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劍!
袁承誌回身又待去刺皇太極時,那道人的拂塵已向他腦後拂來,拂絲為內勁所激,筆直
戳至,猶似杆棒。袁承誌無奈,隻得回劍擋開。兩人這一搭上手,登時以快打快,瞬息間拆
了二十餘招。袁承誌竭儘平生之力,竟是絲毫占不到上風,越鬥越是心驚,突然間風聲過
去,右頰又被拂塵掃了一下,料想臉頰上已是多了數十條血痕,驀地裡青青的話在腦海中一
閃“承誌哥哥,韃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罷了,你自己可千萬要保重。”眼見
敵人如此厲害,隻得先謀脫身,他一邊鬥,一邊移動腳步,漸漸移向殿口。那道人冷笑道
“在我玉真子手下也想逃命?癡心妄想!”說著拂塵連進三招,儘是從意料不到的方位襲
來。袁承誌一時不知如何招架才是,腳下自然而然的使出木桑所授“神行百變”步法,東竄
西斜,避了開去。不料這玉真子如影隨形,竟於他的“神行百變”步法了然於胸,袁承誌閃
到東,他跟到東,竄到西,他追到西。袁承誌雖讓開了那三招,卻擺脫不了他源源而來的攻
擊。這一來,兩人都是大奇。
玉真子叫道“你叫甚麼名字?是木桑道人的弟子嗎?”袁承誌道“不是。”玉真子
問道“你怎地會鐵劍門的步法?”袁承誌反問道“你是漢人,怎地反幫韃子?”玉真子
怒道“倔強小子,死到臨頭,還在胡說。”刷刷兩招。袁承誌眼見對方了得,稍有疏神,
不免性命難保,當即凝神致誌,使開本門華山派劍法接招。玉真子看了數招,叫道“啊,
你是華山派穆老猴兒門下的小猴兒,是不是?”袁承誌不肯隱瞞師門,喝道“是便怎
樣?”一招“蒼鬆迎客”,長劍斜出,內力從劍身上嗤嗤發出,姿式端凝,招迅勁足。玉真
子讚道“好劍法,小猴兒不壞!”
袁承誌罵道“你倚老賣老甚麼?”玉真子笑道“老猴兒也不是我對手,你小猴兒更
加不用想。”袁承誌不再說話,全神貫注的出劍拆招。玉真子微一疏神,左臂竟被金蛇劍劃
了淺淺一道口子。這一來,他再也不敢托大,舞動拂塵疾攻。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二百餘
招,兀自難分高下,都是暗暗駭異。袁承誌不敢亂使金蛇劍法和木桑所授的功夫,前者究未
十分純熟,後者對方似所深知,招招使的儘是華山派本門劍法。金蛇劍本來鋒銳絕倫,無堅
不摧,但玉真子的拂塵塵絲柔軟,毫不受力,竟是削它不斷。金蛇劍與拂塵招術變幻,勁風
鼓蕩,崇政殿四周巨燭忽明忽暗。
又拆數十招,驀聽得皇太極以滿洲語呼喝幾句,六名布庫武士分從三麵撲上。袁承誌料
想今日已刺不到韃子皇帝,急揮長劍疾攻兩招,轉身向殿門奔出。玉真子拂塵揮出,塵絲已
卷住了金蛇劍的尖鉤。兩人同時拉扯,片刻間相持不下。便在這時,兩名武士已同時抓住了
袁承誌雙臂。袁承誌大喝一聲,鬆手撤劍,雙掌在兩名武士背上一拍,運起混元功內勁,兩
名武士身不由主的向玉真子撞去,玉真子無奈,隻得也撤手鬆開拂塵之柄,出掌推開兩名武
士,嗆啷啷一響,拂塵與金蛇劍同時掉落在地。便在這時,兩名武士已抱住了袁承誌雙腿。
