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這樣子成不成體統!”獨足向後躍開半

丈。李莫愁一呆,一陣涼風吹來,身上衣衫片片飛開,手臂、肩膊、胸口、大腿,竟有多處

肌膚露了出來。她是處女之身,這一下羞慚難當,正要轉頭逃走,突然背上一涼,又是一大

塊衣衫飛走。

楊過見她處境狼狽萬狀,當即扯斷衣帶,脫下外袍,運起內力,向她背上擲去。那袍子

就似一個人般張臂將她抱住。李莫愁忙將手臂穿進袖子,拉好衣襟,饒是她一生見過大陣大

仗無數,此時也不由得驚羞交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是否更與敵人動手?尋思“若

再上前搏鬥,這件衣衫又會燒毀,這口氣隻好咽下再說。”向楊過點點頭,謝他贈袍之德,

轉頭對馮默風道“你使這等詭異兵刃,果是黃老邪的嫡傳邪道。你憑良心說,若以真實武

功拚鬥,可勝得過我麼?黃老邪的弟子若是規規矩矩的與我單打獨鬥,能占上風麼?”

馮默風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麼時刻一久,便可勝我。”李莫愁傲然道“你

知道就好。我那紙上寫道,桃花島門人恃眾為勝,可沒說錯。”

馮默風低頭沉思,過了一會,道“那卻不然!若是我陳梅曲陸四位師兄在此,任那一

位都強過了你。彆說陳師兄、曲師兄武功卓絕,就是梅超風梅師姊也屬女流,你就決計勝不

了她。”

李莫愁冷笑道“這些人死無對證,更說甚麼?黃老邪的功夫也隻如此。我本想領教領

教他親生女兒郭夫人的神技,但舉一反三,那也不必了。”說著轉身欲走。

楊過心念微動,說道“且慢!”李莫愁秀眉一揚,道“怎麼?”楊過道“你說桃

花島主武功不過如此,那就錯了。我聽他說過一路玉簫劍法,儘可破得你的拂塵功夫。”說

著拿起鐵條,在地下揮劃圖形,口中解說“喏,你這一記當麵迎擊,果然迅捷淩厲,但他

長劍從此處橫削,你就收勢不及。你若反打,這劍就從此疾攻,你如正麵拂穴,他就以虎形

爪抓你帚尾,卻倒轉劍柄逆點你的肩貞穴,這一招你想得到麼?”這一招果然是匪夷所思,

可也是精妙絕倫,正麵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塵功夫的絕招之一,楊過所說的這一招卻將她克製

得再無還手餘地,隻有丟了拂塵認輸。

楊過又比劃著說道“再說到你的五毒掌法,桃花島主留有指甲,這麼一掌引開,待你

手掌擊到,他使出彈指神通功夫,指甲在你掌心這麼一彈,你這隻手掌豈不是當場廢了?他

隻須立時削去指甲,你掌上劇毒就傳不到他身上。”接著又說了十餘招克製她武功的法門。

此一番話隻把李莫愁聽得臉如土色,他每一句話都是入情入理,所說的方法每一項均是

巧妙無比,確非自己所能抵擋。

楊過又道“桃花島主惱你出言無狀,他自己是大宗師身分,犯不著親自與你動手,已

將這些門傳了給我,命我代他收拾你。但我想到你與我師總有同門之誼,今日將桃花島主的

厲害說與你聽,下次你見到他的門人,還是遠而避之罷。”

李莫愁默然半晌,說道“罷了,罷了!”轉頭便走,霎時之間,身形已在山後隱沒,

身法之快,確是江湖上少見。

其實這些法門黃藥師雖已傳給了楊過,若要練到真能使用,克敵製勝,最快也須在數年

之後。楊過這麼一番講述,不必出手,卻已將她嚇得心服口服,從此終身不敢再出一句輕侮

黃藥師之言。

陸無雙在李莫愁積威之下,隻消聽到她聲音,心中就怦怦亂跳,見她遠去,登時如釋重

負,拍手笑道“傻蛋!你好口才啊,連我師父也給你嚇走了。”

