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行!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瘋遝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李白這一首“俠客行”古風,寫的是戰國時魏國信陵君門客侯嬴和朱亥的故事,千載之
下讀來,英銳之氣,兀自虎虎有威。那大梁城鄰近黃河,後稱汴梁,即今河南開封。該地雖
然數為京城,卻是民風質樸,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俠氣概,後世迄未泯滅。
開封東門十二裡處,有個小市鎮,叫做侯監集。這小鎮便因侯嬴而得名。當年侯嬴為大
梁夷門監者。大梁城東有山,山勢平夷,稱為夷山,東城門便稱為夷門。夷門監者就是大梁
東門的看守小吏。
這一日已是傍晚時分,四處前來趕集的鄉民正自挑擔的挑擔、提籃的提籃,紛紛歸去,
突然間東北角上隱隱響起了馬蹄聲。蹄聲漸近,竟然是大隊人馬,少說也有二百來騎,蹄聲
奔騰,乘者縱馬疾馳。眾人相顧說道“多半是官軍到了。”有的說道“快讓開些,官兵
馬匹衝來,踢翻擔子,那也罷了,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該。”
猛聽得蹄聲之中夾雜著陣陣呼哨。過不多時,呼哨聲東呼西應、南作北和,竟然四麵八
方都是哨聲,似乎將侯監集團團圍住了。眾人駭然失色,有些見識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
咕“遮莫是強盜?”
鎮頭雜貨鋪中一名夥計伸了伸舌頭,道“啊喲,隻怕是我的媽啊那些老哥們來啦!”
王掌櫃臉色已然慘白,舉起了一隻不住發抖的肥手,作勢要往那夥計頭頂拍落,喝道“你
,說話也不圖個利市,什麼老哥小哥的。當真線上的大爺們來了,那還有你……你的
小命?再說,也沒聽見光天化日有人乾這調調兒的!啊喲,這……這可有點兒邪……”
他說到一半,口雖張著,卻沒了聲音,隻見市集東頭四五匹健馬直搶了過來。馬上乘者
一色黑衣,頭戴範陽鬥笠,手中各執明晃晃的鋼刀,大聲叫道“老鄉,大夥兒各站原地,
動一下子的,可彆怪刀子不生眼睛。”嘴裡叱喝,拍馬往西馳去。馬蹄鐵拍打在青石板上,
錚錚直響,令人心驚肉跳。
蹄聲未歇,西邊廂又有七八匹馬衝來,馬上健兒也是一色黑衣,頭戴鬥笠,帽簷壓得低
低的。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的不動,那沒事,愛吃板刀麵的就出來!”
雜貨鋪那夥計嘿的一聲笑,說道“板刀麵有什麼滋味……”這人貧嘴貧舌的,想要說
句笑話,豈知一句話沒完,馬上一名大漢馬鞭揮出,甩進櫃台,勾著那夥計的脖子,順手一
帶,砰的一聲,將他重重摔在街上。那大漢的坐騎一股勁兒向前馳去,將那夥計拖著而行。
後邊一匹馬趕將上來,前蹄踩落,那夥計哀號一聲,眼見不活了。
旁人見到這夥人如此凶橫,那裡還敢動彈?有的本想去上了門板,這時雙腳便如釘牢在
地上一般,隻是全身發抖,要他當真絲毫不動,卻也乾不了。
離雜貨鋪五六間門麵處有家燒餅油條店,油鍋中熱油滋滋價響,鐵絲架上擱著七八根油
條。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彎著腰,將麵粉捏成一個個小球,又將小球壓成圓圓的一片,對眼
前驚心動魄的慘事竟如視而不見。他在麵餅上灑些蔥花,對角一摺,捏上了邊,在一支黃砂
碗中抓些芝麻,灑在餅上,然後用鐵鉗挾起,放入烘爐之中。
這時四下裡呼哨聲均已止歇,馬匹也不再行走,一個七八百人的市集上鴉雀無聲,就是
啼哭的小兒,也給父母按住了嘴巴,不令發出半點聲音。各人凝氣屏息之中,隻聽得一個人