玉真子右掌向袁承誌胸口拍到。袁承誌雙足凝立,還掌拍出。兩名武士拚命拉扯,要將他扳
倒,卻哪裡扳得動?玉真子掌來如風,瞬息之間連出一十二掌。袁承誌一一解開,突然頸中
一緊,一名武士撲在他背上,伸臂扼住了他咽喉。袁承誌左肘向後撞出,正中他胸腹之間。
那武士狂噴鮮血,都噴在袁承誌後頸,熱血汩汩從他衣領中流向背心,扼住他咽喉的手臂漸
鬆。袁承誌正待運勁擺脫,一名武士撲上來扭住了他右臂。玉真子乘機出指疾點,袁承誌伸
左手擋格。他雖隻剩下一隻左臂可用,仍是擋住了玉真子點來的七指連點。玉真子右指再
點,左掌拍向袁承誌麵門。袁承誌急忙側頭相避,左臂卻又被一名武士抱住了。玉真子噗噗
噗連點三下,點了他胸口三處大穴,笑道“放開吧,他動不了啦。”四名抱住袁承誌雙手
雙腿的武士卻說甚麼也不放手。皇太極的侍衛隊長拿過鐵鏈,在袁承誌身上和手足上繞了數
轉,眾武士這才放手,將伸臂扼在袁承誌頸中的武士扶下來時,隻見他凸睛伸舌,早已氣絕
而死。
皇太極道“玉真總教頭和眾武士、眾侍衛護駕有功,重重有賞。老鮑、老寧,你們受
傷了嗎?”鮑承先和寧完我已由眾侍衛扶起,哼哼唧唧的都說不出話來。
皇太極回入龍椅坐下,笑吟吟的道“喂,你這年輕人武功強得很哪,你叫甚麼名
字?”袁承誌昂然道“我行刺不成,快把我殺了,多問些甚麼?”皇太極道“是誰指使
你來刺我?”袁承誌心想“我便照實而言,也好讓韃子知道袁督師有子。”大聲道“我
是前薊遼督師袁公的兒子,名叫袁承誌。你韃子侵犯我大明江山,我千萬漢人,恨不得食你
之肉。我今日來行刺,是為我爹爹報仇,為我成千成萬死在你手下的漢人報仇。”皇太極一
凜,道“你是袁崇煥的兒子?”袁承誌道“正是。我名叫袁承誌,便是要繼承我爹爹遺
誌,抗禦你韃子入侵。”眾侍衛連聲呼喝“跪下!”袁承誌全不理睬。皇太極揮手命眾侍
衛不必再喝,溫言道“袁崇煥原來有後,那好得很啊。你還有兄弟沒有?”袁承誌一怔,
心想“他問這個乾麼?”說道“沒有!”皇太極問道“你受了傷沒有?”袁承誌叫
道“快將我殺了,不用你假惺惺。”
皇太極歎道“你爹爹袁公,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崇禎皇帝不明是非,殺害了忠良。當
年你爹爹跟我曾有和議,明清兩國罷兵休民,永為世好。隻可惜和議不成,崇禎反而說這是
你爹爹的大罪,我聽到後很是痛心。崇禎殺你爹爹,你可知是哪兩條罪名?”袁承誌默然。
他早知崇禎殺他爹爹,有兩條罪名,一是與清酋議和,勾結外敵,二是擅殺皮島總兵毛文
龍。孫仲壽、應鬆等說得明白,當日袁督師和皇太極議和,隻是一時權宜之計,清兵勢大,
明兵力所不敵,隻有練成了精兵之後,方有破敵的把握,議和是為了練兵與完繕城守。至於
毛文龍貪贓跋扈,劫掠百姓,不殺他無以整肅軍紀。
皇太極道“你爹爹是崇禎害死的,我卻是你爹爹的朋友。你怎地不分好歹,不去殺崇
禎,卻來向我行刺?”袁承誌道“我爹爹是你敵人,怎會是你朋友?你使下反間計,騙信
崇禎,害死我爹爹。崇禎要殺,你也要殺。”皇太極搖搖頭,道“你年輕不懂事,甚麼也
不明白。”轉頭向範文程道“範先生,你開導開導他。”袁承誌大聲道“你想要我學洪
承疇麼?哼,袁督師的兒子,會投降滿清嗎?”