程英見楊過將自己所縫的袍子送給李莫愁,當時情勢緊迫,那也罷了,但他新袍底下仍

是穿著那件破破爛爛的舊袍子,顯見這袍子因決小龍女所縫,他親疏有彆,決不忘舊。程英

心中微微一酸,裝作渾不在意。當下四人回到屋中去看傻姑。

剛跨進門,忽聽得山前人喧馬嘶,隱隱如雷,四人同時回身。

楊過道“我去瞧瞧。”躍上馬背,轉出山坳,奔了數裡,已到大路,但見塵土飛揚,

旌旗蔽空,原來是一大隊蒙古兵向南開拔,鐵弓長刀,勢若波濤。楊過從未見過大軍啟行,

看到這般驚心動魄的壯觀,不由得呆了。

兩名小軍舞起長刀,吆喝“兀那蠻子,瞧甚麼?”衝將過來。楊過撥轉馬頭便跑,兩

名小軍彎弓搭箭,颼颼兩聲,向他後心射來。楊過回手接住,隻覺這兩枝箭勢甚是勁急,若

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給射得穿胸而死。兩名小軍見他如此本領,嚇得勒住馬頭,不敢再追。

楊過回到鐵匠鋪中,將所見說了。馮默風歎道“蒙古大軍果然南下。我中國百姓可苦

了!”楊過道“蒙古人騎射之術,實非宋兵所能抵擋,這場災禍甚是不小。”馮默風道

“楊公子正當英年,何不回南投軍,以禦外侮?”楊過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尋找我

姑姑。蒙古軍聲勢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甚麼用?”馮默風搖頭道“一人之力雖

微,眾人之力就強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這等想法,還有誰肯出力以抗異族入侵?”

楊過覺得他話是不錯,可是世上決沒有比尋找小龍女更要緊之事。他自幼流落江湖,深

受小官小吏之苦,覺得蒙古人固然殘暴,宋朝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著為他出力,當下

微微一笑,不再接口。

馮默風將鐵錘、鉗子、風箱等縛作一困,負在背上,對程英道“師妹,你日後見到師

父,請向他老人家說,弟子馮默風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晦。今日投向蒙古軍中,好歹也要

刺殺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將。師妹,你多多保重。我今日得見一位師父的傳人,實是

歡喜得緊。”說罷撐著鐵拐,頭也不回的去了,竟沒再向楊過瞧上一眼。

楊過向程英和陸無雙望了一眼,說道“不意在此處得識這位異人。”陸無雙心中偏袒

楊過,道“表姊,你師父門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傻氣,便是瘋瘋癲癲。”程英

一笑,淡然道“人各有誌,自是勉強不來。你說他瘋瘋癲癲,說不定他卻說咱們是無情之

輩呢。再說,我自己又何嘗不有點兒傻□傻氣、瘋瘋癲癲?”楊過聽了心中怦然而動,瞧她

神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帶雙關。

忽聽得砰的一聲,傻姑從凳上摔將下來。三人都是一驚,忙扶她上炕,但見她滿臉通

紅,雙目發直,知道五毒神掌的毒性又發作了。當下程英給她服藥,楊過替她按穴推拿。傻

姑怔怔的瞪著他,臉上滿是恐懼之色,叫道“楊兄弟,你彆找我抵命,不是我害你……”

程英柔聲道“姊姊,你彆害怕,他不是……”

楊過忽地想到“她此時神誌迷糊,正可逼她吐露真言。”雙手一翻,扣住了她手腕,

厲聲道“是誰害死我的?你不說,我就要你抵命。”傻姑求道“楊兄弟,不是我。”楊

過怒道“你不說!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住她咽喉。傻姑嚇得尖聲大叫。

程英和陸無雙那明白楊過的用意,齊聲勸阻,一個叫“楊大哥”,一個叫“傻蛋”,一

個說“彆嚇壞了她。”一個說“這時候怎麼鬨著玩?”