喀、喀、喀的皮靴之聲,從西邊沿著大街響將過來。
這人走得甚慢,沉重的腳步聲一下一下,便如踏在每個人心頭之上。腳步聲漸漸近來,
其時太陽正要下山,一個長長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隨著腳步聲慢慢逼近。街上人人都似嚇
得呆了,隻有那賣餅老者仍在做他的燒餅。皮靴聲響到燒餅鋪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的
打量賣餅老者,突然間嘿嘿嘿的冷笑三聲。
賣餅老者緩緩抬起頭來,隻見麵前那人身材極高,一張臉孔如橘皮般凹凹凸凸,滿是疙
瘩。賣餅老者道“大爺,買餅麼?一文錢一個。”拿起鐵鉗,從烘爐中挾了個熱烘烘的燒
餅出來,放在白木板上。那高個兒又是一聲冷笑,說道“拿來!”伸出左手。那老者眯著
眼睛道“是!”拿起那個新焙的燒餅,放在他掌中。
那高個兒雙眉豎起,大聲怒道“到這當兒,你還在消遣大爺!”將燒餅劈麵向老者擲
去。賣餅老者緩緩將頭一側,燒餅從他臉畔擦過,拍的一聲響,落在路邊的一條泥溝之旁。
高個兒擲出燒餅,隨即從腰間撤出一對雙鉤,鉤頭映著夕陽,藍印印地寒氣逼人,說
道“到這時候還不拿出來?姓吳的,你到底識不識時務?”賣餅老者道“大爺認錯人
啦,老漢姓王。賣餅王老漢,侯監集上人人認得。”高個兒冷笑道“他!我們早查
得清清楚楚,你喬裝改扮,躲得了一年半載,可躲不得一輩子。”
賣餅老者眯著眼睛,慢條斯理的說道“素聞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濟貧,江湖上提起來,
都是翹起大拇指,說一聲‘俠盜!’怎麼派出來的小嘍羅,卻向賣燒餅的窮老漢打起主意
來啦?”他說話似乎有氣無力,這幾句話卻說得清清楚楚。
高個兒怒喝“吳道通,你是決計不交出來的啦?”賣餅老者臉色微變,左頰上的肌肉
牽動了幾下,隨即又是一副懶洋洋人的神氣,說道“你既知道吳某的名字,對我仍然這般
無禮,未免太大膽了些罷?”那高個兒罵道“你老子膽大膽小,你到今天才知嗎?”左鉤
一起,一招‘手到擒來’,疾向吳道通左肩鉤落。
吳道通向右略閃,高個兒鋼鉤落空,左腕隨即內勾,鋼鉤拖回,便向吳道通後心鉤到。
吳道通矮身避開,跟著右足踢出,卻是踢在那座炭火燒得正旺的烘爐之上。滿爐紅炭鬥地向
那高個兒身上飛去,同時一鑊炸油條的熟油也猛向他頭頂澆落。
那高個兒吃了一驚,急忙後躍,避開了紅炭,卻避不開滿鑊熱油,“啊喲”一聲,滿鍋
熱油已潑在他雙腿之上,隻痛得他哇哇怪叫。
吳道通雙足力登,衝天躍起,已縱到了對麵屋頂,手中兀自抓著那把烤燒餅的鐵鉗。猛
地裡青光閃動,一柄單刀迎頭劈來,吳道通舉鐵鉗擋去,當的一聲響,火光四濺。他那鐵鉗
雖是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其實乃純鋼所鑄,竟將單刀擋了回去,便在此時,左側一根短槍、
右側雙刀同時攻到。原來四周屋頂上都已布滿了人。吳道通哼了一聲,叫道“好不要臉,
以多取勝麼?”身形一長,雙手分執鐵鉗兩股,左擋短槍,右架雙刀,竟將鐵鉗拆了開來,
變成了一對判官筆。原來他這烤燒餅的鐵鉗,是一對判官筆所合成。
吳道通雙筆使開,招招取人穴道,以一敵三,仍然占到上風。他一聲猛喝“著!”使
短槍的“啊”的一聲,左腿中筆,骨溜溜的從屋簷上滾了下去。
西北角屋麵上站著一名矮瘦老者,雙手叉在腰間,冷冷的瞧著三人相鬥。
白光閃動之中,使單刀的忽被吳道通右腳踹中,一個筋鬥翻落街中。那使雙刀的怯意陡
生,兩把刀使得如同一團雪花相似,護在身前,隻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將過來,越走越近,右手食指陡地戳出,逕取吳道通左眼。這一招迅