這時崇政殿外已聚集了不少文武官員,都是聽說有刺客犯駕、夤夜趕來護駕的。皇太極
道“祖大壽在這裡嗎?”階下一名武將道“臣在!”走到殿上,跪下磕頭。袁承誌心中
一凜,祖大壽是父親當年麾下的第一大將,父親被崇禎下旨擒拿時,他心中不服,帶兵反出
北京,後來父親在獄中修書相勸,他才重受崇禎令旨。他與清兵血戰前後數十場,但崇禎對
他疑忌,每次都不予增援,致在大淩河為皇太極重重圍困,不得已而投降;此後降了又反,
在錦州數場血戰,後援不繼,被擒又降。心想“他對我爹爹雖然不錯,但投降韃子總是大
大不該。”忍不住高聲斥道“祖大壽,你這無恥漢奸!”祖大壽站起身來,轉頭瞧著他。
袁承誌見他剃了額前頭發,拖根辮子,頭發已然花白,容色憔悴,全無統兵大將的半分英
氣,喝道“祖大壽,你還有臉見我嗎?你死了之後,有臉去見我爹爹嗎?”祖大壽在階下
時已聽到皇太極和袁承誌對答的後半截話,突然眼淚從雙頰上流了下來,顫聲道“袁公
子,你……你長得這麼大了,你……你三歲的時候,我……我抱過你的。”袁承誌怒道
“呸,給你這漢奸抱過,算我倒黴。”祖大壽全身一顫,張開雙臂,踏上兩步,似乎又想去
抱他,但終於停步,張嘴要待說話,聲音卻啞了,隻“啊,啊,啊”幾聲。皇太極道“祖
大壽,這姓袁的交由你帶去,好好勸他歸順。當真不降,咱們把他千刀萬剮。哼,這小子膽
子倒大,居然來向朕行刺,嘿嘿,嘿嘿。”祖大壽跪下連連磕頭,說道“皇上天恩浩蕩,
臣自當儘力相勸。”皇太極點頭道“好,你帶他去吧!”祖大壽走到袁承誌身邊,伸手欲
扶。袁承誌退後兩步,手腳上鐵鏈當啷啷直響,喝道“彆來碰我!”祖大壽縮開了手,躬
身退出殿去。兩名侍衛攜著袁承誌,跟在他身後。袁承誌回過頭來,向皇太極瞧去,隻見他
眼光也正向他瞧來,神色間卻顯得甚是和藹。袁承誌茫然不解,心道“不知這韃子皇帝肚
子裡在打甚麼鬼主意。”到得宮外,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誌扶上自己的坐騎,自己另行騎了
匹馬,同到自己府中。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誌扶入書房,說道“你們出去!”四名親隨躬
身出房。祖大壽掩上了房門,一言不發,便去解袁承誌身上的鐵鏈。袁承誌自在宮內之時,
便已緩緩運氣,胸口所封穴道已解了大半,見他竟來解自己身上鐵鏈,心想“你隻道我穴
道被點,兀自動彈不得,哼哼,這可太也托大了!”祖大壽緩緩將鐵鏈一圈圈的從袁承誌身
上繞脫,始終一言不發。袁承誌暗暗運氣,覺膻中穴處氣息仍頗窒滯,心想“那道人的手
勁當真了得。我穿著木桑道長所賜的金絲背心,受了他這三指,兀自如此。若無這背心護
體,哪還了得?”又想“祖大壽要勸我投降韃子,我且假裝聽他的,拖延時刻。一待胸間
氣息順暢,便發掌擊死了這漢奸,穿窗逃走。”卻聽祖大壽低沉著嗓子道“袁公子,你這
就去吧。”袁承誌大吃一驚,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問道“你……你說甚麼?”祖大壽
道“要刺殺大清皇帝,實在難得很。你還是去吧。”袁承誌道“你放我走?”祖大壽
道“是,你有沒有受傷?”袁承誌道“沒有。”祖大壽道“你騎我的馬,天一亮立即
出城。”袁承誌道“你為甚麼放我走?”祖大壽黯然道“你是袁督師的親骨血,祖大壽
身受督師厚恩,無以為報。”袁承誌道“你放了我,明天韃子皇帝查問起來,你定有死
罪。”祖大壽道“那走著瞧吧。大清皇帝說過,不會殺我的。”袁承誌道“你私放刺