楊過那□理會,手上微微加勁,臉上現出凶神惡煞的神氣,咬牙切齒的道“我是楊兄

弟的惡鬼。我死得好苦,你知道麼?”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後鳥鴉吃你的肉。”

楊過心如刀絞,他隻知父親死於非命,卻不知死後連□體也不得埋葬,竟被烏鴉啄食,

大叫“是誰害死我的?快說,快說。”傻姑聲音嘶啞,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

上有毒針,你就死了。”楊過大聲嚷道“姑姑是誰?”傻姑被他扼得氣都喘不過來,幾欲

暈去,低聲道“姑姑就是姑姑。”楊過道“姑姑姓甚麼?叫甚麼名字?”傻姑道

“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開我!”

陸無雙見情勢緊迫,去拉楊過手臂。楊過此時猶如癲狂一般,用力一揮,使了十成力,

陸無雙那□抵擋得住,給他直推出去,砰的一響,撞在牆上,好不疼痛。程英見楊過平素溫

和瀟灑,此刻狀若瘋虎,嚇得手足都軟了。

楊過心想“今日若不問出殺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時就會嘔血而死。”連問幾聲“姑

姑是姓曲麼?是姓梅麼?”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說不定是梅超

風。

傻姑出力掙紮,她練功時日雖遠較楊過為久,武功卻是不及,兼之手腕上穴道被扣,隻

急得啞啞而呼,說道“你去向姑姑討命,彆……彆找我。”楊過道“姑姑在那□?”傻

姑道“我和爺爺,出來!她和漢子,在島上。”

楊過聽了此言,一股涼氣從背脊心直透下去,顫聲道“姑姑叫你爺爺做甚麼?”傻姑

道“叫爸爸啊,還能叫甚麼?”楊過臉如土色,還怕弄錯,追問一句“姑姑的漢子名叫

郭靖,是不是?”傻姑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學著黃蓉叫郭

靖的腔調,雙腳亂踢,忽如殺豬般叫了起來“救命,救命!鬼……鬼……”

楊過此時那□尚有絲毫懷疑?自己幼時孤苦、受人欺淩諸般往事,霎時間都湧向心間,

心想“若不是爹爹被害,我媽也不致悲傷困頓,這樣早便死了,我自也不會你儘這些苦

頭。”又想“在桃花島之時,郭靖夫婦對我總是不甚自然,有些兒客氣,有些兒忌諱,絕

不如對待武氐兄弟那麼要說便說,要罵便罵,當時我但感彆扭,那知道隻因他們殺了我父

親,心中懷著鬼胎。他們不肯傳我武功,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原來皆是為此。”

他驚憤交迸,手腳都軟了。傻姑大叫一聲,從床上躍起。

程英走到楊過身邊,輕聲說道“傻姊姊向來傻□傻氣,你是知道的。她受傷後更加語

無倫次,千萬彆信她的。”但她內心卻也深信傻姑所說是實,也知如此勸慰管不了用,隻是

見楊過滿臉悲苦憤激之狀,心中極是不忍。

這幾句話楊過全沒聽見,他呆了半晌,大叫出門,翻身上了瘦馬,雙腿力挾,那馬疾竄

而前,轉瞬間奔出數十丈外,隱隱聽得身後“傻蛋!”“楊大哥!”的呼聲,他那□還去理

會,心中隻想“我要複仇!我要複仇!”

這一口氣狂奔,一個多時辰中馳了數十裡,忽覺口唇上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滿手都是

鮮血,原來悲憤之際咬緊口唇,竟將上下唇都咬破了,心想“郭伯母本來待我並不好,最

近忽然等我好了,卻原來儘是假仁假義,那也罷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對郭靖

一直崇敬異常,覺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絕俗,對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這時才知竟是大大受

了欺騙,隻覺此人奸詐尤甚於黃蓉,憤懣之氣竟似把胸膛也要脹裂了。

想到傷心之處,下馬坐在大路中心,抱頭痛哭起來。這一番大放悲聲,當真是天愁地

慘,似乎人世間的傷痛煩惱,儘集於他一身。他從未見過父親一麵,也從未聽人說起,連母

親也是絕口不揚,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靈之中,早把父親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無如此

