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給他解了毒,等他傷好,你就愛上他了?”何紅藥歎道“不等他傷好,我已經把心許給
他了。那時教裡的師兄弟們個個對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沒把他們瞧在眼裡,對這人卻是
神魂顛倒,不由自主。過了三天,那人身上的毒退了,我問他到這裡來乾甚麼。他說我救了
他性命,甚麼事也不能瞞我。他說他姓夏,身上負了血海深仇,對頭功夫既強,又是人多勢
眾,報仇沒把握,聽說五毒教精研毒藥,天下首屈一指,因此趕到雲南來,想求教五毒教的
功夫……”她說到這裡,袁承誌和青青方才明白,原來金蛇郎君和五毒教是如此這般才打起
交道來的,而他所以要取毒藥,自然旨在對付石梁溫家。隻聽何紅藥又道“他說,他暗裡
窺探了許久,學到了些煉製毒藥的門道,便來偷我們蛇窟裡毒蛇的毒液,要煉在暗器上去對
付仇人。又過了兩天,他傷勢慢慢好了,謝了我要走。我心裡很舍不得,拿了兩大瓶毒蛇的
毒液給他。他就給我畫了這幅肖像。我問他報仇的事還有甚麼為難,要不要我幫他。他笑
笑,說我功夫還差得遠,幫不了忙。我叫他報了仇之後再來看我,他點頭答應了。我問他甚
麼時候來。他說那就難說了,他要報大仇,還少了一件利刃,聽說峨嵋派有一柄鎮山之寶的
寶劍,須得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盜劍。但不知是否真有此劍,就算有,甚麼時候能盜到,也說
不上來。”袁承誌聽到這裡,心想“金蛇郎君做事當真不顧一切,為了報仇,甚麼事都
乾。”
何紅藥歎道“那時候我迷迷糊糊的,隻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我好似發了瘋,甚麼事
都不怕,明知是最不該的事,卻忍不住要去做。我覺得為了他而去冒險,越是危險,心裡越
快活,就是為他死了,也是情願的。唉,那時候我真像給鬼迷住了一樣。我對他說,我知道
有一柄寶劍,鋒利無比,甚麼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斷。他歡喜得跳起來,忙問在甚麼地方。我
說,那就是我們五毒教代代相傳的金蛇劍!”袁承誌聽到這裡,心頭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
貼身藏著的金蛇劍,心想“難道這劍竟是五毒教的?”何紅藥續道“我對他說,這劍是
我們教裡的三寶之一,藏在大理縣靈蛇山的毒龍洞裡,那是我教五大分舵之一的所在,洞外
把守得甚是嚴密。他求我領他去偷出來。他說隻借用一下,報了大仇之後一定歸還。他不斷
的相求,我心腸軟了,於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帶他到毒龍洞去。看守的人見到令牌,又見
我帶著他,便放我們進去。”
何鐵手道“姑姑,你難道敢穿了衣服進毒龍洞?”何紅藥道“我自然不敢……”青
青插口問道“為甚麼不敢穿了衣服進那個……那個毒龍洞?”