捷無比,吳道通急忙回筆打他手指。那老者手指略歪,避過鐵筆,改戳他咽喉。吳道通筆勢
已老,無法變招,隻得退了一步。
那老者跟著上前一步,右手又是一指伸出,點向他小腹。吳道通右筆反轉,砸向敵人頭
頂。那老者向前直衝,幾欲撲入吳道通的懷裡,便這麼一衝,已將他一筆避過,同時雙手齊
出,向他胸口抓去。吳道通大驚之下,急向後退,嗤的一聲,胸口已被他抓下一長條衣服。
吳道通百忙中也不及察看是否已經受傷,雙臂合攏,倒轉鐵筆,一招‘環抱’,雙筆筆
柄向那老者兩邊太陽穴中砸去。
那老者不閃不架,又是向前一衝,雙掌紮紮實實的擊在對方胸口。喀喇喇的一聲響,也
不知斷了多少根肋骨,吳道通從屋頂上一交翻跌了下去。
那高個兒兩條大腿被熱油炙得全是火泡,早在暴跳如雷,隻是雙腿受了重傷,無法縱上
屋頂和敵人拚命,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負,他既已出手,就不喜旁人來相助,是以隻
仰著脖子,觀看二人相鬥。眼見吳道通從屋頂摔下,那高個兒大喜,急躍而前,雙鉤紮落,
刺入吳道通的肚腹。他得意之極,仰起頭縱聲長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終於慢了一步,雙鉤已然入腹。
突然間那高個兒大叫“啊……”踉踉蹌蹌倒退幾步,隻見他胸口插了兩支鐵筆,自前
胸直至後背,鮮血從四個傷口中直湧出來,身子幌了幾幌,便即摔倒。吳道通臨死時奮力一
擊,那高個兒猝不入防,竟被雙筆插中要害。金刀寨夥伴忙伸手扶起,卻已氣絕。
周牧不去理會那高個兒的生死,嘴角邊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吳道通的身子,見也已停了
呼吸。他眉頭微皺,喝道“剝了他衣服,細細搜查。”
四名下屬應道“是!”立即剝去吳道通的衣衫。隻見他背上長衣之下負著一個包裹。
兩名黑衣漢子迅速打開包裹,但見包中有包,當即挾手攫過,捏了一捏,怒道“他奶奶
的!騙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裡搜去。”
十餘名黑衣漢子應聲入內。燒餅店前後不過兩間房,十幾人擠在裡麵,乒乒乓乓、嗆啷
嗆啷,店裡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一件件給摔了出來。
周牧隻是叫“細細的搜,什地方都彆漏過了!”
鬨了半天,已黑沉沉地難以見物,眾漢子點起火把,將燒餅店牆壁、灶頭也都拆爛了。
嗆啷一聲響,一隻瓦缸摔入了街心,跌成碎片,缸中麵粉四散得滿地都是。
暮靄蒼茫中,一隻汙穢的小手從街角邊偷偷伸過來,抓起水溝旁那燒餅,慢慢縮手。
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叫化子。他已餓了一整天,有氣沒力的坐在牆角邊。那高個兒接
過吳道通遞來的燒餅,擲在水溝之旁,小丐的一雙眼睛便始終沒離開過這燒餅。他早想去拿
來吃了,但見到街上那些凶神惡煞般的漢子,卻嚇得絲毫不敢動彈。那雜貨鋪夥計的死屍便
躺在燒餅之旁。後來,吳道通和那高個兒的兩具屍首,也躺在燒餅不遠的地方。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溝邊,那小丐終於鼓起勇氣,抓起了燒餅。他饑火
中燒,顧不得餅上沾了自水爛泥,輕輕咬了一口,含在口裡,卻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聲
給那些手執刀劍的漢子們聽見了。口中銜著一塊燒餅,雖未吞下,肚裡似乎已舒服得多。
這時眾漢子已將燒餅鋪中搜了個天翻地覆,連地下的磚也已一塊塊挖起來查過。周牧見
再也查不到什麼,喝道“收隊!”