好人。這樣一位英雄豪傑,卻活活讓郭靖、黃蓉使奸計害死了。

他哭了一陣,忽聽得馬諦聲響,北邊馳來四匹馬,馬上都是蒙古武士。當先一人手持長

矛,矛頭上挑著個兩三歲大的嬰孩,哈哈大笑的奔來。那嬰兒尚未死絕,兀自發出微弱哭

聲。四名蒙古武士見楊過坐在路口哭喊,微感詫異,但這樣一個衣衫破爛的漢人少年到處皆

是,自也毫不在意。一人叫道“讓路,讓路。”說著挺矛向他刺去。

楊過正自煩惱,抓住矛頭一扯,將那武士拉下馬來,順手反矛橫掃,那武士直飛出丈許

之外,腦骨碎裂而死。餘下三人見他如此神勇,發一聲喊,一齊轉馬逃回,隻聽拍的一聲,

那嬰兒摔在路上。

楊過抱了起來,見是個漢人孩子,肥肥白白的甚是可愛,長矛刺在肚中一時不得就死,

可也已不能醫活,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還在叫著“媽媽”。楊過傷痛之餘,悲憫之心轉盛,

抱著這個半死不活的孩子,又流下淚來,眼見他痛苦難當,輕輕一掌將他擊死了,用蒙古武

士的長矛在地下掘個坑,要將他掩埋了。

隻掘得十來下,猛聽得蹄聲如雷,號角聲中大隊蒙古兵急衝而至。楊過左手抱著死嬰,

右手挺長矛上馬,那瘦馬原是久曆沙場的戰馬,眼見戰陣,精神大振,長嘶一聲,向蒙古兵

衝去。楊過手起矛落,一連搠翻三四人,但見敵兵不計其數的湧來,當下撥轉馬頭,落荒而

走。背後箭如飛蝗般射來,他揮矛一一撥落。瘦馬腳程奇快,片刻間已將追兵拋落,但兀自

不停,仍是在荒野中如飛奔跑。

又過一陣,楊過見天色漸晚,收□遙望,四下□長草沒脛,怪石迫人,暮靄蒼茫,靜悄

悄的絕無人聲,連烏鴉麻雀也沒一隻。

他下得馬來,手中還抱著那個死嬰,隻見他麵目如生,臉上神情痛苦異常,心中慘然,

想道“這孩子的父母自是愛他猶似性命一般,孩子已死,再無知覺,他父母卻要肝腸寸斷

了。這些凶暴殘忍的蒙古兵大舉南下,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是難

受,當下在大樹旁掘一個坑,將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的話來,心道“這小孩死了,尚有

我給他掩埋,我爹爹卻葬身於烏鴉之口。唉,你們既害死了他,給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用

心當真是歹毒之至!不報此仇,楊過誓不為人。”

當晚便在一棵大樹上睡了,次晨騎上馬背,任由瘦馬在荒山野嶺間信步而行,一時想到

要去古墓見小龍女,一時又想無論如何得先殺了郭靖、黃蓉,以報父仇,肚子餓了,便摘些

野果充饑。

行到第四日上,忽見遠處有一人縱身躍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樹上摘取果子,楊過縱馬走

近,望見是金輪法王的弟子達爾巴。他每次一躍,隻采到一枚果子,後來不耐煩起來,伸臂

橫擊,打了幾下,那野果樹喀喇聲響,從中折斷,他儘采樹上野果,放入懷中。

楊過心道“難道金輪法王就在左近?”他與法王本來並無仇怨,此時認定郭靖、黃蓉

是殺父仇人,反而後悔當日相助郭黃而與法王作對,當下悄悄跟在達爾巴身後,要去瞧個究

竟。隻見他邁步如飛,直向山坳中行去。楊過下馬步行,遠遠跟隨,見他轉入林木深處,越

走越高,於是隨著他上了一座山峰。

峰頂上搭著一座小小茅棚,四麵通風。金輪法王閉目垂眉,在棚中打坐。達爾巴將野果

放在棚中地下,轉過身來,突見楊過走近,不由得臉色大變,叫道“大師兄,你要來加害

師父麼?”說著向楊過急衝過來,伸手便去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楊過為高,但此刻師父正