客,罪名太大,皇帝說不定還會疑心你是行刺的主使。我不能自己貪生,卻害了你一命。”
祖大壽苦笑道“我的性命,還值得甚麼?在大淩河城破之日,我早該死了。錦州城破
之日,更該當死了。袁公子,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吧。”袁承誌道“那麼你跟我一起逃
走。”祖大壽搖搖頭道“我老母妻兒、兄弟子侄,一家八十餘口全在盛京,我是不能逃
的。”袁承誌心神激蕩,突然胸口內息逆了,忍不住連連咳嗽起來。
心下尋思“他投降韃子,就是漢奸,我原該一掌打死了他,想不到他竟會放我走。我
一走,韃子皇帝非殺了他不可。是我殺他,還是韃子殺他,本來毫無分彆。但是我難道眼睜
睜的讓他代我而死?我若不走,自然是給韃子殺了,我以有為之身,尚有多少大事未了,怎
能輕易送命?我當然不想死,為了一個漢奸而死,更加不值之至。可是……可是……”越是
委決不下,越是咳得厲害,麵紅耳赤,險些氣也喘不過來。祖大壽輕輕拍他背脊,說道
“袁公子,你剛才激鬥脫力,躺下來歇一會兒。”袁承誌點點頭,盤膝而坐,心中再不思
量,隻是凝神運氣。那玉真子的點穴功夫當真厲害,初時還以為給封閉了的穴道已然解開,
但一運氣間,便覺胸口終究不甚順暢,心知坐著不動,那也罷了,若是與人動手,或是施展
輕功跳躍奔跑,勢必會閉氣暈厥。於是按照師父所授的調理內息法門,緩緩將一股真氣在各
處經脈中運行。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覺真氣暢行無阻,更無窒滯,慢慢睜開眼來,卻見
陽光從窗中射進,竟已天明。他微吃一驚,隻見祖大壽坐在一旁,雙手擱膝,似在呆呆出
神。袁承誌站起身來,說道“你陪了我半夜?”祖大壽臉上微現喜色,道“公子好些
了?”袁承誌道“全好了!那玉真子道人是甚麼來曆?武功這麼厲害。”祖大壽道“他
是新近從西藏來的,上個月宮中布庫大校技,這道人打敗二十三名一等布庫武士,後來四五
名武士聯手跟他較量,也都被他打敗了。皇帝十分喜歡,封了他一個甚麼‘護國真人’的頭
銜,要他作布庫總教頭。公子,你喝了這碗雞湯,吃幾張餅,咱們這就走吧。”說著走到桌
邊,雙手捧過一碗湯來。袁承誌心想“我專心行功,有人送吃的東西進來也不知道。他本
來就可殺我,也不用下毒。”接過湯碗,喝了幾口,微有苦澀之味。祖大壽道“這是遼東
老山人參燉的,最能補氣提神。”袁承誌吃了兩張餅,說道“你帶我去見韃子皇帝,我投
降了。”祖大壽大吃一驚,雙目瞪視著他,隨即明白,他是不願自己為他送命,先行假意投
降,然後再謀脫身,沉吟片刻,道“好!”帶著他出了府門,兩人上了馬。祖大壽也不帶
隨從,當先縱馬而行,袁承誌跟隨其後。
行了幾條街,袁承誌見他催馬走向城門,見城門上寫著三個大字“德盛門”,旁邊有一
行彎彎曲曲的滿洲文,知道這是盛京南門,昨天便是從這城門中進來的,心覺詫異,問道
“咱們怎地出城?”祖大壽道“皇帝在城南哈爾撒山圍獵。”袁承誌不再言語了。兩人出
城行了約莫十裡。祖大壽勒馬停步,說道“公子,咱們這就彆過了。”袁承誌驚道“怎
麼?咱們不是去見韃子皇帝麼?”祖大壽搖頭苦笑,道“袁督師忠義包天,他的公子怎能
如我這般無恥,投降韃子?”解下腰間佩劍,連鞘向他擲去,袁承誌隻得接住。祖大壽突然
圈轉馬頭,猛抽兩鞭,坐騎循著回城的來路疾馳而去。
袁承誌叫道“祖叔叔,祖叔叔。”一時拿不定主意,該追他回來,還是和他一起回
城,就這麼微一遲疑,祖大壽催馬去得遠了,隻聽他遠遠叫道“多謝你叫我兩聲叔叔!”