呼哨聲連作,跟著馬蹄聲響起,金刀寨盜夥一批批出了侯監集。兩名盜夥抬起那高個兒
的屍身,橫放馬鞍之上,片刻間走了個乾乾淨淨。
直等馬蹄聲全然消逝,侯監集上才有些輕微人聲。但鎮人怕群盜去而複回,誰也不敢大
聲說話。雜貨鋪掌櫃和另一個夥計抬了夥伴的屍身入店,急忙上了門板,再也不敢出來。但
聽得東邊劈劈拍拍,西邊咿咿呀呀,不是上排門,便是關門,過不多時,街上再無人影,亦
無半點聲息。
那小丐見吳道通的屍身兀自橫臥在地,沒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輕輕嚼了幾口,將一
小塊燒餅咽下,正待再咬,忽見吳道通的屍身一動。那小丐大吃一驚,揉了揉眼睛,卻見那
死屍慢慢坐了起來。小丐嚇得呆了,心中怦怦亂跳,但見那死屍雙腿一挺,竟然站起身來。
答答兩聲輕響,那小丐牙齒相擊。
死屍回過頭來,幸好那小丐縮在牆角之後,死屍見他不到。這時冷月斜照,小丐卻瞧得
清清楚楚,但見那死屍嘴角邊流下一道鮮血,兩根鋼鉤兀自插在他的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
齒,不使發出聲響。
隻見那死屍彎下雙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個燒餅,捏了一捏,雙手撕開,隨即拋
下,又摸到一個燒餅,撕開來卻又拋去。小丐隻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將出來,隻見
那死屍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意雜物,都不理會,一摸到燒餅,便撕開拋去,一麵摸,一
麵走近水溝。群盜搜索燒餅鋪時,將木板上二十來個燒餅都掃在地下,這時那死屍拾起來一
個個撕開,卻又不吃,撕成兩半,便往地下一丟。
小丐眼見那死屍一步步移近牆角,大駭之下,隻想發足奔逃,可是全身嚇得軟了。一雙
腳那裡提得起來?那死屍行動遲緩,撕破這二十來個燒餅,足足花了一柱香時光。他在地下
再也摸不到燒餅,緩緩轉頭,似在四處找尋。小丐轉過頭來,不敢瞧他,突然間嚇得魂飛魄
散。原來他身子雖然躲在牆角之後,但月光從身後照來,將他蓬頭散發的影子映在那死屍腳
旁。小丐見那死屍的腳又是一動,大叫一聲,發足便跑。
那死屍嘶啞著嗓子叫道“燒餅!燒餅!”騰騰騰的追來。
小丐在地下一絆,摔了個筋鬥。那死屍彎腰伸手,便來按他背心。小丐一個打滾,避在
一旁,發足又奔。那死屍一時站不直身子,支撐了一會這才站起,他腳長步大,雖然行路蹣
跚,搖搖擺擺的如醉漢一般,隻十幾步,便追到了小丐身後,一把抓住他後頸,提了起來。
隻聽得那死屍問道“你……你偷了我的燒餅?”在這當口,小丐如何還敢抵賴,隻得
點了點頭。那死屍又問“你……你已經吃了?”小丐又點了點頭。那死屍右手伸出,嗤的
一聲,扯破小丐的衣衫,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膚。那死屍道“割開你的肚子,挖出來!”