何紅藥哼了一聲不答。何鐵手道“夏公子,那毒龍洞裡養著成千成萬條鶴頂毒蛇,進
洞之人隻要身上有一處蛇藥不抹到,給鶴頂蛇咬上一口,如何得了?這些毒蛇異種異質,咬
上了三步斃命,最是厲害不過。因此進洞之人必須脫去衣衫,全身抹上蛇藥。”青青道
“哦,你們五毒教的事當真……當真……”何紅藥道“當真甚麼?若不是這樣,又怎進得
毒龍洞?於是我脫去衣服,全身抹上蛇藥,叫他也搽蛇藥。他背上擦不到處,我幫他搽抹。
唉,兩個少年男女,身上沒了衣服,在山洞中你幫我搽藥,我幫你搽藥,最後還有甚麼好事
做出來?何況我早已對他傾心,就這麼胡裡胡塗的把身子交了給他。”
青青聽得雙頰如火,忽地想起床底下的二人,當即手腳在床板上亂捶亂打。何鐵手笑
道“夏公子,你乾甚麼?”青青怒道“我恨他們好不怕醜。”
何紅藥幽幽歎道“你說我不怕醜,那也不錯,我們夷家女子,本來沒你們漢人這許多
臭規矩。唉,後來我就推開內洞石門,帶了他進去。這金蛇劍和其餘兩寶放在石龍的口裡,
他飛身躍上石龍,就拿到了那把劍。哪知他存心不良,把其餘兩寶都拿了下來。那便是二十
四枚金蛇錐和那張藏寶地圖了。”她說到這裡,閉目沉思往事,停了片刻,輕輕歎了口氣,
說道“我見他把三寶都拿了下來,就知事情不妙,定要他把金蛇錐和地圖放回龍口。”
青青早知那便是建文皇帝的藏寶之圖,故意問道“甚麼地圖?我爹爹一心隻想報仇,
要你們五毒教的舊地圖來有甚麼用?”何紅藥道“我也不知是甚麼地圖。這是本教幾十年
來傳下來的寶物。哼,這人就是不存好心。他也不答我的話,隻是望著我笑,忽然過來抱住
了我。後來,我也就不問他甚麼了。他說報仇之後,一定歸還三寶。他去了之後,我天天想
念著他,兩年來竟沒半點訊息。後來忽然江湖上傳言,說江南出了一個怪俠,使一把怪劍,
善用金錐傷人,得了個綽號叫作‘金蛇郎君’。我知道定然是他,心裡掛著他不知報了大仇
沒有。過不多久,教主起了疑心,終於查到三寶失落,要我自己了斷,終於落成了這個樣
子。”
青青道“為甚麼是這個樣子?”何紅藥含怒不答。何鐵手低聲道“那時我爹爹當教
主,雖是自己親妹子犯了這事,可也無法回護。姑姑依著教裡的規矩,身入蛇窟,受萬蛇咬
齧之災。她臉上變成這個樣子,那是給蛇咬的。”青青不禁打了個寒戰,心中對這個老乞婆
頓感歉仄。說道“這……這可真對你不住了。我先前實在不知道……”何紅藥橫了她一
眼,哼了一聲。何鐵手又道“她養好傷後,便出外求乞,依我們教規,犯了重罪之人,三
十年之內必須乞討活命,不許偷盜一文一飯,也不許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濟。”
青青低聲對何紅藥道“要是我爹爹真的這般害了你,那確是他不好。”何紅藥鼻中一
哼,說道“我給成千成萬條蛇咬成這個樣子,被罰討飯三十年,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
的。那日我帶他去毒龍洞,這結果早就想到了,也不能說是他害我的。他對我不起,卻是他
對我負心薄幸。那時我還真一往情深,一路乞討,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內,就聽到他
在衢州殺人報仇的事。我想跟他會麵,但他神出鬼沒,始終沒能會著。等到在金華見到他
時,他已給人抓住了。你知道抓他的人是誰?”何鐵手道“是衢州的仇家麼?”何紅藥
道“正是。就是剛才你見到的溫家那幾個老頭子。”何鐵手和青青同時“啊”的一聲。何
鐵手是想不到溫氏四老竟與此事會有牽連,青青是聽到外公們來到北京而感驚詫。
何紅藥道“我幾次想下毒害死敵人。但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茶水飲食,甚麼都要
他先試過,這一來我就沒法下手。他們押著他一路往北,後來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張地圖
來。有一次,我終於找到機會,跟他說了幾句話。他說身上的筋脈都給敵人挑斷了,已成廢
人,對頭武功高強,憑我一人決計抵敵不了,眼下隻有一線生機,他正騙他們上華山去。”
何鐵手道“他到華山去乾甚麼?”何紅藥道“他說天下隻有一人能夠救他,那便是華山
派掌門人神劍仙猿穆人清。”袁承誌在床底聽著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心裡一股說不出的滋
味,對金蛇郎君的所作所為,不知是痛恨、是惋惜、還是憐憫?這時聽到師父的名字,更是
凝神傾聽。青青聽何紅藥提到了袁承誌的師父,也更留上了神,隻聽她接著道“我問他穆
人清是甚麼人,他說那是天下拳劍無雙的一位高人俠士。他雖從未見過,但素知這人正直仗
義,若是見到他如此受人折磨,定會出手相救。他說溫氏五老的五行陣法厲害,又有崆峒派