處於奇險之境,一受外感,立時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這一招章法大亂,竟自犯了

武學的大忌,給楊過反擒手背,一帶一送,將他摔得跌了出去。

達爾巴心中認定楊過是大師兄轉世,又給他這一摔先聲奪人,在地下打了個滾,翻身爬

起,躍到楊過麵前。楊過隻道他又要動手,退後一步,那知他突然雙膝落地,磕頭道“大

師兄,你須念前世恩師之情。師父身受重傷,正自行功自療,你若驚動了他,那可……那

可……”說到後來,喉頭哽咽,淚水長流。

楊過雖不懂他的藏語,但見他神情激動,金輪法王又是容顏憔悴,已明白了七八分,忙

扶他身起,說道“我決不傷害尊師,你放心好啦。”達爾巴見他臉色和善,心中大喜,雖

然不懂他說話,卻已消去了敵意。

就在此時,金輪法王睜開眼來,見到楊過,大吃一驚,適才他入定運氣,並未聽到楊過

和達爾巴對答之言,鬥見大敵當前,長歎一聲,緩緩說道“我枉自修練多年,總是勘不破

名關,卻不道今日喪身中原。”原來他受巨石撞擊,內臟受了重傷,這些日來耽在荒山頂上

結廬療傷,不意楊過竟跟蹤過來,此時固然絲毫用不得力,即令達爾巴將楊過逐走,爭鬥之

時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傷難愈。

那知楊過躬身唱喏,說道“在下此來,非與大師為敵,請勿多心。”法王搖了搖頭,

待要說話,胸口突然劇痛,急忙閉目運氣。楊過走進茅棚,伸出右掌,貼在他背心的“至陽

穴”上。這穴道在第七脊椎之下,乃是人身督脈的大穴。達爾巴一見之下,大驚失色,揮拳

便要向楊過攻去。楊過搖搖左掌,向他使個眼色。達爾巴見師父神情無異,臉上且微帶笑

意,這一拳舉起了便不打下去。

楊過修為不深,於西藏派內功更是一無所知,掌心隱隱感到他體內氣息流動,便潛運內

力,將一股聲氣助他上通靈台、神道、身柱、胸道各穴,下通筋縮、中樞、脊中、懸樞各

穴,儘其所能,僅能維護他的督脈。達爾巴武功雖強,練的都是外功,不能助師療傷,這些

日子中隻有乾著急的份兒。此刻金輪法王既無後顧之慮,便氣走任脈,全力調理前胸小腹的

傷勢,隻一個多時辰,疼痛大減,臉現紅潤,睜眼向楊過點首為謝,合掌說道“楊居士,

你何以忽來助我?”

楊過也不隱瞞,將最近得悉郭靖夫婦害死他父親、現下決意要前去報仇、無意中跟隨達

爾巴上山等情說了。

金輪法王雖知這少年甚是狡黠,十句話中連一句也是難信,但他今日於殺己易於反掌之

際反而相助療傷,對己確是絕無敵意,便道“原來居士身上尚負有如此深冤大仇。但郭靖

夫婦武學深湛,楊居士要報此仇,隻怕不易呢。”楊過默然,過了一會,說道“那麼我父

子兩代都死在他手下,也就罷了!”法王道“我初時自負天下無敵,欲以一人之力,壓倒

中原群雄,爭那武林盟主之位。但中土武人不講究單打獨鬥的規矩,大多兒來個一擁而上,

那隻好另作打算了。老衲傷愈之後,須得多邀高手相助。我方聲勢一大,中原武師不能恃多

為勝,大家便能公平決個勝敗。你可有意參與我方麼?”