小丐直嚇得魂不附體,顫聲道“我……我……我隻咬了一口。”
原來吳道通給周牧雙掌擊中胸口,又給那高個兒雙鉤插中肚腹,一時閉氣暈死,過得良
久,卻又悠悠醒轉。肚腹雖是要害,但縱然受到重傷,一時卻不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隻
是那一件物事,一經醒轉,發覺金刀寨人馬已然離去,竟顧不得胸腹的重傷,先要尋回藏在
燒餅中的物事。
他扮作個賣餅老人,在侯監集隱居。一住三載,倒也平安無事,但設法想見那物的原
主,卻也始終找尋不到。待聽得呼哨聲響,二百餘騎四下合圍,他雖不知這群盜夥定是衝著
自己而來,終究覺察到局麵凶險,倉卒間無處可以隱藏,當即將那物放在燒餅之中。那高個
兒一現身,伸手說道“拿來!”吳道通行一著險棋,索性便將這燒餅放入他手中,果然不
出所料,那高個兒大怒之下,便將燒餅擲去。
吳道通重傷之後醒轉,自認不出是那個燒餅之中藏有那物,一個個撕開來找尋,全無影
蹤,最後終於抓著那個小丐。他想這小叫化餓得狠了,多半是連餅帶物一齊吞入腹中,當下
便要剖開他肚子來取物。一時尋不到利刃,他咬一咬牙,伸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鋼鉤,倒轉
鉤頭,便往小丐肚上劃去。
鋼鉤拔離肚腹,猛覺得一陣劇痛,傷口血如泉湧,鉤頭雖已碰到小丐的肚子,但左手突
然間沒了力氣,五指鬆開,小丐身子落地,吳道通右手鋼鉤向前送出,卻刺了個空。吳道通
仰天摔倒,雙足挺了幾下,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他身上,拚命掙紮著爬起,轉身狂奔。剛才嚇得實在厲害,隻奔出幾步,腿
膝酸軟,翻了個筋鬥,就此暈了過去,右手卻兀自牢牢的抓著那個隻咬過一口的燒餅。
淡淡的月光照上吳道通的屍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東南角上又隱隱傳來馬蹄之聲。
這一次的蹄聲來得好快,剛隻聽到聲響,倏忽間已到了近處。侯監集的居民已成驚弓之
鳥,靜夜中又聽到馬蹄聲,不自禁的膽戰心驚,躲在被窩中隻發抖。但這次來的隻兩匹馬,
也沒呼哨之聲。
這兩匹馬形相甚奇。一匹自頭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卻是白色,那‘烏雲蓋雪’的名駒;
另一匹四蹄卻是黑色,通體雪白,馬譜中稱為‘黑蹄玉兔’,中土尤為罕見。
白馬上騎著的是個白衣女子,若不是鬢邊戴了朵紅花,腰間又係著一條猩紅飄帶,幾乎
便如服喪,紅帶上掛了一柄白鞘長劍。黑馬乘客是個中年男子,一身黑衫,腰間係著的長劍
也是黑色的劍鞘。兩乘馬並肩疾馳而來。
頃刻間兩人都看到了吳道通的屍首以及滿地損毀的家生雜物,同聲驚噫“咦!”
黑衫男子馬鞭揮出,卷在吳道通屍身頸項之中,拉起數尺,月光便照在屍身臉上。那女
子道“是吳道通!看來安金刀已得手了。”那男子馬鞭一振,將屍身擲在道旁,道“吳
道通死去不久,傷口血跡未凝,趕得上!”那女子點了點頭。
兩匹馬並肩向西馳去。八隻鐵蹄落在青石板上,蹄聲答答,竟如一匹馬奔馳一般。兩匹
馬前蹄後蹄都是同起同落,整齊之極,也是美觀之極,不論是誰見了都想得到這兩匹馬曾同
受長期操練,是以奮蹄爭馳之際,也是絕無參差。
兩匹馬越跑越快,一掠過汴梁城郊,道路狹窄,便不能雙騎並騎。那女子微一勒馬,讓
那男子先行。那男子側頭一笑,縱馬而前,那女子跟隨在後。
兩匹駿馬腳力非凡,按照吳道通死去的情狀推想,這當兒已該當趕上金刀寨人馬,但始
終影蹤毫無。他們不知吳道通雖氣絕不久,金刀寨的人眾卻早去得無了。
馬不停蹄的趕了一個多時辰。二人下馬讓坐騎稍歇,上馬又行,將到天明時分,驀見遠
處曠野中有幾個火頭升起。兩人相視一笑,同時飛身下馬。那女子接過那男子手中馬韁,將
兩匹馬都係在一株大樹的樹乾上。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火頭奔去。
這些火頭在平野之間看來似乎不遠,其實相距有數裡之遙。兩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陣風般
滑行過去。將到臨近,隻見一大群人分彆圍著十幾堆火,隱隱聽得稀裡呼嚕之聲此起彼應,
眾人捧著碗在吃麵。兩人本想先行窺探,但平野之地無可藏身,離這群人約十數丈,便放慢
了腳步,並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問“什麼人?乾什麼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麼?是那一位朋友在這裡?”