道人相助,除了這姓穆的,彆人也打他們不退。他叫我快去華山,向穆大俠哭訴相求。我答
允了,心中打定主意,要是穆大俠袖手不理,我就在他麵前橫劍自刎,寧可自己死了,也總
要救他出來。敵人轉眼便回,不能跟他多說話,我抱住了他,想親親他的臉便走了。哪知一
挨近身,忽然聞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氣,伸手到他衣內一摸,掏出來一隻繡得很精致的香荷
包,裡麵放著一束女人的頭發,一枚小小的金釵,我氣得全身顫抖,問他是誰給的。他不肯
說。我說要是不說,我就不去求穆大俠。他閉嘴不理,神氣很是高傲。你瞧,你瞧,這小子
的神氣,就跟他老子當年一模一樣。”她說到這裡,聲音忽轉慘厲,一手指著青青,停了一
陣,又道“我還想逼他,看守他的人卻回來了。我實在氣苦之極。我為他受了這般苦楚,
他卻撇下了我,另外有了情人。“等那一夥人上了華山,我也不去找甚麼穆大俠,暗中給看
守他的人下毒,心想就算連那負心漢一起毒死,也不理會了,終於弄死了兩個道士。那幾個
姓溫的全沒想到暗裡有人算計,一疏神,我就將他救了出來,連金蛇劍、金蛇錐都一起盜到
了手。我將他藏在一個山洞裡。溫家幾兄弟遍找不見,互相疑心,自夥兒吵了一陣,再大舉
搜山。這可就得罪了穆大俠。他暗中施展絕技,將他們都嚇下了華山,自己跟著也下山去
了。“這天晚上,我要那負心漢說出他情人的姓名來。他知道一經吐露,我定會去害死他的
心上人。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趕去保護,因此始終閉口不答。我恨極了,一連三天,每天早
晨,中午、晚上,都用刺荊狠狠鞭他一頓……”青青叫了起來“你這惡婆娘,這般折磨我
爹爹!”何紅藥冷笑道“這是他自作自受。我越打得厲害,他笑得越響。他說倒也不因為
我的臉給蛇咬壞了,這才不愛我。他從來就沒真心喜歡我過,毒龍洞中的事,在他不過逢場
作戲,他生平不知玩過多少女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兒裡的,隻是他未婚妻一個。他說他未
婚妻又美貌又溫柔,又天真,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他說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一鞭,他
就誇那個賤女人一句。打到後來,他全身沒一塊完整皮肉了,還是笑著誇個不停。“到第三
天上,我們兩人都餓得沒力氣了。我出去采果子吃,回來時他卻守在洞口,說道隻要我踏進
洞門一步,就是一劍。他雖失了武功,但有金蛇寶劍在手,我也不敢進去。我對他說,隻要
他說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我就饒了他對我的負心薄幸,他雖是個廢人,我還是會好好的服
侍他一生。他哈哈大笑,說他愛那女子勝過愛自己的性命。好吧,我們兩人就這麼耗著。我
有東西吃,他卻挨餓硬挺。”何鐵手黯然道“姑姑,你就這樣弄死了他?”何紅藥道
“哼,才沒這麼容易讓他死呢。過了幾天,他餓得全身脫力,我走進洞去,將他雙足打折
了。”
青青驚叫一聲,跳起來要打,卻被何鐵手伸手輕輕按住了肩頭,動彈不得。何鐵手勸
道“彆生氣,聽姑姑說完吧。”何紅藥道“這華山絕頂險峻異常,他雙足壞了之後,必
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聽他情人的訊息。我要抓住這賤人,把她的臉弄得比我還要醜,
然後帶去給他瞧瞧,看他還能不能再誇她讚她。“我尋訪了半年多,沒得到一點訊息,擔心
那姓穆的回山撞見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見那姓穆的暗中顯功,驅逐石梁派的人,本領真
是深不可測,要是那負心賊求他相助,我再上華山,可就討不了便宜。待得我回到華山,哪
知他已不知去向。我在山頂到處找遍了,沒一點蹤跡,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還是去了
彆的地方。十多年來,江湖上不再聽到他的信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這沒良心的壞蛋
是死是活。”袁承誌聽她滿腔怨毒的說到這裡,方才恍然大悟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閉在這
山洞之中,定是知道冤家魔頭必會重來,他武功全失,無法抵敵,想到負人不義,又恥於向
人求救,於是入洞自殺。
忽聽得何紅藥厲聲對青青道“哼,原來他還留下了你這孽種。你媽媽呢?她姓甚麼?