楊過待要答允,卻想起蒙古兵將屠戮之慘,說道“我不能相助蒙古。”法王搖頭道

“你想單槍匹馬去殺郭靖夫婦報仇,那可是難上加難。”

楊過沉吟半晌,說道“好,我助你取武林盟主,你卻須助我報仇。”金輪法王伸出手

掌,說道“大丈夫一言為定,擊掌以誓。”二人擊掌三下,訂了盟約。楊過道“我隻助

你爭那盟主之位,你要幫蒙古人攻取江南,殺害百姓,我可不能出力。”

法王笑道“人各有誌,那也勉強不來。楊兄弟,你的武功花樣甚多,不是我倚老賣老

說一句,博采眾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駁而不純。你最擅長的到底是那一門功夫?要用甚麼

武功去對付郭靖夫婦?”

這幾句話可將楊過問得張口結舌,難以回答。他一生遭際不凡,性子又是貪多務得,全

真派的、歐陽鋒的、古墓派的、九陰真經、洪七公的、黃藥師的,諸般武功著實學了不少。

這些功夫每一門都是奧妙無窮,以畢生精力才智鑽研探究,亦難以望甚涯岸,他東摘一鱗、

西取半爪,卻沒一門功夫練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次等對手之時,施展出來固然是五花

八門,叫人眼花撩亂,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卻總是相形見絀,便和金輪法王的弟子達爾巴、

霍都相較,也是頗有不及。他低頭凝思,覺得金輪法王這幾句話實是當頭棒喝,說中了他武

學的根本大弊。

轉念又想“我既已決意與姑姑□守終生,卻何以又到處留情?程姑娘、媳婦兒,還有

那完顏萍。我對他們既無真情,何以又不規規矩矩的?這真是貪多嚼不爛了。”再想“不

論洪七公、黃藥師、歐陽鋒,或是全真七子、金輪法王,凡是卓然而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

門功夫,彆派武功並非不懂,卻隻是明其家數,並不研習,然則我該當專修那一門功夫?”

在情在理,自當專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經才是,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奧妙、黃藥師的

玉蕭劍法這等精微,置之不理,豈非可惜?而義父的蛤蟆功與經脈逆行、九陰真經中的諸般

功夫,無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揚名天下,好不容易的學到,又怎能棄之如遺?

他走出茅棚,在山頂上負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煩惱,想了半天,突然間心念一動

“我何不取各派所長,自成一家?天下武功,均是由人所創,彆人既然創得,我難道就創不

得?”想到此處,眼前登時大現光明。

他自辰時想到午後,又自午後苦思至深夜,在山峰上不飲不食,生平所見諸般精妙武功

在腦海中此來彼往,相互激□。他曾見洪七公與歐陽鋒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講指劃而將李

莫愁驚走,此時腦中諸家武功互爭雄長,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想到後來,不由自主的揮拳

踢腿的施展起來。初時還能分辨這一招學自洪七公,那一招學自歐陽鋒,到得後來竟是亂成

一團,他再難支持,仰天摔倒,昏了過去。

達爾巴遙遙望見他瘋瘋癲癲,指手劃腳,不知乾些甚麼,突然見他摔倒,大吃一驚,要

去相救。金輪法王笑道“彆去拂亂他心思。隻可惜你才智平庸,難明其中的道理。”

楊過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來又想。七日之中,接連昏迷了五次。說要綜納諸門,自創

一家,那是談何容易?以他此時的識力修為固然絕難成功,那更不昃十天半月間之事。但連

想數日之後,恍然有悟,猛地明白諸般武術皆可為我所用,既不能合而為一,也就不必強

求,日後臨敵之際,當用則用,不必去想武功的出處來曆,也已與自創一派想差無幾。想明

白了此節,登時心中舒暢。

金輪法王經這數日運功自療,傷勢愈了成,已可行動如常,這日見楊過突然神情平

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知他於武學之道已進了一層,說道“楊兄弟,我帶你去見一個

人。此人雄才偉略,豁達大度,包你見了心服。”楊過道“是誰?”法王道“蒙古王子

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孫,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楊過自見蒙古軍士大肆暴虐之後,對蒙古人極感憎惡,皺眉說道“我急欲去報殺父大