那矮老者周牧一抬眼,火光照耀下見來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並肩而立。兩人都是中
年,男的豐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飄飄,腰間都掛著一柄長劍。
周牧心中一凜,隨即想起兩個人來,一挺腰站了起來,抱拳說“原來是江南玄素莊石
莊主夫婦大駕光臨!”跟著大聲喝道“眾弟兄,快起來行禮,這兩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
莊主夫婦。”一眾漢子轟然站起,微微躬身。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閔柔夫婦跟我們金刀
寨可沒糾葛梁子,大清早找將上來,不知想乾什麼,難道也為了這件物事?”遊目往四下裡
一瞧,一望平野,更無旁人,心想“雖然聽說他夫婦劍術了得,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又
怕他何來?”
石夫人閔柔輕聲說道“師哥,這位是鷹爪門的周牧周老爺子。”
她話聲雖低,周牧卻也聽見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劍居然還知道我的名頭。”忙
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見石莊主、石夫人。”說著又彎了彎腰。
石清向著眾盜夥微笑道“眾位朋友正用早膳,這可打擾了,請坐,請坐。”轉頭對周
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氣,愚夫婦和貴門‘一飛衝天’莊震中莊兄曾有數麵之緣,說起來大
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飛衝天’是在下師叔。”暗道“你年紀比我小著一大截,卻稱我莊師
叔為莊兄,那不是明明以長輩自居嗎?”想到此節,更覺對方此來隻怕不懷好意,心下更多
了一層戒備。武林中於‘輩份’兩字看得甚重,晚輩遇上了長輩固然必須恭敬,而長輩吩咐
下來,晚輩也輕易不得違拗,否則給人說一聲以下犯上,先就理虧。
石清見他臉色微微一沉,已知其意,笑道“這可得罪了!當年嵩山一會,曾聽莊兄說
起貴門武功,愚夫婦佩服得緊。我忝在世交,有個不情之請,周世兄莫怪。”他一改口稱之
為‘周世兄’,更是以長輩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衝著兩位的金麵,隻要力所能及,兩位吩咐下來,自
是無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在下職位低微,那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這人老辣得緊,沒聽我說什麼,先來推個乾乾淨淨。”說道“那跟貴寨
毫無乾係。我要向周世兄打聽一件事。愚夫婦追尋一個人,此人姓吳名道通,兵器使的是一
對判官筆,身材甚高,聽說近年來扮成了個老頭兒,隱姓埋名,潛居在汴梁附近。不知周世
兄可曾聽到過他的訊息嗎?”
他一說出吳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眾登時聳動,有些立時放下了手中捧著的麵碗。
周牧心想“你從東而來,當然已見到了吳道通的屍身,我若不說,反而顯得不夠光棍
了。”當即打個哈哈,說道“那當真好極了,石莊主、石夫人,說來也是真巧,姓周的雖
然武藝低微,卻碰上給賢夫婦立了一場功勞。這吳道通得罪了賢夫婦,我們金刀寨已將他料
理啦。”說這幾句話時,雙目凝視著石清的臉,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是微微一笑,說道“這吳道通跟我們素不相識,說不上得罪了愚夫婦什麼。我
們追尋此人,說來倒教周世兄見笑,是為了此人所攜帶的一件物事。”
周牧臉上肌肉牽動了幾下,隨即鎮定,笑道“賢夫婦消息也真靈通,這個訊息嘛,我
們金刀寨也聽到了。不瞞石莊主說,在下這番帶了這些兄弟們出來,也就是為了這件物事。
唉,不知是那一個狗雜種造的謠,卻累得雙筆吳道通枉送了性命。我們二百多人空走一趟,
那也罷了,隻怕安大哥還要怪在下辦事不力呢。江湖上向來謠言滿天飛,倘若以為那件物事
真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們打起主意來,這可不冤麼?張兄弟,咱們怎麼打死那姓吳的,怎