叫甚麼?住在哪裡?你不說出來,我先剜去你的眼睛。”
青青笑道“哈哈,你凶,你凶!我爹爹說得不錯,我媽媽比你好一百倍也不止,好一
千倍,一萬倍……”何紅藥怒不可遏,雙手一探,十爪向青青臉上抓來。
青青急往被裡一縮,將被子蒙住了頭。何鐵手忙伸手擋住何紅藥。何紅藥怒道“你要
他說出他父母的所在,我就饒了他。”何鐵手道“姑姑,咱們有大事在身,你卻總是為了
私怨,到處招惹。仙都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麼?”
何紅藥道“哼,那黃木賊道跟人瞎吹,說他認得金蛇郎君,偏巧讓我聽見了,當然要
逼問他那負心賊的下落。”何鐵手道“你關了黃木這些年,給他上了這許多毒刑,他始終
不說,多半是真的不知。多結仇家也是無用。”袁承誌和焦宛兒暗暗點頭,心想仙都派跟五
毒教的梁子原來由此而結,那麼黃木道人並沒有死,隻不過給他們扣住了。何紅藥叫道
“那姓袁的小子拿著咱們的金蛇劍,又用金蛇錐打咱們的狗子,那地圖想必也落入了他手
裡。你身為教主,怎地不想法子?”何鐵手道“好啦,我知道了。姑姑,你出去休息一會
兒吧。”何紅藥站起身來,厲聲說道“我一切全跟你說了。用不用我的計策,給不給我出
氣。全憑你吧!”何鐵手笑了笑,並不答話。何紅藥道“你出來,我還有話跟你說。”何
鐵手道“在這裡說也一樣。”何紅藥道“不,咱們出去。”袁承誌見兩人走出房去,步
聲漸遠,忙鑽了出來,低聲道“青弟,咱們走吧。”青青怒目望著焦宛兒,見她頭發蓬
鬆,臉上又沾了不少灰塵,哼了一聲道“你們兩人躲著乾甚麼?”焦宛兒一呆,雙頰飛
紅,說不出話來。袁承誌道“快起身。她們不安好心,要想法兒害你呀。”青青道“害
死了最好,我不走。”袁承誌急道“有甚麼事,回去慢慢兒再說不好麼?怎麼這個時候瞎
搗亂。”青青怒道“我偏偏要搗亂。”袁承誌心想這人不可理喻,情勢已急,稍再耽擱,
不是無法脫身,便是皇帝身邊發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麼啦?”一麵說,一麵伸手去
拉她。
青青一瞥眼間,見到焦宛兒忸怩靦腆的神色,想像適才她和袁承誌在床底下躲了這麼
久,不知是如何親熱,又想自己不在袁承誌身邊之時,兩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越想越
惱,左手握住他手,右手狠狠抓了一把。袁承誌全沒提防,手背上登時給抓出四條血痕,忙
掙脫了手,愕然道“你胡鬨甚麼?”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鬨!”說著把棉被在頭上一
兜。袁承誌又氣又急,隻是跺腳。
焦宛兒急道“袁相公,你守著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回來。”袁承誌奇道“這時候
你又去哪裡?”焦宛兒不答,推開窗戶,躍了出去。袁承誌坐在床邊,隔被輕推青青的身
子。青青翻了個身,臉孔朝裡。這一來,可真把他鬨得無法可施,又不敢走開,隻怕何鐵手
她們回來下蠱放毒。正待好言相勸,突然門口腳步聲響,他縱身上梁,橫臥在屋頂梁上。隻
見何鐵手重又進來,關上門閂,慢慢走到床邊。
袁承誌扣住兩枚金蛇錐。隻要她有加害之意,立即發錐救人。何鐵手凝望著青青的背
影,低聲道“夏相公,我有句話要跟你說。”青青回過頭來。
何鐵手道“我姑姑對你爹爹如此一往情深,你說她是下賤之人麼?”青青萬萬想不到
她問的是這一句話,呆了一呆,道“一往情深,怎麼會是下賤?”提高了聲音道“負心
薄幸,那才下賤。”何鐵手不知她這話是故意說給袁承誌聽的,心中大喜,登時容光煥發,