袁承誌坐在馬上,茫然若失,過了良久,才縱馬南行。又行了約莫十裡,遠遠望見青青、洪
勝海、沙天廣等人已等在約定的破廟之外。青青大聲歡呼,快步奔來,撲入他的懷裡,叫
道“你回來啦!你回來啦!”袁承誌見她臉上大有倦容,料想她焦慮掛懷,多半一夜未
睡。
青青見他殊無興奮之色,猜到行刺沒有成功,說道“找不到韃子皇帝?”袁承誌搖搖
頭“人是找到了,刺不到。”於是簡略說了經過。眾人聽得都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青青
拍拍胸口,籲了口長氣,說道“謝天謝地!”袁承誌想到祖大壽要為自己送命,心下總是
不安,說道“今晚我還要入城,倘若祖叔叔給韃子皇帝抓了起來,我要救他。”青青道
“大夥兒一起去!我可再也不讓你獨個兒去冒險了。”申牌時分,一行人又到了盛京城內,
生怕昨天已露了行跡,另投一家客店借宿。洪勝海去祖大壽府前察看,回報說,沒聽到祖大
壽給韃子皇帝鎖拿的訊息,府門外全沒動靜。袁承誌心想“韃子皇帝多半還不知他已放走
了我,隻道他正在勸我投降。”吩咐洪勝海再去打探。鐵羅漢道“我也去。”青青道
“你不要去,彆又跟人打架,誤了大事。”鐵羅漢撅起了嘴,道“我也不一定非打架不
可。”胡桂南道“我跟羅漢大哥同去,他要鬨事,我拉住他便了。”袁承誌道“既是如
此,一切小心在意。”傍晚時分,三人回到客店。鐵羅漢極是氣惱,說道“若不是夏姑娘
先說了我,否則我真得扭下那幾個小子的腦袋。”眾人問起原因,洪勝海說了。
原來他們仍沒聽到有拿捕祖大壽的訊息,昨晚宮裡鬨刺客,卻也沒聽到街頭巷尾有人談
論。三人於是去酒樓喝酒,見到有八名布庫武士在大吃大喝,說得都是滿洲話。洪勝海悄悄
跟兩人說了。鐵羅漢和胡桂南才知他們在吹噓總教頭如何英勇無敵,昨晚又得了一柄怪劍,
劍頭有鉤,劍身彎曲,鋒銳無比,當真吹毛斷發,削鐵如泥。這不是袁承誌的金蛇劍是甚
麼?鐵羅漢站起身來,便要過去教訓教訓他們,胡桂南急忙拉住。待八名武士食畢下樓,三
人悄悄跟去,查明了他們住宿的所在。袁承誌失手被擒,兵刃給人奪去,實是生平從所未有
的奇恥,但那玉真子的武功絕不在自己之下;這把劍非奪回不可,卻又如何從這絕頂高手之
中奪回來?一時沉吟不語。胡桂南笑道“盟主,我今晚去‘妙手’它回來。那玉真子總要
睡覺,憑他武功再高,睡著了總打我不過吧?”眾人都笑起來。袁承誌道“好,這就偏勞
胡大哥了,可千萬輕忽不得。胡大哥隻須盜劍,不必殺他。將他在睡夢中不明不白的殺了,
非英雄好漢所為。”胡桂南道“是,日後盟主跟他一對一的較量,那時才教他死得心
服。”袁承誌微微一笑,說道“就算單打獨鬥,我也未必能勝。”他要胡桂南不可行刺,
卻是為了此事太過凶險,玉真子縱在睡夢之中,若是白刃加身,也必能立時驚覺反擊,就算
受了致命重傷,他在臨死之前的一擊,也非要了胡桂南的性命不可。
用過晚飯後,胡桂南換上黑衣,興衝衝的出去。袁承誌終是放心不下,道“胡大哥,
我去給你把風。”兩人相偕出店。青青知道此行並不如行刺韃子皇帝那麼要乾冒奇險,又素
知胡桂南妙手空空,天下無雙,倒不擔心。胡桂南在前領路,行了三裡多路,來到布庫武士
的宿地。隻見居中是一座極大的牛皮大帳,四周都是一座座小屋。胡桂南低聲道“那八名
武士都住在北首的小屋中,隻不知那牛鼻子是不是也住在這裡。”袁承誌道“咱們抓一名
武士來問。隻可惜咱們都不會說滿洲話。”胡桂南道“待我打手勢要他帶路便是……”話
未說完,隻見兩名武士哼著小曲,施施然而來。袁承誌待兩人走到臨近,突然躍出,伸指在