樣搜查那間燒餅鋪,你詳詳細細的稟告石莊主、石夫人兩位。”
一個短小精悍的漢子說道“那姓吳的武功甚是了得,我們李大元李頭領的性命送在他
的手下。後來周頭領出手,雙掌將那姓吳的震下屋頂,當時便將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斷,五臟
粉碎……”此人口齒極是靈便,加油添醬,將眾盜夥如何撬開燒餅鋪地下的磚頭、如何翻倒
麵缸、如何折牆翻炕,說了一大篇,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吳道通背上包裹一節。
石清點了點頭,心道“這周牧一見我們,始終是全神戒備,惴惴不安。玄素莊和金刀
寨向無過節,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又何必對我們夫婦如此提防?”他知這夥人得不到
此物便罷,若是得了去,定是在周牧身邊,一瞥之間,但見金刀寨二百餘人個個壯健剽悍,
雖無一流好手,究竟人多難鬥。適才周牧言語說得客氣,其中所含的骨頭著實不少,全無友
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勢眾,當下臉上仍是微微含笑,手指左首遠處樹林,說道“我有
一句話,要單獨和周世兄商量,請借一步到那邊林中說話。”
周牧怎肯落單,立即道“我們這裡都是好兄弟、好朋友,無事不可……”下麵“對人
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覺左腕一緊,已被石清伸手握住,跟著半身酸麻,右手也已毫無勁
力。周牧又驚又怒,自從石清、閔柔夫婦現身,他便凝神應接,不敢有絲毫怠忽,那知石清
說動手便動手,竟然捷如閃電的抓住了自己的手腕。這等擒拿手法本是他鷹爪門的拿手本
領,不料一招未交,便落入對方手中,急欲運力掙紮,但身上力氣竟已無影無蹤,知道要穴
已為對方所製,霎時間額頭便冒出了汗珠。
石清朗聲說道“周世兄既允過去說話,那最好也沒有了。”回頭向閔柔道“師妹,
我和周世兄過去說句話兒,片刻即回,請師妹在此稍候。”說著緩步而行。閔柔斯斯文文的
道“師哥請便。”他兩人雖是夫婦,卻是師兄妹相稱。
金刀寨眾人見石清笑嘻嘻地與周牧同行,似無惡意,他夫人又留在當地,誰也想不到周
牧如此武功,竟會不聲不響的被人挾持而去。
石清抓著周牧手腕,越行越快,周牧隻要腳下稍慢,立時便會摔倒,隻得拚命奔跑。從
火堆到樹林約有裡許,兩人倏忽間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脫了他手腕,笑道“周世兄……”周牧怒道“你這是乾什麼?”右手成抓,
一招‘搏獅手’,便往石清胸口狠抓下去。
石清左手自右而左劃了過來,在他手腕上輕輕一帶,已將他手臂帶向左方,一把抓攏,
竟是一手將他兩隻手腕都反抓在背後。周牧驚怒之下,右足向後力踹。
石清笑道“周世兄又何必動怒?”周牧隻覺右腿‘伏兔’‘環跳’兩處穴道中一麻,
踹出的一腳力道尚未使出,已軟軟的垂了下來。這一來,他隻有一隻左腳著地,若是再向後
踹,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可,不由得滿臉脹得通紅,怒道“你……你……你……”
石清道“吳道通身上的物事,周世兄既已取到,我想借來一觀。請取出來罷!”周牧
道“那東西是有的,卻不在我身邊。你既要看,咱們回到那邊去便了。”他想騙石清回到
火堆之旁,那時一聲號令,眾人群起而攻,石清夫婦武功再強,也難免寡不敵眾。
石清笑道“我可信不過,卻要在周世兄身邊搜搜!得罪莫怪。”
周牧怒道“你要搜我?當我是什麼人了?”
石清不答,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腳的皮靴。周牧“啊”的一聲,隻見他已從靴筒中取了
一個小包出來,正是得自吳道通身上之物。周牧又驚又怒,又是詫異“這……這……他怎
地知道?難到是見到我藏進去的?”其實石清一說要搜,便見他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左腳一
瞥,眼光隨即轉開,望向遠處,猜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的靴內,果然一搜便著。
石清心想“適才那人敘述大搜燒餅鋪的情景,顯非虛假,而此物卻在你身上搜出,當
然是你意圖瞞過眾人,私下吞沒。”左手三指在那小包外捏了幾下,臉色微變。