輕聲說道“你爹爹跟我姑姑無緣,那也怪他不得。他寧死也不肯說出你媽媽的所在,拚著
性命來保護她,實是情深義重。”青青道“可惜世上像我爹爹那樣的人很少。”何鐵手
道“要是有這樣的人,寧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維護你,你又怎樣?”青青道“我可
沒這般福氣。”何鐵手道“我從前不懂,姑姑為甚麼會如此情癡,見了一個男子就這般顛
倒……我……我……好吧,我不要你甚麼,你記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掉頭便走出門
去。青青坐在床上怔怔發呆,不明白她是甚麼意思。袁承誌飄然下地,笑道“傻姑娘,她
愛上你啦。”青青道“甚麼?”袁承誌笑道“她當你是男人呢。”青青回想何鐵手這幾
日對自己的神情說話,果然是含情脈脈的模樣。原來她一見傾心,神智胡塗了。那何紅藥則
是滿腔怨毒,怒氣衝天。這兩個女子本來都見多識廣,但一個鐘情,一個懷恨,竟都似瞎了
眼一般,再也沒留神自己是女扮男裝,不覺好笑,問道“怎麼辦呢?”袁承誌笑道“你
娶了這位五毒夫人算啦!”青青正待回答,窗格一響,焦宛兒躍了進來,後麵跟著羅立如,
青青臉色一沉,笑容頓斂。焦宛兒向袁承誌道“袁相公,承蒙你鼎力相助,我大仇已報,
明兒一早,我就回金陵去啦。我爹爹在日,對你十分欽佩。你又傳了羅師哥獨臂刀法,就如
是他師父一般。我們倆有一件事求你。”袁承誌道“那不忙,咱們先出宮去再說。”
焦宛兒道“不。我要請你作主,將我許配給羅師哥。”她此言一出,袁承誌和青青固
然吃了一驚,羅立如更是驚愕異常,結結巴巴的道“師……師妹,你……你說甚麼?”焦
宛兒道“你不喜歡我麼?”羅立如滿臉脹得通紅,隻是說“我……我……”青青心花怒
放,疑忌儘消,笑道“好呀,恭喜兩位啦。”袁承誌知道焦宛兒是為了表明與自己清白無
他,才不惜提出要下嫁這個獨臂師哥,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以報自己恩德之意,不禁好生
感激。青青這時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頗為內愧,拉著焦宛兒的手道“妹子,我對你無
禮,你彆見怪。”焦宛兒道“我哪裡會怪姊姊?”想起剛才所受的委屈,不覺淒然下淚。
青青也陪著她哭了起來。
忽然門外腳步聲又起,這次有七八個人。袁承誌一打手勢,羅立如縱過去推開了窗格。
隻聽何鐵手在門外喝道“到底誰是教主?”何紅藥道“你不依教規行事,咱們拜過
教祖,隻有另立教主。”一個男人聲音說道“那小子是本教大仇人,教主你何必儘護著
他?讓那姓袁的先救治了咱們兄弟,咱們再還他一個姓夏的死小子。你隻答應還人,可沒說
死的活的。”何鐵手笑道“我就是不許你們進去,誰敢過來?”另一個男子聲音說道
“咱們先料理了那小子,再來算自己的帳。”腳步聲響,奔向門邊。忽聽得慘叫一聲,一人
倒在地下,想是被何鐵手傷了。袁承誌揮手要三人趕快出宮。羅立如當先躍出窗去。焦宛兒
和青青也跟著躍出。這時門外兵刃相交,五毒教的教眾竟自內叛,和教主鬥了起來。鬥不多
時,蓬的一聲,有人踢開房門,搶了進來。袁承誌身形一晃,已竄出窗外。那人隻見到袁承
誌的背影,叫道“快來,快來!那小子跑啦!”何鐵手也是一驚,當即罷手不鬥,奔進房
來,隻見窗戶大開,床上已空,當即跟著出窗,隻見一個人影竄入了前麵樹叢,忙跟蹤過
去。她想追上去護送青青出宮,以免遭到自己手下的毒手,又或是為宮中侍衛所傷。五毒教
眾跟著追來。眾人追得雖緊,但均默不作聲,生怕禁宮之內,驚動了旁人。
袁承誌見何鐵手等緊追不舍,心想青青等這時尚未遠去,於是不即不離的引著眾人追逐