仇,那蒙古王子卻是不必見了。”法王笑道“我已答允助你,豈能失信?但我是忽必烈王

子聘來,須得向他稟告一聲。他王帳離此不遠,一日可至。”楊過無奈,自忖絕非郭靖、黃

蓉夫婦的對手,不論鬥智鬥力,都是相去不可以道裡計,不得金輪法王相助,此仇勢必難

報,隻得和他同去。

金輪法王受封蒙古第一護國大師,蒙古兵將對他極是尊崇,一見到來,立即通報王爺。

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包帳,雖然入城,仍是不慣宮室,因此忽必烈也住在營帳之中。

法王攜著楊過之手走進王帳。楊過見那營帳比之尋常蒙古營帳大逾一倍,帳中陳設卻甚

簡□。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科頭布服,正坐著看書。那人見二人進帳,忙離座相迎,

笑吟吟的道“多日不見國師,常自思念。”金輪法王道“王爺,我給你引見一位少年英

雄。這位楊兄弟年紀雖輕,卻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傑。”

楊過隻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孫,外貌若非貴盛尊榮,便當威武剛猛,那知竟是這麼一

個會說漢語、謙和可親的青年,頗覺詫異。

忽必烈向楊過微一打量,左手拉住法王,向左右道“快取酒來,我和這位兄弟喝一

碗。”左右送上三隻大鬥,倒滿了蒙古的馬乳酒。忽必烈接過來一飲而儘,法王也自乾了。

楊過平素甚少飲酒,此時見主人如此脫略形跡,不便推卻,當下也是舉鬥飲乾,隻覺那酒極

是辛烈,頗帶酸味。

忽必烈笑道“小兄弟,這酒味可美麼?”楊過道“此酒辛辣酸澀,入口如刀,味道

不美,卻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色。”

忽必烈大喜,連聲呼酒,三人各儘三鬥。楊過仗著內力精湛,喝得絲毫不動聲色。忽必

烈喜道“國師,你何處覓得這位好人才?真乃我大蒙古之幸。”法王當下將楊過的經曆約

略一說,言語中將他身分抬得甚高,隱然當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楊過給他這麼一

捧,不自禁也有些飄飄然之感。

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在中原日久,心慕漢化,日常與儒生為伍,讀經學書,又廣

聘武學高人,結交賓客,策劃南下攻宋。若是換作旁人,見楊過如此年輕,定是難信,但忽

必烈才智卓絕,氣度恢宏,對金輪法王又是深信不疑,大喜之下,即命大張筵席。

不多時筵席張布,酒肉滿幾,蒙漢食事各居全半。忽必烈向左右道“請招賢館的幾位

英雄來見。”左右應命出帳。忽必烈道“這幾日招賢館中又到來幾位賓客,各懷異能,實

為國家之福,唯不及國師與楊君文武全才耳。”

言談間左右報稱客到,帳門開處,走進四個人來。當先一人身材高瘦,臉無血色,形若

僵□,忽必烈向法王與楊過引見,說是湘西名宿瀟湘子。第二人極矮極黑,乃是來自天竺的

高手尼摩星。其後兩人一個身高八尺,粗手大腳,臉帶傻笑,雙眼木然。另一個高鼻深目,

曲發黃須,是個胡人,身上穿的卻是漢服,頸懸明珠,腕帶玉鐲,珠光寶氣。忽必烈分彆引

見,那巨漢是回疆人,名叫馬光佐。那胡人是波斯大賈,祖孫三代在汴梁、長安、太原等地

販賣珠寶,取了個中國姓名叫作尹克西。

尼摩星與瀟湘子聽說金輪法王是“蒙古第一國師”,冷冷的上下打量,臉上均有不服之

色,見楊過年紀幼小,隻道是法王的徒子徒孫,更沒放在心上。酒過三巡,尼摩星忍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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