兩人背心穴道上各點一指,勁透要穴,兩人登時動彈不得。他出手時分了輕重,一名武士立
即昏暈,另一名卻神智不失。他將暈倒的武士拖入矮樹叢中,胡桂南左手將尖刀抵在另一名
武士喉頭,右手大打手勢,在自己頭頂作個道髻模樣,問他這道人住在何處。那武士道
“你作甚麼?我不明白。”不料他竟會說漢語。原來盛京本名沈陽,向是大明所屬,為滿清
所占後,於天啟五年建為京都,至此時還不足二十年。城中居民十九都是漢人。這些布庫武
士除了練武摔交,每日裡便在酒樓賭館廝混,泰半會說漢語。胡桂南大喜,問道“你們的
總教頭,那個道士,住在哪裡?”那武士給尖刀抵住咽喉,正自驚懼,一聽之下,心想
“你要去找我們總教頭送死,那真是妙極了。”嘴巴向著東邊遠處一座房子一努,說道
“我們總教頭護國真人,便住在那座屋子裡。”那屋子離其餘小屋有四五十丈,構築也高大
得多。袁承誌料知不假,在他脅下再補上一指,教他暈厥後非過三四個時辰不醒。胡桂南將
他拖入了樹叢。
兩人悄悄走近那座大屋,隻見到處黑沉沉地,窗戶中並無燈燭之光。胡桂南低聲道
“牛鼻子睡了,倒不用咱們等。”兩人繞到後門,胡桂南貼身牆上,悄沒聲息的爬上。跟著
又沿牆爬下。袁承誌見他爬牆的姿式甚是不雅,四肢伸開,縮頭聳肩,行動又慢,倒似是一
隻烏龜一般,但半點聲息也無。卻非自己所及,心想“聖手神偷,果然了得。”他怕進屋
時若是稍有聲息,定讓玉真子發覺,當下守在牆邊,凝神傾聽。過了一會,聽得牆內樹上有
隻夜梟叫了幾聲,跟著便又一片靜寂。突然之間,隱隱聽得有女子的嬉笑之聲。接著有個男
子哈哈大笑,說了幾句話,相隔遠了,卻聽不清楚,依稀便是玉真子。袁承誌心道“他還
沒睡,胡大哥可下不了手。”生怕胡桂南遇險,於是躍牆而入,隻聽得男女嬉笑之聲不絕,
循聲走去,忽聽得玉真子笑道“你身上哪一處地方最滑?”那女子笑道“我不知道。”
玉真子笑道“我來摸摸看。”袁承誌登時麵紅耳赤,站定了腳步,心想“這賊道在乾那
勾當,幸虧青弟沒同來。”聽著那女子放肆的笑聲,心中也是禁不住一蕩,當即又悄悄出
牆,坐在草叢之中。又過了一會,一陣風吹來,微感寒意。這日是八月初旬,北國天時已和
江南隆冬一般。突然之間,隻聽得玉真子厲聲大喝“甚麼人?”袁承誌一驚站起,暗叫
“糟糕,給他發覺了!”躍上牆頭,隻見一個黑影飛步奔來,正是胡桂南,奔到臨近,卻見
他手中累累贅贅的抱著不少物事,心念一閃“胡大哥偷兒的脾氣難除,不知又偷了他甚麼
東西,這麼一大堆的。”當下不及細想,躍下去將他一把抓起,飛身上牆,躍下地來,便聽
得玉真子喝道“鼠輩,你活得不耐煩了。”身子已在牆頭。胡桂南叫道“得手了!快
走!”袁承誌大喜,回頭一望,不由得大奇,星光熹微下隻見玉真子全身,下體卻臃臃
腫腫的圍著一張厚棉被,雙手抓著被子。袁承誌忍不住失笑。胡桂南笑道“牛鼻子正在乾
那調調兒,我將他的衣服都偷來了。”說著雙手一舉,原來抱的是一堆衣服,轉身道“盟
主,你的寶劍!”那把金蛇劍正插在他的後腰。
袁承誌拔過劍來,順手插入腰帶,又奔出幾步。玉真子已連人帶被,撲將下來,喝道
“小賊!”伸右掌向胡桂南劈去。袁承誌出掌斜擊他肩頭,喝道“你我再鬥一場。”玉真
子隻感這掌來勢淩厲之極,急忙回掌擋格。雙掌相交,兩人都倒退了三步。玉真子大吃一
驚,看清楚了對手,心下更驚,叫道“啊!你這小子逃出來了。”他初時隻道小偷盜劍,
便赤身露體的追了出來,哪料得竟有袁承誌這大高手躲在牆外。袁承誌一退之後,又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