自己,在禦花園中兜了幾個圈子,算來估計青青等三人已經出宮,眼見前麵有座宮殿,當下
直竄入內。一踏進門,便覺陣陣花香,順手推開了一扇門,躲在門後。他定神瞧這屋子時,
不由得耳根一熱。原來房裡錦幃繡被,珠簾軟帳,鵝黃色的地氈上織著大朵紅色玫瑰,窗邊
桌上放著女子用的梳妝物品,到處是精巧的擺設,看來是皇帝一名嬪妃的寢宮,心想在這裡
可不大妥當,正要退出,忽聽門外腳步細碎,傳來幾個少女的笑語之聲。尋思如這時闖
出,正好遇上,聲張起來,宮中大亂,曹化淳的奸謀勢必延擱,不免另有花樣,當下閃身隱
在一座畫著美人牡丹圖的屏風之後。房門開處,聽聲音是四名宮女引著一名女子進來。一名
宮女道“殿下是安息呢,還是再瞧一會書?”袁承誌心道“原來是公主的寢宮。這就快
點兒睡吧,彆瞧甚麼勞甚子的書啦!”那公主嗯了一聲,坐在榻上,聲音中透著十分嬌慵。
一名宮女道“燒上些兒香吧?”公主又嗯了一聲。過不多時,青煙細細,甜香幽幽,袁承
誌隻覺眼餳骨倦,頗有困意。那公主道“把我的畫筆拿出來,你們都出去吧。”袁承誌微
覺訝異“怎麼這聲音好熟?”暗暗著急,心想她畫起畫來,誰知要畫上多少時候。
眾宮女擺好丹青畫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禮退出房去。這時房中寂靜無聲,隻是偶有
香爐中檀香輕輕的拆裂之音,袁承誌更加不敢動彈。隻聽那公主長歎一聲,低聲吟道“青
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
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袁承誌聽她聲音嬌柔宛轉,自是一個
年紀極輕的少女,他雖不懂這首古詩的原意,但聽到“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那一句,也知
是相思之詞,同時越加覺得她語音熟悉,尋思半晌,不覺好笑“我是江湖草莽,生平沒進
過京師,又怎會見過金枝玉葉的公主?總是她口音跟我相識之人有些近似罷啦!”這時那公
主已走近案邊,隻聽紙聲,調朱研青,作起畫來。袁承誌老大納悶,細看房中,房門斜對公
主,已經掩上,窗前珠簾低垂,除了硬闖,決計走不出去。過了良久,隻聽公主伸了個懶
腰,低聲自言自語“再畫兩三天,這畫就可完工啦。我天天這般神魂顛倒的想著你,你也
有一時片刻的掛念著我麼?”說著站了起來,把畫放在椅上,把椅子搬到床前,輕聲道
“你在這裡陪著我!”寬衣解帶,上床安睡。袁承誌好奇心起,想瞧瞧公主的意中人是怎生
模樣,探頭一望,不由得大吃一驚。
原來畫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再定神細看,隻見畫中人身穿沔陽青長衫,係一條小
缸青腰帶,凝目微笑,濃眉大眼,下巴尖削,可不是自己是誰?隻不過畫中人卻比自己俊美
了幾分,自己原來的江湖草莽之氣,竟給改成了玉麵朱唇的俊朗風采,但容貌畢竟無異,腰
間所懸的彎身蛇劍,金光燦然,更是天下隻此一劍,更無第二口。他萬料不到公主所畫之像
便是自己,不由得驚詫百端,不禁輕輕“咦”了一聲。那公主聽得身後有人,伸手拔下頭上
玉簪,也不回身,順手往聲音來處擲出。袁承誌隻聽一聲勁風,玉簪已到麵門,當即伸手捏
住。那公主轉過身來。兩人一朝相,都驚得呆了。原來公主非彆,竟然便是程青竹的小徒阿
九。那日袁承誌雖發覺她有皇宮侍衛隨從保護,料知必非常人,卻哪想到竟是公主?阿九乍
見袁承誌,霎時間臉上全無血色,身子顫動,伸手扶住椅背,似欲暈倒,隨即一陣紅雲,罩
上雙頰,定了定神,道“袁相公,你……你……你怎麼在這裡?”袁承誌行了一禮道
“小人罪該萬死,闖入公主殿下寢宮。”阿九臉上又是一紅,道“請坐下說話。”忽地驚
覺長衣已經脫下,忙拉過披上。門外宮女輕輕彈門,說道“殿下叫人嗎?”阿九忙道
“沒……沒有,我看書呢。你們都去睡吧,不用在這裡侍候!”宮女道“是。公主請早安
息吧。”
阿九向袁承誌打個手勢,嫣然一笑,見他目不轉瞬的望著畫像,不禁大羞,忙搶過去把
椅子推在一旁。一時之間,兩人誰也說不出甚麼話來,四目交投,阿九低下頭去。過了一
會,袁承誌低聲道“你識得五毒教的人麼?”阿九點頭道“曹公公說,李闖派了許多刺
客來京師擾亂,因此他請了一批武林好手,進宮護駕,五毒教也在其內。聽說他們的教主何
鐵手武功甚是了得。”袁承誌道“您師父程老夫子給他們打傷了,殿下可知道麼?”阿九
麵色一變,道“甚麼?他們為甚麼傷我師父?他受的傷厲害麼?”袁承誌道“大致不礙
事了。”站起身來,道“夜深不便多談,我們住在正條子胡同,明兒殿下能不能駕臨,來
瞧瞧您師父?”阿九道“好的。”微一沉吟,臉上又是紅了,說道“你冒險進宮來瞧
我,我……我是很感激的……”神情靦腆,聲音越說越低“你既然見到我畫你的肖像,我
的……心事……你……你自然也明白了……”說到最後這句時,聲細如蚊,已幾不可聞。袁
承誌心想“糟糕,她畫我肖像,看來對我生了愛慕之意,這時更誤會我入宮來是瞧她,這
可得分說明白。”隻聽她又道“自從那日在山東道上見麵,你阻擋褚紅柳,令他不能傷
我,我就常常念著你的恩德……你瞧這肖像畫得還像麼?”袁承誌點頭道“殿下,我進宮
來是……”阿九攔住他的話頭,柔聲道“你彆叫我殿下,我也不叫你袁相公。你初次識得
我時,我是阿九,那麼我永遠就是阿九。我聽青姊姊叫你大哥,心裡常想,哪一天我也能叫
你大哥,那才好呢。我一生下來,欽天監正給我算命,說我要是在皇宮裡嬌生慣養,必定夭
折,因此父皇才許我到外麵亂闖。”
袁承誌道“怪不得你跟著程老夫子學功夫,又隨著他在江湖上行走。”阿九道“我
在外麵見識多了,知道老百姓實在苦得很。我雖常把宮裡的金銀拿出去施舍,又哪裡救得了
這許多。”袁承誌聽她體念民間疾苦,說道“那你該勸勸皇上,請他多行仁政。老百姓衣
暖食足,天下自然太平了。”阿九歎道“父皇肯聽人家話,早就好啦。他就是給奸臣蒙
蔽,還自以為是。他老是說文武百官不肯出力,流寇殺得太少。我跟他說流寇就是百姓,
隻要有飯吃,日子過得下去,流寇就變成了好百姓,否則好百姓也給逼成了流寇。我說
‘父皇,你總不能把天下百姓儘數殺了!’他聽我這麼說,登時大發脾氣,說‘人人都反
我,連我的親生女兒也反我!’我便不敢再說了,唉!”袁承誌道“你見得事多,見識反
比皇上明白……”尋思“要不要把曹化淳的奸謀對她說?”
阿九忽問“程老夫子說過我的事麼?”袁承誌道“沒有,他說曾立過重誓,不能泄
漏你的身世。我當時隻道牽連到江湖上的恩怨隱秘,說甚麼也想不到你竟是公主。”阿九
道“程師父本是父皇的侍衛。我小時候貪玩,曾跟他學武。他不知怎的犯了罪,父皇叫人
綁了要殺,我半夜裡悄悄去放了他。後來我出宮打獵,又跟他相遇,那時他已做了青竹幫的
幫主。”袁承誌點點頭,心想“那日程老夫子說他行刺皇帝被擒,得人相救。原來是她救
的。”阿九問道“不知他怎麼又跟五毒教的人結仇?”袁承誌正想說“五毒教想害你爹
爹,必是探知了程老夫子跟你的淵源,怕他壞了大事,因此要先除了他。”猛抬頭見紅燭短
了一大截,心想時機急迫,怎地跟她說了這許多話,忙站起身來,說道“彆的話,明天再
說吧。”
阿九臉一紅,低下頭來緩緩點了一點。
正在這時,忽然有人急速拍門,幾個人同聲叫道“殿下請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